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云飘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起身跪拜于地:“前辈要见碧霞元君,能否请您一件事?”

知焰不动声色的问:“什么事?”

云飘渺:“关于孤云川的师承道统,若有机缘,能否开口问一声?”

知焰微微点头:“哦,是这件事啊,难为你一直记挂在心。我此去不一定能见到碧霞元君前辈,若真能见面,一定会开口寻问的,回来后把结果告诉你。”

云飘渺:“晚辈的请求不止如此,孤云川众修士无法确证仙界之事,能否有物可证?比如仙霞衣的下落?”

知焰:“我自会尽力,将在洗剑池斗剑之前返回,你还着急回青城剑派吗?”

云飘渺连声道:“不急不急,等前辈回山再说,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水姑娘,她也一定会等的。”

知焰想了想道:“我这是答应你的请求,若带回了什么证物,也由你去交给孤云川。”这分明就是要将结缘功劳送给云飘渺的意思。云飘渺连忙下拜道:“晚辈感激不尽!”

知焰随钟离权飞升至天庭,来到一处陌生的仙界,这里无有晨昏之别,在一片云海之上,片片云朵隐映彩光,若玉浪飘飞舒卷,四下里看不见一位仙家。

钟离权在云朵上驻足道:“碧霞元君的灵应仙宫就在此处。”

知焰看了看四周道:“此处与瑶池圣境向众仙家展现门户不同,弟子怎看不见踪迹?”

钟离权:“看不见没关系,你叩门求见就行,报出你的道侣身份。”

知焰躬身拱手以神念传音道:“青漪三山修士,正一真人道侣,妙法门晚辈仙家知焰,求见碧霞元君。”话音未落,神念忽动,灵台若有指引,心念一起身形已移,出现在一座金仙洞府中。

脚下仍是浩瀚云海,远处霞光瑞霭变换,如一道道透明的光晕彩帘,几声鹤唳与箫音交鸣,遥见有跨鹤仙子飞过。一道彩虹展现落于知焰身前,顺着彩虹看去,有一座雄伟高山露出云海,岱岳之神秀亦远叹不如。

遍崖翠树杂花锦,五色芝叶瑞草鲜。

云铺半山叠玉嶂,霓虹挂径霞漫天。

人间见不到这种完美的景象,是金仙碧霞元君灵台造化开辟,知焰一边赞叹一边顺着那道长虹飞去。这彩虹就是一条指引的道路,彼端在那座高峰之上,碧霞元君在等她。

知焰进入了灵应仙宫,钟离权也飘飞而走,看身形似乎未动,手中仙风扇连挥,眼前就似光影移转,已经穿过了天庭中不少地方。当他收起仙风扇站定时,如有旁人在场,会怀疑这里不是仙境而是一处山村。

赤精子宁封在天庭开辟的云霄洞仙府,与碧霞元君的灵应仙宫不同,它毫无遮掩的展示,遥望一片山青水秀景致,近处小桥横溪野径,几座绵延的小山丘环抱中,树荫下露出几间草庐的屋檐,就似世外桃园村落。

仙乡青山绕秀水,小桥望径便是家。

逍闲山茶无四季,陌头桃李野簪花。

这位前辈金仙的心境倒很是古朴野趣,灵台化转的洞府是如此景象,看似没有门户,但也不能随意出入。外人如不得允许,怎么走也过不了那座小桥。钟离权在桥头抱拳道:“闲散仙家钟离权,拜访宁封仙友!”

第286回、玉女藏针仙霞刺,玄皇妙手善解缘

村中跑出一位垂髻童子,来到桥头问道:“钟离上仙,你是一个人来的?”钟离权以前来过此地,故这童子认识他。

钟离权笑道:“阿牛,为何这么问?”

阿牛答道:“我家大老爷要我在这里接人,说钟离上仙可能会带着徒儿梅振衣一起来,没想到只来了你一个,你徒弟呢?”

钟离权:“我那徒弟又闭关了,没随我一同前来,你家大老爷料错了,他在哪?”

