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对李白的感觉,与当时其它人是不一样的,千年之后谁不知道诗仙李太白的大名?远非孟浩然等古诗人可比拟!在洗剑池法会上错过,梅振衣就觉得遗憾,如今他竟然自己跑上敬亭山来,当然要结交一番。

能与李白对饮畅谈,这是后世之人神仙般的向往,而梅振衣却有亲历的机会。见李白并无倦意,对敬亭山上发生的事疑惑不解,梅振衣干脆敲开了万家酒店的门,在二楼找了张座位,命伙计点上明烛做几个拿手菜,奉上最好的老春黄,与太白对饮而谈。

梅振衣向李白解释了青帝与绿雪的来历,青帝是一位山中修行的仙人,而绿雪是武则天册封的山神,如今已被李隆基下旨削爵。青帝在山中修行不欲被俗人打扰,因此命绿雪现身奉茶一杯,很“客气”的请他下山。

眼前的李白并非仙家,太复杂玄妙的事情梅振衣也没有讲,只是介绍了一个大概,李白听得有些糊涂,端着酒杯问道:“按绿雪之言,那位自称青帝的妖异修士与我有旧,而我从未见过他,难道他也听过我的名号?”

梅振衣苦笑道:“他可能是与你前世相识吧,我也说不清。若非如此,他不会以杯茶送客,直接就把你赶下敬亭山了。”

梅振衣亲自拉着李白半夜来喝酒,万家酒店的老板纪思侯当然被惊动了,他久闻李白大名,也借此机会来拜见。梅振衣抱歉道:“纪叟,半夜打扰你们了,睡意既消,就坐下一起喝两杯吧。”

三人同席饮酒,如此佳酿让李白赞不绝口,对世代酿此美酒的纪叟也十分赏识,聊来聊去竟然聊到了纪叟的名字,梅振衣问他为何叫“思侯”?

喝了几杯酒,纪叟的话匣子也打开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祖父纪公山城最仰慕的人就是南鲁侯梅孝朗,后来他老人家是南鲁公了。我们家世代酿造经营老春黄,却没有出一个大人物,托梅公子的福钱挣了不少,但仍是卑微酒商,我祖父给我起名思侯,让我从小读书,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封侯拜相光耀门庭。…惭愧啊,年将知天命,仍是酒家翁,有负先人期望,实乃不孝子孙。”

李白安慰道:“纪叟何出此言,我家在川中就听说过芜州老春黄的大名,你能让世代所酿的美酒传名天下,就是光耀门庭报答先人之举。…长饮此佳酿伴游名山,王侯又何所谓?”

一听这话,梅振衣趁机劝道:“太白先生既有此说,又何必执求‘衣冠耀天京’呢?您的文采风姿上下千载举世无双,势将流芳百代,岂是一世公侯可比?”

第302回、游说万乘苦不早,着鞭跨马涉远道

梅振衣虽说是劝,但言语之间夸的李白非常舒服,他带醉举杯道:“我自幼饱读诗书,既自负才高博一世空名,总有兼济天下之心,若不行之,怎能安处?”

李白劝纪叟劝的挺好,但同样的话放在他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他终究还是有入朝为帝王师的大志,不去长安朝中一生总觉得遗憾。既然如此梅振衣也不劝了,举杯回敬道:“是名即无空名,太白先生既有此心,那就往帝都庙堂走一遭吧,在下祝你早堪此愿。”

李白这一次在芜州一带停留了很久,甚至将自己的家室都安置在芜州的南陵县,那里有他族中的商铺与现成的房舍,便于照顾。李白早年曾娶豪门之后许氏夫人,许夫人早亡留有一子一女,不久前游会稽时又娶新妻刘氏。

李白好四处行游,家人不便带在身边,就安置在南陵县,而李白本人这段时间常在芜州城,结交了刺史宇文摩也有诗句相赠。他在芜州常去两处地方,一是在万家酒店饮酒,二是在敬亭山脚下徘徊。

李白好饮老春黄,与万家酒店的掌柜纪叟有结交,去万家酒店很正常。敬亭山脚下风景清幽,也是个散步的好去处,但总是在这里漫步却有些奇怪。月夜惊鸿一瞥,绿雪形容如画印入脑海,行游多少名山大川,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李白一时难以忘怀。

