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头好精明,他又不收了。”张妖王叫道。

徐妖王:“没关系,我们自行施法洗去,是一样的效果。”

两人对望一眼,神情都很凝重,显然感觉不是太轻松,没有再开口说话,张妖王发来神念道:“我们已经尽力,帮不了别的忙了,不知行儿那小子能挡善无畏多长时间?”

徐妖王回神念道:“樱宁那鬼丫头想的点子,应该有用,但有一个破绽,以行儿与她的修为,根本看不见善无畏经过。”

善无畏已经走过庆教寺与万家酒店门前,进入十里桃花道,这条路在桃林中穿行,中间有一条岔道,通往敬亭山脚下的玉真观。

在岔道口,有人搭了一座小竹棚,竹棚中放着一张长案,岸上有僧衣、僧鞋、一个箩筐,旁边还有素点、茶水、生着火的小炉子。长案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八、九岁一脸调皮机灵劲,女子约十六、七岁的相貌,容颜甚是娇美,正是梅应行与樱宁。

善无畏走来的时候,他们正朝着前方张望,但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此时,天空传来一阵琴弦声,知焰仙子在云端上祭出神器空桑弦,发动了无形魂音阵。七弦和鸣法力弥漫,从天而来拦住善无畏的去路。知焰的琴声不带杀气,妙法随音切入神识,就似考验善无畏的定力。

善无畏面不改色,口诵一声佛号,灵台定境不受琴声所扰,脚下不停一步踏出魂音阵。

满天琴声立时而止,知焰收回了空桑弦没有多做任何纠缠。但善无畏踏破魂音阵的同时,身形也显现出来。

樱宁与梅应行并没有听见天上的琴声,也不知道前方有仙家高人演法,他们只听见一声佛号,然后就看见善无畏出现在桃花道上迈步前行。

梅应行蹭的一下蹦了出去,落在道中央叩拜道:“高僧请留步!”

善无畏躲不过去了,只得停下脚步问道:“谁家的孩子?快起来,拦在贫僧面前有何事?”

梅应行站起身,上前一把扯住善无畏的衣袖道:“我叫梅应行,今年九岁,我外公家礼佛,捐造过不少寺院。我爹爹也曾受高僧指点,从小教导我尊敬出家人,不吝布施以结福缘。我曾问过先生,假如我布施太薄,僧人不屑一受又如何?先生告诉我真正的高僧不会如此,故此今天在路边设善棚,向过路僧人布施。”

这一番话说的善无畏没法反驳,只得温言笑道:“甚善,你有何布施?”

“大师请随我来。”梅应行将善无畏拉向竹棚,又问了一句:“您就是大唐国师善无畏吧?”

善无畏微一皱眉:“正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竹棚中的樱宁笑道:“行儿弟弟听家里大人说国师善无畏驾临芜州,刚才见你老人家宝相庄严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僧人,开口就猜中了。”

梅应行拍手道:“太好了,您真是善无畏国师?那我有一样愿心可以实现了。”

布施之物都已经准备好,僧衣、僧鞋各一套。梅应行所谓的“愿心”很普通,就是代表梅家在芜州所有的仆从与下人,向国师布施,每人一文钱,不要嫌少,都是梅应行攒出来的零花钱,装在那个大箩筐里,全是开元通宝。

梅家在芜州究竟有多少人?世代仆从与田庄佃户在内,一共有三千二百一十八丁户,家中人口总计一万五千七百零三人。菁芜山庄中有名册,被梅应行拿来了。

“齐云乡望湖村陈二狗,家中六口,供奉六文…”樱宁翻开名册,念出这么一句,梅应行就从箩筐里数出六文钱,放在特意准备的一个很大的黄布褡裢内。他们的态度很恭敬,怕善无畏累着,特意准备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还摆上了素点与茶水,饿了渴了可以享用。

三千二百一十八句,一万五千七百零三文,这么念、这么数,要到什么时候?但善无畏已经坐下来了,听了第一句就不好再打断,所谓众生平等,你不能听完前面的不听后面的。除非布施者累了,先去休息明天继续。

善无畏若有急事,一开始就应拒绝,但梅应行已经说破了他的身份,而且又说了那样一番话,身为名满天下的前辈高僧,不好与这个孩子为难。说实话,善无畏也没什么急事,不就是上山罢黜绿雪吗?