阿牛:“就在村后等你,请随我来。”

走过小桥,穿过村庄,村后小溪形成了一个水湾,水湾边有几块卧牛石。赤精子的形容打扮就像一位山野樵夫,正躺在石头上乘凉,见童子引钟离权来到,拎着拂尘起身笑道:“心猿悟空刚走不久,据说到人间去寻你徒儿手中的青莲宝灯,不论成与不成,我想你那徒弟一定会到天庭来问个明白,没想到是你一个人来。”

钟离权也取出一柄金丝拂尘,在一块卧牛石上拂过,很随意的坐下道:“振衣那孩子与斗战胜尊者化身试法,把青莲宝灯留下了,而心猿悟空的心愿化身却斩尽圆满。”

说话的同时,仙家妙语声闻已将事情的经过解释清楚,赤精子神色微微一惊,似乎有些在他意料之外。但赤精子并没有追问,看着钟离权又说了一句:“与上次来时不同,您手里的拂尘很不错呀?”

钟离权手抚拂尘上的金丝马尾笑眯眯的说:“这是振衣那徒儿孝敬的,我先拿着耍几天。”

“让我看看。”赤精子伸手将拂尘拿了过去,捧在手中抚摩道:“好神器,很漂亮,精雅犹胜于妙用,我听说正一梅真人炼药之道无双,没成想到炼器之道也得了钟离老友的真传,有青出于蓝之势啊。”

这几句话夸的钟离权很舒服,坐在那里笑而不言。赤精子又向身边侍立的童子道:“阿牛,你好好看看,这是钟离弟子孝敬师父的神器。”

童子接过金丝拂尘研究了半天,有些不服气的说:“若有天材地宝,我也可以给大老爷炼制这样一柄拂尘。”

赤精子沉吟道:“炼制几件神器的天材地宝,我云霄洞当然不缺,那你与师兄弟们就炼一柄试试啊?…不知梅振衣炼器之时损毁多少,用了多长时间?”

“天材地宝无所损毁,在人间断断续续十余年,最后炼成用了三个月。”钟离权实话实说。梅振衣正式炼成这柄拂尘用了三个月,但此前处理龙须、琢炼手柄,断断续续十余年,这么说显得比较谦虚,但他的确没有损毁任何材料。

阿牛的脸色变了,看着这支拂尘很惊讶,冲钟离权道:“上仙,我能否把这柄拂尘拿去给师兄弟们看看?一会再还回来。”

“尽管拿去好了。”钟离权很大方的挥手。阿牛鞠了一躬,一溜烟跑回了村子。

“此处偏僻,没有什么佳物待客,仙友就用些山野桃李吧。”赤精子一挥手,卧牛石上出现一个小几,上面盛着附近树上结的野果。

钟离权笑道:“明明是金仙洞府,宁封上仙却称山野,着实有雅趣,那我就尝几个李子。…嗯,这明明就是朱果嘛!”他用了几枚仙李,又问道:“我的来意,想必宁封上仙已经知晓?”

赤精子点了点头:“你是来问心猿悟空之事,很遗憾你徒儿没来,我本想当面向他致谢,此番欠他一个人情。”

赤精子怎么会欠梅振衣一个人情?说来话长。想当年的千柱道人不是别人,就是赤精子的历世修行化身,在人间托舍出生,带着斩出化身时的心印,一世修行有成,创立青城一派。但千柱道人最终没有成仙,或者说这一化身没有修行圆满,意外被斩灭了。

所谓历世修行化身,刚出生时没有任何修为法力,修行未成时与寻常众生无别,如这一世修行圆满飞升成功,那么这一世的见知、法力都会融入到本尊法身中。如果修行未成,本尊法身不会多损,但白费这一场功夫。

历世化身一般不清楚自己还有这段来历,受心印指引走上修行之路,学习世间之法,求索感悟玄机。如果被斩灭了,那么缘法了断,与本尊法身也没关系了,千柱道人就是这么一种情形。

千柱道人的弟子们建立了青城剑派,也算是赤精子道法留在人间的一个分支传承,但赤精子本人与青城剑派并无直接关系,也没有祖师之责。但有这样的缘法在,梅振衣协助青城剑派寻回宗门圣物,赤精子也应当道谢,不是替自己谢而是替早已不在的千柱道人谢。

至于青莲宝灯,是千柱道人在古吐蕃一带找到的,假如他修行圆满,赤精子也想把这盏灯带到云宵洞来,仔细研究印证一番。至于那枚灯芯,是千柱道人炼制的,其威力远不如梅振衣的雷神剑合器,后来让姚妖王给吃了,吃了就吃了吧,赤精子不会计较也不能计较。

