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行戒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缺陷前文已经提过,它不适用于昆仑仙境,因为修士所处的环境不同。张湛此刻重提散行戒,并不是要在昆仑仙境推行,愿不愿意护持它是各派自觉,但他有一个提议,各派修士无论是来自昆仑仙境还是海外远域,在昆仑九州之地都应守散行戒。

至于有人不愿守,在人间就要承担后果,因为散行戒很特别,梅振衣当年留了最后一句话——“此三则,贫道及门下弟子,受之为戒一律护持之。”

在人间立道场的各派将一体护持,不愿守者,自可去昆仑仙境,但若穿越瑶池结界来到昆仑九州行走,应守此戒。若有违反,见者共责;若情由恶劣,天下各派共诛。

张湛最后问道:“今日修行各派同道齐聚,不必再传书,我只问世间立道场各派,是否共持此戒,立于传人?”

“共持此戒、立于传人、一体护持!”世间修行各派,凡有大成真人以上者,齐声赞同。

方正峰上这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在后世影响很大,被称为“划分两昆仑”。张湛只问世间修行各派,并没有问来自昆仑仙境的修行人,他是为人世间重新确立散行戒真正的效力。假如在法会刚开始就如此说,可能会引起更大的纷争,但此时开口,已是水到渠成。

关于这三大戒的传闻很多,很多人有不同的理解,或者对未入门之弟子有意另解,但散行戒的原文就是上述那三则,为梅振衣百年前在彭泽张榜所书。

张湛回归本座,应愿走到台前向两旁拱手道:“既断缘了结,但法会不应到此为止,否则有违先师正一与当年各派尊长的本意,它本应是天下同道结缘盛会。当安葬殒身同道共祭,离去之前,正一门还会发帖邀请诸位,于今年冬至日重聚…”

正一门还要召开另一场法会,时间定在今年冬至,一年中阴至而阳生之时。众人离去前正一门会送上请帖,接到请帖的人凭自愿而来。但应愿提了两个要求——

来者不论门派大小,每派尊长最多只能携十名晚辈弟子,这是为了防止有的大派来的人数过多,不符各派之间广做交流的本意,各派尊长可挑选门下最得意的传人、欲重点栽培的弟子。

来的人要送“礼”,带多少名晚辈弟子,就送多少件礼物,总之是修行所用,天材地宝、法术道诀、灵丹妙药、各类法器都可以。这些礼物不是送给正一门的,而是送给天下修行同道的,你带了多少名晚辈弟子来,就可以拿回多少件东西。

届时正一三山法会上专门有一场“机缘大会”,各派送来的礼物都会以隔空符封在袋子里,各派晚辈弟子凭机缘而取,一人取一样。正一门保证,届时机缘大会上准备的东西,一定会比寻机缘的各派晚辈弟子多,每人都必有所得。

应愿还讲了另外一件事,此番斗法很多人殒身,其中不少人已没有身后传人弟子,留下了许多无主遗物,比如行芸生的铁藜杖就是一件很不错的法宝。正一门无意留为私有,都会在机缘大会中封于隔空袋内,让天下同道弟子凭机缘而取,正一门的晚辈弟子也可在机缘大会上取用,至于能得到什么就全凭缘法了。

人已逝,而物用无辜,留于后人结善缘,隔空袋里会附帖说明来历,供后人感怀。

除了上述两个要求,应愿还有一个提议,届时参加正一三山法会的各派,挑选一种宗门特产带来,不必是很珍贵的东西,但需有宗门特色,别处不容易遇到。在“机缘大会”的前一天,正一三山中还将举行一场“善结大会”。

这是一个特别的集市,各派可以将携来的特产摆摊出售,每件只售一文钱。至于准备什么、准备了多少,全凭各派自觉自愿,正一门并不勉强。

还有一句潜台词应愿没有说出来——假如有人就是脸皮厚,什么都不愿意拿出来,还要每家花一文钱挨排买东西,徒招天下同道耻笑也随他的便,但此非真正的修士行止,恐怕下一届法会正一门也不会发帖请他了。

