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帝退后,真阳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抬头还没说话,就听旁边有个稚嫩的女声道:“不,你不是我的清风哥哥!”寻声望去,只见明月不知何时已站到真阳身边。

第299回、皎皎明空月依旧,漫漫天涯待风还

看见明月,青帝周围弥漫出的那一种无形威压之势瞬间消失了,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扶明月的肩膀道:“我是青帝残存的一缕神识所化,如今修为更进已达金仙极致,福至心灵求证来处,你眼前所见是青帝的真容与心境,难怪不认识我,但我就是清风。”

伴随仙家妙语声闻已将一切前因后果解说清楚,没有血色如透明白玉般的脸庞上还是那般不怒自威,金色的眼眸却显现出难得的柔和之色,银发也不再漂浮,从身后披散到地上。他对明月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不懂事、被宠坏的孩子。

明月虽是一个孩子的形容心境,但并不是如凡人所说的小孩,若谈人间岁月,她今年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岁了。明月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仍然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清风哥哥。”

你是清风,但你不是我等的那位清风哥哥。——明月这句话梅振衣听懂了,想必青帝自己也听懂了。青帝的真容心境、本尊法身都不复当初,当然不是送明月来的那位清风仙童。

青帝伸手没有摸到明月,动作就这么僵在那里,又解释了一句:“明月,就如世间的凡人总会长大,仙家也有修为更进机缘,我修炼了两千多年,证金仙境界的极致复青帝真容,但这一千多年来陪伴你的清风,也就是我。”

明月看着青帝,两人的眼眸在对视,明月的小嘴突然撅了起来,有些委屈的又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清风哥哥。”

仙家无废话,但同样一句话明月连说了三遍,含义又有所指。虽说凡人总会长大,但过程是不一样的。清风为青帝是一种蜕变,这个人已经变了,至少不复清风的行止。明月的心境透彻无比,一丝不染,当然能看出面前人的改变。

青帝站了起来,有些无奈的问道:“你明知是我,又明知是怎么回事,为何要这么说话?”

明月抬起小手,一指青帝身后凿成的长阶道:“清风哥哥若来接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说话既简单又直指关窍,的确是这么回事。清风已经回头离去了,打算过几年再来接明月,可是他在丹溪上现出青帝真容之后,青帝却又来到了浮生谷,面对九天玄女留下的大法力拦路,锐意凿阶直至登临绝顶,与清风的做法是不一样的。

青帝叹了一口气:“我开山凿阶,面对的是九天玄女。”

明月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反问道:“清风哥哥会来找九天玄女吗?九天玄女会拔山与清风哥哥斗法吗?”

“不会。”青帝终于答出了这两个字,接着又说道:“这又有什么区别,我拥有清风的修行,清风的见知,清风的神识。”

明月的眼眶已经湿润,轻声喝问:“青帝已殁,清风何处?”

仙家妙语声闻表达的意思很特别,清风不是上古青帝,拥有的不是上古青帝的修为与见知,但却是青帝残存的神识所化,显出了真容与一般的心境行止。若说青帝是清风的来处,还不如说清风是眼前这位青帝的来处,这样追究下去毫无意义,没有尽头。

青帝没有答话,而是原地一转身,变成了清风仙童的样子,虽然还如青帝一般威严,但的的确确就是清风的形容。

明月不仅没有上前,反而又向后退了一步,摇头说道:“在我面前变化形容没有用,哪怕你斩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化身,也不是一千三百年来守护我的那位清风哥哥。…韦驮天不见了,波若罗摩还能找到韦昙,可我等的就是清风哥哥,你能以斩心猿之法斩出清风吗?”

青帝也摇头道:“不能,这就是我求证的修行。已经如此,你就随我回去吧。”

以往的清风就是此时的青帝,他们是同一个人,清风证金仙极致得来处真容,他不可能把自己给斩出来。而对于波若罗摩来说,她来到人间之后寻找的人已经不是韦驮天菩萨,而是她守护一世的韦昙。

“恭喜你,你终于求证了金仙境界的极致,我没想到却是这样,谢谢你一千三百年来的守护,但我不会随你回去,我要等的人是当年的清风。”明月低头说道。

青帝的神色终于有些着急了,轻喝道:“明月,你可知自己是谁?”

