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门山中多温泉,钟离权突然一挥扇,一股法力将远处温泉后一道山壁中的提溜转揪了出来。这小鬼正化为无形之身,潜在那里偷听呢。

“提溜转,为何偷听我说话?”钟离权沉着脸问道。

提溜转身形一转,恢复了何贤姑的女子相貌,躬身施礼道:“我没有刻意来偷听啊,听说知焰仙子去了万家酒店,命梅升调集一批人轮值为伙计,让酒店十昼夜不歇业,我觉得奇怪,故此来寻知焰仙子问一问,不料却听到了这一段。”

“我怎么没发现你?”梅振衣也问道。

提溜转一指刚才藏身的山壁:“我遇到梅公子之前,也是有洞府的,你忘了吗,我在妙门山中修行了两百年,那里就是我平时的栖身地,再说我如今修行有成,最擅长的就是潜行。”

钟离权点头似是嘲笑道:“你在虚实之间,这般奇巧人间罕见,最擅长的修行确是虚实化形。”

“师父,您老人家究竟要开讲什么道法?”提溜转不欲多谈这个话题,又问起了刚才的正事。她原本称呼钟离权为上仙,后来也厚着脸皮与梅振衣一样叫师父了。

钟离权:“只有一个问题,何为门户之见?”

何为门户之见?钟离权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手中仙风扇一翻一摇,众人的身形隐去,似乎进入一片奇异的空间中。钟离权要给弟子开讲仙家妙法,自然不会让人旁听,提溜转本没有这个资格听闻,误打误撞却碰上了。不论提溜转神识中能领悟多少,钟离权不似凡人那般开口,只以仙家妙语声闻开讲——

“门户之见”这个词究竟是贬义还是褒义?两者皆可,看你从什么境界来理解。未入门就有门户之见,妄谈、妄批自己不了解、不领悟的事,妄自尊大鄙夷或胁嘲他人,那是狭隘的偏执。

但是换一个角度,菩萨有没有门户之见?有!金仙有没有门户之见?有!善无畏有没有门户之见?有!钟离权有没有门户之见?有!梅振衣有没有门户之见?亦有!

从广义上来讲,若无守护宗门传承之心,谈什么修行?毕竟自己是从这一条道路一步步印证,才得到了大成就,应当尊师、尊法、尊道。假如青漪三山弟子不当自己是青漪三山弟子,不去自觉维护师门尊师,梅振衣会待见他吗?当然不会!

这种门户之见,如果跳出轮回成就真仙,会变得很淡,有观诸法无别之感,佛门也有观法无常之说。像寒山、易水那种仙人,留下法诀之后,几百年也不回碧山潭,让传人自结仙缘,这已经是一种超脱的存在方式。

但到了菩萨、金仙这种境界,“门户心”又会变得很重,否则也谈不了什么宏愿心与化形天劫。此时的门户之见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它有一种广博的、接近于慈悲的概念,但要是穷究的话,仍然是门户之见。

菩萨如果不守护宗门,那叫什么菩萨呢?金仙不证道统,谈何成就?恐怕也只有到了太上、佛陀的境界,才能达到真正无差别的状态吧。这种门户之见并不是排斥性的,成就越高包容越广,比如清风就可自如的出入天庭、万寿山、佛国、天国等地,他能够亲身证悟各教的修行发愿。

到了金仙境界的极致,也是门户心的极致。这是一种非常吊诡的思辩,自己没有坚定的立足之心,谈何博大的包容?

善无畏那一笔很为难,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欲证金仙极致的清风。清风说:“明王,本若无情,就不必留情。”善无畏反问:“清风,你早知如此吗?”然后这一笔还是落了下去,身为不动尊明王,这一笔既落,他就要面对后果。

上述并不是钟离权的原话,而是提溜转的领悟,至于知焰与梅振衣领悟了什么,很难落于文字去描述。

“梅公子与善无畏胜负如何,师父能推演吗?假如他不是对手,您老人家帮不帮忙?”提溜转此时插话提问,问的是她最关心的事。

钟离权举起扇子欲敲她的脑袋,举了一半又放了下来,终究没有敲下去,叹了一口气道:“讲了半天,我都白说了吗?万家酒店楼上楼下坐满了仙家前辈,我要能出手,不是都插手了吗?”

提溜转:“那他们来干什么,都坐在庆教寺的隔壁?”