李白对青帝的身份仍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座山是属于一位自称“青帝”的仙家道场,而绿雪并非青帝的爱侣,是一位被当今圣上罢黜的山神。青帝没有再现身理会他,绿雪也没有再出现过,李白有些怅然若失。

这天,李白在敬亭山下的雪溪泉旁仗剑吟咏道——

洛浦有宓妃,飘摇雪争飞。

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

解佩欲西去,含情讵相违。

香尘动罗袜,绿水不沾衣。

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

好色伤大雅,多为世所讥。

这时有一名高簪道士,腰悬葫芦摇着蒲扇沿溪水边而来,拱手笑道:“当今之世风,名士赋佳人无伤大雅,只有所叹无有所讥。但阁下在此地吟此诗却有些不合适,莫不如随贫道去喝一杯。”

李白一见来人形容古朴气宇不凡,也连忙回礼道:“在下受箓山人李白,请问仙长大名?”

“贫道复姓钟离,久闻太白先生之名,今日见你在此徘徊吟咏,故现身一见。”道士捻着胡须答道。

“我听见有人在说什么好色伤大雅,特来问问何为好色,何为大雅?请问您就是李太白吗?我在世间读过你的诗文,很是佩服!…原来钟离前辈也在,那正好,请二位一起去城里的醉春楼谈谈这个话题。”徐妖王胜治摇着玉骨扇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与李白见礼,然后就要拉着俩人去城里的醉春楼喝花酒,谈好色大雅之诗。

钟离权一甩袖啐道:“姓徐的,你要喝花酒请自去,硬拉贫道干什么?”

徐妖王笑道:“醉春楼的酒没有你葫芦里的酒好,我请你去,是请一葫芦美酒。”

钟离权解下葫芦扔给了徐妖王:“那你就以我这葫芦里的酒招待太白,也是老春黄,无非年头久一点,加了饵药调制。”

徐妖王硬拉着李白走了,李白就算不想去也挣脱不了,他们的身形刚刚消失在十里桃花道中,青帝就突然出现在钟离权的身边。钟离权笑道:“徐妖王恐太白扰您清静,已将他拉走。”

青帝淡淡道:“我不伤天下有灵众生,岂会与他计较。”

钟离权:“徐妖王不是怕您伤李白,而是不想让李白招您烦。”

青帝:“徐妖王可是找到了一位喝花酒的好搭档。”

徐妖王与李白在芜州醉春楼喝花酒时,大唐天子李隆基醉眼迷离,也在喝另一种味道的花酒,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媳妇——寿王妃杨玉奴。

原蜀州司户杨玄琰之女小字玉奴,生在岭南容州,她是刘海的道侣杨玉环的亲姐姐,比玉环大一岁,十岁时其父去世,被族中三叔杨玄珪收养。后来杨玄珪调任河南府士曹,杨玉奴跟随养父去了洛阳。

开元二十二年,咸宜公主在洛阳大婚,她也应邀参加。在这场婚礼上,咸宜公主的弟弟寿王李瑁对杨玉奴一见钟情,随后就请旨册妃。

五年之后,天子李隆基极好音律,闻寿王妃精擅此道,于是诏寿王妃于座前抚琴。等杨玉奴奉旨拜见,那娇滴滴丰润体态,已经让天子移不开眼了,只觉后宫粉黛皆无颜色,等杨玉奴挑弦一曲歌罢,天子击节赞赏不已,就差大呼一声——知音人啊!

李隆基一眼就看中了杨玉奴,但她毕竟是寿王妃,受名节所限不能直接带回宫中,李隆基灵机一动想起了两个人。其一是自己的爷爷高宗李治,李治娶了父妃武氏,先让武则天到白马寺出家为女尼,再偷龙转凤接进宫中。其二是正一真人梅振衣,当年武则天欲下旨将玉真赐婚给梅孝朗,结果玉真在芜州出家为道,一直陪伴着孝朗之子梅振衣。

这两人的情况可不是一回事,但李隆基只是在想一个暗度陈仓的办法,借口为自己的母亲窦太后醮福五年,下诏命杨玉奴去长安出家为道,赐号太真。寿王李瑁虽然不舍,但也没辙。这一年杨玉奴二十二岁,李隆基五十六岁。

