说话时伴随妙语声闻,告诉了加百列一件事——

为了斩灭梅丹佐,他借来了两件神器,射日弓与携风扇,有一位金仙清风承诺归还。结果在那一场战役中损毁,他出天材地宝,清风与另一位仙童明月耗费炼器之功,正在敬亭山闭关炼制两件妙用类似的神器,这是他们付出的代价。

天国的圣物是圣物,难道金仙的神器就不是神器了吗?清风不炼成那两件神器了结此事,梅振衣断不能将命运之匙私下交还天国。事情不能这么做,要不然就让米迦勒大天使用审判天平来“量一量”,是不是该这样?

所以梅振衣会在清风炼成神器出关后,邀请与当日之事有关的人,在青漪三山中听闻景教徒的布道法会,然后一起去天国寻回佛心舍利,再交还命运之匙。他也请加百列放心,表示一定会竭力促成此事,让这位固执的大天使迎回天国圣物。

庆教寺已建成,善无畏撒手不管了,梅振衣还打算拖延时间,不想太早去天国交还命运之匙。他也不想为难加百列,甚至在向她示好,暗示归还此圣物代价甚大。

梅振衣要在青漪三山招开景教法会,让佛道仙家感受阿罗诃大天尊的光辉,加百列也不能反对这种“好事”。至于时间嘛,要看清风方不方便了,这位仙童有资格也有理由与加百列谈判。这样的话,可以攒动清风提条件,将来借秩序之刃一用。

梅振衣以为加百列会与自己再多商量几句,不料这位大天使一点头:“好,就依你说。”她一跺脚,走了!

芜州,敬亭山,这一日风清云淡,柔和的阳光洒在不远处的青漪江上,渔歌声飘荡,点点波光映衬着稀疏帆影,一派祥和景像。

正午时分,突然一道光焰从敬亭山深处冲天而起,热烈无比直射苍穹。青漪三山餐霞阁中定坐的钟离权忽然睁开眼睛,眸中神光爆射望向天空,接着身形冲天而起飞出三山洞天来到敬亭山上空。

钟离权手中仙风扇连连挥舞,隐去这炙热光焰向外的爆射之威,同时以仙家神念朗声道:“恭喜二位仙童,炼成神器出世!”话音未落又低喝道:“何人擅闯金仙洞府,请止步!”

有一女子飘飞而来,已落在敬亭山金仙洞府门户前,正是加百列。钟离权在高空施法镇住神器出世之威,一时没有来得及阻止。眼前无路,加百列却举步前行,一步踏出,光影晃动,一位绿衣女子妙曼身形呈现,拦在前方道:“这位姑娘,莫闯敬亭,否则我不客气了!”

在现代人眼中看来,绿雪与加百列,分别代表了东西方古典之美。加百列看见绿雪现身有些好奇,停下脚步问道:“人形的生物,你是谁?”

绿雪:“我是敬亭山神绿雪,为二位金仙守护洞天,你又是谁?”

加百列:“我是来自天国的加百列,连日守在附近,见神器开光景像,想必是清风金仙神器炼成,有事找他,不想与你这渺小的人形生物为难,要么请清风出来见我,要么让开道路,我自去见他。”

“不见!”绿雪说话更干脆,身形一转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是摇曳斑驳的一片竹林,怎么走也走不进敬亭洞天。以绿雪的脾气,连善无畏都吃过她的闭门羹,何况是一脸傲然、素不相识的加百列?

加百列一见这番情景,眉头微微一皱,伸手祭出了一柄银色的战斧,挥起斧刃向前奋力一划。眼前的竹枝没有被砍断,而是光影一分似乎空间被切开,出现了一条蜿蜒的登山小径。她手中的神器果然厉害,修为真是高超,竟然打开了敬亭洞天的门户。

耳边传来绿雪的一声轻斥,洞天门户前无数碧光涌现,像很多条随风飞扬的长帘卷向加百列,带着运转整座山的力量。加百列神色一紧,一转斧柄,斧刃在自己面前横着切了一记。

绿雪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一晃,似乎被切开了一个无形的缺口,这里是她的山神道场,加百列就站在其中,但是这一斧切过,仿佛分隔出另外一个空间,有一片地气一瞬间不受绿雪的控制。

碧光并没有被斧刃切断,仍交织着卷来,加百列却似站在遥不可及之地,碧光怎么也卷不到她身上。此情景很有些像左游仙初遇清风时祭出昆吾剑,御器飞击却怎么也击不中清风。

加百列虽未伤人,但绿雪等于在神识中承受了虚空一切,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碧光瞬间收回,敬亭道场的门户没有掩住。这时钟离权喝了一声:“休得在此斗法。”他已经落下云端来到加百列身后,手中仙风扇也朝加百列挥出。