至于心猿悟空的来历就更奇妙了,青莲宝灯在佛陀座前本是没有灯芯的,以灵台神念为芯催动的。有一日灵山说法时,佛陀觉灯光晃动闪烁不定,就把这一截心念化为的灯芯斩去了,飞落于地化为七窍顽石。

心猿悟空是无量光斩落的灯芯,无中生有凭空而现,修证斗战胜尊者果位来到灵山佛国,他也清楚了自己的来历。梅振衣在方正峰上以仙家法力发动青莲宝灯,此圣物重现于人世间,惊动了佛国,它是心猿悟空的来处寄身,就算别人不来寻,心猿悟空当然要来寻。

当年须菩提尊者化身下界为一道人,点化心猿悟空修行,离去时留下一句谒语:“斩尽心猿成悟空。”——这就是心猿悟空名号的来历。有没有这盏灯对心猿悟空而言无所谓,但他若动执念纠缠于这盏灯,实为修行之碍。

心念一起,化身下界索取,一番论道试法,心猿悟空立地顿悟,此执念已消,当场修正圆满,从此他真正的、完全的不再是一截灯芯。这也是修行中破关精进,梅振衣此番算是帮了心猿悟空一把。

杨戬在方正峰上嘲笑心猿悟空是无量光斩下的一截无用灯芯,只是打个比喻开玩笑,没想到真说中了。

梅振衣试法获胜,不仅摆脱了心猿悟空的纠缠,也让心猿悟空摆脱了自性的纠缠。更妙的是,他不是为自己留下这盏灯,更没有想着凭借这盏灯威力所向无敌,就是依论道之语解决这件事,随后把青莲宝灯交给了水无痕,依照此前的缘法,这才是仙家所为。

否则这盏灯留下了,对梅振衣本人的修行并无好处,甚至还会有损,其中玄妙也只有赤精子和钟离权这等仙家才能够理解。

当赤精子确认心猿悟空的来历时,钟离权也就想明白了。后面的话都是两人的印证之语,以钟离权请教、赤精子回答居多。仙家妙语声闻讲述的内容涵盖数百年故事,也不可能一一落笔描述。

等因果缘法解释完毕,钟离权环顾四周叹道:“我初证金仙未久,虽有灵台化转之功,但修行见知仍有所缺,未到自如知常境界,今日多谢宁封上仙指点。”

赤精子淡淡一笑道:“钟离不必与我客气,此事由梅振衣牵起,你收了个好徒弟啊。…阿牛把你的拂尘送回来了,你也该告辞了,请转告梅振衣一声,往后若在仙界有事,我当助他一回。”

钟离权眯着眼睛问道:“振衣在仙界会有何事,需要您这位闲居山野洞府的上古金仙相助?”

赤精子摇了摇头:“你徒弟的事,我也说不准啊,本以为他会与你一起来,结果只来了你一个,他将来在仙界有没有事,谁也说不定。”

钟离权与知焰是一起返回青漪三山的,人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云飘渺和水无痕等的十分着急,见知焰仙子归来非常高兴,离洗剑池斗剑之期还有一个多月,总算一切都还来得及。

知焰来到结缘草庐,将云飘渺和水无痕都叫到厅中坐下,取出一枚鹅蛋大小的珠子,往空中一抛。这枚珠子化为圆光向外膨胀,将整个客厅都罩了进去,云飘渺与水无痕的身形也没入这珠光之中,他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天庭灵应仙宫。

知焰用了最简单有效的手法——入境观,让他们亲身见证自己与碧霞元君的对谈。想当年清风在敬亭山对梅振衣“讲故事”用的也是这种手法,但知焰可没有清风那种修为,她借助了一件神器,碧霞元君采自东海炼制而成的碧霞蜃光珠。

碧霞蜃光珠的妙用能现不可思议之声光,让见证之人如亲身经历,云飘渺和水无痕看见的是知焰与碧霞元君间的一段谈话,省略了所有他们尚不能领悟的玄妙境界,只显示他们能看懂的影像,也节约了不少时间。

这枚碧霞蜃光珠是碧霞元君送给知焰的礼物,正如钟离权所言,碧霞元君曾在东汉初年斩历世化身于人间修行,托舍出生为一女子,父亲姓石母亲姓金,她小字玉叶。石玉叶长大后在泰山玉女池修道,遇见了人间行游的大天尊,结缘之后有了个女儿就是龙隐姑。