这句话听得梅振衣一愣,青帝分明有所指却没有说穿。明月抬起头,眼睛中已有泪水在打转:“清风,你求证了金仙极致,却是这样印证修行,我虽遗憾但也恭喜你,然而你真的是青帝吗?我就是明月,不是九天玄女,真的已不是。”

她又一次叫面前的人为清风,但与以前所称的清风哥哥已不是一种语气,就是一个名字而已。青帝一见明月的泪光,急忙向后退了一步,摆手道:“你莫哭,我走便是。”

青帝转身欲走,梅振衣看清了他的表情,当他转过身来时有些无奈,随即又恢复了一片凛然之色,边走边说道:“明月,你既然这样说,我也无奈,这就是我印证的修行,你的清风哥哥已经不在了。”

好绝情的话呀,清风何尝对明月这样言语?明月在他身后说了一句:“青帝已殁,清风哥哥再证青帝,又能如何?你要善自珍重!”然后也转身走向九天玄女宫。

梅振衣愣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自己该劝谁?也许谁都劝不了,他茫然中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自己幼年时那个大梦中,最后的场景是去曲教授家吃晚饭,曲怡敏要给他过生日,走在路上就“醒”来了。假若千年之后真有曲怡敏,他还能赶上那一顿晚饭,以现在这个样子去敲开门解说一切,曲怡敏会认为他是自己等待的那个梅溪吗?很多年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了,此刻却莫名的被勾起了思绪。

也许不是一回事,但情景总有些类似。曲怡敏是个凡人,看不穿他人的心境形容,也分不清本尊与化身,对曲怡敏而言可能没区别。但明月不同,明月的眼睛太通透了,不是就不是。

这一愣神的功夫,青帝与明月已经朝两个方向走去。梅振衣欲追明月再劝解几句,真阳一横瞄日鹊道:“梅真人,九天玄女宫门规所限,请您止步回头。”

梅振衣只有眼睁睁看着明月的背影走向九天玄女宫,仙家神识中仿佛有一种感应,这位仙童也在发生改变,仿佛她长大了,却仍然是明月。

青帝没有飞天,沿着自己开凿的石阶踏步而下,差点撞倒了正登阶而上的持月仙子。当九天玄女宫九门开启之后,这座巨大的山峰就被法阵环绕,无法飞天直上只能登阶而行。持月仙子登阶已快到山顶,突见青帝迎面而来,不及闪避惊呼一声就被青帝一把抱起,一转身又把她放在身后的石阶上。

青帝没有往旁边避让持月,也没有把她撞下山,而是顺势把她抱起放在身后,沿阶而下的脚步一丝都没有停顿。他开凿的石阶一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千年之后,九天玄女宫被世间修士称为忘情宫,这一线天阶被称为忘情天梯,而青帝再也没有见过明月。——这些都是后话了。

青帝离开浮生谷,身后银丝飘拂往芜州而去,再一次越过丹溪时被梅振衣追上了,只听梅振衣在身后喊道:“仙童,你也忒无情,怎能和明月说那种话,什么叫你的清风哥哥已不在?”

“梅振衣,你何苦明知故问?明月知道我的意思,你也明白,我说的是实话,如今求证的修行就是如此,明月不认我,我也没办法。…再问你一句,若是玉真公主就是要与你长生相守,你有什么办法?”

梅振衣答道:“我确实没办法,但这是两码事!…你居然提到了我和玉真,看来你就是清风啊。”

“是啊,我就是清风,我拥有清风曾经的一切,但明月不这么看。”

梅振衣:“怎会这样呢?”

“我的修行所证,是我所求,是我所愿,却非我所知,来之前我也是不清楚的。…卖水果的菩萨曾对我暗语,若不离明月,恐修为难进。”

梅振衣摇头道:“我看未必,倒是有另一种感觉,就算此时你已证金仙极致,若不见明月,恐修为再难进。”

“你也妄谈我的修为?”

梅振衣解释道:“这可不是点化之语,就是我的想法而已,没别的意思。”

青帝此时的修为已达金仙境界的极致,梅振衣自然不能指点他的修行。但梅振衣有一种感觉,他想起了心猿悟空。心猿悟空在方正峰上与他试法,化身愿心圆满斩尽,不复为宝莲灯之芯。

而清风的修行却又是另一回事,甚至是相反,他求证了来处,恢复了青帝的真容与心境,修为也更上一层楼。若论修为法力,此时的青帝自然强于心猿悟空,哪怕相比玉皇大天尊也不弱,但对于明月而言,却不是她等候的那位清风。

见青帝不语,梅振衣追在后面又问道:“明月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青帝已殁,似乎在提醒你也要小心,青帝神识为何被击散?”

