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不必了,天国圣物命运之匙在我手中,此去顺便交还,料想寻回佛心舍利不难。金仙清风已与大天使加百列约定演法论高下,自解隙怨,菩萨莫再节外生枝。若菩萨要携无关人等,请自去,命运之匙另当别论。”

说完这番话,梅振衣洒落一把银锭,银子落在小车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似乎打破了周围奇异的宁静,水果摊旁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喧闹声。梅振衣走了,小车上的水果都不见了,只留下洒落的银两。关小姐素手一抄,收起了银子,推起小车也收摊走了。

三天后,梅振衣派车马入城来到景福寺接罗含。罗含这一次“布道”很谨慎,甚至搞得跟做贼一样,一个随从都没带,坐着梅大东驾的马车出城,行走百多里来到青漪湖边。胡春亲自撑船来接,将他迎入青漪三山,一直送到方正峰上。

方正峰上的大平台是青漪三山的重地,平日没有师门之命,弟子是不能上来的。这里经过多年建造,如今已气象不凡,迎面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在广场两侧有两排厢房式的建筑,建筑前端是飞檐长廊,三面建筑的顶端都铺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隔着广场面对的是方正峰如翠屏般的峰顶,峰顶下是一座正殿,正殿的后院与梅振衣当年修行的石龛相连。布道场所在是左侧的西配殿,也就是梅振衣当年存放与炼制黑龙遗骸的地方。

宣讲堂布置的还很正规,一面墙上挂着朱红帘幔,前面立着一个高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前面是个讲台,讲台上放着一本景教传道常用的经典《一神论》。讲台前面的空地上放着六个吉祥软草蒲团,坐着一位菩萨、一位准菩萨、两位金仙,两位真仙,台上开讲的却是一位从未到过天国,连阿罗诃长几只眼都不清楚的小小景教修士。

罗含很紧张,十分的紧张,背后的小衣都汗透了。今天这一场布道是非常规的,甚至违反教规的,因为台下坐的不是信徒,而他讲的内容也不是普通的教义宣扬,而是真正的核心神职人员才能接触到的“力量的唤醒”入门仪式与修证方法。

何如通过虔诚专注的内省,进入一种心念精纯的状态,向阿罗诃大天尊呼唤祷告,唤醒精神世界的力量,感受到天国存在的神迹。——如果不是父亲的密信专门交代,如果不是梅振衣亲自上门邀请并安排好一切,罗含是断不会在这种场合讲这些内容的。

然而真正让罗含紧张的并不是教规,他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连天国的加百列大天使都是默许的,让他不安的是台下的听众。

台下很安静,六名听众听得也很认真,但既没有祷告也没有一丝虔诚的神态,梅振衣与知焰神色还算祥和,另外四位就不好形容了。

有一位面目狰狞的黑大汉,双眼圆睁像是瞪着他又象是望着很远的地方,令他不寒而栗,总是不由自主在想自己究竟做过哪些亏心事,此人要这样看着他?

有一位身着银丝羽衣的清秀少年也在看着他,神色淡然如风,一点都不像在听布道,就似看着一只夏天在树上鸣叫的蝉。搞得罗含也忍不住想要照镜子看自己,脸上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第263回、运银斧鸿蒙开辟,挥金矛划笔天国

有一位面容古朴的长须道人,低眉垂眼一动不动,看样子既像入定又像是睡着了。但是罗含很清楚这老道没睡着,他虽然闭着眼睛,可罗含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哪怕背后的冷汗,甚至包括任何一丝心念情绪上的波动,都被对方以一双无形的眼睛看的透透的,想躲避却无处藏身。

有一位容颜绰约的妙龄女子,身材稍显丰腴却玲珑凹凸有致,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一双妙目中有无尽的风情。罗含自然而然就有喜好之心,却又不敢起亵渎之意,甚至有一种想膜拜的冲动。仔细一看,竟然还很眼熟,应该在芜州城中见过,这女子好像是个卖水果的。

罗含心里直发毛,站在讲台上如芒在背,梅振衣在台下冷观旁观,心中也忍不住赞叹——这罗含是个人才!