有这么一层关系,碧霞元君当然愿意见知焰一面,而且还送了她一枚碧霞蜃光珠,并有一句话交代:“若梅振衣与你助胡春救出龙隐,将来在仙界有事,我也当相助一回。”这话与赤精子的意思是一样的。

这些事知焰当然不会告诉云飘渺与水无痕,随缘小筑中只是解释了孤云川的来历。

孤云川一派并非石玉叶所创立,但与碧霞元君有些关系。石玉叶她身边有一位侍女叫阿川,跟随石玉叶多年,也接触了仙家修行之法。石玉叶飞升后,阿川在人间修行虽未成仙但也有所悟,留下了孤云川一派的道统。

至于那件所谓的信物仙霞衣,根本就不是一件衣服,指的是一门道法,就是如今孤云川的掌门绝技“护身仙霞术”。这门道法只有女子可修炼,入门之后就似穿了一件奇特的仙衣,但凡男子哪怕是金仙入世也不可接近亵渎,又称仙刺衣。

渡过苦海劫,可“转刺化仙霞”,有点类似于上古金仙广成子留下的绝壁丹霞术,此时仙霞刺可收放自如,到了待诏圆满境界,可霞举飞升。当年石玉叶就是化为霞光而去的,侍女阿川亲眼所见。

碧霞元君斩化身下界为石玉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印证这门道法,除非习练者道法大成收放自如,自愿不以仙霞衣刺人,否则碧霞元君自己也想不出世间男子有何破解之法?但奇妙的是,石玉叶的仙霞衣偏偏让一个男人给“解”开了,此人当然就是本尊入世行游的大天尊,于是人间有了一段道侣之缘。

当年阿川只学了护身仙霞术,如今孤云川的道法博大精深,其实大多非阿川所传,而是历代弟子补全。就像孙思邈并未教梅振衣神农百草鞭,钟离权也未传授三十六洞天,这些都是梅振衣承前启后,集大成开创。

孤云川没有出过梅振衣这种人物,但六百年来这么多代弟子中还是有人材的,凝结了历代的修行感悟精华,建立了如今世间修行界一个完整的大派,最早的护身仙霞术传承未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传承信物仙霞衣其实一直没有失去。

事情完整的经过就是如此,知焰在碧霞蜃光珠中略去了石玉叶与大天尊结缘那一段,其它的话都交代清楚了,灵应仙宫中碧霞元君亲口所述,如此仙家景像,想造伪都造不出来,也没人会去伪造这段光影见闻。

听完之后水无痕恍然大悟,师门的传承谱系以及信物终于确认。云飘渺却有些担忧的问道:“水师妹,听说洗剑池斗剑之后,你将成为孤云川掌门弟子,也要学那护身仙霞术吗?”

水无痕脸红了,低下头弱弱道:“我无嗔师兄一向洁身,誓弃情爱之牵,修为也是同门翘楚,我若不愿为掌门弟子,无嗔最适合不过,她心里也一直希望修习护身仙霞术。”

无嗔当然是个女的,修行人之间也可称为师兄,只表示门中排行与性别无关。水无痕不想为掌门弟子修习护身仙霞术,否则不到出神入化境界就不得与云飘渺亲近了,她想向师父请求另立掌门弟子,却又不好直接说出来,拐弯抹角的提这么一出。

知焰微微一笑,径直说破道:“水姑娘若想与云飘渺结为道侣,在此可以直言,我会设法成全,只要你们二位点头就行。”

这话把云飘渺的脸也给臊红了,两人都低下头没说话,一起离座向知焰下拜,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知焰一摆手:“二位的心意我清楚了,起来吧!…云飘渺,我将这枚神珠暂时交给你,并教你如何展现方才蜃景之法,你带着碧霞蜃光珠去孤云川一趟,这也算一场福缘功果,有恩于孤云川一派。”

水无痕抢先道:“多谢仙子成全,我还是先去青城剑派送还宝灯,然后再陪云师兄去孤云川见尊长,恰能赶在洗剑池斗剑之前。”

知焰点头道:“就这么办吧,我会写两封信,分别给你们的师父,二位正好带去。”

知焰的信不用想也能猜到内容,相当于“保媒”,讲明这二人的心意,尤其是劝说孤云川另立掌门弟子,让水无痕与云飘渺结为道侣。同时分别解说了寻回青莲宝灯以及确认孤云川传承的经过,在给青城剑派的信中,还特意解释了灯芯之事。

吩咐完毕,知焰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水无痕道:“你师父屡归尘定然修习了护身仙霞术,如今到了收放自如的大成境界吗?”