钟离权:“当然是来看这一战的结果。”

“这一战的结果如何呢?”提溜转的话又给绕了回来。

钟离权:“按振衣欲提出的条件,若他胜了,善无畏不得涉足芜州,这倒好说,但不动尊明王不得在人间显圣,这意味着什么?但若振衣败了,不动尊明王就是无理欺人了,所以他也不便胜。众仙家推断的结果,是不胜不负。”

钟离权对这一战的判断很有意思,没有谈两人之间的法力修为如何,其实清风腰间缠绕了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之后,梅振衣可以与善无畏一战,不真的动手谁也不知道结果。而钟离权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论这件事情的最终胜负含义,是一个不胜不负的结论。

“既然不胜不负,那还动手干什么?”提溜转的问题没完没了。

钟离权终于敲了这小鬼一扇子:“你的话也忒多了!我说的不胜不负,不是现在已下的定论,而是善无畏的最佳选择,至于振衣目前的修为境界,还谈不上什么选择。以演法论高下,不演怎么论?”

知焰插话道:“若振衣真能与不动尊明王演法不分高下,也是了不得的成就。”

“胜了的话,不是更了不得吗?”提溜转还是忍不住多嘴,钟离权已经不再理会她的话了。

梅振衣回山之后,什么都没向弟子说,只是暗中与徐妖王、张妖王打了声招呼,这两位妖仙正在洗炼法器上的朱砂痕,暂时无暇旁顾,这一场演法他们也插不手。刘海等众弟子不知情,梅毅等众长老也不知情,青漪三山中就似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有一位客人来访,梅振衣非常罕见的亲自单独接待,来访者是佛国普陀道场巡山护法熊居士。

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了,梅振衣将他迎入青漪三山根本重地方正峰上,在专迎仙家高人的东配殿中入座,周围没有旁人。熊居士先说了一句客气话:“梅真人设计斩灭梅丹佐,助韦驮天寻回佛心舍利,佛国诸菩萨深谢功德,我老熊也非常佩服!”

“斩梅丹佐,是我之愿,寻佛心舍利,是我之诺,不必特意言谢,倒是清风仙童与钟离师父帮了大忙。”梅振衣答话时并不居功,话锋一转又问道:“居士的结义兄弟清风遭遇劫数,您此刻都知道了吗?”

熊居士叹了一声,垂下一双如铜铃般的大眼道:“来之前我去了敬亭山,见过了清风老弟,前因后果与清风的状况已知晓。我不欲在人后谤尊明王,但那一笔的后果他是逃不脱的,就事论事,我本人也不希望看见他演法胜你。今天来是想找你叙叙旧,顺便告知你一些事。”

熊居士要告诉梅振衣什么事?就是佛国诸菩萨的态度,他们不会、也不能干涉梅振衣与善无畏已约定好的演法,来到芜州只是旁观,不论胜负如何,梅振衣与善无畏遵守各自商谈的约定。虽然梅振衣胜了有什么条件还没正式提出,要等到演法前才说定,但诸菩萨已经知道。

熊居士还带了一句话,假如“不动尊明王”胜了,不会对梅振衣提任何条件,虽然也未正式说定,但是熊居士事先告诉了梅振衣。

这算是“公务”吧,接下来就是两人之间的私谈了。熊居士以无语观音术道:“梅真人曾闯入地藏菩萨开辟的幽冥世界,听闻地藏喝问‘何为菩萨行’,你可知晓与诸菩萨打交道的玄妙?你已经打过不少交道了,眼下又正要了结一场因果。”

第272回、正一独斗三大士,菩萨对愕众天尊

熊居士话中有话,梅振衣没有回答,而是请教道:“在下修为尚浅,不解其中玄妙,正想请居士指点。”

对坐的熊居士抬起如熊掌一般的大手,用力的拍了一下梅振衣的肩膀,梅振衣纹丝未动,身下的座位也没有一丝响动,熊居士赞道:“你的修为不浅了,已出乎我预料。”

熊居士没有解释与诸菩萨打交道有何玄妙,而是具体说了三件事,都是梅振衣亲身经历的,一是与关小姐之间,二是与金乔觉之间,三是与韦驮天之间。

落欢桥头那一瓢水泼出去,梅振衣与关小姐之间的事悬而未决,偏偏关小姐已经露了观自在菩萨的化身真相,这件事不解决,观自在菩萨无法收回这一人间化身。也就是说以后观自在菩萨行走人间,只能以关小姐的身份与形像。