罗含的修为在世间景教徒中虽不低,但在这里也算不上什么,难得的是他尽管紧张,却慌而不乱,仍然坚持着有条不紊的宣讲,将“力量的唤醒”仪式以及心法的精微之处讲的很透彻。要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场合,一般人是很难在这个台上站住的,虽然在座的听众没有给他任何压力。

有这碗水垫底,将来什么样的大场合也都能罩得住了,此人必有大成就。

罗含只宣讲了不到一个时辰,用最简练的方式,甚至省略了所有需要演示引导的过程。他心中很清楚,不需要自己的演示,只要开口提及心法,随着自己的心念下意识的印证,台下这些听众就能清晰的领悟。

古往今来最奇异的一场布道终于结束了,梅振衣站起身来谢道:“罗寺主辛苦了,请到山下用茶,梅某人准备了一点心意相谢。”

刘海进门行礼,然后迎罗含下山,罗含走的时候连脚步都打飘,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从未经历过的疲惫感觉,同时又觉得无比的轻松。刘海送罗含下山,如何相谢自不必多提,总之不能让这位景福寺主白来一趟。

观自在起身道:“诸位仙友,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韦昙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妙语声闻道:“我若去得,将能证果。”他是韦驮天本尊殒身下界,宏愿未满是回不了仙界的,哪怕一世修行到了世间法尽头,也只能在轮回中等待,除非他要去的地方有佛心舍利。

梅振衣发去一道神念:“你若去得,此世宏愿可证,但波若罗摩还在无名山庄等你,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并不勉强,看你的本愿,你愿不愿回无名山庄见波若罗摩?”

韦昙无声无息,并没有回答,这时清风一伸手:“梅振衣,把命运之匙给我。”

梅振衣取出金色的长矛交给清风道:“是应该由仙童您拿着,你与加百列一战不论胜败,这件东西就由你还给她吧。”

清风接过命运之匙,钟离权起身一挥扇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知焰一摆手:“慢着,我还有话要说。”

钟离权:“你这孩子,又有什么事?”

知焰伸手画了半个圈,指着在场的众人:“我们六人不属一门一派,甚至不属一教,但天国众仙不会这么认为,我们都是闯入天国的异教神灵,若有什么事各执一词的话,难免无所适从,建议有一人主事应答,他人皆以之为首。”

知焰建议推选出一个带队的,到了天国之后自己这方别出乱子各说各的,有一人出面应答即可。钟离权与观自在互望了一眼还没说话,韦昙突然发出一道神念:“梅振衣,我听你的。”

就是简简单单一道神念不带妙语声闻,也不知他是答应梅振衣刚才的建议,还是回答知焰的提议。钟离权随即开口道:“好吧,我也听振衣的,观自在菩萨,你有异议吗?”

观自在:“既然如此,就以梅振衣为首,出面主应答交涉之事。”

这里修为最高、神通最广大的应该是观自在,但是老鼠管大象,梅振衣成了前往天国的仙佛访问团临时发言人兼团长。

梅振衣也不推辞,挥手道:“那我们可以走了。”

清风将金矛一横:“你出面交涉我无意见,前往天国请结阵而行,由我站在阵枢带队。”

梅振衣微微一笑,伸手让道:“仙童,您先请。”

六人走出西配殿来到空空荡荡的方正峰大广场上,梅振衣早就下了严令,罗含下山之后任何人不得再上方正峰,直到自己与知焰从山上下来。此去天国有多长时间很难预料,山中事务都已经安排好,刘海坐镇打理一切。

六人结阵飞升,穿越天刑来到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神念中只听清风轻喝一声,虚空中出现了一支金色的长矛,长矛向前一划,似乎将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划开了一个缺口,显现了另一片新天地。下一瞬间,六人出现在从未到过的天国仙界。

仙界的空间到底是什么概念?凡人很难理解,比如东华帝君开辟三千六百里碧桑洞,指的是仙家神识中如真所见,化物为真,不分内景与外景。但它却是没有边界的,有限而无边,神识延伸到尽头便是一无所有。