正一三山的法会将成定例,每六十年招集,当年分为两次。第一次定在夏至,天下宗门弟子切磋印证,为天下宗门大会;第二次定在冬至,接到请帖的各派往结福缘,为正一三山会。

应愿的提议实在很高明,为修行界千古以来所未遇之盛事,在抚平纷争创伤的同时,又给天下同道创造了一个重新广结福缘的交流机会。有很多人经过方正峰上这一番惨烈的杀伐,已经意兴阑珊无意再参加法会,听见了应愿的提议,又重新来了兴致。

有了这种法会的定例,就算各派尊长不好凑热闹,门下弟子也会攒动长辈准备好礼物来参会的。它的周期间隔也不短,六十年时间,足够各派做好各种准备了。

这些当然是出自梅振衣的指点,行事要善始善终,不能仅仅行一番杀伐止息纷争大乱,自古法会的内容也不应仅仅是宣讲法诀或斗法切磋,修行同道做各种交流广结福缘也许更重要,要创造这样一个机会。

梅振衣在昆仑仙境碧落峡托始老祖法会上,见到蛮荒妖类趁聚集之机交换器物,一时受到启发,用更高明的手段借鉴于正一三山法会上。

法会之后,身后已无传人的殒身修士,都由正一门料理后事,焚化后的骨骸共同安葬于正一三山外留陵山的朝天洞中。修山为冢遍植松柏,以二十八盏青玉莲花灯为阵符,借青漪涨潮时地气灵枢的涌动,长庚星君李太白亲手布下了一座伏魔大阵,以镇压杀伐戾气。

李太白为了报答轮转求证时在芜州所结的福缘,还给正一门留下了一件礼物——周天伏魔大阵的阵图。此事极少为凡人所知,众人只道正一门修山为冢安葬殒身修士,金乔觉亲为诵经超渡,天下同道共祭。

留陵山共祭之后,众修士告辞离开芜州,应愿、蓝采和等率众弟子于江畔相送,并送出了当年冬至正一三山会的请帖,此帖已非梅振衣所留的旧帖,换成了应愿亲笔写的新帖。应愿下帖很有讲究,大多是立誓共护散行戒的世间各大派,至于那些不愿守散行戒而去昆仑仙境自寻逍遥的修士,便没有再请。

众修士暂且离开正一三山,其中不少人今年冬至还会再来。梅振衣将三个人叫到了承枢峰中的随缘小筑,另有话要交待,分别是亲传弟子正一门掌门应愿,他的儿子现菁芜山庄梅氏家主应行,舅舅柳直之孙,现柳氏家主,也是三山修士应修。

天条已讲述,他把青冥镜与黑如意分别交给了应行与应修,叮嘱道:“这两件神器是我亲手炼制,留于人间不欲带走,传给你们,望善用之。”

又特意吩咐应行道:“为父还要在人间驻足一百九十六年,将去昆仑仙境清修,你与樱宁若了断尘缘,可来无名山庄找我,也可自在人间逍遥。但你身为梅氏家主,应将诸事安排妥当,青冥镜也应传下。一世修行不易,惜之慎之!”

他还交代梅应行去办另外一件事,花一笔重金施赠翠亭庵,借重塑庵堂菩萨金身的机会,把山门殿里的熊居士神像给撤了。

说完这些,命应行与应修退下,单独留下应愿道:“我的亲传弟子中,教授胡春所用心血最多,他也飞升最早。而你的根基是最好的,前世修至世间法尽头,飞升失败轮转重修,已见证轮回与天刑,无需多余的点化。你如今修行亦至世间法尽头,不久将可飞升,此世成仙有望,不论你是到昆仑仙境追随为师,还是自去天庭东游谷皆可,但在此之前,为师要交待你几件事。”

应愿欠身答道:“这一世有幸得师尊指点,能再结仙缘,乃应愿之福。若飞升成仙,我并不想立时在天庭驻足,届时请求与阿斑一起到昆仑仙境追随师尊。听说刘海师兄也想带着金蟾和玉环,到无名山庄清修。…师父有什么吩咐,弟子一定尽力完成。”

梅振衣一指她的发簪道:“雷神剑我已传给你,但不是为你所私有,与金丝拂尘一样,它将是正一门历代掌门的信器。正一三宝皆留人间,我还要传你一段法诀,将来传给正一门历代掌门,以雷神剑为引、发动正一三宝合击之术。”