又是一片碧绿的青光涌现,看似与绿雪的法术差不多,但效果却神妙多了。加百列不敢大意,一转身手中战斧飞旋,身前的空间划出一道道无形的裂隙,将钟离权挥出的碧光仙风一一化解,引入不知名的空间中。

加百列并未还击,而是开口说道:“钟离权,我见清风有事,你不必斗法,可帮我唤他出来。”

钟离权还未说话,加百列身后有一人喝道:“何人闯我洞天,还在门前擅动法器?”随着话音一道炙热的光焰射出,天空洒落的阳光在也这一瞬间陡然热烈。

以加百列的修为,对方一动手神识就有感应,背后有薄膜状的光晕羽翼凭空出现,银色的战斧绕着身体划了个圈,变换身形面对敬亭山方向。那一道光焰如箭,竟然射碎了加百列切割出的空间裂隙,正击中银色的斧面。

众人的神识中就听见“砰”的一声,战斧陡然发出一片炽光,加百列身形往后急退。她身后就是钟离权,但却没有撞上,手中战斧一翻又切出一片奇异的空间来,退入其中消失不见。不远处银光一闪,斧刃凭空划出,加百列出现在那里,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人也显得有些狼狈。

再看敬亭山的洞天门户已经隐去,原地却站了两个人。清风右手扶着绿雪,左手拿着一把不到两尺长的小弓。这张弓的弓弦金黄色半透明,弓脊是火红色的,上面还雕饰着飞羽状的纹路,这纹路似乎是活的,流动映射着光辉。

这张弓就是清风与明月新炼成的神器瞄日鹊,用来还给九天玄女宫取代原先的射日弓,神器新成第一次出手射的却是加百列。假如是梅振衣遇到这种事会先开口劝解,但清风仙童可是谁的帐都不买,见加百列在自己门前生事,拉开瞄日鹊直接就给了她一箭。

加百列在施法与钟离权对峙时被清风射了一箭,等于被偷袭,这一下也吃了亏。清风并未连续追击,一箭射出,众人停手罢斗,他问加百列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见我,又何故出手?”

加百列将战斧在胸前一横,问道:“你就是金仙清风吗?”

清风点了点头:“我就是清风,你找我吗?自古仙家,没见过你这样拜山的!若是想寻仇,请说明因由。”

加百列收起了战斧,手按心口浅浅行了一礼:“我叫加百列,来自天国,守护在此已有月余,知你在山中闭关炼器并未打扰,今日见神器开光,故来相见。”

说话时伴随妙语声闻讲明了因由。原来这位直性子的大天使姑娘在长安听了梅振衣那番话,就直接跑到芜州来等清风出关。今日见敬亭山上空神器开光景象,等不及就上门见人,小树精绿雪的态度很漠然,关上山门连话都没多回一句。

加百列行事很冲,挥出秩序之刃打开了门户,倒不是一定想打架,而是不愿与绿雪再废话,打算直接入山去找清风。不料钟离权与清风先后出手,差点引起一场乱斗。梅振衣的那番话,加百列也全部转述给了清风。

钟离权走上前道:“仙童,还是惊扰你出山了,贫道有负所托。”说话的同时也发来神念,介绍了加百列的身份,还有她与米迦勒到访青漪三山追寻命运之匙,恰好遇善无畏欲立寺,挡住两位大天使拿走了命运之匙,这一系列的事情经过。

钟离权的神念加上加百列的讲述,清风一念之间就清楚了前因后果。他一皱眉头望着远处庆教寺的方向,又看了加百列一眼,转身朝绿雪道:“瞄日鹊已成,呈风节还缺几分火候,明月一人可完成。…我要出关了,你守护在此地,我把瞄日鹊暂时交给你,往后再碰到高人以大法力惊扰,不必现身力斗,于神祠法座上汇聚山神之力,开弓辄射之。”

绿雪答应一声,低首接过描日鹊,转身走入敬亭洞天不见。钟离权摇着仙风扇道:“仙童要出关了吗?不能让梅振衣这孩子一个人陪着韦昙去天国,也不便牵扯无关之人,当日斩灭梅丹佐,也等于失去了追寻佛心舍利的线索,你,我,观自在都在场,应一同前去。”

清风淡淡问道:“怎么去?”

加百列站在一旁有点尴尬,此时插口道:“梅振衣曾说过,待清风金仙出关后,将请人在青漪三山招开景教法会,宣扬天主光辉,开示阿罗诃大天尊引渡心法。”

清风:“原来他把路给铺好了,我自然会去。梅振衣答应若寻回佛心舍利,再把命运之匙交还给你们,但需向我交代,话已出口那就如此办。梅丹佐失道而灭,我却因此损毁了两件神器,你今日想把天国圣物取回,欲如何与我说?”