“我当年发愿心历化形天劫未成,神识被天劫击散。”

梅振衣吃了一惊:“什么愿心?原来上古青帝历化形天劫未成,那就是说还未求证金仙,修为还不如你?”

“我就是青帝,如今恢复真容修为更进并不意外。当年的你修为也不如现在的你,至于我为什么在化形天劫中陨落,已经不知,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了。”

梅振衣趁势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一身修为是清风两千年来修成的,与青帝可没什么关系。”

“我就是青帝,也是当年清风,你纠缠于名相没有意义。”

梅振衣却缠问不休:“当年青帝历化形天劫未成,那就是没有求证金仙,修为也就是真仙境界的极致,那么与我差不多喽?”

“是差不多,但你还缺最后一步印证,这一关口若堪破,不亚于佛门各乘天。”

梅振衣:“什么关口?”

“钟离权是位好上师,他不会要你白跟着我的,你此刻身在其中,还没有领悟吗?”

然后青帝再也没有说话,梅振衣却有点纳闷了,真仙极致境界最后一步关口,堪破之后就不亚于佛门各乘天,而自己身在其中却没领悟?他跟着青帝边走边想,突然间如梦方醒,原来如此!

刚才青帝“说话”时没有伴随仙家妙语声闻,没有发送神念,没有使用无语观音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开口,或者说他根本没说话,自己是怎么听到的?其实他并没有“听”到,而是自然感应到的,不同于他心通一类的神通,也不是直接来自于青帝,而是风中奇异的信息。

他随在青帝身后飘然而行,迎面的风是从青帝那边吹过来的,青帝展开了灵台,梅振衣自然就感受到了风中传来的“信息”。这便是仙家高人“风尾”之术,真仙极致除了“法眼通明”之外,还有一种境界就是“觉缘无碍”。

不仅能够看透轮回中灵智开启的众生所欲所求,更进一步,能够在天地山河中,神识所及之处,自然感应到各种痕迹。这种境界只对轮回众生有效,对于已超脱轮回的仙家自然达不到觉缘无碍的效果。

梅振衣还没这个本事,青帝反送风尾,让他体会了一下这种感觉。梅振衣的悟性非常好,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念之间便已领悟,故意上前一步举手拍向青帝的肩头道:“行路于风中悟道,多谢仙童点化。…我们且回芜州,仙童再好好想想,你与明月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他的手却没有拍中青帝的肩头,眼前突然空间移转,澎湃的大法力逼来,等梅振衣定住身形已经被逼出十丈开外,青帝什么话也没说,但那股无形的威势仿佛在无声的示意——青帝的威仪不容冒犯。

梅振衣很不满的嚷道“拍一下又怎么呢,又不能把你拍死!”

第300回、刘海开宗正一门,太白初游敬亭山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人已自觉的离青帝数丈开外不再靠近,刚才伸手拍肩是梅振衣所做的试探,如果是那位拽拽的小仙童清风的话,也许会沉脸皱眉,甚至会一袖子把他打飞,但不会是青帝这样无形无声之威势退人,看来果然不一样了,梅振衣也在暗自叹息。

一路无话,又回到了芜州,穿越十里桃花道走向敬亭山,故地重回物是人非,去的是清风,来的是青帝。

山门前,有一人身姿英武,迎面跪拜于地道:“晚辈梅毅,恭迎青帝,祝贺您修为精进求证来处真容!”

梅毅也随钟离权去浮生谷云端观法了,以他的修为见知,尚未成仙,也不知天刑雷劫为何物,当然也不了解青帝求证的何种修为,只是知道了发生的事情。梅毅曾得清风指点,接连破妄心、真空,清风还特意关照梅振衣,给梅毅留下一枚大罗成就丹助他历劫。

如此说来,梅毅虽未正式拜清风为师,也算这位仙童的有缘传人了。梅毅对待青帝的态度与明月是完全不一样的,还像对待清风那样尊敬,青帝本就是修为更进的清风,至少从梅毅的角度看来是如此,也应当如此。

青帝停下脚步神色未变,受了梅毅这一拜,语气稍显舒缓道:“梅毅将军,你曾有惠于我,点化你修行也是应当。但你这一世为人过于刚强冷酷,缺见素抱朴之心,在红尘是能立功业之人,却与仙家道远。这些年虽知息心养气,成就出神入化,但成仙颇为不易,至少还要修行百年,劫数莫测,须好自为之。”