梅振衣将正一三宝都留在人间,并且给正一门历代掌门留下了三宝合击的法诀,又掏出两枚大罗成就丹说道:“这两枚仙家灵丹,是镇元大仙所赠,我托付给正一门历代掌门…,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你亲自去办。”

梅振衣交待应愿去办两件事,第一件事手笔很大,去九天玄女宫外的浮生谷,开采一整块当地特有的白离石,在青漪三山中凿建一座祭坛,高七尺,宽一丈八。

这座祭坛建在承枢峰随缘小筑的左侧,后方不远就是梅振衣留下的牡丹园,周围种植洞天斑竹,祭台上空空荡荡,只有淡淡的清风拂过。

这里是正一三山的禁地之一,后世晚辈弟子不明白祖师爷为何会留下这样一座祭坛,也不知所祭是何人?只有当弟子突破大成真人境界,受大成戒可以再传授弟子时,尊长才会将他领到这里,讲述一位名叫清风的仙童传说,并向祭坛焚香叩拜。

梅振衣拿出两枚大罗成就丹,还交待了应愿另一件事,并要求正一门掌门要代代传下去,至于是何事,密室私语外人并不得知。

一切已交待完毕,应愿领命之后又问道:“师尊打算何时去昆仑仙境?”

梅振衣:“再留半年,待到今年冬至的正一三山会后离开,这段时间,你陪为师四处走走吧,我想看看这芜州人烟。”

应愿本来很忙,有很多事要办,但师父有命,只得将门中事务都托给蓝采和打理,跟随梅振衣在芜州一带四处行走,今天到某家酒楼喝喝酒,明天到某处园林赏赏花,后天再去游玩山水,还时不时逛逛各种集市。道侣知焰、龙空山三位妖王、龙腾秋水等亲传弟子,也时常一起行游。

梅振衣似是在思悟什么玄通,定坐中不得解,于是在他从小长大的芜州一带行游,游历中常常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天应愿随师父到文昌乡去“赶集”,徐妖王也晃着扇子一起凑热闹,在路上遇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是二十出头的后生,模样很端正,举止从容儒雅,他身边跟着一位十几岁的孩子,长的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目光清澈透着一股机灵劲。

若以通明法眼观之,这二位不过是轮回中普普通通的凡人,但梅振衣一眼看见却有恭谨之色,很客气的迎上前去行礼打招呼,应愿和徐妖王都吃了一惊。

第353回、舍利子即非枯骨,省身心是名灵山

书中暗表,那位年轻的后生姓韩名愈字退之,就是被后人尊为“文起八代之衰”、“百代文宗”的昌黎先生。若谈诗,太白冠绝千古,若论文,昌黎为百代文宗。而韩愈身边的那位少年,是他的兄长韩会之子韩湘。

韩愈三岁成孤,由长兄韩会抚养,韩会是韩愈异母的大哥,比他大了二十多岁。韩会曾在长安为京官,后被贬韶州,韩愈十二岁那年,韩会去世。当时战乱不止,兄嫂郑氏带着小叔韩愈与儿子韩湘来到江南芜州,置办产业定居。

韩愈在芜州渡过了少年求学时光,由于与梅家有产业上的来往,他与侄子韩湘都曾在梅氏私塾中就学。十九岁那年,韩愈离开芜州去长安考进士,一连三试未中,又回到了芜州看望嫂子一家,收拾心情准备再去长安赶考,这一年他二十三岁。

韩愈很年轻也没有显赫的声名背景,此时未中进士也很正常,但三试未中回乡心情自不会太好,侄儿就陪着他四处散散心,这一天刚从文昌乡庙会看热闹回来,叔侄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谈。

韩湘问道:“方才在庙会集市上,几个和尚做圣僧模样化功德缘,叔父不施舍也就算了,为何要当众呵斥呢?那些乡民看你如此,都给吓坏了。”

韩愈摇头道:“非我欲呵斥,而是他们自寻。那些乡民礼佛虔诚,争相解囊供奉,如此也就罢了。更有甚者父母妻子居寒庐,却散财物于佛门,另有人伤身供养,殊为不仁不孝。…那几位肥僧到我面前,见我未虔诚躬身,竟斥我不敬佛事,我非向佛之人,这不是找骂吗?此等人不斥,天下何人可斥?”