当年武则天毕竟在白马寺落发出家做了几年真正的尼姑,而杨玉奴一天真正的道姑都没做,李隆基将太真宫就修在了长安郊外的骊山行宫里,借口浴温泉经常与杨玉奴相会,从这一年起,杨玉奴长侍君侧。

如此看来,杨玉奴就是后世的杨贵妃了。是梅振衣弄错人了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事情正在发生,历史无所谓改不改变。李隆基又找了一位知音美人而已,就是这么巧,此人是杨玉奴。而远在芜州的梅振衣尚不清楚这些,李隆基后宫佳丽如云,这些私人生活并非梅振衣所关注。

李隆基私纳儿妇的同时,也热衷于长生之术,张果的劝告他没听从,又召集一批方士在宫中鼓捣长生不老丹,还派使者到太白山金星洞采玉版石、宝仙洞求妙宝真符。爱捣鬼总会出鬼,李隆基有一天夜里恍惚间听见空中有神语说“圣寿延长”四字,于是命人在宫中筑坛相祭。

他说有谁会说没有,谁又敢说圣寿不延长?上行下效,于是李林甫等权臣争相上表祝贺祥瑞,搞得玄宗更加五迷三道。有一天他自称梦见了“远祖”太上玄元皇帝(老聃),参军田同秀听说此事,上疏说自己也梦见了太上玄元皇帝。

田同秀还说玄元皇帝在梦中有交代,曾在尹喜故居藏置灵宝符。李隆基闻讯大喜,派使者前去还真找到“灵宝符”了。在明眼人看来,这其实是个高明的马屁与弥天骗局,但是天子就爱上这种当。此祥瑞一出,李林甫领朝臣上表尊号,李隆基下诏改元天宝,当年为天宝元年(公元742年)。

后代有很多野史轶闻或笔记小说,记述李白见到“贵妃”如何如何,其实有点误会。李白奉诏入朝在天宝元年秋天,那时杨玉奴已住在骊山,但身份还是太真道人。李隆基正式册封杨玉奴为贵妃在天宝四年,其时李白已于一年前被赐金放还不在朝中。

李白当然见过“太真道人”,但没有见过“杨贵妃”。

闲话少叙,天子李隆基喜获美人时,远在南陵的李白家里却出了点闹心事,李白新纳的夫人刘氏与夫家闹翻了。刘氏不安于室,对待李白前妻留下的一双子女也不善,对李白本人颇有微辞。

为什么会这样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刘氏不愿再跟李白原因很多。李白年已四旬依然是一介布衣,没有半点功名成就,一连四季到处行游根本不着家,连面都见不着,等等等等吧。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也不能说刘氏的抱怨有什么不对,但对于李白而言,刘氏并不是适合持家的夫人,在那样的社会,也不是一位守妇道的女人。

能合则合,不合则散,李白倒也洒脱,没有一丝留难之意,直接离婚了。离异之后的刘氏曾向故友们搬弄是非,说李白的种种不是。李白听了只有摇头叹息,就算不在乎,但也够郁闷的。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与刘氏离异之后不久,李白却迎来了喜讯。与李白交谊深厚的道士吴筠受到天子的征诏入朝,向李隆基举荐了李白,与此同时,持盈法师玉真与南鲁公梅振庭等人也上书举荐李白,称其“才高于世,大器之用”。于是天子下诏迎李白入朝。

李白接到天子的诏书心情大好,所有的不愉快一扫而空,留下的那首有名的诗句——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仰天大笑出门了,离芜州直往长安,梅振衣在云端上看着李白的车马,问身旁的师父钟离权道:“青帝似认识此人,师父也似认识此人,这位太白先生究竟有何来历?”

钟离权捻须似笑非笑道:“好认的很,长庚星君李太白,他下界这一世,连名字都没变,真是巧啊。”

长庚星君李太白是一位仙人,当年的修为已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发愿心下界重入轮回,以求入世之见知。所谓修行并非全然是指打坐行功求法力增长,种种经历、种种所学所悟也是一种修行。李太白下界的愿心是什么,要堪破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梅振衣又问道:“弟子不甚明了,长庚星君已超脱轮回,为何又要入轮回?”