水无痕略显惭愧的回答:“据我所知师尊苦海未渡,修为尚差一线。”知焰闻言叹了一口气出门而去,并没有多说什么。

两天后,云飘渺与水无痕带着知焰的信、青莲宝灯、碧霞蜃光珠离开了青漪三山。首先到了青城山,青城派接待水无痕的规格相当隆重,以宗门最高的礼节,当然是因为迎回圣物的原故。掌门四季书召集门中众长老前辈商议,做了个决定,又写了一封信让水无痕带回孤云川,云飘渺自然护送她前去。

孤云川道场中都是女子,门中戒律男人禁足,所以没有在祖师殿中接见云飘渺,屡归尘与门中众长老在道场外围的望霞亭隆重接待了云飘渺,云飘渺当众祭出碧霞蜃光珠,展示了碧霞元君亲口所说的一切。

望霞亭中,屡归尘与众长老以师礼向云飘渺下拜,搞得云飘渺很不好意思,心中知道这些人拜的不是他而是宗门传承,只得手持碧霞蜃光珠受了这一拜,然后赶紧下拜回礼。

屡归尘收到了知焰与四季书的信,与门中长老商议一番,立刻动身赶去了一个地方,就是两派斗剑相争的洗剑池,四季书早已在这里等她。没有旁人,两位掌门在这里密会三日,外人也不知他们都商量了什么,随后一起离开洗剑池来到青漪三山。

第287回、停橹收帆江自流,舟行山泊敬亭幽

梅振衣还在闭关,知焰在五湖山庄正厅接见了两位拜山的掌门,刘海等众弟子也在场。

四季书人如其名,青衫大袖甚为儒雅,这位剑仙很像一位书生,谈吐却不显迂腐而有出尘之意,从气质上看,云飘渺倒是得了师父的真传。屡归尘让知焰微微感到意外,她甚是娇美,容貌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年纪,身穿杏黄裙腰束紫丝绦,唇红齿白就是眉宇间显得比较冷峻。

孤云川掌门绝技护身仙霞术果然名不虚传,四季书与她隔了一个座位才坐下,在屡归尘身形两尺之内,他竟无法靠近,空中如有无形针芒。

两位掌门首先向知焰表达了谢意并向尚在闭关的正一真人转达了敬仰之情,然后就谈到了正事。云飘渺和水无痕结为道侣他们乐见其成,孤云川另立掌门弟子。两派之间斗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修好。

洗剑池斗剑之会还要如期举行,请帖已经发出去了,有些客人诸如已飞升仙界的宝锋真人没法另行通知,所以还得在洗剑池迎客,就当这是一场修行界的盛会,仍然邀请梅振衣与知焰携弟子赴会。

知焰点头笑道:“振衣早已料到会如此,他闭关之前留了一句话——若青城剑派与孤云川不再争夺洗剑池,此盛会仍将如期举行,我倒有一个建议。”

四季书与屡归尘齐声问道:“正一真人有何建议?”

梅振衣的建议是仍然斗剑,却不是争夺洗剑池,也不是青城与孤云两派相斗,既然邀请了各派的长辈前来观摩,这些长辈定会携带晚辈弟子,就让这些晚辈弟子下场演法切磋,互相交流印证,所谓斗剑也不一定要以剑相斗,各种擅长的法宝与法术都可以施展。

四季书赞道:“此计甚妙,可演各家之妙法,切磋互鉴。”

屡归尘想了想:“我也赞同此议,但晚辈弟子之间演法,若出手不慎,会不会伤了和气,若有争端之心在胸反而有损心境。”

知焰解释道:“这就看晚辈弟子各人的悟性了,如此难得的印证切磋,却看不透这胜负之间得失机缘,那也算不得修仙之材,长者正可借此考察弟子,知道该如何点拨教导。…至于演法不必伤人,诸如青城剑派的裂刃飞虹、我青漪三山的神宵天雷这种威力巨大的法术,互相演示便知双方修为高下,不必直接斗在一起。”

屡归尘轻轻拍案道:“我倒没想这么深,将门内较艺推广于各派之间,甚妙!”