韩湘笑了笑:“叔父真是犀利,竟能将那几位肥僧斥退无言以对。但他们临去之时咒你将遭报应,乡民皆惊惧不已。”

韩愈淡然道:“佛如有灵,能做祸祟,凡有殃咎,尽管加于我身,上天可鉴,我无惧无怨。”

韩湘又笑了:“佛若有灵岂能作祸祟,作祸祟者是妖邪不是佛,所谓殃咎多为世人自取,与佛何关?叔父对如今天下佛门靡风很不满啊?”

这几句话是他们走出集市时所言,被梅振衣远远的听见了。需要介绍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下刚刚经历战乱,人的心境往往也随环境而变,眼见一片荒芜心也荒疏,往往是最需要寻找精神寄托去填补空虚的时候,天下疲弱而佛门香火大盛。

前文也说过,唐代的寺庙不仅是礼佛的道场,还有很多其它的社会功能,比如庙会也是集市,寺院还相当于如今的金融机构,向信徒发放无息贷款,但需要房产田契做抵押,也可视作一种特殊的当铺。

有人手头缺钱时,寺院提供无息借款,这当然是行善,至少从佛家教义的出发点是如此。当太平盛世时隐患不大,但天下动乱时,老百姓因为逃难、抛荒等原因还不起借款,大量的房产田地就归寺院所有。

寺院放贷看似不收利息,但是百姓的抵押之物在动荡荒年是不值钱的,寺院等于趁灾荒战乱低价收购了大量的庙产,若碰到会钻营牟利的庙主,这一手玩的会更狠,有许多房产田地到手简直和白拣一样。唐中期均田制的破坏,一个因素是战乱,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土地兼并。

按当时的律令,寺院不交税赋,寺僧不服徭役,这给地方民生和国家财政都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而普通百姓一般看不清这些,上寺院供佛的人却更多。天下佛门靡风大盛,有修行的高僧寥寥,脑满肠肥作威作福的和尚不少。像韩愈这种人,自然看不惯。

其实梅振衣早年就有这种预感,如今预感成了现实,听见这一对叔侄言语,自然就留意了。(注:详见本书249回)

“功德在行,不空言凭信!若失行谈信,所谓舍利佛指,不过冢中枯骨。”韩愈叹息答道。

韩湘又摇头道:“舍利佛指就是舍利佛指,而世人灵台所见若为冢中枯骨,那么坛上所供也无异冢中枯骨了。…叔父谈如今佛事,以冢中枯骨言之,但昨日教我做文章,为何又言复古?”

韩愈正色道:“此古乃朴,并非枯骨。自古诗言志、文载道,后汉以来文风靡丽专事工巧,求形之奇诡而略神之所寄,文章千古事,应求凝练直达载道解惑。”他此刻所谓的“文”,并不是狭义的文学或文章,而是指广义的学风。

韩湘点头道:“先秦诸家之说,太史公之文,有此朴风,难道真是今不如古吗?”

韩愈沉吟道:“今确有不如古之处,但不能言今不如古,应究思学之风,圣人无常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世事日新,世学亦日新,有万年之师道,却无万年之师学。”

韩湘也沉吟道:“浑成之道先于天地恒存,而物用格致后天地而知,待人之学、待人之究、待人之取、待人之用。”

这一番对话淡的是世风与文风,甚至提到了历史的演进。要清楚此刻的韩愈并不是后代尊崇的昌黎先生,只是一位普通的年轻学子,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相当不简单。而韩湘这位少年所言,竟谙合悟道。

叔侄正在说话间,迎面走来一位头戴玉簪的道士,上前拱手行礼道:“小道姓梅,芜州人士,方才听二位之言,有证我所思,特此现身道谢!…若不嫌唐突,能否请到茶肆小叙?”