天国仙界之广袤,以梅振衣的仙家修为,也很难将神识完全漫延开,看不到它的范围有多大。他们出现的地方,是一条奇异的分界线——

前方是绵延的平原与起伏的丘陵,平原上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丘陵中树木葱茏清新如画,其间点缀着葡萄园、玫瑰园、清澈的小溪发出的声音宛如美妙的乐曲,风中带着花香与淡淡的美酒气息。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片安详、舒适、恬静的仙灵之气。

原野中远远的能看见有不少“仙人”,有的在溪流边玩耍,有的飘飞着越过花丛,手中提着精致的花篮,头上戴着美丽的花冠,背后似有隐形的翅膀,显现出曾在人间最完美的相貌。每个人似乎都没有痛苦,没有忧愁,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安详的表情。

但是在他们背后,却是一片荒漠,点缀着奇形怪状枯死的树木,冷冰冰的石头发出寒光,空中却有炙热的躁动气息不断盘旋,远处还有浓烟升起,似乎地底有火焰在燃烧。知焰皱了皱眉头问道:“我们眼前应该是天国,身后是什么所在?”

梅振衣想了想答道:“紧邻天国之地,叫作试炼净土,又称炼狱之乡,它也是阿罗诃大天尊灵台化转而成,显示背叛信仰与动摇信念的世人之荒寂心灵,那些自以为藐视一切无所敬畏之人,却在心灵深处承受的痛苦、寂寞与无所适从。…我们此时站在天国的边缘,身后就是试炼净土,清风仙童以命运之匙打开的天国门户在此。”

他们两人在谈论身后的试炼净土,清风与钟离权正在向前面的远方眺望,在极远处平原与丘陵的尽头,有一座高山。很难形容这座山有多高、离此有多远,玄妙的是,山顶恰恰在清风与钟离权神识延伸的尽头。这两人虽都是金仙,但修为是不一样的,可神识延伸到尽处,恰恰都在那座山顶的位置。

怎么形容呢?勉强借用一句话——心灵可以触及的最遥远之处。

山顶上有彩虹般的光环,就像永恒的指引,看见它,灵台莫名就会被触动,就似前方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道路。钟离权沉吟道:“那是阿罗诃吗?”

清风:“那不是阿罗诃本人,是他留在此地灵山顶上的神迹,与天国一体,也是我们所能查觉到他的痕迹,果然是三生万物或可,太上忘情未必。…这里比万寿山广大不少。”

钟离权笑道:“那是当然,还有那么多位大天使呢,延伸开辟之功不可小视,但是比天庭与佛国,毕竟气象差了不少。”

清风:“各有所求吧,我看这些天使,待在这里也挺自在的。”

那边观自在菩萨也在对韦昙说话:“察觉到你的宏愿心追寻所在了吗?”

韦昙答道:“我既能来,那就在此地,我能感应到,但有大神通法力所阻,我的灵台无法自如展开。…嗯,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宫殿,粗大洁白的圆柱托着精美的穹顶,上方雕饰着各种人物造像与花纹点缀,长而宽阔的台阶一直延伸到脚前。有一男子身披亚麻长袍,留着棕色的卷发,高高的鼻梁,双眼如夜空中的星星深邃而明亮,从长阶上走下来张开双臂道:“我是天使长乌利尔,欢迎诸位来到天国。”

乌利尔看见韦昙凶神恶煞般的相貌微微吃了一惊,又一指观自在与清风道:“在基督降生之前的尘世中走来之人,请进入候判大殿接受天主光辉的洗礼,而后前往天堂。”

清风与观自在没动地方,梅振衣上前一步抱拳道:“乌利尔大天使,幸会幸会,我叫梅振衣,这位是来自佛国的观自在菩萨…”他将众人都介绍了一遍,又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们不是来挂单的,也不是来投亲的,是来找回一件圣物,再交还一件圣物。”

乌利尔神色一变,身后传来了号角声,那座雄伟的大殿在号角声中渐渐隐去,远方的天使们纷纷飞走。吹响号角的人也是一位男子,他出现在宫殿消失的地方,头戴花冠,金色的号角发出火焰的光辉,似乎有一种抚平伤痛的奇异力量。