加百列神色一寒:“你想怎样?修为如你我,行事不应纠缠不休。”

清风:“命运之匙还不还,是梅振衣说了算。但它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遗失的,你却因此在我门前妄动法器,惊扰我的修行。我与你约定,互展修为境界,你能够胜过我再说。否则我会阻止梅振衣,天国与佛国之事,你们自己了断。”

加百列看了看四周道:“这位金仙,你是想与我斗法吗?”

清风一指山外的十里桃花林:“我可不想在这里与你动手,毁人间此地无端造业。待我到了天国之时,你我再出手试法,不是喜欢挥斧子吗?给你一个机会尽情挥舞!既敢闯我的金仙洞府,你不会拒绝我的演法之约吧?”

加百列今天被清风偷袭一箭,受了些许损伤,再听他说出这番言语,立刻点头道:“一言为定,你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清风:“我若输了,自认缘法,当助你换回天国圣物。我若赢了,你来替我归还九天玄女宫的两件神器,这是取回命运之匙的代价。”

第261回、爱己身贵为天下,何喜获丰收寄寓

加百列走了,钟离权捻了捻胡须道:“仙童,她的修为比你不弱,若在天国交手,她能尽引灵台化转之功,再加上手中那柄无上神器,你恐非对手。”

清风不置可否的答道:“此番闭关炼器,我隐约有所堪破,无论胜败,知胜在何处,败在何处,对我都是缘法收获,难得她今日上门给了我这个机会。”

钟离权:“恭喜仙童修为更进,已开证太上忘情之境吗?”

清风摇了摇头:“大觉大罗,谈何容易,我尚未悟。只是在找寻灵台化转的由来,观天道循回之变,修金仙之极致,求大天尊、镇元子那般境界。不论怎么说,大天尊、镇元子的修为在我之上,首要不在神通法力,而是灵台推演之妙、化转自然之功。”

清风提到一种“果位”,没有具体名称,而是以“金仙境界的极致”来描述。比如玉皇大天尊开辟天庭,当有金仙依附于此开辟仙界洞府时,会自然延伸一片“新”仙界。东华帝君开辟方圆三千六百里碧桑洞,玉皇大天尊就能在灵台中推演化转,又在外围自然延伸出三千六百里仙界,总方圆达一万零八百里之广,仙灵之气与碧桑洞相类。

这是法自然之道的玄妙境界,否则飞升的散仙如何在天庭立足?其他金仙如清风就办不到,镇元子却可以办到,所以他会独立开辟出一片万寿山仙界来,虽然还没有其他的金仙来依附延伸开辟,但毕竟有这种玄妙,此功德、神通、福缘都甚为广大。

钟离权喟叹一声:“金仙境界的极致,也就如大天尊这般了。其实很多仙家,飞升跳出轮回之后,并无愿心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而更多的金仙,亦不求太上忘情之道。不能说不求,而是不可强求,不知如何去求。”

清风:“太上之境我亦不知,想那镇元子也未必堪破,但大天尊应有所悟。不提他们了,你方才说我若与加百列在天国演法,她能尽引灵台化转之功,是怎么回事?”

钟离权:“天国的大天使,果位如天庭的金仙,也有灵台化转之功,不似天庭更似佛国,但与佛国又有不同。米迦勒与加百列曾经到访青漪三山,我与善无畏问过。”

加百列这等大天使,灵台化转之功依附于天国开辟仙界,按照他们的说法——“在心灵的世界里开辟天国,将美好的一切奉献给天主,这便是我的信仰与荣耀,我造化中的世界属于天主。”是不分独立的金仙洞府与外围延伸道场的,一切都是天国仙界的组成部分。

清风当初不在场自然不知,现在听了钟离权的解释却并不意外,淡淡道:“这一教的修行如此,求同却难存异,在人间将铺张业大,但天国气象终究有限,可惜了阿罗诃大天尊!”