说完话一挥袖,隔空将梅毅扶起,继续举步入山,梅毅恭恭敬敬待立道旁。

青帝开口时伴随仙家妙语声闻,却是一段道祖留在人间的话——人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这么简单的神念,梅毅“听”的很清楚,梅振衣当然也听见了,追上山路问道:“仙童对梅毅谈强弱之道,那么你锐意凿阶登上九天玄女宫峰顶,又是何种做为呢?”虽然不再动手拍他,梅振衣继续拿话刺青帝。这位金仙的威仪,沿途鬼神退避,也只有梅振衣这种人才敢始终纠缠,不论是清风还是青帝,梅振衣在他面前一向如此。

“梅振衣,你也真能揪扯,我谈的是梅毅修行。”青帝答道。

梅振衣:“我问的是仙童您的行止,既谈太上之言,那就解释几句又何妨?”

青帝还真拿他没办法,开口反问道:“我是怎么下山的?”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你虽破了九天玄女的大法力,但明月不肯跟你走,你没法不下山。”

青帝再度沉默了,进入敬亭山后没有施展神通,而是一步步如常人般沿山径而行,入山不远是一片茂盛的竹林,周围有野桃与野粟还有一片山核桃,竹林中东侧有一条分支小径,疏影掩映间露出绿雪神祠。

绿雪云鬓高挑一袭翠绿长裙,站在竹影中就似山水画中的一抹神韵,向着青帝盈盈行礼道:“敬亭山神绿雪,迎上仙回府!”

绿雪一见面就“认识”青帝,梅毅已经对她说了事情的经过,而且她身为山神自有更奇异的神通感应,她感应到的并不是青帝的心境与真容,而是与清风一般的修行和法力,山中的神木林就是清风依托绿雪原身以天地灵根妙法开辟。

青帝朝绿雪微微点首,在她面前并未流露那种无形的威势,金色的眸子里有一丝安慰之色。他没有说话,或者说话了而梅振衣没听见,就见绿雪起身时似乎也有了变化,发丝与衣袂飘动间恍然与山川风情一体。

绿雪本就是敬亭山神,修为与此山地气灵枢一体,梅振衣怎么还会有这种“新”感觉呢?因为再看眼前的敬亭山色时,仙家神识中绿雪的神韵气息似无处不在。该怎么形容?你是否经历过那样一种场合,很大的地方很多的人,但你无形中就会注意到一个人,所有人都会不自觉的注意到他,仿佛他无处不在。

梅振衣突然反应过来,青帝刚才施了法术,让绿雪的神识不再依附于神祠中的神像上,但她仍是山神,以整座敬亭山为神用,或者说整座敬亭山就是绿雪神祠。当年智诜禅师以加盖人皇印法旨封绿雪为山神,引绿雪神识依附于神像之上与整座敬亭山地气灵枢一体。

清风当时现身与智诜斗了一场却没有结果。如今来看,青帝不仅胜了智诜的法术,还化解了当年那道法旨,却没有损伤绿雪一丝一毫。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别忘了人皇印就是上古青帝的遗物,如果天下还有一个人能做到的话,就是眼前的青帝了。

绿雪刚刚见到青帝时,虽然恭谨,但梅振衣的通明法眼看的很透,这位小树精心中有一丝讶异与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一丝惊惧,站在竹影中不敢上前。青帝施此法术,绿雪心中的惊惧消散于无形,口中称谢欲跪拜,青帝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道:“不必拜我,本应如此。”

梅振衣转头看着起了微妙变化的敬亭山色,就这么一愣神间青帝已消失不见,他进了神木林把梅振衣挡在了洞府之外,不再听他的纠缠之语了。去九天玄女宫转了一圈终于回到了原处,梅振衣陪清风的“任务”也完成了。

他望着敬亭幽谷中不知名的某处,莫名有些伤感,开始怀念起当年那位仙童清风来。

一阵山风吹来,风中伴随着青帝的神念:“梅振衣,多谢你陪我走这一路,我真的很感激!你且回,有我在此,诸天仙佛不会再扰芜州,你若在仙界有事,可来请我相助。”

青帝回敬亭了,除了明月不在之外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不觉中的变化还是有的。当年清风与明月被梅振衣带回芜州后,此地一直是个无形漩涡的中心,各路高人不断的涉足芜州生出种种事端,以梅振衣与善无畏演法为高潮。