钟离权反问道:“你可知何为超脱?”这一句话伴随的妙语声闻,顺势讲解了一段法诀,算是对弟子的点化传授,选择了这样一个时机。

所谓超脱,并不是不能再回来,而是来去自如,否则就不叫“超脱”而叫“放逐”了。真正的仙人可以不入轮回之中得长生久视,但不等于他们不能再入轮回。再入轮回有两种方式,其一是被动的被斩灭,那所有的修行就得从头开始了,或者这个人已经不存在。其二是主动谪身轮转入世,就像李太白这种情况。

想主动谪身再入轮转,有两个前题条件,其一是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其二是发此愿心。而天庭中的大部分仙人,并没有机缘求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其二也根本无此愿心。在仙界逍遥清静,何苦再入轮回?

这种再入轮回的仙人,称为谪仙,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年的玄奘也是谪仙,但佛家不这么称呼。玄奘的目的比较特殊,他是发宏愿心证菩萨果,求大乘佛法大行于东土,一连轮转了九世,直到玄奘这一世才算成功。

梅振衣皱了皱眉头问道:“若玄奘宏愿未成,会世世轮转下去吗?就算有修行能历苦海,也只能看到这世世轮转的经历,不知自己是当年的大乘天。”

钟离权点了点头:“也可能如此,否则玄奘也不会轮转九世方能证果。有的仙家历化形天劫求证金仙,也会采取这种方式,若不成功,恐会永堕世世轮回之中。仙人故友见之,能点化一般都会出言点化,却无法助他修行。”

“李太白是在历化形天劫吗?”梅振衣又问道。

钟离权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连此时的李白自己都不清楚。历化形天劫可能谪身也可能不谪身,谪身也可能是为了证悟另一种修行,而非为历化形天劫。”

梅振衣若有所思的追问:“长庚星君已证真仙境界极致,人间功名本无所谓,谪身入世之后为何又会这般?”

钟离权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谪身入世如同凡人处世,有前世仙家福报却无前世仙家神识,若你也是这般重新生在俗世间,又能怎样?人之行随际遇而来,然后自知感悟。”

“真仙极致境界,法眼通明缘觉无碍,为何还要亲自谪身入轮回呢?”这么多年难得钟离权再一次开口讲解仙诀,梅振衣的问题可真不少。

“徒儿啊,你真觉得众生观中无所不有吗?”钟离权仍然是反问,带着仙家妙语声闻。

第十七卷:东游记

第303回、道缘法相论适志,两师徒对问人间

俗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梅振衣就是先后向明月与金乔觉求教众生观,弥补了苦海中见知的缺陷,修成阳神变换分身。但是众生之中真的是无所不有吗?错了,可见的世界毕竟有限,可能有很多人很相似,可以观法借鉴,一窍通而百窍通。但也有的人世间极为罕见,甚至从来就没出现过,比如李白。

文字是从鸿蒙中灵智开启的文明传承象征,是凡人间的妙语声闻,李白是一个符号,是将这方块文字运用的最高峰,在此之前,无人有他的文采,屈原、相如皆不及也。

而属于这个符号的李白一世过去之后,时间会脱去多余的累赘,只留下洒脱的神髓,后人便能捕捉到那种自己形容不出的情怀意境。如一句“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也许在庸俗的眼睛里他什么都没留下,但你在追求轻灵的情怀意境时,便能找到那一丝投影。——钟离权的仙家妙语声闻,其大意如此。

梅振衣连连点头,沉吟着又问了一句:“李白此世之行,非仙家所取,热衷于庙堂之上展宰辅之才。他谪身时的修行愿心,究竟是什么呢?”