钟离权:“若已达三生万物、太上忘情之境,对阿罗诃而言倒无所谓了。正如儒不可为庙堂律规,形而上则束;道不可为立国之教,教以条则异。——这些都是世人自造之业。”

清风:“我曾听江泉居开讲‘马大法王说救苦福音’,阿罗诃也曾如释迦一般于世间弘法寂灭,但终究假借神异弄人立教,三生万物或可,太上忘情未必,等去了天国,我估计还能察觉他的痕迹。”

钟离权微微苦笑:“如此说来梅丹佐在天国倒是个异数,能跳出藩篱前往灵山,只可惜所行有偏,终究自取斩。…还是不要谈他们的修行,谈你与加百列的一战吧。虽然不论胜负你都有所得,但对于别人而言是不一样的。你的修为确实不如大天尊与镇元子,甚至也不也不如观自在,你是仙家异数,但也仍是推演中的棋子。”

钟离权说话的同时发来一道神念,关于围绕佛心舍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思考。事情是梅丹佐惹出来的,后来的背景就成为了佛国与天国之争。

韦驮天下界,前前后后牵扯出这么多高人来,这些高人互相之间的推演是混沌的,会在天国发生什么样的冲突很难预料。佛国当然乐见天国削弱,大天尊与镇元子等人也希望这场乱子越大越好。这倒不是说故意要给谁使坏,依因果、缘法趋避化转而已,谁会做对自家道统以及修为功德不利的事呢?

清风答道:“你也会推演,假若佛国众菩萨有心推波助澜,会怎么做?”

钟离权:“观自在定会要求带一个人去青漪三山听闻景教法会,就是心猿悟空,他可是佛国中头一号降妖除魔的狠角色,正可收拾那几位鼻孔朝天的大天使。”

清风接话道:“韦驮天也是佛国中降妖除魔的狠角色,向来出手无情,假若心猿悟空大闹天国,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都会牵扯进去。”

钟离权点头道:“所以梅振衣一定要拒绝观自在的要求,既保证在天国不会出现混战,又要保证能寻回佛心舍利的下落。”

清风微微一笑:“所以我才会与加百列相约演法论高下,就是为了化混沌为清明,以一战代替可能节外生枝的争端,话已出口,只要斗法已定,以仙家境界,他人届时自不能再纠缠我等。”

钟离权也笑了:“仙童当初搅乱人身果法会出走五观庄,化清明为混沌,今日以一战抽身,又化混沌为清明,修为果然有所堪破,只是那加百列本人恐怕要与仙童牵扯上了。”

清风微微一撇嘴角:“我也无奈,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惹一个总好过惹一窝。”

钟离权:“这一战的输赢,仙童可有把握?”

清风摇头道:“没有把握,但梅振衣一定希望我赢,加百列如何能替我归还那两件神器?你的好徒弟又在玩心眼,希望我将来能把她手中的战斧借来一用,让胡春去劈开龙首山。我若胜了,就帮他这个忙,我若败了,他的算计就落空了,另想办法罢。”

钟离权的笑容有些无奈:“我看见加百列手中的神器时,也想到了胡春。”

因为梅振衣对加百列的一番话,敬亭山外闹的动静不小,他自己在哪里?此时梅振衣尚未回芜州,而是去了华山寻访李元中。

李元中曾为马上将军,在战场上受过伤,借疗伤之际辞官归乡,后入山修道。他命仆人在华山幽谷中建了一座小院,常年于山中清修。

梅振衣对李元中有印像,此人是一位罕见的美男子,如果说梅丹佐的相貌是西方人的英俊,那么李元中就是东方美男子的表率。他的身材健硕,眉宇间有一种独特阳刚俊朗气质,五官分明神采天然,留着及胸的飘髯。

当年他随侍狄仁杰身边为护卫时,每一次出门都能吸引无数妇人少女的目光,李元中也以相貌英武为傲,非常注重保养,不仅常年习武强健体魄,还好养生全形之道。当年在彭泽时,就曾私下里向梅振衣请教过餐霞炼形之术。

他善养生,按现代的话说也很臭美,大男人喜欢照镜子。

李元中在战场上受伤后,回家养伤时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人自称东华帝君,他从未见过却又感觉十分熟悉,不由自主就有崇敬之心。东华帝君对他说:“你曾于我有护法之恩,此世既好养生驻颜之道,我就传你一卷法诀,善护全形。”

东华帝君所传的法诀十分深奥繁复,梦醒之后李元中只记住了入门法诀,也就随之习练,果然有效!他本就文武双全,悟性与资质都十分出色,修为精进很快。

奇异的是,随着修为境界越来越高,后续的法诀自然在神识中记起,就似在那个梦中早已印入灵台深处。李元中对神通法力并不太在意,渐渐习以为常自然而然,他的炉鼎容颜三十年来果然丝毫未衰,英武俊朗一如往昔,所行便是所愿,所修便是所求。

有一个习惯倒是一直保留,他还是喜欢每天对着镜子抚美髯自赏,哪怕到了华山中清修时也一样。在狄仁杰去世三十年后,李元中已有飞天之能,脱胎换骨修为圆满知常。

他在梦中得传仙家法诀,按密宗的说法,有梦观成就。破妄大成之后,李元中自悟了梦修之法,经常于定坐中元神出窍行游,于华山绝壁险峰间飘飞观赏,好生逍遥自在。

他尚未堪悟出神入化境界,此时所谓的元神离窍,实际上只是一缕离体的神识,假借出摄炉鼎之象,并无施法显形之妙。若无人护法,在华山野岭中这么做是非常凶险的,外在神识不能离体太远,也不能出游太长时间。