只见树下日影移动,到了正午时,樱宁的名册才念到两千句。善无畏神色祥和一直未变,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万五千七百零三文才布施完毕。这一兜子铜钱可挺沉的,善无畏称谢拿过,袍袖一收宛若无物,起身合什唱诵,飘然离去。

看着善无畏的身形消失在桃林深处,樱宁合上名册道:“行儿弟弟,你家人口可真多!累不累?”

梅应行摇头道:“我不累,姐姐口渴了吗?我这里有五色生津饮。”

善无畏来到敬亭山脚下时,已是日影西斜,山门前放着一张檀木桌案,桌案上放着一本红皮镶黄边的名册与一堆整齐的金锭,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庆教寺结香火缘的布施名册。

这种册子在现代的寺院也能看见,无非是某某供奉佛前灯油折合多少钱,后面有布施者的签名,庆教寺的这一本被人拿到了此处。

梅振衣在桌案后长身而立,四寸雷神剑祭在当空,满天雷云凝聚不散,神宵天雷术蓄势已久。梅振衣的神宵天雷术有个特点,只要在神识所及的范围内被锁定,世间法无可躲避,要么硬接要么还击。

他祭起雷神剑就在山门前,善无畏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干脆就不躲避,径自走到近前问道:“梅真人,你欲拦老僧去路吗?”前面已经过了两关,山门前是最后一关了。

梅振衣躬身长揖:“晚辈不敢,特意在此等候,只为向国师致歉。”

“因何致歉,又何故高悬利刃?”善无畏一指空中的雷神剑问道。

“悬剑在此,只为留国师脚步。”梅振衣解释道,“射碎佛像者是绿雪,而绿雪神祠是我梅家所立,也有牵连之责,故奉金百两相偿。”他要赔给庆教寺黄金百两,这可是一大笔钱,但庆教寺住持八万四千诵的功果,寺僧十万等身长头的迎奉,以及历时十年的准备,相比之下也不算多。

善无畏摇头道:“我非为赔偿而来,此事也无所谈金银。”

梅振衣断然道:“不行,我一定要赔!”

“那好,贫僧收下了。”善无畏也不与他争,直接点头答应。

“请借笔一用。”梅振衣一指善无畏手中的朱砂御笔,既然收下金子,梅振衣总得在香火册上签名吧?老子借鉴了儿子玩的那一招,但梅振衣的手段比梅应行高明多了。

善无畏没有说话,把笔递了过去。梅振衣接过笔就觉得仙身一沉,这笔有千钧之力,却不是提不起来,而是拿在手中落不下去。——善无畏施法了。

梅振衣叹息一声,周围突然奇异的宁静下来,树影不摇一切静止,他右手持笔左手一引剑诀。空中的神宵天雷劈了下来,却像一段慢动作,听不见雷声,先是云层中无数道电光缓缓闪过,然后汇聚在雷神剑上,剑身一点点发亮,最后有一道无声的霹雳慢慢击下,就似侵润天空的一道痕迹。

这一记神宵天雷击在笔杆上,笔杆发出丝丝电光,缓缓落了下去,笔尖点在册页上。他正准备运笔,神识中突然感应——这笔写不出字来,笔毫中蘸的朱砂落不到纸上。他只要一笔写空,这场“斗法”就结束了。

梅振衣剑诀一收,撤了雷神剑,取出一支黑色的如意,象纸镇一般按在名册上,龙魂咆哮之声传出,笔杆上陡然出现了两条黑色的流动花纹,就像两只盘旋飞舞的黑龙。梅振衣趁势起笔,写下了浓墨深红的一横。