乌利尔一指那吹号的男子道:“这位就是拉斐尔天使长,我们一直在等待命运之匙的回归。”

梅振衣不紧不慢的答道:“佛心舍利何在?我方才听韦昙居士说能感应到佛心舍利就在此地,却遇大神通阻挡,不能自如展开神识寻找。”

这时拉斐尔已经停止吹奏,走上前来对韦昙道:“你的伤势十分奇异,我的天国号角声竟无法治愈。”他刚才吹响的号角声可以抚平来到天国者所受到的一切伤痛,竟然对韦昙无效。

韦昙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就像半截黑铁塔,梅振衣今天带来了五个闷葫芦,既然让他做主应答,其它人就是不说话。还是梅振衣答道:“这位居士的损伤是斩灭梅丹佐的代价,在他的宏愿心未完成之前,天国的号角声没有治愈之功,让他寻找佛心舍利才是正理。”

拉斐尔:“我们并不想为难,但是命运之匙呢?加百列天使长曾与你们中的一位有约定,在此演法论高下,不论胜负,她都会拿回命运之匙,自己承受失败的代价。”

“加百列何在?”清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缓缓抽出了一支金色的丈二长矛。

“你果然带着命运之匙来了。”有两人随着说话声从极远处瞬间来到近前,正是大天使米迦勒与加百列。

“动手吧。”清风真是一句废话没有,干脆的很。

在人间打架,需要画个场子让观众避开,然而这两位在天国中动手却不必,随着这一句话,加百列与清风所在的空间奇异的延伸而开,其它人站在原地未动,却似自然到了远处。究竟有多远?还是刚才那么远!

有一件事让梅振衣很吃惊,那就是清风没有亮出金击子,看架式就是要以命运之匙与加百列手中的秩序之刃斗法,竟然以天国的圣物为法器!

“清风啊清风,你真要动这件神器为什么不早说?早给你拿去研究一番也好。”梅振衣在心中暗道,随即转念又想到了一种原因,清风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试炼自己的修为,在天国随手动用天国的圣物,以求妙用变化自如,印证法自然之道,演法的结果倒是其次。

清风对面的加百列一挥手,手中出现了一柄银色的战斧,见到这一幕,梅振衣突然反应过来清风为何要使用命运之匙的另一个原因。因为秩序之刃在这里出现,与人世间祭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加百列持斧在手,美丽的脸庞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仿佛整个天国的气息都随着她的动作在浑然一体呼应,带着运转这一片广大世界的法力。加百列在天国号称“指引使者”,拥有“匹敌神的力量”,她手中的秩序之刃能延伸开辟一片空间的既有规则,在这里,她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而清风偏偏选择在天国与她演法论高下,战斧祭出,一片无所不在的力量笼罩下,偏偏有一个缺口,就似一件完美无缺的工艺品上留下的一道裂纹,来自清风手中的矛尖,这才是最适合对抗加百列的神器,难怪清风会用它而不用最趁手的随身法器金击子。

手持秩序之刃的加百列,身形并未变得高大,无形中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让人感觉无可匹敌,她对面的清风显得那么渺小。清风也没有再说话,手中金矛向前一挥,他先动手了,一场演法就此开始。

梅振衣不是没见过神仙打架,比这更激烈的斗法场景他都经历过,但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此刻才深刻的明白其中的含义,有很多大神通玄妙境界,在人世间是没有办法施展的。有时候仙人之间动手更像是较量拳脚功夫,神通境界已到极致,那种场合下的拳来刀往都是法力相消。

在天国又不一样了,就似人间的修士斗法,但其玄妙不可思议。

清风手中的金矛挥出,改变了这一片仙界的格局,甚至重定了化转而成的次序。他是站在天国与炼狱的分界线上的,此刻将面前的天国划出了一道裂隙,自然左右分开,身后的荒漠延伸到了加百列的脚下,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可匹敌的气息也湮灭了。

加百列并没有立刻还手,所谓演法并不是生死相斗,而是互相出手论高下,等清风金矛划出,天国美景出现了裂缝,荒原蔓延到她的脚下,这才挥起银斧往身前一划,姿态妙曼至极。

秩序之刃划出,观战的梅振衣有一种错觉,似乎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到了很远的地方。再看加百列脚下的裂缝消失了,天国的边缘在往前延伸,清风在后退,他的身形虽然没动,但以仙家神识感应,距离加百列的空间越来越遥远。