在九林禅院与幽冥教主的商谈,定下了阴神戒,这出乎很多人的预料。梅振衣处理的很漂亮,甚至受到了不少仙家高人的赞赏,他与地藏菩萨之间的事情已经了结,若不牵扯别的因果,地藏菩萨不会主动再来找他。

至于韦驮天,梅振衣是直接助他证菩萨果之人,对他有大功德。假如梅振衣往后有什么事,只要不违背佛法精神,可以找韦驮天菩萨求助。

说完这三位菩萨,熊居士又悄然发来一道神念,提到了不动尊明王。约定的那一战就是了结不动尊明王与梅振衣在人间的因果,需要讲明清风的那一句“有你在时,善无畏不得涉足芜州,不动尊明王不得在人间显圣”的含义。

明王为诸菩萨的忿化身,狰狞忿怖威吓邪魔。比如观自在菩萨的忿化身为男身相,三面六臂,身高两丈面目凶恶,发如红鬃倒竖,额上毫光外射,称为马首明王。有修持的本宗传人可以亲眼看见,甚至可以在灵台中召唤护法。

不动尊明王是大日如来的忿化身,而大日如来是无量光人间显相法身。佛陀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如来不可见,但寺院要有三宝供奉,所以大日如来是无量光受人间信徒供奉的法身显相,一种抽象觉悟境界的形像化描述,对于世间普通信众而言,总要有一个“东西”给他们直观的认识,以方便入门径。

不能说不动尊明王就是大日如来,也不能说大日如来就是无量光,这种关系很难解释清楚,属于只可意会的境界。诸明王中,不动尊明王,为中央第一明王。在民间信众眼中,不动尊明王与观自在、地藏王等大菩萨并尊。(作者注:再次强调,本书中关于无量光以及菩萨、明王、各乘天的描述,纯粹是小说设定,与现实宗教无关。)

假如善无畏演法论高下败给了梅振衣,按条件要驱逐不动尊明王的话。那就意味着有梅振衣在时,诸忿化身明王之首,于婆娑世界中不得向教外人显相。他定会遵守这一约定,但其影响的后果非常严重,梅振衣需要好好掂量,可不能乱来。

“居士这是在威胁我吗?”梅振衣在神念中问了一句。

熊居士赶紧摇头道:“绝无此意,只是向你解说因果。不动尊明王不会胜你,就算胜了也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善无畏会主动退出芜州,有你在时不复涉足。”

梅振衣长叹一声:“敬亭山三番未回头,此刻终于自知退让了吗?熊居士,你我是故交,以私话相谈,你认为这一番演法结果如何?”

熊居士微微苦笑:“梅真人修为精进令人诧异,但你认为自己能胜吗?虽有清风拼一千三百年金仙法力,你也仅仅是能与明王一战而已。”

梅振衣:“所以居士不必告诉我这些,你行事依因果,我行事依缘法,玄妙相通毕竟有所不同,这一战的胜负在他不在我,而我只会尽全力。”

熊居士:“如此就好,你只管尽全力,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事,让你心中有数。众菩萨与我的推断差不多,窃以为是不胜不负,梅真人成就了得!”

谈话至此,熊居士告辞,梅振衣起身相送。熊居士一只脚踏出殿门外,另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突然转身道:“从敬亭山出来时,清风老弟托我转交你两样东西,说是明月还你的。”

说是两样东西,但是递过来的只有一样,就是指妖针与照妖镜被天雷淬毁后遗留下的那一块似铜疙瘩状的材料,上面还有无形之物附着,这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以仙家神识感应。

接到手中,能“听”见明月仙童留下的一道神念:“炼魂幡我很不喜欢,你既然托我炼化,我就将它全部炼去,它的妙用以及你抖幡摄入的那一片幽冥空间还在,附着于这块材料之上。你可以将无形妙用炼化入其中一体成器,至于会成为什么样的神器,我也不是很清楚。”

炼魂幡、指妖针、照妖镜,梅振衣损失了三件神器,却得了这一块非常难以炼化的材料。不仅是难以下火候与功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它,把它炼成一件什么样的东西?梅振衣身为炼器大宗师,亲手炼成过几件威力巨大的神器,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

现在没功夫琢磨这东西,梅振衣暂且收起,待到与善无畏演法后再去研究。

熊居士告辞之后,第二天又有一位贵客来访,梅振衣仍然亲自单独接待,将他迎到方正峰上东配殿同样的座位上,来者也是一位老朋友,天庭巡海大神灵珠子。

灵珠子很爽朗,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开口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老弟,我真佩服你!漫天神佛都在看着,你也别怕,不论结果如何,不动尊明王都会给你个交代,至少你不会输。”

梅振衣苦笑:“仙友,你来我山中,就是为了告诉我一句不会输吗?”