这件事商量定了,四季书与屡归尘对望一眼,一齐起身走到客厅正中,向知焰下拜道:“还有一件事,恳请仙子答应!”

“二位掌门不必多礼!”知焰伸手凌空虚扶,却发现那两人以法力相抗不愿起身,于是没有勉强,手扶桌案道:“有何事,直说无妨。”

“我们两派为洗剑池争斗了三十六年,如今找到了比洗剑池更重要的东西,忽然醒悟这番争斗有损无益。我们两派已不欲再争,然而洗剑池归属未定,以缘法论,经门中众长老一致商定,以我们两派的名义,将洗剑池奉送知焰仙子,请万勿推辞。”

两派共商要把洗剑池送给知焰,不是给梅振衣也不是给青漪三山,就是送给知焰仙子本人。孤云川弟子有大恩于青城剑派,青城不能与孤云川再争洗剑池,反过来说,青城弟子也有大恩于孤云川,孤云川也不好再争。

干脆斩断争执心,把洗剑池送给知焰,这是他们想的一个好办法。寻回青莲宝灯以及确证孤云川道统传承,表面上是云飘渺与水无痕办到的,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是知焰一力促成。至于梅振衣嘛,还真没出什么力,他一直在闭关。

知焰起身回礼道:“多谢了!”她做事从来没有不必要的客套,也没多说什么推辞的话,既然两派要送,她就收下了。

梅振衣还在闭关,两派掌门要赶回洗剑池准备一个月后的盛会,只得先行告辞,由于这场盛会之后洗剑池就归知焰了,知焰派胡春与元充率十余名晚辈弟子与两位掌门一道前去,协助筹备事宜。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梅振衣出关走下了方正峰,这一次没有惊动山中弟子,飘然来到承枢峰的餐霞阁,先向师父请安。他目光明澈神色安然,已没有了上次出关后那种恍惚之态,信步走上山来衣袂飘飞,但并无一丝异常,看上去反倒更像一个普通人。

“师父不在,自从上次去天庭拜会赤精子之后,师父说还要多长见知,又去仙界闲逛了。留了一句话回答你所问,心猿悟空曾是无量光斩落的一截闪烁不定之灯芯。”知焰仙子就在餐霞阁中等他,转告了钟离权的话。

“原来如此。”梅振衣没有再多说,在知焰身边坐下,看着道侣笑而不语。

知焰有些奇怪的问:“为何这样看着我,不认识了吗?”

梅振衣握住她的一只手,含笑道:“不是不认识,而是见故人如新,因此心中有喜悦,我闭关这一年,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知焰也笑道:“再看你也有不同,两次出关你只留下了两句话,其一是问青城、孤云两派有何事比洗剑池更重?其二是建议将洗剑池斗剑变为一场同道盛会,这两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的情,而你本人并未直接插手。如今我看你有一种感觉。”

梅振衣:“什么感觉?”

知焰:“说不清楚,原先只有清风、观自在、大天尊那种人身上才能见到,现在似乎在你身上也感觉到了。”

梅振衣含笑反问:“现在才感觉到吗?”

知焰眨了眨眼睛道:“你与心猿悟空试法,在我看来仍是一段完整修行不能算中途出关。其实一年前就应该有了,但直到今日,我才看得清楚。”

梅振衣点了点头:“很正常,直到今日我自己才体会清楚。”

知焰靠在他的肩上很俏皮的问道:“正一上仙,那我就考考你,青城、孤云两派消弥前嫌,云飘渺与水无痕也结为道侣,这些都应在你的意料之中不必多谈,但洗剑池如今归属谁呢?”

梅振衣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呵呵笑出了声:“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归你了。”

知焰:“你怎能一语中的?”

梅振衣:“洗剑池是争端缘起,我若化身为青城、孤云两派众长老,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既然都因此受你的大恩不欲再争,最好的办法就是送给你,从此斩断是非执念。如此难得之福缘,若还看不穿得失的话,枉为一世修行了。”说完点了点头又道,“嗯,这也算是斩心猿之法。”

知焰掩嘴一笑:“就别谈斩心猿了,山中还有一件喜事,看你能否推演得出?”