第一回合不分胜负,加百列稍占上风,这两人斗的是灵台化转之功。

清风突然飞了起来,命运之匙发出了光芒,矛尖划过的地方有浓烟与火焰的痕迹,他当空转了一个圈,将金矛收在背后又从肩上挥了出来,迎头向加百列打去。这是打猴鞭法中的一招,叫作回旋飞燕斩,清风此刻化为长棍的招式施展出来。

离得这么远,丈二金矛当然打不中加百列,然而随着锋芒所向,清风与加百列之间的这一片世界又有了变化,似乎分出了光明与黑暗,有无数未知混沌盘旋,瞬间搅乱了加百列挥斧延伸而出的空间,没有秩序,只有两种力量的撞击。

如果有凡人看客旁观的话,这一下可大饱眼福了,清风凌空一击,加百列半边身体变裸了!

第264回、飞扬白发三千丈,描印齐眉一指禅

加百列右手持秩序之刃,如果仅看她的右半边身姿,没有任何变化,穿着天蓝色曳地长裙,映衬着天国光辉,是那么的高贵与圣洁。

但是她的左半边身体变得一丝不挂,肌肤细嫩雪白毫无瑕疵,修直的腿部曲线无可挑剔,胸房饱满挺拔,尖端那一点蓓蕾,就似晨风中刚刚拭去露水的夜樱莓。

这半边身体,充满女体的柔美与性感,是那么的原始与真实。

而在她左侧的身体之外,没有天国的光辉,是一片不知名的黑暗虚空,似乎将一切神圣的气息全部吞噬,只留下了加百列洁白的身躯格外显眼。

这样的高人于仙界斗法,清风当然不会去剥加百列的半边衣裳,这支金色长矛的尖端可以划开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剥离了天国地位赋予加百列的所有“神性”,将她原始而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出来。

若不论修为法力,清风这一击已将命运之匙的神用发挥到极致,就算当年的梅丹佐亲自施为,巧妙也不过如此。

“好身材,好手段!”梅振衣在心中暗赞一声,前半句赞加百列,后半句赞清风。

“得罪了!”清风在空中说道。

加百列面有嗔色,背后有薄膜状的光辉升起,似羽翼又似映衬身形的光晕,延伸万丈几乎笼罩了整个天国的背景。梅振衣有一种错觉,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尊佛光普照的菩萨,白色光晕刺破黑暗,加百列原地旋身,又恢复了“正常”。

她低喝一声,手中的战斧化作一团银光,脱手朝空中的清风砸了过去。清风将金矛抖出一朵枪花,身形被这一团银光笼罩,紧接着大喝一声,空中的银光突然爆散而开。

梅振衣神识一晃眼界一花,陡然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见漫天银丝挥舞,就似清风的羽衣舒卷而开,收摄心神定晴一看,不是羽衣化成的乾坤大袖,而是清风的头发。

古时童子也是留发鞭的,清风仙童的头发乌黑浓密,自然似随风飘拂,无形中带着仙灵气象。然而这一瞬间却全部变白了,如银如雪漫天舒卷而开,空中似万条银蛇狂舞,以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加百列的秩序之刃化为银光飞出打向清风,一击白发三千丈,场面难以形容的诡异。

下一瞬间,清风一挥衣袖,羽衣上的银丝也全部舒卷而出,仿佛成了一只延伸变化的卷天大袖,绕着自己的身形一转,漫天的银光与白发顿时耀眼,随即湮灭。

强烈的明暗对比使梅振衣眼前有刹那间恍惚,紧接着发现清风已经落到地面,就站在天国与炼狱的分界线上,加百列与他面对面而立,一切已恢复平静,就似两人刚才根本没动过手。但是加百列手中的秩序之刃不见了,清风手中的命运之匙也不知去向。

第二回合仍不分胜负,而清风明显占了上风,这一回合斗的不仅是灵台化转之功,且以法力互相触及到对方的本尊法身。

清风的表情却有些迷茫,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什么问题,身处这样激烈相斗的场合,这位仙童竟似在走神!