灵珠子摆手道:“这是我带给你的一句话,顺便再找你叙叙旧。”

与熊居士一个套路,先带一句话然后再叙旧,灵珠子私下里问到一件事:“善无畏曾问你‘几人出手,胜负又如何?’你说届时再谈,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请帮手吗?”

灵珠子话中有话,梅振衣没有回答,而是请教道:“我不是太明白,其中有什么讲究,正想请仙友指点。”

灵珠子:“演法论高下,以展示境界为主,并非一味相斗相博,这样才能成为仙家解决冲突的手段。如果要请帮手的话,只能是修为一体之人,这样你很吃亏。三十六洞天丹诀,神宵天雷术,谁人能与你并称一体?”

梅振衣反问道:“善无畏能请谁?”

灵珠子:“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并称开元密教三大士,金刚智与不空当然不能与善无畏的修为相提并论,但也不简单。”

梅振衣又问:“如此说来,我还真的很吃亏喽?”

灵珠子:“你也不用担心,如果要请人联手演法的话,必须双方都点头,否则就是单对单。”

梅振衣:“按你的意思是,假如善无畏提出三大士一起出手演法,我可以不答应。”

灵珠子摇头道:“非也非也,假如善无畏提此要求,你尽管答应,在你的嫡传弟子中找两个人充数也上场就行,胡春与刘海最合适,也让他们在众仙家面前露露脸面,显得场面也隆重。熊居士昨天已经来找过你,演法的结果想必你已心中有数。”

梅振衣苦笑道:“尚未出手,为什么你们都要告诉我结果?”

灵珠子也笑了:“不是告诉你结果,就当我好奇行不行?这其实是以胜负结果考较而论,不胜不负为善结此局的最佳方式。如果以你的身份,能与他不分高下,那善无畏自不会再涉足芜州,而清风也不至于很长时间难以恢复金仙法力。”

灵珠子代表天庭众仙家而来,他对这一战结果的分析或者说委婉的提示,也是不胜不负的结论。但他以私人身份又递了一句话,让梅振衣带着刘海与胡春去斗开元三大士,假如这样也是不胜不负的话,那可比他独斗善无畏威风多了——真是个能起哄的金仙!

梅振衣拱手道:“多谢仙友的提醒,其实尊师钟离权也是如此向我分说的。但从我而论,只会尽力而为,至于演法高下结果,恐怕在于对方了。”

灵珠子站起身来,大大方方的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尽力就行,我只是有此一说,告辞了!”梅振衣起身相送,灵珠子迈过门槛的时候又转身问道:“众前辈在万家酒店落座,都夸老春黄不错,酒钱怎么算呐?”

梅振衣哼了一声:“麻烦仙友转告,这十日之内,以黄金等量。”

灵珠子一瞪眼:“众菩萨不喝酒,岂不是占了你家大便宜?”

梅振衣:“喝茶也一样,若不欲破费,就干坐着吧,座位不收钱,也就不必嫌贵。”

灵珠子笑了:“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只可惜我连座位都没有。”

梅振衣诧异道:“我家的酒店,你怎么会没座位,我再给你搬张桌子去?”

灵珠子摆手道:“我虽是金仙,但毕竟是晚辈,在那种场合没有落座的资格,只能侍立于太乙天尊一旁。”

梅振衣:“我师父也去了万家酒店,他有座位吗?”

灵珠子:“钟离权是你师父,大家都是为了看你与善无畏演法而来,他当然有座位,与大天尊、镇元子、法舟和尚一桌呢。”

如今万家酒店楼上楼下坐满了“贵客”,奇异的是,虽然十天十夜不关门,但普通人根本就没谁来这家酒店的,自从梅应行与樱宁那天被知焰叫走之后,登门的就没有一个凡人,连普通的仙家都没有。

万家酒店在庆教寺的隔壁,推窗就可看见寺院空门外的那一片空地,不出意外的话,那里也将是梅振衣与善无畏的演法之所。

灵珠子离去,到了第三天,又有一位老熟人来访,是昆仑仙境万寿宗掌门乔散人。灵珠子在万家酒店中没有座位,而这位乔散人连酒店的门都没进,直接来到了青漪三山。但梅振衣接待他的规格却更高,与知焰一起迎到了五湖山庄门外。

梅振衣大老远的就拱手道:“乔掌门,多年不见了,您今天来是带句话还是叙叙旧,或者兼而有之?”