运笔的同时,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光影移动陡然加速,太阳落下西山,星光渐渐闪亮。梅振衣笔意不断,没有写事由与金额,只签下了“正一道人”这四字名号。他将笔提起时,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再看空中阳光刺眼,竟然已是第二天午后。

“谢谢大师的笔,这名册也烦劳您带回庆教寺。”梅振衣将笔与名册都递了过去,神情中有深深的倦意,他已尽了全力,再也拖不住善无畏。

从芜州府到敬亭山,一共二十里路,善无畏连过三关走了两天两夜。他收起两样东西,绕过桌案走向山门,梅振衣又在身后喝道:“国师请留步!”

善无畏转身问:“梅真人还有何事?”

梅振衣:“我拦不住你,也没法再拦你,只想问一句,你真的要结仇吗?”

善无畏神色淡然:“梅真人此言差矣,若说结仇,山神那一箭已成仇。我此来可曾有一句寻仇之语?我是请旨而来,不追究庆教寺之事,只削山神之位。”

梅振衣:“想封就封,想废就废,把绿雪当什么人了?”

善无畏:“封神之事老僧不知,听说是你所为引芜州府上表祥瑞惹来的,而削爵之事,是绿雪自取。”

“三关拦路留情,善无畏,你还不回头吗?”清风的声音突然从敬亭山中传来。——听见他开口,梅振衣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位仙童已经回来了,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

第270回、不动明王朱笔落,金身化树难逃情

善无畏转身朝着敬亭山上道:“仙童,你明知我不会回头,何苦有此一问?梅振衣设三关拦路,你呢?”这是仙家传音之语,凡人不得听闻。

清风沉默良久,缓缓道:“若向前推演,你选址在此立寺,因由已起,若再述前事,各教立道场于芜州,已无法推演了。国师此来,想论因果对错吗?”

善无畏摇头道:“非也,那一箭既出,论不清。我不谈此事,只奉旨消山神,缘起缘灭。”

清风:“绿雪留我之时,难免今日之事,那一箭,等同为我射出。”

善无畏:“今日我落笔削爵而已,不欲纠缠。”

清风长叹了一声:“善无畏,你若一步踏入此山,便是不动尊明王,我若不欲与明王结怨,就该让你削了山神位,能否问一句,一笔批下,绿雪会有什么结果?”

清风以仙家妙语声闻喝破了一个名号“不动尊明王”,善无畏不动声色反问道:“仙童精擅推演,为何还要问我?”

不答就是答,妙语声闻中梅振衣已经知晓,倘若善无畏一笔批下,首先会削了绿雪的山神位,断了她的原身与整座敬亭山地气灵枢的联系,其次也会一笔削了她这些年身为山神的修行功果,修为仍如四十六年前那个茶树精,与山神有关的一切缘法彻底断绝。

好大的神通啊!这么做究竟会给绿雪带来什么折损?谁也说不清,肯定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让一个已经长大的成年人,只拥有童年时代的力量,可不是意味着回到童年。

清风沉吟良久又道:“绿雪为我与明月守护道场近半百年,以山神之功护持金仙洞府,若因为一句交待招此折损,其责在我。”

善无畏:“仙童想怎样,要贫僧不奉旨吗?”

清风:“我既不能让绿雪承责,也不能阻止你落笔,明王,你上山吧,除你我之外,世上仙家此刻莫再入敬亭。”这一句话将梅振衣等其余的人都拦在了山外。

善无畏一整僧衣提笔上山,洞府结界自开,蜿蜒小径呈现。善无畏沿路而上,已经来到了半山的绿雪神祠前,他只看了法坛上的神像一眼,脚下并未停留,只往深山而去,身形在斑驳的竹影中穿行,出竹林、入野桃园、过望天石,已进入敬亭幽谷。