李元中知道其中凶险,但以此为乐趣,曾对身边僮仆说:“我若在定坐中一去不回,七日之后将我的遗蜕烧去,我一生爱惜形容,死后亦不愿在土下腐朽。”

阴神出游若受惊扰,不论多远片刻即回,丝毫没有阻碍,假如唤他也回不来,那就是入轮回去了。以李元中的修为,当然明白其中道理,故有此交代。

但凡事都有例外,李元中还真就遇到意外了,就在梅振衣找上门来的七天前。

那一天后半夜,李元中于定坐中元神出游,来到华山绝壁上的老君堂旁边,却碰见了一个“人”在峭壁上方凌空背手而立,目光扫来发现了他,正是多年前梦中见到的东华帝君。

李元中的元神赶紧过去打招呼,多谢对方当年的指点。东华帝君告诉他,自己曾下界为狄仁杰,见李元中资质与悟性都不错,又忠心耿耿护卫多年未出一丝差错,故归天之后梦中传法诀接引仙缘。

东华帝君还说道:“修道之人,爱己身贵及天下,以求炉鼎全形长生,本无厚非。但你执着一世形容太重,虽有今日修行成就,却难历苦海劫前世种种考验。如今你的修为已脱胎换骨圆满,却迟迟堪不到苦海岸边,实为心境未明之故。”

说完这番话又传了他一卷法诀,是出神入化以上境界的修行,却没告诉他怎样到达这一境界,最后东华帝君一挥手道:“有人找你,快回去吧。”言毕闪身消失不见。

东华帝君一消失,李元中立刻察觉到不对——自己的肉身炉鼎出事了!

听闻法诀之时,如在入境观中,恍然不觉华山绝壁上的天光变换,也浑然不知家中的僮仆摇撼肉身唤他,等到东华帝君离去,时间已经过了七天了。

家中僮仆在第二天就发现老爷一直定坐未起,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登山餐霞,于是唤他,结果毫无反应,伸手一试,血脉不搏气息全无。一直等了七天,按“遗言”焚烧了李元中的“尸身”。僮仆不是修行人,老爷不在了,自然也不会继续守在山中,为省事连房子一起都烧了。

李元中神识收回的时候,炉鼎已毁不可挽救,下一瞬间就要入轮回了!此刻听见一声龙吟震荡灵台,紧接着“眼前”一暗,进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未知空间当中。

梅振衣带着梅毅恰于此时赶到李元中的清修之地,正看见这座院落被火舌吞没。梅振衣已是仙人,灵台不受烟火所阻,察觉到李元中体魄已毁,神魂无依下一瞬就要入轮回,随即祭出黑如意,施展此神器收摄元神的妙用,将李元中的神魂摄入其中。

暂收了李元中的神魂,梅振衣也傻眼了,他没想到千里迢迢找到李元中,竟是这样的结局。黑如意收了李元中的神魂,无非两个结果:一是将他放出来再入轮回;二是等到原有天年尽,神识从黑如意中自然消失再入轮回。

梅振衣与梅毅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梅毅突然一指来时的路:“少爷你看!”

离蜿蜒上山小径不远的林中,一棵大树下靠着一个人,看似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乞丐,一只脚蜷缩着,手边还放了一根枣木拐杖。梅振衣上山时没发现这个人,现在以神识扫过,竟然是个倒闭在路旁的“死”人,炉鼎完好生机可复,但神魂无踪。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八仙中铁拐李的传说,随即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梅毅不解的问:“少爷什么意思?”

梅振衣一指倒毙的乞丐:“这将是李元中的炉鼎。”他一挥手,黑如意飞去,化为一片黑雾罩住乞丐的遗蜕,接着黑雾一收又飞回袖中,那乞丐咳嗽一声睁开了眼睛。

“梅真人,梅将军,你们二位怎会在此?刚才是你们救了我吗?”李元中睁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棵大树下,浑身酸软无力,就似经历了一场耗尽神气的斗法,不远处山上的院落已成火中残垣,而梅振衣与梅毅站在身前。

“李元中,你原先的炉鼎已毁,如今之身,来自一位倒毙山野的无名氏。”梅振衣直截了当的开口,伸手在李元中面前画了一个大圈,圈中银光显现宛如一面明镜,照出了李元中此时的形容。