梅振衣眼皮也不眨的说道:“张果成仙。”

知焰掐了他一把:“张果成仙你早就心里有数,但却未说中事情的全部,张果与星云昨日回山了,随行的还多了一个人。”

在梅振衣闭关期间,远在关中梅家原的张果修至世间法尽头,三个月前飞升成仙了,在仙界并未久留,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立刻返回,因为在他飞升之前,星云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梅思恩。

张果的儿子怎么不姓张?这是他与星云商量后决定的,张果本无姓,这个姓是随便取的,他是乌梅成精,又为梅氏家奴受仙缘恩慧,所以长子姓梅名思恩。这种事情在古代很常见,一般需要家主赐姓,而张果与星云自己就这么决定了。

先有儿子后成仙道,总得带着孩子回青漪三山让梅振衣见一面,他和星云这就回来了。

梅振衣听说之后笑道:“张果与星云师太有子,也在意料之中,师太脸皮薄估计很不好意思,因此一直未说这个消息。”

知焰:“别总叫人家师太,早就不是了,现在是星云居士张夫人。”

梅振衣拍了拍脑门:“确实不能再这么叫她,都是小时候的习惯了,总也改不了口。”

知焰打趣道:“你帮老家奴拐走了翠亭庵的俏住持,不知观自在菩萨会有什么感想?”

梅振衣:“这是张果与褚云行两人所愿,事情应当如此,不论菩萨怎么想,也不会与我计较。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自芜州出发,行游直至西海吗?张果去请星云,问她愿不愿换上便装同游山河,星云欣然答应,缘法就有了。”

知焰:“你忽然又提到当年之事,是不是又想行游了?”

梅振衣点了点头:“我闭关一年不得见,谷儿、穗儿还好说,未免冷落了玉真与行儿,这一次去洗剑池沿途风光不错,我们就乘舟由青漪入长江东行,还可行游大半个月,届时你与我再去洗剑池。”

知焰:“很好,行儿与提溜转一定高兴,我这就吩咐应愿去准备。”

商量完毕,道侣二人走下承枢峰去结缘草庐见张果,星云师太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粉脸通红一直都没好意思抬头。若论辈份的话,襁褓中的小思恩可以算是梅振衣的同辈了,但张果与星云却不愿这么论,让刘海叫梅思恩师弟。

见面当然要有礼物了,不论是按世间的风俗打赏红包,还是以仙家身份赠送灵丹妙药,对这个孩子,梅振衣出手绝对不会小气。

张果来的正好,暂时就留在青漪三山镇守,也没什么大事,偶尔指点一下刘海等人处理三山事务,他可是最早的梅家大总管。而梅振衣准备离山行游,回去和玉真公主一说,要带着她和行儿游山玩水,玉真当然高兴。

三天后,有两艘船从青漪湖中出发驶进青漪江,前面是一艘大舫船,上下两层雕梁画柱、绣锦飘帘漆玉为栏,尽极雍容华贵,一看就是公候之家的游船,普通人有钱也不敢公开这么装饰,船上当然是玉真公主等亲眷。后面是一艘崭新的大篷船,前中后有三个大仓,安置十数人以及日用之物也没问题。

舫船的二楼前方有一间小厅,朝船头的一面是一扇垂着纱帘带栏杆的月牙门,玉真公主与儿子坐在帘后看沿江风景。别看行儿平时像个淘气猴,但在娘亲面前却乖的似个小猫崽子,一边吃点心一边陪玉真公主说话。

梅振衣站在船头,背手看着激起的船舷浪花与流逝的江水。这两艘船走的比一般的船要快不少,顺江流而行未升帆也未摇桨,中午时分到了青漪山脚下,远处岸边就是他与清风遇黄龙禅师之处,也是张妖王画地横江拦善无畏的地方。

梅振衣的船渐渐追上了江中一艘规模稍小的舫船,耳闻一阵击节与抚弦之声,有一男子在船中朗声吟诵道——

西塞沿江岛,南陵问驿楼。

潮平津渡阔,风止客帆收。

去去怀前浦,茫茫泛夕流。

石逢罗刹碍,山泊敬亭幽。

火炽梅根冶,烟迷杨叶洲。

谁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

吟诗声隐约传来很飘渺,但以梅振衣的耳力当然听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恰有几只鸥鹭从江上飞过。此诗好意境,作诗之人好才情,凡人说话不带仙家妙语声闻,其中有几句他没有理解的太明白。梅振衣也来了兴趣,抱拳传音道:“前方舟中雅客,能否有缘一叙?”