乔散人回礼道:“就是叙叙旧,没什么话要带。”

知焰抬手示意道:“请上方正峰看茶。”

仍然是在东配殿中落座,知焰也陪在梅振衣身边,述前情,提及梅振衣炼制九转紫金丹以及波若罗摩与韦昙的往事,不甚感慨唏嘘。又说到清风仙童今日的状况,乔散人连声长叹。清风也算他的祖师爷之一啊,这一场劫数不论最终能否渡过,但劫数终究是劫数。

说是来叙旧,闲谈间还是提及了镇元大仙对这一场演法的看法,委婉的告诉梅振衣——最佳的结果就是不分高下,既显示梅振衣的成就了得,又不用把不动尊明王驱逐出人间。寻回佛心舍利,梅振衣对佛国有功德,佛国是不会与他为难的。梅振衣若能与不动尊明王不分高下,以他的身份,已经算是大获全胜了。

镇元大仙出来当和事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洛阳云端上就曾有过一出。

梅振衣对乔散人的提醒表示感谢,并托他向镇元大仙转告谢意,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尽力而为,至于胜负嘛,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也算是一种谦虚吧。最后道:“乔掌门就不必去万家酒店凑热闹了,留在青漪三山作客吧,这里也有两位昆仑仙境来的仙友。”

乔散人本就在万家酒店没位置,此刻顺势下台阶留在了青漪三山听松居做客。接下来的七天,梅振衣闭门谢客。方方面面该来的人都来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就等着到时候看演法了,梅振衣还没动手,众仙家似乎把结果都商定了。

对梅振衣来说这些无所谓,他只会全力施展修为。

善无畏上敬亭山落笔的十天后,众金仙、菩萨们静悄悄的坐于万家酒店,所有的伙计包括掌柜的全部都被打发回家了,附近没有民宅与村庄,也没有一个凡人路过。过了正午,梅振衣没有来,到了太阳落山时,梅振衣还没有来。

入夜,天色完全暗了下去,繁星闪烁四野静悄,庆教寺空门对面的敬亭湖水波不兴倒映星空如镜。从十里桃花道方向施施然走来一个人,身穿藏青色的道袍,衣袂飘扬间隐约有紫气青光流转,头上的发簪是一柄四寸金剑。

梅振衣来到庆教寺门前站定,抱拳长揖道:“芜州青漪三山修士、仙人正一,恭请中央不动尊明王、人间历世显形寄身善无畏大士,移步出空门一见。”

善无畏走了出来,身边一左一右还跟随着两名僧人,左边僧人年约花甲,右边僧人还不到三十。他回礼道:“梅真人,贫僧候你多时了,约定演法论高下,胜负如何?”

梅振衣:“我若胜,当我在时,善无畏不得涉足芜州,不动尊明王不得于人间显圣。依此事缘法论,我当提此请,你若胜,可另提请求,若不违此事缘法,我亦当诺。”

善无畏合什道:“缘法无尽,因果消缠,我若胜,并无所请,行将离开芜州回京交旨,庆教寺之事已到此为止,贫僧不复来。”

提这种条件等于没提条件,善无畏显然有退让之意,梅振衣早就心中有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善无畏又指着身边两位僧人道:“这二位法号金刚智与不空,修行与贫僧一体,今日欲联袂演法,不知梅真人能否答应?”

梅振衣很干脆的点头:“行,我答应,久仰二位高僧大名,今日能与三大士演法印证,是在下的福缘。”

灵珠子推断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善无畏找了两个帮手,开元密教三大士联袂齐出。这样一方面显得郑重,给足了梅振衣面子,另外一方面演法也更有把握,清风可是缠住了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最好别出什么意外。

善无畏:“善,梅振衣可招山中弟子两名,修行一体者,联袂演法。”

梅振衣却没有接这个茬,点头问道:“好,说定了。既然是我登门,就请您出题,如何演法?”