钟离权只答了四个字:“适志而已。”

简简单单四个字,含义却很复杂。首先功名并非贬义,某人有一展才华抱负的志向也绝非是恶行,本身值得鼓励,就看他做了些什么。所谓世外高人可以对事无所谓,可以对人遗憾叹息,但不必空口狂言讥忿嘲骂,否则并不是真正的眼界超然,而是酸溜溜的小肚鸡肠、或幸灾乐祸的小人样、或莫名其妙的空狂妄。

想当年梅振衣未成仙之时,无论是钟离权在菁芜山庄门外见他手舞板砖的样子,还是玉皇大天尊在万家酒店听他纹银十两赌江山,都只是一笑而已。

长庚星君已经能够看穿,但却选择了一种看不穿的方式,谪身再入轮回修证。虽然不知他最终要修证的是什么,但是李白走过之后,你能说他白来这一场吗?不因已修证的仙家心境所扰,再入轮回真真正正的走一遭,见证未经历之感悟。这就是他的目的,很难说清楚,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适志而已。

梅振衣在云端上沉思。师父刚才其实是教了他一种法诀,这种仙家法诀无法用文字来描述,传授的内容是关于如何谪身再入轮回。照说梅振衣的修为已经到了,证真仙极致得通明法眼与无碍缘觉,自己就能够堪悟,而他偏偏没有勘悟,直到钟离权开口点传这才明了。

了悟这一层境界,是修为更进之后,诸金仙、菩萨斩化身下界历世修行的根基,届时不必再亲自谪身入轮回。倒不是说求证金仙之前必须谪身下界走一遭,但这一境界必须是要明了勘悟的,否则无法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

梅振衣不说话了,钟离权却摇着扇子问道:“徒儿啊,你已证真仙极致,为何直等到师父开口,才能勘悟此仙法?”

梅振衣沉思中笑了笑答道:“看我立足之地,尘缘未尽,犹在红尘中打滚,故此未悟。”

“知道就好!你的修为精进太快,因福缘广大,根基虽扎实,但见知相比修为尚显不足。今日已堪悟,是否有心也谪身入轮回走一遭?”这回轮到钟离权追问徒弟了。

梅振衣摇头答了一句几乎一样的话:“看我立足之地,犹在红尘中打滚,故此不必。”

钟离权:“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也能明白仙界的妙处,前一阵子你去无边玄妙世界印证修为,短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

梅振衣:“被李太白闯敬亭所惊动,这番下界也是机缘,不然怎会悟谪身入轮回之道?”

钟离权挥扇子敲了梅振衣的脑门一记,每次见面都免不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喝道:“以你此时的修为,在仙界中修行,迟早会了悟的,无非时日久远而已。但留在红尘中,只有遭遇谪仙这种特殊的机缘方可,孰难孰易还不清楚吗?今天算你走运,但你还是需要去仙界修行,不必总是羁留红尘。”

这一扇子敲的尤其之重,梅振衣揉了揉脑袋道:“师父这是要赶我上天吗?”

钟离权:“是的,缘法未到不许下界!”

梅振衣:“什么缘法?”

钟离权眼睛一瞪:“跟我装糊涂?眼前的缘法自然是胡春成仙,至于推演之外的事,为师也不知。”

梅振衣躬身道:“弟子明白了,毕竟尘缘未尽,容我安排一番。胡春成仙尚须几年,眼下倒是行儿的师父李元中飞升在即。”

梅应行今年十八岁了,个头已经与他父亲一般高,这些年一直跟随李元中在白莽山修行。这一对师徒非常特别,李元中从来没有传授过梅应行任何口诀心法,只是指点梅应行如何去修炼自己所学。

不论是梅氏家学,还是青漪三山各位高人的指点,再加上诸位妖王伯伯随意传授一些零碎,已经足够让梅应行去学了,他所需要的是一条修证之路。

这一天,梅应行在白莽山潜龙渊上练习“书法”,李元中站在潭水边静静的观看。这一帖《洛神赋》梅应行写了十年,如今已大有妙处。只见他凝神提气脚踏水面,手中的笔就是李元中那一根沉重的金乌磐龙杖。

他在水面上写字,一笔一划笔意不断,字迹奇异的凝在水面不散,直到一整篇文章写完,梅应行的汗水挥发已在头上形成蒸蒸白汽。他走回岸边行了一礼,将金乌磐龙杖交还给李元中,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潜龙渊水面上的字迹才缓缓消失。