不记得来时道边有茶肆啊?韩愈叔侄望旁边一看,还真有一间。两间屋子几座草亭,迎风挑着幌帘,草亭中摆着桌椅,屋门前放着长案,案上煮茶的器物一应具全。有一秀美出尘的女子站在茶肆前迎客,还有一位摇扇的文士正在草亭中喝茶。

应愿扮作茶娘,徐妖王扮作茶客,梅振衣变化出一间茶肆请韩家叔侄相坐小叙。见这道士气度不凡,茶肆也干净雅致,茶娘还很漂亮,韩愈叔侄正好走累了口渴,当即也没有推辞,就到草亭中坐下了。

韩家叔侄做了自我介绍,其实梅振衣已知他们是谁,很客气的寒暄一番,应愿捧上煮好的茶和茶点。品了数口,韩愈连声称赞好茶,而韩湘一双眼睛好奇的不住打量四周,对这间茶肆似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请问主家,这茶肆何时开张,我以前路过怎没有印象?”趁应愿上茶的机会,韩湘问道。

应愿微微一笑:“这确是新开张的茶肆,你以前没见过也是自然。”韩湘闻言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继续追问。

“这少年根器与悟性极佳,正合修习你所传丹道,没想到啊梅真人此番下界,还能再结传法之缘,他若是个小妖怪,我就要和你抢徒弟了。”另一张桌子上喝茶的徐妖王以神念暗道。

“徐兄若有传法之心,就亲自点化仙缘,我不与你争。”梅振衣以神念答道。

徐妖王:“论修为见知,我不如你,论传承严谨渊源深厚,也无法与正一门相比,好苗子还是你来栽吧。…但我见你对那韩愈更感兴趣,甚至有几分恭谨,他此世却非有修仙缘法之人。”

梅振衣:“人间论事,不能仅以修为高低、法力深厚相较,譬如我已证金仙,却不敢在先师孙思邈面前论修为成就,与这位韩愈先生也是如此。”

徐妖王:“能得梅真人如此评语,看来他绝不简单,你们慢聊,我喝我的茶。”

梅振衣一边喝茶,一边以请教的语气对韩愈道:“贫道少年时曾读前辈真人孙思邈的《会三教论》,深以为然;今日又听先生‘舍利无非冢中枯骨’、‘有万年之师道’等语,亦有感念。但先生之言,若不解真意者闻之似有互悖,又如何看待前人会三教之说?”

韩愈连忙摆手道:“韩某一介书生,道长切莫以先生称之。…会三教之学,为今人所用,择其可师之处阐微,为后人所鉴。…但后人不因赞道而升仙、供佛而成佛、捧儒而通圣,反之亦然。若执此,莫说会三教之论,哪怕会百教之论,亦无所得。”

梅振衣笑道:“先生莫谦虚,有一言可证,即可师我。然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请问先生何解?”

韩愈:“患在‘好为’,非在‘人师’,人之过在耻于师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为此为君子之行,前人留荫于后世,而后来者自得之省于身心。不学之、思之、修之,行之,进之、益之,则事无所成。”

“韩湘,你在芜州梅氏家塾读过书吗?”邻桌上的徐妖王突然转过身来,问一直没说话的韩湘。

“您认识我?是的,我在梅氏家塾已就学三年。”尽管是陌生人,韩湘仍很有礼貌的回答。

“省身心六合调摄,你应该学过喽?”徐妖王又问道。

韩湘不无遗憾的答道:“此为梅氏私家之学,我能就读梅氏私塾已是沾荫,欲求却未能得传。”

所谓“省身心六合调摄”,就是梅振衣所创“三十六洞天”丹道的前六层洞天显学,后来梅应行结合祖师爷孙思邈所传的“省身之术”加以改进,更适合未入修行门径的普通人习练,作为一种平日调摄身心的养生之法。若是资质、悟性上乘,从此道可窥入修行门径,到那时就需要上师指点了。

然而听韩湘的语气,梅家后人有藏私自重之意,韩湘在梅氏家塾中没学到。

梅振衣当年让弟弟振庭立家塾,使族中子弟能读书当然是功德善举,一家之善不可能尽庇芜州,他是给当地的各大望族做个表率。随后芜州各大望族只要有条件的,纷纷效仿梅家立了家塾,其中条件最好的当然还是梅氏家塾。

梅氏家塾所教不仅仅是文章经卷,还有当时各种经济、律法、数术之学,请了很多位专门的塾师。以当时的条件,就算是家境不错的人家,自己也很难请来这么多老师,韩湘非梅氏族人虽能入梅氏家塾,自然是沾荫。

但“省身心六合调摄”应是公开显传,梅家后人藏私自重不是梅振衣本意,也不可能是梅应行指使。梅应行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为梅氏家主不可能亲自照看家塾日常琐事,这是下人们的过失,但也是他的疏忽。