但清风求证青帝后,芜州突然“平静”下来,不论此地立了各教多少座道场,俗世凡人们起什么样的争端,但诸天神佛似乎都变“老实”了,有大修为的妖魔鬼怪都不会在此地生事,已在芜州立道场的诸位高人也变得安分起来,谁也不再主动起刺。

世俗凡人并不知道这些事,就连青漪三山门下那些晚辈弟子也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连清风都没听说过。倒不是梅振衣藏私不传仙家玄妙境界,而是讲也没用,不如不知。

青帝仍立洞府于敬亭山,却没有多少人见过他,除了钟离权偶尔入山拜见这位仙友。钟离权虽已求证金仙成就,平生却另有两件得意事:一是拣了孙思邈的便宜收了梅振衣这么一位出色的弟子,二是交游广阔,与各路仙家结缘,在仙境与昆仑仙境的人脉比他的大神通更广。

如今这个场面,梅振衣也意识到,自己从人间隐逸、让传人开宗立派的时机成熟了。大唐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秋天,梅振衣在方正峰上招集刘海、龙腾、鱼跃、双全、秋水、元充、胡春、阿斑、应愿等弟子,吩咐道:“三十六洞天传承已立,尔等弟子中已有大成真人,当立宗门道统,后世善守护之,红尘广大,三山为我留法接引仙缘福地。”

刘海躬身道:“众弟子早有此心,请问宗门名号,祖师殿中如何祭祀?”

梅振衣摆手道:“你为掌门,招集众门人商定,然后传书告之世间修行各派。只有一点,玉真在世之时,莫为我立像。”

刘海领命,应愿上前一步有些不舍的问:“师父,您与知焰仙子要去天庭吗?”

梅振衣微笑道:“玉真在世,行儿年幼,谷儿、穗儿尚未成仙,我不会说走就走,可能去天庭游历一番,也会时常回到山中,指点你等仙缘。但有一句话要交待,是你们的祖师爷孙思邈真人告诉为师的——‘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后世传人应当谨记!”

“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孙真人这句话说得好啊,也没白说。”只听一人抚掌而笑,踏步走进了方正峰正殿,正是刘海等人的另一位祖师爷钟离权。

众弟子赶紧起身行礼,钟离权捧着金丝拂尘对刘海道:“你们的师父留给你们的很多,我这个祖师爷却没留下什么,这柄拂尘是振衣孝敬我的,我拿在手里多年也过足瘾了。它与我不太搭调,但拿在你手里却足显一派掌门威仪,就赐给你吧,象征历代掌门传承。”

这种缘法不能推辞,刘海双膝跪地接过金丝拂尘,众弟子一起下拜,开宗立派之事就这么商议定了。剩下的事不用梅振衣再操心,自有刘海去张罗,梅振衣已经是等着被供起来的祖师爷了。其实对于梅振衣本人而言,供不供他无所谓,但对于师门传承而言,敬师敬法是必须的,就如梅振衣一生崇敬孙思邈,连内心深处也一丝不苟。

不久后,世间修行各派接到青漪三山的传书,刘海与梅振衣门下众弟子立宗门为正一门,刘海为掌门,尊梅振衣为正一祖师。

正一门这名号很有意思,因为“正一”是梅振衣的法号。当年天师张道陵创教,流传后世也称正一教,再往后有个重要分支是道家神宵派,而正一门的镇山绝技也叫神宵天雷术。若笼统而称,正一门的道士如刘海等,应是正一教的道士,而非后世王重阳创立的全真教道士,但全真教的祖师却与正一门有重合。

刘海开宗立派,梅振衣没有留在山中接待贺客,他又一次去了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已修至真仙境界的极致,还要去一无所有的鸿蒙中去印证灵台。

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没有时间与空间,没有光明与黑暗,也没有生与死,没有色、香、味、声、触,飞升至此只是一缕出摄的神识,一种完全的“唯心”状态。绝对的清明,同时又绝对的混沌。

梅振衣上次去了天庭,印证了“唯心——证我——化物”的过程,那是仙人刚飞升时寻找的驻足处,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去天庭,而是在自我灵台中,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里,去独自演化这一过程。

灵台化转,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有了光明与黑暗,有了声、色、味、触,有了时间和空间,神识延伸之处,有了种种“存在”。这种存在不是梦境,不是幻觉,不是虚无的影像,就是真真实实开辟化生而出。

但梅振衣灵台开辟的这个世界,对他人而言还并不是完全真如实在,因为没有人能够进入,而且只是他临时开辟的,只有方正峰一座山顶、一片广场、一间石龛。如果梅振衣就停留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他自然能在此修行,这里的仙家妙趣与人间是完全不同,语言形容不出来。