黑面蓬发,卷须牛眼,衣不蔽体袒露胸怀,相貌极为丑恶。李元中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以手抚脸喃喃道:“我怎会成了这个样子?”身体还未站直就往旁边一歪,好悬没摔倒,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有些跛,难怪树旁会靠着一根枣木拐杖。

“李道友,此无妨,我还剩一枚九转紫金丹,有移换炉鼎之功,以你的修为,只要服用此丹,未尝不可恢复前身炉鼎。”梅振衣在敬亭山中炼成六枚九转紫金丹,自己服用一枚,给了清风、钟离权、知焰、提溜转各一枚,手边还剩下最后一枚,此时很大方的拿了出来。

梅振衣递过去九转紫金丹,眼神中有考问之意,眼前人是不是传说中的铁拐李,就看他接不接了。

李元中正要伸手去接,空中忽有东华帝君的声音传来:“这就是你前世之表相,你前世为一容颜凶恶跛足乞丐,神魂散去倒毙路旁。”李元中闻言神情一肃若有所思,动作僵在了那里。

“我见你今生修行有成,心境却难堪苦海,何得仙道超脱?故借梅真人之手先显你前世之身,望你能有所悟,惜之慎之!”东华帝君的声音再度传来,这句话说完之后空中没有了声息。

李元中站在那里,脸色急速的变换,他也是颇有悟性慧根之人,观己所遇,听帝君之言,一念之间宛如顿悟,忽然求证了多年懵懂未解的心境。最后展颜一笑,开口道:“草脊茅檐,窗毁柱折,此室陋甚,何喜获丰收寄寓?”又朝天抱拳道:“多谢帝君点化!”

梅振衣与梅毅一起拱手:“恭喜李道友!”

李元中拿过了树旁那根枣木拐杖,一瞬间元神清明无碍,神气法力尽复。他腋下拄杖抱拳道:“元中也多谢二位,既悟道,就不贪得梅真人的灵丹了,好意心领。”

梅振衣摇头笑道:“既已看破,就无所谓执着,恢复清朗外相未尝不可,灵丹还请收下。实不相瞒,东华帝君推荐李道友为小儿应行之师,我故此寻来相求,这枚九转紫金丹,乃仙家束脩。”

第262回、传教士捧一神论,听讲堂坐众仙佛

梅应行的师父还没拜,梅振衣先给儿子交学费。李元中怔了怔,随即笑道:“既然是东华帝君所托,我也不好推辞,这枚灵丹就收下了,就算我不用,将来也可赐于弟子。”

李元中伸手接过九转紫金丹,忽听咔嚓一声响,他腋下的枣木杖年久已朽,一受力便折断。一见此杖朽折,几人都相对而笑,假如有旁人在此一定会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梅毅伸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树枝状的长杖,双手递过去道:“我家少爷为小少爷赠九转紫金丹,我也不能空着手,这根金乌磐龙杖就算我的一点心意。梅应行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顽皮,李道友若肯调教,连我也松了一口气呢。”

当年梅振衣在昆仑仙境得到一根金乌玄木枝,是瑞兽阿斑搜罗的玩具,截取较直的一个分叉,在钟离权的帮助下炼成了金乌玄木剑,后来赐给了刘海。当时钟离权向徒弟演示传授炼器之道,毕竟像金乌玄木这种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

剩下的整枝金乌玄木,梅振衣亲自炼化成器,外形几乎没有改变,有齐眉长短酒杯粗细,就似一节砍掉枝桠的树枝,不是一溜笔直,而是略显曲折虬结的模样,通体深紫色,深的接近于发黑,表面反射出金中带红的点点暗淡光彩。

此杖的质地坚愈精钢,比金铁还要沉,一般人别说耍,连拿都拿不动。梅振衣将这枝金乌磐龙杖交给了青漪三山中最有神力的梅毅,梅毅平时用剑不拄杖,此刻将它送给了李元中。再看李元中的形容打扮,拄着这根杖,简直就是绝配!

“好个铁拐李!”梅振衣开口赞了一声。

李元中:“铁拐李?这名号不错,在下谢了!…但我心境已至,将历苦海劫,恐不能立时赶往芜州。”

梅振衣:“道友欲在何处闭关?”