这不能责怪梅应行的师父李元中教导的不好,当年孙思邈门下的梅振衣自己也有疏忽,还是被程玄鹄先生点醒。

梅振衣立即化出显形分身悄然前往菁芜山庄,教训儿子注意立下家训,往后不要再出这种事情,本尊法身还坐在原处陪韩愈叔侄喝茶。只听韩愈道:“韩湘,人立于世自省身心,非止此徒。…然此道非专利营生技艺,而是修养身心显学,自重之举殊无必要。我等不可责之,莫效之即可。”

梅氏家塾不外传“省身心六合调摄”,在韩愈看来殊无必要,但也不能责怪人家什么,他只是告诉韩湘,自己不必去效仿。

韩愈又朝梅振衣拱手道:“道长姓梅又是当地人士,我此言若有失敬之处,还望见谅!”

梅振衣赶忙还礼:“先生所言甚是,有何失敬之处?…不瞒二位,贫道就出自芜州梅氏,这一卷《省身心六合调摄》是传世显学,即有缘就赠与韩湘,否则我有违先师教诲。”

梅振衣随手取出一本卷册送给韩湘,韩湘推辞不过,连声称谢收下。喝完茶韩愈叔侄告辞离去,徐妖王笑道:“韩湘起疑心了,迟早要回来找这间茶肆。”

梅振衣捻须道:“他若寻来,便有缘法。”

应愿问道:“师父收了这间茶肆,我们还要去赶集吗?”

梅振衣微笑摇头:“此来已有收获,你也不必再随为师四处游逛了,回山!”

回到正一三山随缘小筑,知焰见到梅振衣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了,证悟又有进益!”

梅振衣:“你怎么看出来的?”

知焰:“这些日子你一直若有所思,在芜州一带游少年时故迹,今日回山面带微笑若有所得,我怎会看不出来?你究竟证悟了什么?”

第354回、童心不识来归路,浮生初见三梦峰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梅振衣莫名诵出无量光的三句偈语,摇头自言自语道:“这是青帝断缘自斩前一瞬的遗言,似欲解我心中大惑,而我思悟良久终不可得。今日偶遇韩愈先生,问论古今之道,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原来青帝所说的就是‘不可得’三字,那么就不可得罢!”

仙家妙语声闻中讲述了今日在文昌乡路遇韩愈叔侄的经过,知焰笑道:“韩愈与你有道缘,韩湘与你有仙缘,而你今日明了不可得,此番来芜州,还要停留多久?”

梅振衣:“不必太久,正一三山会后便离去,以我今日修为,来处去处尚不可得证,那就于立足处修求。”

正在这时,有两位“长辈”到访正一三山,没有惊动晚辈弟子,但龙腾、鱼跃、双全、秋水、应愿、阿斑、金蟾、玉环等人全部迎到齐云峰下。将这二位迎至山中的结缘草庐,还未来得及去随缘小筑禀报梅振衣,梅振衣与知焰已经亲自登门了。

来的是张果与星云这一对神仙眷侣,张果早已历天刑成仙,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参加天庭东海一战,一直在乌梅山庄陪伴星云,如今儿子思恩早已长大成人,连孙子辈都有了。这一世总算没有白等,星云终于修至世间法尽头,历天刑超脱轮回。

星云超脱轮回后没有在仙界驻足,与张果一道来正一三山找梅振衣,结缘草庐中相见,梅振衣自然是一番恭喜。

先聊了乌梅山庄的近况,梅思恩现为庄主,而梅五中的后人也开枝散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似的所在。梅振衣心中清楚,那里应是千年之后的梅家原。在自己幼年大梦中,共和国四十年(公元1988年),有一个婴儿戴着句芒之心出现在梅公河滩。

青帝在封天台上抛下句芒之心砸中了梅振衣,竟若无物穿过的金仙的身体,消失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不知何处。

青帝断缘自斩的前一瞬,梅振衣灵台中就似听见了他的一番话语:“在这一刹那,终于看透你,以我全部的神通法力,此刻这一瞬玄之又玄不可思议大神通,和你开个玩笑,也帮你一个忙,否则你很难求证金仙极致境界,难解来处、去处。”

究竟是什意思?他已看透梅振衣那一场大梦,或者清楚千年之后句芒之心会出现在何处?是看清楚还是他故意如此,将句芒之心扔到了那个时间地点?