但他如果离开了,这片所谓的“仙界”就会消失,下次来需要重新开辟,因为它对别人来说是不存在的。这与佛家各乘天的境界类似,但也有不同,梅振衣无法依附于其他仙界让这片世界不再消失。倒不是说梅振衣的修为不如佛家各乘天,而是修证的方式不同。

梅振衣在独自感叹,若不是自己有大福缘见知,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修为如此精进。可惜的是每个人的经历都是难以复制的,弟子传人很难有自己这般大福缘。真仙境界的极致虽说无名,但梅振衣给它起了个名字——物化之境,与佛门各乘天相应。

物化之境说起来虽与金仙境界只有一线之隔,但这一线之差却如鸿沟杳远,不是那么容易破关求证的,梅振衣此时并没有动求证金仙的心思。历化形天劫要发愿心,如果历劫未成会殒身重入轮回,甚至像上古青帝那样被击散神识。

梅振衣就算精进再快、法力再强,毕竟修行时日尚短见知也有限,连化形天劫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完全领悟,更别提发愿心历劫求证金仙了。有些境界哪怕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你也是看不见的,只能朦胧的去体会猜测。

梅振衣来此的主要目的有两个,一是印证物化之境的修为,二是在此试验法宝的威力。他炼成的三件神器雷神剑、黑如意、青冥镜,彼此之间都有奇妙的联系和感应,可以御器合击。但以梅振衣的法力全力施展这三件神器合击的威力,恐怕会惊动世间,在这里是最适合不过的。

这三件神器中最核心的法宝是雷神剑,它不仅是梅振衣最早炼成的神器,而且因为炼制这件神器损毁了照妖镜和指妖针两件神器,后来拿两件残器加上炼魂幡收入的幽冥虚空炼成了青冥镜。至于黑如意是以黑龙的骨肉残魂炼制而成,而这奇异的材料就是被雷神剑发出的一百二十八记神宵天雷劈成的。

这三件神器合击要以雷神剑发动。梅振衣祭出青冥镜,镜子在空中化作一片巨大的光晕,然而却照映不出任何倒影,只见一片无穷无尽的虚空。黑如意化作龙魂黑雾飞出,消失在镜面后的虚空里,周围一时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梅振衣缓缓拔下了发簪,四寸雷神剑往上空一引,一道金色的霹雳击在镜面上,临时开辟的仙界仿佛都颤了一颤,紧接着一条巨大的金龙从虚空巨镜中飞出,张牙舞爪每一声咆哮都有着震撼灵台的力量,每一道鳞光都带着神宵天雷之威,张口吐出的硕大龙珠为一片移转空间,能摄人神魂。

梅振衣很满意,连他自己都暗暗心惊,这三件神器合击的威力实在太大了,他回想起自己平生正式正式斗法最强大的对手,就是在方正峰上以青莲宝灯斗心猿悟空化身。这三件神器合击的威力,不亚于当时以雷神剑为灯芯发动青莲宝灯,甚至有天刑砺雷之威。

他在灵台中推演,自己最大的弱点是法力尚不如诸金仙那般生生不息,若与真正的高人斗法,出手应速战速决不能持久。假如碰见青帝这样的对手,就算有三神器合击恐也讨不了便宜。…如果换一个对手呢?就像杨戬或灵珠子那般的金仙?

他已经可以一战,估计很难获胜,饶是如此,也是一般仙人难以想像的成就了。想要获胜的话,还得想别的办法,仅仅依靠这三件神器是不行的,他有法宝别人也有。

梅振衣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印证修为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人间来说可不短。他不在芜州的时候,这一天,敬亭山下来了一个人,高冠博带仗剑而行,正是洗剑池法会上曾出现的李白。

第301回、素手煮茗添夜色,清风望月半轮秋

李白生于周武长安元年(公元701年),出生在条支都督府碎叶城,其地在热海以西。李白出生前十年,梅振衣曾到过热海,当时他被左游仙所虏。梅孝朗与王方翼率大军剿灭突厥叛乱,一举平定西域,其后商道繁荣,这里成为了西方与大唐贸易交流的要冲。

李白祖籍陇西,自称凉武昭王后人,按谱系来算,应是汉代名将李广的二十五世孙,但此说已无从考证。李白的祖辈避隋末之乱迁居于碎叶,诸国商胡杂居之地,他出生在通商贸易兴旺的年代,父亲就是当地一位大商贾。