加百列好似抿紧了嘴唇瞪了清风一眼,清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乎略带歉然的对加百列微微一笑,加百列又瞪了他一眼。为什么说“似乎”呢?因为梅振衣恍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其实这两人的神色毫无变化。

两人谁也没有再抢先出手,就是那么面对面的站着,仿佛都在蓄积力量等待最后的一击。命运之匙与秩序之刃虽然不见了,但梅振衣注意到清风垂下的右袖中伸出一节金色的手指,而加百列的右拳在胸前握紧,拳头上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晕。

再看米迦勒、乌利尔、拉斐尔、观自在、钟离权等人表情都很凝重,清风与加百列就这么在仙界对峙,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人世间已过去了大半年,梅毅从关中返回芜州,私下找到应愿交代了一些事,然后去了青漪三山清修。

夏天到了,天气很热,上午在私塾读书,午后梅应行与阿斑又溜出菁芜山庄到句水河中摸鱼玩了一阵,摘两片大荷叶顶在头上当草帽,才顶着大太阳回家。

开元盛世百业兴旺,芜州城近郊也很繁华,尤其是沿句水河一带有不少码头和商铺,应行和阿斑没有直接走近路回菁芜山庄,而是在沿河一带绕道闲逛。

在路边看见一群小孩围在一棵大树荫旁,不知在看什么稀奇?两人也凑过去看,原来树下倒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闭着眼睛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地上横着一根乌紫发亮的拐杖。

开元年间天下并无战乱灾荒,大多数老百姓日子过的很安稳,芜州一带乞丐真不多见。阿斑一皱眉道:“这人还没死,好像是中暑了,看气色又像是饿了好几天。”

应行一摸兜发现自己没带钱,问道:“阿斑,你身上有没有铜子?”

阿斑也摸兜道:“就够买五个烧饼的。”

应行:“那就去买五个烧饼,救人一命总是好事,总不能看着他死在这里。”

阿斑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买了五个烧饼回来,梅应行一皱眉道:“这烧饼太干了,大热天怎么能咽下去,我再去找碗水来。”

他转身跑进了不远处一家装修很精雅的茶楼,这间铺子是柳家开的,伙计虽不认识梅振衣,却见过这位住在菁芜山庄的小少爷,哪能只给他一碗白开水,梅应行捧出来的是一大碗冰镇酸梅汤。

他俩走到树下,阿斑把乞丐扶起来靠树坐直,梅应行将酸梅汤递到那人的唇边,伸出另一只手一抚他背后的某个穴位。这是医家灌服汤剂的手法,梅振衣教过一遍,这小子就记住了。

那乞丐昏昏沉沉中感觉到一丝冰凉的酸甜气息,下意识的张嘴就喝,咕咚咕咚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都喝了下去,打了一个嗝,睁开眼睛道:“好舒服呀,谢谢!是你们救了我?”

阿斑将五个烧饼都放在他怀里道:“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乞丐长叹一声道:“好孩子,太感激你们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应行有些奇怪的问:“芜州一带的乡亲都很和善啊,你怎么会讨不到吃的呢?”

“唉,我长的太丑了,未到门前,就把人家给吓着了,不由自主心生厌恶。”乞丐伸手撩起了披在额前蓬松的乱发,露出了整个面容,不远处看热闹的那些小孩嗷的叫了一声都跑了。只见他卷须蓬发、黑面牛眼,相貌极为凶恶。

“你们俩胆子倒不小,怎么不害怕?”乞丐问还站在面前的阿斑与应行。

梅应行摇头道:“我从小见过奇形怪状的人多了,不怕。”

阿斑甚至笑了:“我以前长得也挺怪的。”

乞丐没有再多问,一指地上那支拐杖道:“谢谢你们救我一命,好事作到底,帮我把拐杖拿过来行吗?我是个瘸子。”

梅应行弯腰伸手去拿拐杖,身体一歪差点没坐了个屁墩,这拐杖竟然极沉,一只手没提动。他伸出两只手用力去抬,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也只是勉强将一端搬离地面,整根拐杖还是拿不起来。

阿斑也觉得惊讶,伸手去帮梅应行的忙,他可是有修行的瑞兽,力气超出普通人太多了,然而也没办法将这根拐杖抓离地面。费了半天的劲,四只手撑着拐杖的一头,将它拄在地上立了起来,喘着气朝乞丐道:“这位大叔,你自己过来拄吧,我们只能把它扶起来,这棒子也太沉了!”