李元中:“就在此树下吧,用不了一年。”

梅毅看了看周围道:“少爷请先回芜州,我在此为李将军护法。”

李元中一挥破袖道:“梅真人且回,不必刻意引见令郎,我自会去寻他。”

高人行事玄机巧妙,李元中既答应了梅振衣的请求,就不必让梅振衣把儿子带到眼前拜师,他自会去找到梅应行并收拾这个顽皮小子,只是梅应行还蒙在鼓里。

梅振衣回长安接儿子,带着应行返回了青漪三山。人间还有这种好去处,在长安老实了几个月的行儿又撒欢了,因为山中有同样喜欢嬉闹的阿斑与小葱,梅应行成天骑驴追豸满山乱窜。应愿修行十年终于有成,今世已有飞天之能,如今快成山中的保姆了,看着行儿与阿斑等人不要闹的太厉害。

李元中还在华山闭关,玉真见儿子游手好闲,于是与梅振衣商量,将行儿送到菁芜山庄居住,每天上午在梅氏家塾中读书,他也到了该启蒙受学的年纪了。阿斑也被送到梅氏家塾读书去了,这只瑞兽已化人形,应该学会知书达理,正好与行儿作伴。

菁芜山庄的管事赵启明年事已高,梅振衣命应愿为菁芜山庄的新管事,学习打理人间事务。女人为族中管事在唐代很罕见,但也不离奇,武则天还做过皇帝呢。家塾只在上午有课,梅应行虽然住在菁芜山庄,下午却经常溜回青漪三山来玩。

一百二十多里路呢,但是阿斑跑得快,可以在无人之处变换原身驮着他,而且脚踏青漪江面如履平地。对于这些,梅振衣倒也随他,并非事事都管束。

青漪三山的下一代弟子中,除了梅应行修为尚浅,阿斑与小葱稍欠火候,其余如刘海、龙腾、鱼跃、双全、秋水、元充、胡春、应愿等皆有飞天之能。梅氏五兄弟只有梅大东脱胎换骨圆满,其余四人受资质所限,虽能破妄大成,但继续修炼境界突破颇为艰难,一世成仙的确不易,就算得传仙法入门,也并非人人能成仙道。

而上一代尊长中,梅振衣、知焰已成仙道,梅毅、提溜转、张果、星云已是出神入化之地仙,谷儿、穗儿亦有飞天之能。

这两代修士加起来,已经相当了得,不亚于世间甚至昆仑仙境某些传统的修行大派。之所以有如此规模气象,当然与梅振衣本人分不开,他用五十年时间修成真仙,古来罕见当世更是第一。更难得他接触过各派甚至各教、各族类的修行之法,擅长教授弟子,而且精擅炼制各种外丹饵药辅助修行,此技艺为天下第一。

另一方面原因,他身边人以及门下收的弟子,性情、资质、悟性大多都是上上之选,这也有钟离权的功劳。

但是到了第三代弟子,人数虽已过百,却不象第二代传人那般都是仙家才俊,大多虽有入门的资质,但一世修得出神入化甚至飞天之能都很困难,只有寥寥数人是好苗子。

对于这些梅振衣看得倒也很开,对普通人而言,千人中有一、两人能堪破修行门径就不错了,其中能破妄大成者更少,能修成地仙者更是寥寥,最终成仙道不仅仅靠资质与悟性,还有各种福缘,连师父也勉强不了。

有一世修行成就,享各种修行妙趣,就算没有飞升成仙,那也是难得的福缘了。对于宗师而言,能留下完整无偏的道统传承,就是人间大功德。

在仙界的时候,东华帝君曾提及,近百年来飞升成仙者不到百人,其中包括乔散人、杨天感、徐妖王胜治、知焰、左游仙、梅振衣、丹霞派长老宝锋真人等。

成仙之后,梅振衣很少亲自打理山中事务了。仙人不是“人”,的确不是!言行之间都已是另一种“存在”状态,眼界与见知完全不同,与地仙修为以下的修士连“正常”的交流都很困难,更别提普通人了。比如清风当年一个故事,就能让梅振衣听三年,完全是另一种境界的超然存在。

梅振衣少年时,曾多次在师父钟离权面前耍活宝,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自己当年很搞笑。回想起从羸弱少年到修成仙道这一路经历,无论何时、无论何种身份、无论怎样的修为,应有的一贯态度,就是师父孙思邈留给他的那三句话。

梅振衣的门下弟子中,以刘海与胡春的修为最高,已距苦海岸边不远,而应愿的潜质最为突出——她毕竟是飞升历天刑失败重修。梅振衣命刘海掌管三山修行事务,身份就是下一代的掌门人;胡春坐镇五湖山庄洞天门户,负责与世间各派修士结交往来之事;应愿在芜州为菁芜山庄管事,打理山外俗务,缺什么就补什么。

至于其他弟子,胡龙腾掌戒律,他的道侣胡秋水掌管器物,胡鱼跃与胡双全负责巡山事务,元充负责殿堂楼台的守护与营造,梅大东负责梅氏私产与门中供奉事务,毕竟弟子修行不仅是在山中打坐,还要有世间营生与各种磨砺。以上等人皆为护法,而张果等人已是长老。

成仙后的梅振衣,在晚辈弟子眼中已是超然神秘的存在,想见一面都难,如果能听他几句亲口指点,更是莫大的福份。

闲话少叙,梅振衣回到青漪三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餐霞阁给钟离权请安,跪在师父面前道:“弟子欲正式束发,请恩师赐号。”

梅振衣要师父赐他一个法号,钟离权捻须道:“你父已逝,你拒国公爵位,终于要正式束发为道了,既然唐皇册封你为‘三山弘法正一真人’,为师也不必另起道号,就赐号‘正一’,你打算在齐云观受箓吗?”