五岁那一年,李白随父亲李客举家迁入蜀地,当时的川中平原已有天府之国的美称。他自幼聪明好学博览群书,任侠尚武好携剑而游,堪称文武全才。二十五岁那年离开蜀地,行游大好河山,并去长安求取功名未果,随后拿到了道士的箓书,号青莲,往东鲁在剑仙裴旻门下习剑三年。

青年时的李白,是一位轻狂好游、挥金如土的人,他的父亲以及兄长都是大富商,经营长江沿线至川中的货物贸易,李家与芜州柳家也有生意往来。而如今的李白已年近四旬了,仍然是一介布衣。

那个年代的读书人所受的教育,当然都是文安邦武定国,李白的胸襟很大志向也很大,喜称道姜尚、管仲、张良、孔明等历史风云人物,每每以他们自比。这样的抱负当然是很难实现的,而且李白有一种天真的幻想,他不屑于为州府小吏一步步晋身,而是期望一步登天可为帝王师,施展宰辅之才。

这是一种文人式的狂狷,化作诗文意境很有气魄充满浪漫情怀,但面对现实时,却总有怀才不遇的挫折感。

李白初次登上敬亭山,是从玉真观出来之后,而他此次来到芜州的重要目的,就是拜见玉真公主,求公主的举荐。他有道士的箓书,而玉真也是正式受箓的持盈法师,这是同道之间的拜访,还有一层关系让玉真不好不见他,李白自称凉武昭王的九世孙,按大唐李家的谱系,唐高祖李渊是凉武昭王的七世孙,李白是玉真的同宗长辈。

李白多少有点不清楚状况,无论是世间修行人还是官方的“知情人”,没有谁直接向玉真观送名帖拜见持盈法师,有事都是直接到齐云观去打招呼,玉真住在青漪三山仙家福地中。李白虽然参加过洗剑池法会,却不知梅振衣与玉真的关系,就这么直接求见玉真了。

身为持盈法师的玉真倒也不好解释,出山在齐云观接见李白。李白见到玉真很是吃了一惊,玉真公主还是妙龄形容,看来是修仙有成之人,于是也请教谈论修行之道。玉真却没有谈这个话题,直接问李白的来意。

李白献诗一首,题名《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首诗对于一位居于山中的修行人来说,是非常高雅的赞叹,文辞平白意境悠远,玉真公主一读之下连声称赞,并深表感谢。在唐代见面献诗是一种流行的礼节,如果是名篇佳作,会传为一时佳话,比现代社会见面送一张金卡还要有面子。

然后李白委婉的说明了来意,自己是来求举荐的。玉真久闻李白的才名,见面献诗果然名不虚传,也就点头答应了。

玉真当即回赠了一首诗,亦题名《独坐敬亭山》——

合沓牵数峰,奔来镇平楚。

中间最高顶,仿佛接天语。

敬亭山的绝对高度并不高,按现代的测量不到四百米。这首诗虽题名为独坐敬亭山,实际上描写的却是青漪三山景象,暗示自己并非在敬亭山中独坐,而是在青漪三山中陪伴仙缘。另一方面,“仿佛接天语”一句也是在告诉李白,自己会找机会向长安城中的天子举荐他这位人才。古人往来诗文中的含义,当代人若不知背景有时很难看得懂。

(注:书中所叙乃小说家言,玉真所题的这首诗,后世有人疑为李白所作,但未收入《李太白全集》。)

李白从玉真观出来,心情很好,未让僮仆跟随,独自一人沿十里桃花道向敬亭山而去,他要去登山而歌。当他沿山径登上敬亭之巅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半轮明月当空,李白一袭青衫驻足远望,敬亭山月半轮秋,且就青江赊月色。

李白正欲吟咏,忽听身后有一女子的声音道:“太白先生登临敬亭,山中上仙与您有旧,特命我煮茶待客,夜色渐深,饮茶后请先生下山。”

李白上山惊动了神木林中的青帝,青帝好像认识这个人,没有直接赶他走,而是命绿雪煮茶待客,然后再送此人下山。李白一转身,只见山顶不知何时坐着一名绿衣女子,眉目如画体态窈窕,顾盼婉转间风情仿佛与山川月色一体。

女子身前放着一张长案,案上有一个红泥小火炉,火炉上以赤铜壶煮水,旁边以粉青釉杯冲茶。

夜晚山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名孤身女子,李白也吃了一惊,然而看清女子的相貌之后,他一时有些出神了。绿雪之美,不带一丝媚俗的烟火气,仿佛就是一抹清灵神韵,看见她,如山风轻飏拂面而来,那种怡然出神之感似无处不在。

这女子绝对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听她方才说的话,借口山中上仙之命前来奉茶。李白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狂士,惊讶之后随即哈哈一笑,径自走到长案前坐下道:“我一生好入名山游,不想在敬亭山上却得遇妙人,请问姑娘名号?”