前舟中有一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端着杯子喝酒吟诗,身边还有一群宴妓抚琴添趣,忽闻船后传来梅振衣的声音,就像在耳边打招呼。男子赶紧起身挑帘走到船头,只见后方追上来一艘华贵无比的大舫船,一看就是公候世家所乘之物。船夫操舟极为娴熟,片刻间已经靠到了这艘舫船的旁边,船头相隔不过四尺远稳稳的于江中并行。

那边船头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三缕长髯形容俊朗,一身道人的打扮。在开元年间,贵族子弟出游着道装并不少见,甚至是一种社会休闲时尚,就连这边舟中的中年男子也身着类似道袍的长襟大袖衣,所以这身打扮也不算很特异。

中年男子一见这艘船与船头站的道人,就知这对方来历不凡,绝对是一位很有家势背景的贵胄子弟,他有点矜持的淡淡一笑拱手道:“襄阳孟山人浩然有礼了!行舟弦歌闲赋,忽闻雅意之声,请问来者是谁?”

襄阳孟山人浩然?他不就是孟浩然吗!与王维齐名的田园诗大家,别说千年以后,如今已颇有才名,大唐诗风为千古最盛,梅振衣当然听说过他。

“先生自称孟山人,我姓梅,就叫我梅山人吧。舟中听闻先生之诗,感意境悠然,特奉送芜州美酒老春黄一坛,特产菜肴一席,添饮吟雅趣,不请自来望孟兄莫要嫌我烦扰。”古人自称山人有多种含义,可指修仙之人,也可能是自谦没有官职在身。

说着话梅振衣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孟浩然的船头,左手托着一坛酒,右手提着一个朱漆食盒。孟浩然眼睛一花,对方就已经上船了,看来这位梅山人还精通武功,刚才没见他手里有东西,想必是没看清楚。

来客姓梅,此地是芜州,再看看对方那艘船的气派,一定是南鲁公府的子弟了。孟浩然前年曾行游长安,听说过南鲁公出于芜州梅氏。他本以为对方会请他过去,没想到梅山人自己跳过来了,还带着酒菜,微微有些意外。

“山人既有雅性,若不嫌此舟寒微,请到舱中一叙。”孟浩然挥袖挑帘,一副清高之态,将梅振衣迎进了船舱。命宴妓重新摆席,换上梅振衣带来的酒菜,两人对座饮酒闲谈。

“方才闻孟兄吟到‘山泊敬亭幽’一句,知为即兴之作,才情令人佩服。但诗中‘火炽梅根冶’何解?‘石逢罗刹碍’又何指?恕在下学识浅薄不能尽然领会,请指教。”古人吟诗有时用典太过生僻,旁人还真不好理解,梅振衣刚才没听明白的就是这两句,当面向孟浩然请教。

孟浩然已有几分醉意,听梅振衣这么问,略带自得之色解说了一番:梅根当然不是梅树的根,是九华山下一处地名,火炽形容炉火旺盛,那里是自古产铜冶铜之地,孟浩然不久前行游经过。此句‘火炽梅根冶’,与下句‘烟迷杨叶洲’成联。

至于‘石逢罗刹碍’,梅振衣每个字都听懂了,就是不明白何指?罗刹为梵文罗叉娑的简译,也可指代恶人恶事,这青漪江上哪来恶石挡航道?这么一问孟浩然的话就多了,甚至带醉扯到了远在长安的天子李隆基。

听言知意,孟浩然说话自然文雅清高,但梅振衣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理解的比原话更清楚——

话说孟浩然出生于襄阳,早年一直在鹿门山中以隐逸之士自居,每日于田园看着僮仆弄田桑,无事读读书、写写诗、钓钓鱼、喝喝酒、泡泡妞,常自比渭水垂钓姜子牙与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

就这样一直“隐居”到四十岁,再也“隐”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成不了姜尚与孔明,也没有文王与刘备来请他。于是在前年(大唐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孟浩然离开鹿门山应进士举不第,随后在长安四处献诗结交名士,倒也名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