梅振衣摇头道:“玉皇大天尊的仙箓我尚且未受,就不在人间受箓了,况且我已有纯阳箓书,不必再多事。”

从这一天起,梅振衣本人正式束发为道,号“正一道人”。

当年在飞尽峰上,梅振衣曾问孙思邈:“师父,在您以前的弟子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正一祖师的人?正直的正,如一的一。”孙思邈答道:“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别忘了我还在世,弟子怎称祖师?”

五十年过去了,梅振衣终于明白,原来这位正一祖师,就是后世弟子眼中的自己。苍海桑田之变、众生物类之变、天道循回之变,真真幻幻如此玄妙!

梅振衣受号“正一”,然后召集山中所有弟子,在方正峰绝顶的大广场平台上举行法会,开讲三十六洞天丹诀。这一次法会,后世称“正一三山法会”,又称“正一祖师第二会”,相对于昆仑仙境无名山庄中的“第一会”而言。

这场法会在当时并不轰动,但对后世影响很大,后来梅振衣被传人尊为正一祖师,青漪三山在修行界被称为正一三山,他留下的传承门派也定名为正一门,正一门的第一代掌门是刘海,世人又称刘海蟾。

这场法会之后,梅振衣又在准备另一场法会,不是为山中弟子召开,而是请几位仙家高人,来青漪三山听讲景教修行发愿之说。

原芜州刺史程玄鹄几年前已逝,享年七十有三,这位程刺史生前与梅孝朗结为儿女亲家,其三子程志琨娶了梅孝朗的小女儿素枝。程志琨家学不错,经科举出仕,现任豫州司马。原景福寺主罗章获升神职去了长安大秦寺,如今芜州景福寺主是罗章的儿子罗含,这也算是家学信仰传承吧。

梅振衣带着罗章的亲笔信来到景福寺拜访罗含,景福寺上下以最高规格的礼仪隆重接待。这位梅真人虽不是景教徒,但当年建立景福寺的一半费用都是他捐的,在混个神职的普通修士们眼里,这样的金主可比阿罗诃大天尊还要尊贵。

接到父亲的亲笔信,听闻梅振衣邀请自己到青漪三山举行一场小型布道法会,罗含有些受宠若惊,当即答应下来,他可是清楚梅振衣的身份来历。

与罗含约定好时间,届时派车马来接,梅振衣告辞离开景福寺,一个人优哉游哉向芜州城的西南走去,来到翠亭庵前。如今芜州城的百姓,几乎没有人认识梅振衣了,李隆基享国年间道教大行,街上有道士走过很寻常,路人只把他当成一位行游的年轻道人。

翠亭庵还是老样子,门前空地上有香客与休闲的游人来来往往,热闹的像个小市场,空地另一端一条小溪旁有一辆小车,车上放着水果,一位年轻女子容颜娇美、不施粉黛,坐在车后卖水果。

“这位小姐,我买水果。”梅振衣走过去招呼道。

“这位道长,你是出家人,我可以舍给你。”关小姐抬起一双妙目答道。

梅振衣:“不必舍,我买五十两银子的。”

关小姐:“哎呦,我车上可没这么多,就算把车推走都不够。”说话时扬起水果上放着的杨柳枝,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庵门前的闲人就在身边,又似离得很远。

梅振衣:“我就买水果,不推车,这小车还要留给您继续卖水果呢!”同时发出一道神念:“我将在三日后于青漪三山方正峰上,请景福寺主罗含布道开讲,恭请观自在菩萨驾临。”

关小姐回神念:“听讲者还有何人?”

梅振衣:“我与道侣知焰、师尊钟离权、韦昙居士、仙童清风,皆是当日斩灭梅丹佐在场之人。”

关小姐:“梅真人欲送韦昙去天国仙界寻回佛心舍利,天国仙人向来只求同、难存异,外教仙家进入天国冲突未知,为万全计,我推荐一人同往青漪三山听讲,就是心猿悟空。我知你与他曾有嫌隙,但当年心猿化身已斩灭,悟空本尊并未计较,此番正可消弥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