女子答道:“我叫绿雪,驻足敬亭,为山中修行的上仙侍者,来送先生下山的,下山之前以清茶一杯待客。”说话间壶中水已开,女子冲好一杯茶,纤纤素手奉上。

李白接过茶,看着月下美人,越看越觉神韵非凡,不觉有些痴了,也忘了茶杯烫手,端杯问道:“姑娘方才称我太白先生,以前认识在下吗?”

绿雪:“听闻过先生之名。”

这句话让李白误会了,绿雪是听青帝刚才说山中来人是太白先生,而李白以为是自己的才名远扬,连这位仙女般的姑娘都知道了,特意闻讯于深夜献茶,多么浪漫的佳话呀,自古名士谁不好这个?

李白举杯品茶,只觉唇齿之间留香弥久,看着眼前美人,这清茶仿佛也化作了美酒,饮下此杯之后,竟有几分醉意了。他喝完茶没有起身告辞,而是放下杯子忘形吟咏道——

我随秋风来,瑶草恐衰歇。中途寡名山,安得弄云月。…敬亭惬素尚,弭棹流清辉,冰谷明且秀,陵峦抱江城。…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何当移白足,早晚凌苍山。…

然而这一首长诗还没有诵完,就听不远处有一人冷冷道:“茶喝完了却不走,半夜在此絮语滋扰!”——李白诗中最后那几句把青帝给惹出来了。

李白一转头,月光下只见一位银发金瞳男子,面无血色全身罩着一层银色丝光。他惊呼一声拔剑而起道:“绿雪姑娘莫怕,有我在,妖魔伤不得你!”

也难怪李白误会,青帝这个样子大半夜出现,别人不把他当作妖怪那才怪呢!青帝却没有理会眼前持剑指着自己的李白,而是不满的呵斥绿雪道:“命你煮茶一杯,礼送他下山,为何此人还在此地呢?”

绿雪连忙低头长揖道:“上仙莫恼,是我听他吟诗入神,一时耽搁了。”

李白一听这话,很是疑惑,提剑看了看青帝又看了看绿雪,“恍然大悟”道:“绿雪姑娘,你是否被此妖魔挟持到山中不得脱身?故此寻机来向我求救,莫害怕,我自会为你做主!”

绿雪却没有接话,一挥衣袖道:“太白先生,请您快下山吧。”语气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李白更加不能走了,非得搞清楚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不可,这个场面正常人看了都会误会,英雄救美之心谁没有?李白手中剑芒大盛,此时忽有一人在空中叫道:“太白先生切莫误会,这二位是青帝上仙与敬亭山神。”

说话间有一人从天而降,一把抓住了李白握剑的手腕。李白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双脚离地,被这人一溜烟的带下敬亭山,等站定之后才发现已是十里桃花道外的万家酒店旁,身边站的人他认识,正是洗剑池法会上见过的仙家高人梅振衣。

李白在敬亭山上祭出剑气,惊动了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的梅振衣。山中有青帝在,他人不会来滋扰,梅振衣却连忙下界赶来了。李白看清身边的梅振衣,很诧异的问:“这不是梅真人吗?为何半夜突然出现在敬亭,将在下拉到这里?”

梅振衣还未答话,就听远处的敬亭山上传来青帝的声音:“李太白,你来芜州求玉真公主举荐,又在我山中说什么‘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且去尘世中走你那一遭,再说什么‘何当移白足,早晚凌苍山’的痴话。”

青帝神念传音说了这一句话,神色稍缓,问侍立一旁的绿雪道:“绿雪,你很喜欢听人吟诗吗?”

绿雪欠身答道:“并非如此,我只是不解妙意,一时有些入神,没有按上仙吩咐及时送他下山。”

青帝微微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似是自言自语道:“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何当移白足,早晚凌苍山?如今人世间诗风鼎盛,既在此山中,看来我也不妨以法眼观一番人间吟咏,作几篇诗文。…绿雪,你还是像以前那般叫我仙童罢,听着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