梅振衣在云端上默默的看着,暗中不住的点头。李元中看似没有直接传授行儿法诀,但如此指点“书法”,其实就是梅氏绝技神宵天雷术中“神宵天雷踏罡步”的根基。

行儿的修为如今已相当不错,易经洗髓接近圆满,以三十六洞天次第来印证,相当于第二十二洞天“御形”的境界,虽然他学的并非丹道。如果与梅振衣本人的修为精进来比较,梅应行自然远不如父亲,但对此不能强求。

有些经历与福缘是无法复制的,甚至是可遇不可求,包括梅振衣的道侣以及所有门下弟子,都没有他那般精进,对儿子又能说什么呢?顺其自然吧。李元中与梅振衣,从来就没逼迫梅应行修炼到什么程度,只是依缘法点传而已。

休息片刻之后,李元中拄杖问道:“行儿啊,你我在白莽山结缘,有多长时间了?”

“已有十年。”梅应行很恭敬的答道。

李元中自言自语道:“不知不觉已十年了,十年光阴对于仙家不久,但在人世间已经很长了。”

“铁拐师父,您难道要走了吗?”梅应行十分敏感,立时就听出李元中的弦外之音,很紧张的问道。

李元中仰头看天叹道:“天上有长生久视,天下却无不散的筵席。我这十年,只是为你打下一世修行的根基。想当年孙思邈真人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为你父振衣打下一世修行根基,由此看来,我不如孙真人,你也不如你父亲。”

梅应行跪了下来,手牵着李元中的衣角道:“原来师父真的是要走了,行儿舍不得。”

李元中低下头,伸手抚着梅应行的脑袋,凶恶的面容上现出慈祥之色:“一晃十年,你也长大成人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就像你父当年也舍不得孙真人一样。其实你应该恭喜为师才对,我修行了不止一世,此世才得世间法的尽头。”

梅应行露出了笑容,一边笑一边松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磕头道:“恭喜铁拐师父!”

李元中看着他温言道:“临别不必伤感,未尝不会再见。还是说点别的吧,其实我是你父亲梅真人请来的,你可知晓?”他终于说破了这个“秘密”。

梅应行答道:“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猜到了。我何德何能,就能在芜州偶遇高人指点仙缘?就算您是无心之中与传人结缘,也不会自作主张选择青漪三山后人,除非是家父知情。”

李元中的笑容甚是欣慰:“好聪明的孩子,你真是长大了。其实就算没有你父相托,我在芜州遇见你们也会结缘的,阿斑那五个烧饼一片好心,而你小子想的更周到,那一大碗酸梅汤滋味真不错。”(注:详见本书264回。)

提及初次见面的往事,师徒二人都很感慨,李元中又问道:“昨天梅真人把你叫回山,打算带着亲眷与一批弟子回昆仑仙境无名山庄,你为何要暂留芜州不走?”

梅应行:“我已经长大了,芜州是我家,父亲要仙游,我留在芜州尽梅家少主之责。”

李元中:“你虽未走,实则也等于远游。以你的出身,想要什么样的法宝哪怕是神器也可得,为何这些年随身法器只是一根紫藤枝呢?”

梅应行抽出紫藤枝,这是谢妖王三百年多前留在碧山潭之物,后来被门中长辈赐给了樱宁,又被梅应行从樱宁手中骗了过来,从而留下一段缘法。樱宁万里迢迢从昆仑仙境找到了青漪三山,陪他度过了最美好的一段少年时光。

这根紫藤枝对一般修行人来说也算不错的法宝,但是青漪三山中比它更珍贵的法宝有很多,而这些年来梅应行却一直用紫藤枝为随身法器。

他手持紫藤枝道:“父亲告诉我,炼器之道首在化腐朽为神奇,炼器也是炼人,哪怕是一根草茎也有玄妙之处。谢妖伯已经传授我如何继续炼化这根紫藤枝,就算不能成为神器,也总能发挥其最大的妙用。”

李元中追问道:“原来是为了印证炼器之道,还有呢?”

梅应行的表情有点腼腆:“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我喜欢。”

“嗯,这才是大实话!”李元中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表情有些神秘的忽以无语观音术道:“如果你早把这根紫藤枝抛却脑后,那么有一件事为师就不会告诉你——其实樱宁没有回碧山潭,我送她去了…此事是我自作主张,而你父得知后也没说什么。”

梅应行既惊又喜,眼神发亮,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抱住李元中的胳臂呼道:“铁拐师父,您真是太好了!”