善无畏微微一怔:“梅真人还没有招来联袂出场之人。”

梅振衣笑道:“以演法之规,我同意你方三人联袂下场,只要我方不超过三人则可,难道站在你面前的对手,超过三人了吗?”

别说善无畏,就连万家酒店中所有的仙家前辈此刻都是一怔,没想到梅振衣“演戏不按剧本”,什么帮手都没找,要自己一个人单挑开元三大士。若让胡春与刘海出场做个样子,与梅振衣联袂斗三大士,善无畏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但梅振衣得寸进尺,要孤身一对三,对于善无畏来说,这场面就难看了。

第273回、展妙手三身六对,造浮屠四门八方

善无畏脸色微微一沉,沉吟片刻随即点头道:“听闻梅真人俗家字放为,果有放为之风。”

他竟然没有再多说,也没有出尔反尔让金刚智与不空退场,就是开元三大士联袂斗正一,算是在诸天仙佛面前又退让了一步。梅振衣心中暗叹:“今日既欲退让,当初何必执意落笔呢?事情闹到非起冲突不可的地步,又在满天仙佛面前显示礼让,何必呢?”

善无畏又说道:“结善缘莫造恶业,今日演法论高下,彼此展示修为境界相印高下,莫出手互攻,梅真人以为如何?”

梅振衣:“这是当然,自古演法非相搏之功,互试修为印天道悲悯,你打算如何分高下呢?”

善无畏一指左右:“众金仙、菩萨这十日间在庆教寺门前立下塔基两座,我等今日演法,各自在塔基上建一座七层浮屠,同时出手,鸡鸣而止,先立成者为胜。”

梅振衣:“国师计较甚善,人虽将远去,却在庆教寺门前留下两座塔?此计不伤和气,我倒也没意见。假如鸡鸣而塔皆未成,如何论胜负?”

“所建更高者为胜。”善无畏答话的同时发来一道神念,是塔的图样,为七层四面空心砖塔,每一块砖与每层的外饰以及各种造像都清清楚楚。紧接着他一拍手,梅振衣一左一右凭空出现了两座青石台基,离地三尺高,方形,边长一丈八。

众仙界前辈来到万家酒店,这几天也不仅仅是喝酒品茶聊天,连演法的场子都给搭好了,就是这两座青石台。以建浮屠为演法比较,也不折不动尊明王的面子。梅振衣第一念想起了徐妖王,这位妖仙曾在无名山庄设计了十座俪玉玲珑塔,让他来倒是擅长此道。

“梅真人,请!”善无畏喝了一句,开元三大士都飞上半空,立于西侧的塔基之上,梅振衣也飘然飞身而起,来到了东侧的塔基上空,一场演法就此开始。

这天入夜之后,梅振衣刚刚从齐云观离开青漪三山不久,青漪湖上飞来一只五彩锦鸡,速度快如五色流光,落在五湖山庄门前化为人形。

镇守五湖山庄的胡春已被惊动,打开洞天门户迎接道:“肖妖王,深夜突然来访,有何急事?”来者正是龙空山妖王之一肖妖王晓鸣。

肖妖王上前一把攥住胡春的衣襟叫道:“出事了,出大事了!老张与老徐呢?”

“别在这里瞎吵吵,有什么话到方正峰上说!”张妖王突然现身一把揪住了肖妖王的衣领,腾空而起把他拽到了方正峰上,空中微感诧异的问了一句:“咦,你成仙了?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记得你没这么早历天劫的。”

梅振衣今夜与善无畏演法论高下,除了知焰、乔散人与两位妖王之外,山中其它人并不知情,张妖王以为肖妖王说的大事是今夜的演法,赶紧把他拽上了方正峰。知焰等人也在方正峰上,虽然演法场所在百里之外的敬亭湖前,但是以仙家神通眼界,一样可以旁观。

等拽住肖妖王,张妖王才发觉有些不对,这位五彩鸡精竟然已经成就仙身。肖妖王的修为原本在十大妖王中是最低的,但是被其它妖王扔进奈何渊历苦海劫之后,精进反倒很快,刚刚达到出神入化的待诏之境,面临世间法的尽头。

一般而言,若天刑未至,待诏之地仙可以不主动飞升,等待天刑来临,那样历劫的把握更大。可是这位肖妖王做事有点出奇,他主动飞升了,而且成功了,因此出乎张妖王的意料。

来到方正峰上,徐妖王也过来道:“今晚芜州当然有大事,你也赶来观看吗?别瞎叫,让晚辈弟子都听见了。…嗯,你什么时候成仙了?”