幽谷深处郁郁葱葱草木环绕,似乎没有尽头,怎么也走不到山神洞府的中枢神木林。善无畏一跺脚,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路,山谷就象雾影被吹开,又象被另一片雾影包围。周围的景色蒙胧间一变,他还站在同一片山谷中,但空间似乎不同。

前走几步,四周群山之间一片空旷的正中央,有一株两丈多高的茶树。这棵树与其它的大树不同,它的身姿并不是魁梧而是秀美。片片碧绿而细长的叶子窈窕舒展,嫩绿的枝条疏密有致,树干不是很粗,在山谷中亭亭玉立充满神韵——这就是绿雪原身的本来面目。

善无畏也变了,面露忿相,左右共有八只手臂,持剑、持索不一,第二只右手持着一支朱砂御笔,走上前去提笔绕树一圈,在树身上画了一道朱砂印。

眼见落叶纷飞,茶树迅速的枯槁,然而善无畏却眉头一皱——随着枯槁凋零,这棵树从眼前消失了,包括这一片山谷又像雾影吹开,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这是清风的大法力移转神通,善无畏虽批中了树,清风却把绿雪原身给移走了,只显示了枯槁幻象。

清风的移转之功冠绝天下,想当年移翠亭庵出山,连观自在菩萨神识依附的坐像都给送走了,更早的时候他还与镇元大仙合作,在明月的帮助下,将天地灵根完好无损的从昆仑仙境移到了五观庄,现在于山中移转绿雪原身当然轻车熟路。

不仅于此,他还移转山势,使善无畏找不到神木林。这时清风的声音传来:“笔已落,皇命已完,国师可以回头了。”

善无畏喝道:“你喝破不动尊明王,国师可回头,明王可回头吗?如此花巧手段非善了之道,莫自欺欺人!”

“我只是让你完成皇命而已,剩下的事,是我与明王之间了。”清风说了这句话,之后再无声息。

善无畏一步迈出,方向未变,但眼前所见整座山都在旋转,他八臂齐张喝了一声,山形立止,再一步踏出,又进入一片广袤幽谷,幽谷中又见一棵两丈茶树,他找到了清风移转绿雪原身之地。

仍然大步上前绕树一圈,提笔批罢,这棵树落叶凋零消失在眼前——又一次被清风的大神通移走,只显枯槁幻象。借着山势变化,善无畏又不知到了山中何处。

这是一场两位高人间的奇异斗法,清风没有一丝一毫攻击善无畏的举止,而是帮着绿雪原身躲避。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这两人之间的演法不似清风与加百列相斗那样玄奇,清风携绿雪躲避,善无畏破法寻找,都是大法力之间的较量。

善无畏要上山批树,得找到这棵树才行。

这一番斗法时间不长,只有一天一夜,清风运转十二时方位,善无畏迈步破法,连批十二株茶树,都没有真正批中绿雪。到了第二日午后,善无畏再一次随山势移转,迈步进入神木林时,只看见清风仙童银丝羽衣飘荡,正站在茶树之前。

“仙童,十二时方位移转皆破,无所可避了。”善无畏提笔上前说道。

清风没有答话,长叹一声向后便退,竟然消失在茶树之内。这回轮到善无畏怔住了,提笔未落,立足树前开口问道:“仙童,你何苦如此呢?”

“我承其责,请批我身。”清风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善无畏这一笔如果落下去,批的不仅是绿雪,而且也是清风的本尊法身。芜州风云汇聚,各教、各派之间不论有多少明争暗斗,表面上并没有起大冲突,但此时这一支笔,却等于将冲突公开化了,善无畏落还是不落?