乞丐笑了,站了起来伸手接过拐杖道:“好孩子,后会有期!”然后拄杖扬长而去,那柄沉重的拐杖在他手中竟轻若无物。

“应行师弟,你给这瘸子喝的是什么酸梅汤啊,没加药吧?”阿斑看着那乞丐的背影在道路尽头转瞬不见,目瞪口呆的问道。

梅应行小眼珠瞪的溜圆:“酸梅汤没有古怪,那根拐杖有古怪,这个人也有古怪,下次再见到,一定要好好探一探他的底细。”在道旁遇见一个离奇的乞丐,发生这种离奇的事,梅应行也清楚此人不简单,把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勾了起来。

没过几天,果然又碰上了。这一天午后,梅应行与阿斑又溜出菁芜山庄,准备跑回青漪三山玩耍。走到城外无人之处,阿斑突然一指前方:“你看,那天的乞丐!”

前面的小道上,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拄着一根深紫色的长杖,一步一瘸的在走路。应行快步追了上去,想跟在后面看看,这个乞丐究竟要去哪里?然而不论他走的多快,那位乞丐的身形仍然是那么远,就离他七、八丈的距离,一瘸一拐踟蹰而行。

阿斑一看这个架式,就知道那人施展的是极高明的神行之法,见四下无人,变换原身对应行道:“你上来,我驮着你追。”

梅应行骑着斑节豸,阿斑四蹄腾空速度比风还快,一般修行人的神行之法不可能超过他,一直追到了白莽山上。在半山一片山崖下的水潭边,那乞丐突然停住了脚步。阿斑跑得太快了,眼看就要撞上去,他毕竟是仙人坐骑,说停就能停,一瞬间站定。

梅应行可不是仙人,阿斑这愣小子站定,他从斑节豸的背上一下子就飞了出去,眼看就要落在水潭中。那乞丐听见背后有风声,忽然一转身拦住了梅应行的去势,梅应行一头就撞在乞丐怀中,就像撞到了一堵裹着棉花的墙,被弹了回来落地摔得肩膀生痛。

就听哐当一声,那乞丐也被他撞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拐杖顺着山坡滚下去很远。

“怎么又是你们这俩孩子?为何跑上山来撞我一个瘸子?”乞丐坐在地上问道。

阿斑已经化成人形,走上前去扶起梅应行,很不好意思的说:“我收脚太突然了,把你给抛了出去,以前梅真人站在我背上,从来没出过这种状况。”

梅应行顾不得疼痛,揉着肩膀上前道:“这位前辈,我一直在想,你那根棍子为何那么沉?你那天施的是什么法术?”

乞丐笑了:“我这支金乌盘龙杖,就算不施法术,你也是拿不动的,不信的话,别叫你师兄帮忙,自己去试试。”

梅应行眨了眨眼睛:“我见过的修行高人多了,但没见过你这种在街上要饭还要不着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乞丐:“想知道我的名字,把我的拐杖拣来。”

梅应行跑下山坡去拣拐杖,仍然是拣不起来,用尽力气也只能托起来一端,另一端还拄在地上拖不动。这时耳边就听那乞丐道:“小子,你小小年纪还有点本事,可惜有些东西不是学了就能会、会了就能用、用了就能熟的。我看你拖杖的姿势,应习练过内劲巡行之法,可惜根基太不扎实,若老老实实习练,不以浅尝自得,你早应该拿起来了。”

梅应行把拐杖往地上一扔,不服气的说:“我年纪还小嘛。”

乞丐:“你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了,只是功夫未用到,如果你没学过或者学不会也就罢了,偏偏你会,却不能潜心用功以尽其妙,可惜呀可惜。…算了,你不用拣了,上次送我酸梅汤解暑,今天被你撞一跟头也就不计较了,快回家吧。”

梅应行:“别,你等着,下次再见面,我帮你提拐杖,你得把名字告诉我。”

乞丐哈哈笑道:“我就住这儿,这拐杖就扔在那里,等你帮我拿上来。”

阿斑挠了挠后脑勺道:“这位前辈,你既然是要饭的,为什么住在这没人的山上?”