肖妖王叫道:“不是芜州有大事,龙空山出大事了,我成仙了!”

张妖王喝道:“我们都看出来了,谁还没成过仙吗?就为这点事大老远跑来乱叫唤!”

肖妖王直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成仙,那三头牛也飞升了,我追到仙界去看稀奇,结果他们没了!”

徐妖王一怔,上前揪住肖妖王道:“三见客飞升?以他的修行也该到了,怎会没了,难道历天刑失败?”

肖妖王还在摇头:“没失败,但是也没成仙,就是没了,他们三个其实是一个人,飞升时显而易见。我就是觉得好奇,所以才主动飞升追去仙界,看他搞什么花样?”

“你既然成仙,仙家妙语声闻不会吗?还这么罗里啰嗦杂七杂八的说话,快讲,是怎么回事?再啰嗦拔你的鸡毛!”张妖王与徐妖王一起伸手,一人扭住一只胳膊,把刚刚成仙的肖妖王按到了地上。

这时梅振衣已经来到庆教寺门前与善无畏说话,徐妖王等人不想再听肖妖王啰嗦打岔。

“青牛,他是青牛金仙的历世修行化身。”肖妖王趴在地上嚷道,这回他学乖了,说话的同时伴随妙语声闻,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话音一落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张妖王与徐妖王也松了手,众仙家仍站在方正峰上以神通遥观梅振衣与开元三大士演法造浮屠。

程妖王见仁、孙妖王见智、彭妖王见业,是最早来到龙空山的“三”大妖王,号称龙空三见客,当时就有出神入化的修为,这三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但长年以阳神变换分身显相,搞得就和三个人一样,直到前不久才被张妖王看出破绽。

不久前这位青牛精历天刑飞升了,飞升时当然现出了三合一的本相,肖妖王觉得稀奇,想揪住他问一问究竟在搞什么鬼?但是怎么等也不见青牛精回来,肖妖王一着急,自己也主动飞升历天刑,想去仙界找青牛精,他的脾气在众妖王中是最冲最愣的。

肖妖王被天刑劈得晕头转向,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里找不着北,这时忽有法力接引,如鸿蒙开辟,他来到了一处广漠仙界,有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

这人长的挺怪,鼻头又粗又宽,一双牛眼,头上还有一对弯弯的犄角,犄角中间戴着一顶很滑稽的道冠,身穿阴阳太极袍。这人告诉肖妖王,自己名叫青牛,是一位金仙,这个地方就是太上遗留兜率天宫的外围道场。

兜率天宫虽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但没人能说清楚它是怎么来的?玉皇大天尊开辟天庭仙界时,兜率天宫自然而然就出现了,大天尊以灵台化转之功将天庭仙界与之连为一体,由此证悟了金仙境界的极致。这里是整个天庭仙界的圣地,众金仙祭拜太上之处。

至于青牛,是太上人间显相为老子,出函谷关时所骑的那头牛,后来老子不知所踪,青牛也悟道修行成仙,飞升之后来到的地方就是兜率天宫。青牛在兜率天宫修炼千年,也成就金仙,为了纪念自己的出身,化形的相貌仍然带着牛的特征,法号就叫青牛。

至于龙空三见客,真的就是一个人,是青牛金仙五百年前斩出的历世修行化身,如今修行圆满飞升,自然是被青牛收回了。青牛金仙收回了历世化身的修行法力与各种见知,化身已被斩尽,世上自然不复存在龙空三见客。

青牛还告诉肖妖王一件事——善无畏与梅振衣将在芜州演法论高下,具体怎么论他已知道,就是在鸡鸣前建造两座浮屠,然后他将肖妖王送出了仙界。肖妖王立刻赶到了芜州青漪三山,一入山门就大声吵吵出事了。

肖妖王突然来访暂且不提,百里之外善无畏与梅振衣的演法已经开始。

以梅振衣的仙家法力,按图造塔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不要忘了——根本没材料!