“明王,本若无情,就不必留情。”清风的声音又传来。

“清风,你早知如此吗?”善无畏问了一句。

“然。”清风答了一个字。

善无畏点了点头,一笔落了下去,绕树一圈留下一道朱红色的印记,再看他手中笔朱砂已用尽,笔毫成了纯白色。

清风的身形从树中走了出来,树身上那一圈朱砂迹也消失不见,他面无表情的对善无畏道:“你来找绿雪,而那一箭应该由我担责,此事已了,谢谢你这一笔!…但从广教寺选址定,到敬亭山朱笔落,你自己也应有承担,休怪他人不客气了,下山!”他的语气有斥责逐客之意。

梅振衣一直守在敬亭山外,第二天午后,突然感觉到一股大法力澎湃涌动从山中传来,随即消散于风中,然后敬亭山的外围结界消失了。只见善无畏手中无笔,从山道上飘然而下,神情很凝重,甚至对山门前的梅振衣视而不见,径直往庆教寺方向去了。

梅振衣仙家灵识敏锐,忽然听见山中传来了绿雪的哭声,心中一惊飞天而起赶去查看。

在绿雪神祠外,清风据坐于地,背靠一棵碗口粗的青竹,面色惨如淡金,额头布满了冷汗。定睛一看其实他的脸色没变,也没有出汗,但在仙家神识中却有这种错觉。绿雪跪在清风的身边,双手牵着他的一只衣袖,正在哭泣,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下。

本以为是绿雪出事了,现在看绿雪无恙,而清风不对劲,梅振衣失声问道:“绿雪,仙童怎么了?”

绿雪含泪伸手解开了清风的衣襟,这银丝羽衣是金仙法力所化,她小小茶树精怎么能解得开?然而却解开了,只见清风的腰间有一道醒目的朱红痕迹,环腰一圈宛如贴身束带。

“金身犹在,不动尊明王这一笔,削去了我一千三百年的金仙法力,若朱砂迹不消,我无法恢复。梅振衣,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了。”清风睁开眼睛答道,声音异乎寻常的虚弱。

这句话换个人可能听不懂,比如绿雪就不是很明白,而梅振衣身为真仙却了解其中玄妙。修为是削不掉的,除非所行与心境自损,但仙身也可能受到损伤,比如梅丹佐在敬亭山一战损了本尊法身,躲到昆仑仙境养伤二十三年。

清风此刻并不是本尊法身有多大损伤,而类似于另一种特殊的情况,比如梅振衣在彭泽湖斩黑龙,连发一百二十八记神宵天雷,最后神气耗尽一头落下云端,后来回山修养了小半年才恢复。

可曾见过清风出现过这种状况?没有,对他来说几乎不可能出现,就算是加百列与清风在天国演法,分出胜负也没这么夸张。清风究竟修行了多少年?梅振衣不清楚,但自从他到了闻醉山天地灵根下时,就已是仙人,迄今已有一千九百零二年,成就金仙也有一千三百多年。

善无畏怎么做到的呢?梅振衣并不清楚,下意识的伸手扣住清风的脉门问道:“你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怎会这样?”

清风淡淡答道:“我也不知要多长时间,自从于玲珑塔上察觉变故,我就料到会如此,是我自取。”

听到这番话,绿雪泪水更多,扑簌簌顺着脸颊滴落,在一旁答道:“仙童托舍入我原身,受了善无畏批树一笔,除了敬亭山洞府外围结界消失,我无恙,但仙童却变成了这样。”

清风抬手拭了绿雪的一滴泪珠,抬头看着她道:“莫再流泪,你为我所流之泪,我终究要相还,再哭下去,怕我还不起。”

这一句话让绿雪不敢再哭了,暂时止住悲声。清风又转头说道:“梅振衣,当年你送我一座山,我也借你之手得到了大罗成就丹,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是否帮过你很多?”

“那是当然。”梅振衣连连点头说不出更多的话,清风到底惹了多少麻烦又帮了他多少忙,连梅振衣自己都算不清。

“这一笔,为何如此之重?”梅振衣问了一个很不解的问题。

清风:“我的法力太强,这一笔不得不重,否则落不下去。…暂莫谈这些,能否请你帮一个忙?”

梅振衣:“请说。”

清风的声音很淡很虚弱,说出的话却很震撼:“逐客,有你在时,善无畏不得涉足芜州,不动尊明王不得显圣人间!”