李元中一侧身,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暴栗,笑着呵斥道:“大好男儿就不能稳当点?别这么忘形!过了这些年,人家认不认你这个‘行儿弟弟’、怎么个认法,还两说呢。…你是否清楚,你父梅真人并不喜欢樱宁姑娘。”

梅应行一缩脖子答道:“我知道。”

李元中问:“为什么?”

梅应行:“樱宁姐姐很聪明很有心眼,她当年来找我自有目的,做的一些事很显心机,而后来也是真的对我好。但她却没搞清楚我爹是什么人?她的那些心机手段在我爹面前根本不够看,偏偏还要耍,当然不讨人喜欢。她攒动我做的那两件事,本意想讨巧,却适得其反。”

李元中摸了摸乱蓬蓬的胡子:“很好,你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年纪不大活的倒明白,既然你父不喜欢樱宁姑娘,你怎么办?”

梅应行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我又不是我爹!”

李元中拄杖抬头望着云端,哈哈连声而笑,笑完了低头冲行儿道:“既然是你师父,临别前总得留点宝贝,我可没有你父那么阔绰,只有一枚九转紫金丹赐给你,以后一定会有用处的。”

这枚九转紫金丹是梅振衣送给李元中的,李元中自己却没服用,又传给了弟子梅应行。梅应行赶紧后退两步,端端正正以师礼下拜道:“我知道这是家父曾炼制的灵丹,人间珍贵难寻,师父留给行儿已经太多了,我怎可再受此物?”

李元中语气一沉:“让你收下就收下,这是师命!”

既是师命,梅应行只得先叩谢后收下,李云中的眼神中有光芒闪烁,缓缓说道:“行儿啊,你一出生便有仙缘,但一世修行是否能成并非注定,这是他人无法勉强之事,世间种种机缘难得、劫数难料。为师且去,有缘再见,你要好自为之。”

第304回、人间辞别铁拐李,仙班添箓何贤姑

随着话音,李元中的身形缓缓飞起,向着高空而去。刚才一席话已冲淡了离别的伤感,但此刻梅应行又忍不住留下泪来,跪在潜龙渊边朝天而拜。

梅应行以为师父已经飞升成仙了,其实还没有,历天刑雷劫不是这般景象。李元中来到云端之上,凡人已不可见其身形,梅振衣迎上前来拱手道:“多谢元中兄指教小儿多年,恭喜元中兄修至世间法尽头!”

李元中还礼道:“梅真人不必谢,在芜州十年我亦获益良多。飞升在即,面对天刑也无把握,谈恭喜尚早。”

梅振衣笑道:“天刑无私无仁亦无偏,修行至此总要面对,我特来为元中兄护法,请去留陵山中。…这一件法宝分水屏有妙用能护炉鼎,对历天刑或许有助,但它不是神器不能带入无边玄妙方广世界,若未损毁,用完之后你将它扔下便是。”

历天刑雷劫别人帮不上忙,所谓护法另有含义,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人也好及时处置后事,比如梅振衣飞升时,知焰、梅毅、提溜转就守护在一旁。飞升时避凡人耳目,梅振衣将李元中请到了留陵山中,眼看着他穿越天刑而去,这才收起空中飘落的分水屏回山。

李元中飞升成仙,梅振衣在人间护法,而对他的去向也清楚,东华帝君早就等在碧桑洞仙府接引。

梅振衣回山之后,带领道侣知焰,谷儿、穗儿、玉真等亲眷,还有梅毅、提溜转两位长老,以及龙腾、鱼跃、双全、秋水、胡春等几名大弟子与他们门下的一批晚辈,离开人世间去了昆仑仙境,此去就是隐逸之意。

刘海留在芜州为正一门掌门,梅大东为大总管,其子梅升负责山外梅家事务,元充为齐云观主,应愿镇守五湖山庄,阿斑为九连山巡山护法,诸般事务都安排妥当不必多言。

穿越瑶池结界,路过众散修道场,入蛮荒来到空桑山谷,远远望见那十座俪玉玲珑高塔。山庄外百里幽谷如今的景象又有不同,韦昙与花神波若罗摩在此,还有留守的立岚与曲振声,这些年带领一批晚辈弟子和小妖精凿建福地,四野皆是奇花异草,湖边的蟠桃树已蔚然成林。