图样中塔砖的制式很奇特,附近没有,就算有他也不能去拆庆教寺和万家酒店的砖,而且每一层最外围还有特殊的花砖以及佛像砖,按常规的方法,需要建砖窑、制模、打胚,然后入窑烧成。这半夜功夫,仙家高人之间的演法,当然不能这么干。

梅振衣暂且没动手,看善无畏怎么办?既然是对方出题,那么第一块砖落下就等于定了整场演法的规矩。

开元三大士在空中一起挥动僧袍袖,对面的塔基上凭空多了一块砖。梅振衣以仙家神识感应到了,这块砖并非凭空而生,人世间是无法施展灵台化转之功的,它出自不远处敬亭湖底的淤泥。

湖底的淤泥是不能用来烧砖的,它含有大量的沙砾,还有水中植物以及落入湖中的枯枝败叶形成的有机腐质。但是开元三大士以大法力取湖底淤泥,烧结沙砾、炼去杂质成为塔砖,这种塔砖相当坚固耐久,足以数千年不坏。

过程说起来虽然复杂,但也就是一抖衣袖的功夫,而且周围看不出一点点变化来,一丝风都没有,敬亭湖面平滑如镜没有半点涟漪。——好厉害的大神通!

第一块砖出现,善无畏就等于划下道来了,湖底的淤泥有的是,谁都不缺材料,梅振衣要炼成与对方一样的塔砖,而且一丝不能惊扰凡人所见。假如在建塔的过程中惊扰了凡人,不用等塔建成,就已经算输了。

这不仅是仙家移转之功,也是最难的炼器功夫。说它难并不是因为高深,梅振衣身为炼器大宗师,连神器都能炼成,以湖底淤泥炼一块青砖当然是小菜一碟。但是难在两点,一是要瞬间而成接连不断,炼成各种样式的塔砖,相当于一夜成器愈万,二是丝毫不得惊扰敬亭湖面,神通玄妙运用到世间法的极致。

虽说众仙家高人推断演法的结果是不胜不负,善无畏也明确表示了相让的姿态,但梅振衣至少得有资格出场与对方演法,否则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第一块塔砖出现,开元三大士没有继续造塔,而是看着梅振衣在等。此时演法虽然开始,但只是出题的环节,还没有正式进入互相论高下的过程,梅振衣先得过了这一关才行。

梅振衣面不改色,一挥右手,袖中飞出一支银白色的长鞭,化为无形之雾没入敬亭湖中,没有惊起一丝水波,旋即白雾升起飞回到梅振衣手中。梅振衣收回拜神鞭的一瞬,眼神微微一变,似乎遇到了什么意外,但旋即恢复如常,凌空向下一挥鞭。

半空手持处还是银色的鞭身,向下逐渐散开成白虹、白雾、无形的银光,姿态十分潇洒,场景异常美妙。无形的鞭梢从塔基上扫过,也留下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塔砖。

“请!”梅振衣凌空喝了一声,双方的动作陡然加速,两座塔基上青砖迭现围砌成圈,令人眼花缭乱。

梅振衣同时运用了两种独门绝技——神宵天雷术与神农百草鞭。以神宵天雷术隔空取湖底淤泥虽然神妙,但在仙家前辈眼里也不算很高明的手法,有各种移转法术都可以做到。但是梅振衣的神农百草鞭术冠绝天下、世间无二,众仙家前辈也是赞叹不已。

梅振衣是人间炼器大师,而他的炼药之道更在炼器之上,最早修习炼器之法就是借鉴炼药之道,他曾以拜神鞭同时炼制三炉大罗成就丹,此刻却用它炼制青砖,多少显得有些搞笑。但梅振衣此刻一丝都笑不出来,神情平静如水,双眼微闭如已入定。

左手掐诀引神宵天雷术,身形在空中踏步不止,凌空迈出神宵天雷踏罡步,右手银鞭舒卷,鞭梢散开在塔基上盘旋,一块块的塔砖凭空而现,按图样砌成。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第一层浮屠已经建好了。

对面的善无畏神色变得很凝重,他知道梅振衣有能耐按这种方式建塔,却没想到他能建得这么快!原本打算不紧不慢的随着梅振衣的进度造塔,也显得高深潇洒,现在看来不露出真功夫是不行了,否则反而会让梅振衣一开场就比下去。

善无畏有三点意外:一是梅振衣的修为如此精深,但这也不足惧;二是梅振衣的法术运用竟然如此巧妙,事先没有完全料到;三是梅振衣一开始就拼尽全力,一点余力都不留,以他的修为,这种速度是很难保持到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