“好!”梅振衣一口答应下来。以他的修为如何与善无畏相比?但清风话语中带着一丝微弱的神念,告诉他一件很玄妙的事。

善无畏那一笔,削去了清风一千三百年金仙法力,朱砂迹不退他便不能运用灵台化转之功,本尊法身的损伤也难以恢复。但清风也不是白挨这一笔,只要朱砂迹不退,不动尊明王落下这一笔的大法力就凝聚不散。

经此削减,再加上善无畏这一世九十余年的修行,梅振衣能否与他一斗?能!动手的结果也很悬,但清风已经开口,梅振衣一定会答应,不论是为了报恩还是其它的原因。

清风又说道:“你有杀伐心,亦有隐忍心,曾在昆仑仙境开辟无名山庄欲躲清静,但还是不得清静,那就自寻清静吧。”

这话说的很对,自从梅振衣把清风带回芜州,这里就成了表面平静的漩涡中心,各教纷纷在此立道场插上一手,企图以大神通推演局面,梅振衣成了一枚棋子。梅振衣一直在隐忍,直到善无畏立广教寺,梅振衣干脆去了昆仑仙境开辟无名山庄。

而如今的正面冲突终于发生了,清风要梅振衣下逐客令也有道理,理论上山神已削,不必再谈绿雪的事。但以修行人论,善无畏将道场立在金仙洞府门口,清风要逐的不是庆教寺这座庙,而是善无畏,或者直接说是不动尊明王。

这已经与圣旨无关,也与善无畏人间国师的身份无关,纯粹是修行人之间相论了。清风已无余力,却让梅振衣帮忙,或者说给了梅振衣一个出面撵人的机会。梅振衣一个小小的飞升不久的仙人,却要去驱逐不动尊明王,这件事的影响可太大了!

梅振衣在清风面前下拜道:“此事是我自己想做的,不能算帮仙童的忙,是仙童付出大代价在帮我。”

清风勉强一挥袖:“那好,你就去吧,不必担心我,这是我印证金仙境界的极致,所难免的劫数。无事莫再来找我,有事的话,找我也没用。…绿雪,送我去神木林。”

绿雪抱着清风起身,向深山中飘然而去,这位曾叱咤风云的金仙,腰间缠绕着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此刻连路都走不动了。

梅振衣飞出敬亭山,径直来到庆教寺上空,在云端上朗声喝道:“不动尊明王,请现身一见。”

“这里没有不动尊明王,只有老僧善无畏。”善无畏的神念传来。

“云端之上,仙家妙语声闻,如此称呼你也无不妥,不论你是何皮相,请现身一见。”梅振衣毫不客气的答道。

眼前风云变幻,善无畏的身形凭空出现,双手合什道:“敬亭山神之事已了,梅真人还有何指教?”

梅振衣:“此事已了,那么前事皆消,你还要留在此地吗?我是来逐客的!”

善无畏:“因何逐客?”

梅振衣:“不谈圣旨,不谈你的国师身份,不谈脚下这座寺院,就以你我两位修行人论。我将敬亭山送给清风为金仙道场,你却挡在山门前立大毗卢遮那法座。俗话说行事担责,我不能送人家这样一座金仙道场,故此前来驱逐!”

善无畏:“你是自己要来,还是为清风来?”

梅振衣斩钉截铁道:“是我自己的事。”

善无畏一指脚下的庆教寺:“此寺已立,若以修行人争端论,当演法论高下,你要与我动手吗?”

梅振衣点头道:“不错,依自古修行之规,既然是我上门,那就由你划道吧。十日之后,我当登门请教。”

说完这句话,梅振衣转身正要走,善无畏又道:“几人出手?胜负又如何?”

“届时再谈,今天只是告诉你一声!”梅振衣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飞天而行尚未回到青漪三山,就觉得脑后生风,一股凌厉的法力拍了下来。梅振衣早有警觉,却并未躲闪还击,一缩脖子叫道:“师父,您老人家轻点!”