曲振声等人见到梅振衣率众弟子回来,当然都很高兴,这里没有凡尘俗务打扰,是飞升之前的最佳清修福地。梅振衣吩咐胡春等人潜心修行,众弟子各司其职,而他仍然留下一个显象分身,本人又去了无边玄妙方广世界。

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再度化转开辟一片天地,梅振衣继续上次未完的试炼,仍然在试验自己所炼三件神器的合击妙用,而且还完成了最后一步炼器功夫,炼入神识灵引,使之与自己的灵台感应一体。

给特殊的法器下神识灵引,法力深厚的修行人或可办到,比如左游仙曾在指妖针上留下神识灵引,三百里之内能感应到它的位置,可以追踪。而最高明的神识灵引,就是玉皇大天尊炼入照妖镜上的那种,若无人御器,他随时可以将法宝收回到自己灵台化转开辟的世界;有人御器时收不回来,但神识能感应到法宝发出的一切妙用。

神识灵引是可以洗去的,比如左游仙下在指妖针上的灵引,被明月仙童顺手就给抹掉了。而大天尊下在照妖镜上的灵引让梅振衣十分头疼,用引雷阵汇聚天雷劈击了好几年,最终大天尊自己从神识中抹去了。其实他抹不抹去都无所谓,因为照妖镜后来损毁了,法器损毁之后灵引也自然消失。

梅振衣此番炼器,就是借鉴大天尊在照妖镜上动的手脚。炼制这样的神识灵引必须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要求法宝必须是真正的神器,第二必须在自己开辟的灵台化转世界中。修为不到的话,炼器之道再高明也不行。

这最后一步炼化神器的功夫很艰难,也是人间无法施展的大神通,一不小心就有损毁法宝的可能,若非炼器之道十分高妙、对所炼神器了如指掌,是不敢轻易尝试的,而梅振衣没问题。如此炼制神识灵引,除了上述的好处,而且本人在御器之时妙用更增,能发挥出最大的极限威力。

梅振衣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给三件神器炼制神识灵引,按人间岁月用了好几年,然后又在仙界休养耗损的神气,真切的感觉到仙界与人间的不同,在此化转的时空中,神气恢复极快几乎生生不息,人间的福地洞天再好也是比不上的,这一入坐又是好几年。

梅振衣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修炼的这段时间,无名山庄中有人飞升成仙,第一个竟然是提溜转。

提溜转这个阴神小鬼修行之初不论根基、资质、心性都不是很好,想指引它修行成仙可太难了,钟离权与梅振衣都下过一番心血,对提溜转帮助最大的是明月,明月仙童与提溜转一起玩的时候,无形中给提溜转打下了很好的修行根基。

提溜转飞升之后晕头转向,连自己都找不着了,知焰仙子将她接引到天庭,也是梅振衣初次飞升所到碧桑洞仙府外围道场。提溜转还惦记着青漪三山,知焰仙子却命她留在此地清修,以待将来不速之事。

知焰寻了一处山谷,简单建立一处修行福地,专门接引飞升弟子。第二个飞升的是门下大弟子刘海,知焰也命他留在天庭清修,不要着急回去。

刘海飞升之前,已将正一门掌门之位传给应愿,并且向玉环、金蟾交代,自己要过几年才能回来,让她们在山中好生修行。应愿继任正一门掌门,并且立刘海的亲传弟子蓝采和为掌门大弟子。

这位蓝采和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他生于离芜州不远的江宁,大唐开元元年(713年)年仅二十岁就考中进士登科,累官至左阙谏议大夫,因直言谏天子莫过宠外戚,开罪了权臣杨国忠。蓝采和见自己的谏议无用,又遭佞臣排挤,四十岁那年借口出家为道辞官归隐,去终南山寻访仙缘。

蓝采和在终南山中遇见一位高簪道人自称钟离权,传他一卷法诀,见他有修行资质,指点他去芜州青漪三山继续修行。蓝采和来到齐云观,刘海听说是祖师爷钟离权指点而来,自不敢怠慢,收为门下弟子亲自传授三十六洞天法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