乞丐答道:“不乞于人烟,亦可乞于天地。”

他们说话时,应愿就一直在云端上观望,但没有现身。梅应行回到菁芜山庄后,消停了三个月,没事也不总往外跑了,午后与子夜,分别习练动功与定坐,修练父亲教的省身之术与梅毅所教的内劲巡行之法。

那乞丐说的不错,其实该学的功夫梅应行都学过,而且也学会了,就是没有下苦功磨练自己而已。梅应行今年九岁,自然还不能修习金丹大道入门,但家传的省身之术以及洗炼炉鼎的内劲巡行之法,最适合在这个年纪修习。

这种功夫对他而言学会很容易,保持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也不难,真正难的是下大气力练习到纯熟极致境界,这需要很好的定力与坚韧之心,梅应行很聪明,但在这一点却比不上他的父亲梅振衣。这一次他让一个乞丐不仅勾起了好奇心,而且也勾起了好胜心。

梅应行没有告诉其它人,但阿斑却不敢大意,将山中遇奇人的事情告诉了应愿,应愿对阿斑耳语了一番,阿斑也就心中有数了。那位乞丐,当然就是梅振衣给儿子请来的师父李元中。

仙界天国,对峙中的清风与加百列终于动了,而且是同时发动。若仅看一个人的身形,就似站在原地,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吹来,加百列湖蓝色的长裙与清风的银丝羽衣都在起舞飘荡。

若同时看两个人的话,场景大不一样,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仿佛在飞快的消失,就似战场上面对面冲峰的将士,又像一对奔向对方怀抱的恋人。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要撞在一起了。清风伸出了一只金色的手指,向前点在加百列的眉心,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而加百列笼罩着银光的拳头挥出,重重的打在清风的胸口。

第三回合,两人同时出手,看似在比出手的速度,实则在较量彼此法力的互相化转消融,不仅施展自身的灵台化转之功,还侵入了对方的灵台化转之中。金色的手指就是命运之匙,银色的拳光就是秩序之刃,神器已与本尊法身一体。

砰的一声响,加百列与清风所在的空间仿佛从天国中消失了,又回归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一无所有的状态,眼前还是相斗前的天国场景,只是少了刚才那两个人,就似他们没有来过。

这种错觉只是一瞬,然后就看见加百列与清风的身形同时出现,与演法前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加百列右手持着银色的战斧,左手中却多了一柄金色的长矛。

“加百列,你赢了!命运之匙你已夺了回去,不必我再交还。”清风开口认输,神色淡然看不出一丝惋惜和懊恼。

刚才这下交手,他们以灵台化转之功,去化转对方的大神通法力。清风以命运之匙化作一根手指,划开加百列灵台中的世界点在了她的眉心,加百列以秩序之刃化为拳光,将清风打了出去,却将命运之匙留在自己施法运转的空间内,等同斩清风一指。

在天国,与加百列如此动手当然吃亏,清风尽力了,而且他本人就是要与加百列做这一番演法印证,目的已经达到。在场的观众中,感到最惋惜的当然是梅振衣,原先打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清风这一败,就无法向加百列再提条件。

加百列眉心上还留着一点金色,痕迹宛如一点精巧的观音痣。

第265回、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加百列收起两件天国圣物,看着清风,她的神色反倒有几分惋惜,缓缓开口道:“阁下能将命运之匙使用的如此精妙,已完全掌握了它的神髓,接受天主光辉洗礼,你可以成为天国的新一位天使长,掌管命运之匙。”

这句话说出来,别说梅振衣等人心中诧异,就连米迦勒等天使长神色都有些古怪尴尬,加百列这是要代表天国拉清风入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