钟离权出手却很重,一扇子直接把梅振衣从天上拍了下来,落入妙门山中。梅振衣刚落地,钟离权也落在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道:“臭小子,你吃错药了?竟然要与不动尊明王约战,将他驱逐?…我正在万寿山与镇元大仙饮酒,被你惊下了界!”

梅振衣作揖道:“弟子无奈,正想禀报前因后果,并非狂悖,而是当有所为,却惊扰了您老人家。”

钟离权扯着他衣襟一直未松手,胡子翘着,瞪大眼珠子道:“莫说师父我,漫天神佛全被惊动了。包括镇元子在内,各菩萨、金仙,于世间有缘法者几乎全部下界,都到了芜州!”

第271回、槛外莫谈门户见,山中立足发愿心

钟离权刚刚扯住梅振衣说话,知焰仙子从天而降,上前行礼道:“师父,原来您老人家也到了,万家酒店来了不少客人,楼上楼下都坐满了,皆是仙界前辈高人。”

需要解释一下,梅振衣设三关拦路,第二关是知焰仙子,本没有梅应行与樱宁什么事。但是徐妖王多嘴,将这件事告诉梅应行了,结果樱宁在一旁想了另一个点子,拉着梅应行设善棚布施。知焰一见如此,便没有现身拦路,只是祭出魂音阵让善无畏现出身形而已。

善无畏与清风斗法结束,梅振衣进入敬亭山,随后知焰也到了,却没有见到梅振衣,只看见绿雪抱着清风进入神木林,她在神木林外问了几句话,并没有见到清风。梅振衣在庆教寺上空与善无畏约战,知焰也赶到,还没来得及现身说话,就发现万家酒店来了不少客人。

别的人也许不认识,但是随先生她可是很熟,还有在芜州现过一次身的玉鼎真人,那位卖水果的关小姐、已经去了九华山的金乔觉,此刻都跑到万家酒店中坐着。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全部坐满了,几乎没有一个凡人,甚至没有普通的仙家,除了一桌之外。

梅应行居然拉着樱宁到万家酒店来吃饭,特意对她介绍各种菜式,伙计认识行儿,从掌柜到跑堂都围着这一桌小心的伺候,今日客满人多,难免对其它客人照顾不周,幸亏那些客人并不介意。

楼上楼下的客人都很安静,偶尔交谈也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樱宁与行儿聊得很热闹,谈着昨天上午如何拦善无畏留步之事。主意是樱宁想出来的,行儿一个劲的夸她聪明,樱宁略带得意的微笑。而所有的客人都在饶有兴致的听他俩说话,神情不一各俱特色。

知焰一见这个场面,硬着头皮进了万家酒店,让行儿与樱宁赶紧走,又把掌柜的叫来,吩咐从即日起一连十天内,万家酒店昼夜不关门,哪怕夜间也挑灯开业。同时吩咐负责酒窖的梅大东之子梅升,调集一批梅家仆从轮番来酒店帮忙,当十天的伙计。

办完这些事,梅振衣已经回青漪三山了,知焰从后面赶来,恰好看见钟离权从天而降将梅振衣截住,她也落到妙门山中禀报。

钟离权一见知焰来了,这才松开梅振衣的衣襟,背手道:“敬亭山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快细细道来。”

梅振衣也不多话,直接发送一道神念,将清风仙童从龙空山返回,到无名山庄玲珑塔法座上突然受到惊扰,直至在敬亭山中看见他腰间的那一笔朱砂迹,前后过程详细讲述了一遍。

钟离权皱眉头紧锁,下意识的揪着胡须道:“事情的经过我大致已清楚,只是不知那最后一笔的玄妙,现在明白了。绿雪那一箭本不该射,不动尊明王那一笔也不该落,真没想到清风竟有如此大神通!”

据钟离权的推断,清风被加百列闯关惊动,获悉善无畏立广教寺之时起,今天冲突的伏笔就埋下了。绿雪那一箭就是引善无畏上山,无论如何,善无畏不得不去,请旨削山神,是最明智的做法。

清风不愿意大毗卢遮那佛法座立于道场门前,但他没有与善无畏协商,就像善无畏也没有与他协商一样。清风不想藏着掖着,直接借绿雪之手射出那一箭,把事情挑明,多少出乎善无畏的意料,或者真如他自己所说——在有意无意之间。

善无畏上山有三次回头的机会。第一次在三关拦情之后,他可以在山门前宣读圣旨,名义上削了绿雪的山神位。但这一次他是不可能回头的,身为国师请旨而来,不能敷衍了事,若无修行还好说,既有大神通明白其中玄妙,就不能糊弄自己。

善无畏破三关上敬亭山,是真有神通境界,这是一条考验他的路。

第二次回头的机会是在落笔批中绿茶树之后,绿雪原身旋即被清风的大法力移走,并没有真正的伤到她。至此世间法已圆满,善无畏此来的任务完成了,清风多少有卖弄手段投机取巧的嫌疑,但也算给了善无畏一个台阶下。

假如善无畏此时罢手,清风欠他一个大人情,但善无畏继续找绿雪,清风也无话可说。

第三次回头的机会是最后绿雪无路可退时,清风以金身化入树中,不动尊明王那一笔可以不落。如果这时候回头,这场冲突就结束了,算是清风求饶而善无畏饶了他。而当时清风的意思,似乎并未希望善无畏饶了他,反倒建议他落下那一笔。

善无畏得理未饶人,如清风所愿,那一笔落了下去,事情最终就无法和解了。一笔削去此事的所有恩怨,接下来将梅振衣推到风口浪尖。就算清风不提出那个请求,梅振衣自己也要出面的,清风只是提醒他而已。

清风看上去吃了很大的亏,但仙家行事不能以常人眼光论,他以金仙修为缠绕了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这一手功夫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连钟离权都觉得意外,看来这位仙童自从天国一战之后,修为有所精进。不能说他达到了金仙修为的极致,但至少隐约已悟出门径。

那一笔,可以说是一种试炼,试不动尊明王到底有多狠,试自己究竟有何悟?清风究竟有什么收获,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钟离权也说不清。但有一点大家都看到了,清风借这一笔抽身而退,再有什么事情也烦不到他了,但善无畏却无法抽身而退。

以法力论,不动尊明王当然更高,以推演玄妙论,那一笔反倒落了下乘。

梅振衣出面在意料之中,但他采取的方式不是和解,不是劝说,甚至不是斥责,而是直截了当的摊牌,要约战驱逐。他驱逐的可不仅是善无畏,在云端喝破了不动尊明王的名号。这一下惊动了漫天神佛,谁也没想到一位小小的仙人会做这种事,连钟离权也没想到,差点以为徒弟吃错药了。

但是梅振衣话已出口,阻拦是来不及了,钟离权只能下界与他分说。

“善无畏为何要落那一笔?”知焰仙子思索着问道。

“他不得不落,这一笔的后果他也不能逃脱。”钟离权摇着扇子答道,见面前两位晚辈不解,又问了一句:“振衣、知焰,你们成就仙道之后,为师可曾再传法诀?”

“没有。”道侣二人一起摇头答道,不明白钟离权为何要问这一句话。

钟离权:“成仙之后,无诀可传,只有道可谈。为师今日,就要为你们开讲。”

钟离权竟然选在这个时间,为他们俩开讲仙家道法,梅振衣觉得时机有些不对,但又无法拒绝师父,正在疑惑间又听钟离权问道:“振衣与善无畏约战之事,没有告诉山中弟子吧?”

知焰答道:“没有,告诉他们也无用,这是仙家之事。”

钟离权:“那好,就不要让世间凡人与未成仙的修士获悉了,这确实是仙家争端之事。你们俩人就在此听我开讲。…提溜转,你出来!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也一同听讲,不论领悟多少,算你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