千年之后的某个夜晚,真会有那么一个婴儿出现在梅公河畔吗?假如没有,梅振衣还会有那一场大梦吗?若没有那一场大梦,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会有所不同,但天上人间的发生的事情也可能不会改变。至少有一点梅振衣很清楚,自己不是在梦中改变了世界。

这段时间梅振衣一直在思悟这些问题,但以他的修为见知尚且回答不了,今天才忽然开朗,青帝遗言就是“不可得”,明确的告诉他回答不了。那么就不用去勉强回答,不必去空想,于立足处修求便是。

众人又聊到张果与星云打算去何处驻足清修,张果想带着星云一起去昆仑仙境无名山庄陪伴梅振衣,梅振衣却说不必。

仙界当然比人间好,身心存在状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仅用仙灵之气充盈、逍遥自在之类的语言是形容不出来的,超出人间美好山河所蕴含的一切,实际上也无法形容。要让梅振衣自己选,他也愿意在仙界清修,有必要时才会下界行走。

远离天庭二百年不得涉足,确实是一种惩罚。道侣知焰、提溜转、弟子刘海,随梅振衣一道下界也是应为。而张果与星云不同,虽然张果自称老奴,但梅振衣一直把他当做长辈看待,对星云的态度也是一样。

晚辈有过,让无关的长辈陪着受罚,于情于理于缘法都说不通。梅振衣劝阻道:“钟离师父在天庭东开辟东游谷洞府,仙家来往事务还需有人协助,请二位去天庭关照,我最放心。…但此去之前,我想托张老再回乌梅山庄一趟,帮我办一件事。”

梅振衣取出青帝所赠的打猴鞭交给张果,并私下交待了一番话。第二天,张果带着打猴鞭赶回乌梅山庄叫来儿子思恩,秘嘱一番,并留下了打猴鞭。做完这些,张果带着星云飞升仙界,而梅振衣并未立时离开芜州。

回芜州看望嫂侄并游历散心,年轻的韩愈再度远赴长安,韩湘在青漪江边目送船帆远去。见天色还早,韩湘没有立刻回家,想起了那天在文昌乡路边所见的茶肆以及茶肆中奇妙的几人,心有忽有感念,于是赶往芜州郊外的文昌乡。

韩湘的记性非常好,他清晰的记得茶肆所在的道旁有一株香樟树,连枝桠的形状都似印在脑海中。但到了地方一看,树还在,可原茶肆的所在却是一片水塘,长满青翠荷叶与粉蕊莲花。

韩湘愣住了,他早就猜测此地有玄机,但证实之后,仍然感到震惊与意外。他没有失声惊呼,恍然间却有几番朦胧的喜悦,就这么傻傻的站了半天。

身后有路人经过,脚步声沉重异常,就似从地面传入身心的敲击,将韩湘从恍惚中震醒。回头一看,一位黑面大汉从西边走来,虎背熊腰身材甚是魁梧。韩湘迎上两步,很礼貌拱手问道:“请教这位大叔,您是本地人吗?”

“算是吧,你有什么事?”黑大汉说话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韩湘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请问这处水塘,是何时、何人开挖?”

大汉扫了水塘一眼,又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韩湘道:“天雨汇流,此塘天成,无人开挖,只是你看见了。”

韩湘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一转念间却没有多说什么,施了一礼道:“谢过,打扰了,您请!”

大汉见他不再多问,反而不走了,饶有兴致的看着水塘问道:“莲花荷叶,能见大千世界否?小子,你在找什么吗?”

咦,这大汉话里有话,难道了解此地的玄机?韩湘不禁抬头仔细打量,懵然间又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你,你,你,我见过你吗?好生眼熟!”

大汉:“众生轮回往来,世间过客匆匆,你见过我也不稀奇。”

“不,不,不,芜州城中翠亭庵,山门殿原有一座护法神像,上个月重修时才撤去,看见你,我差点以为那座神像下来行走了,简直是一摸一样。”

大汉熊掌般的大手一拍胸脯,瞪眼道:“一样吗!你看我是泥塑木胎?”

“不,不,不,大叔当然不是,晚生一时失语,请您勿怪!”韩湘赶忙道歉。

大汉沉着脸瞪着韩湘,瞪着瞪着突然露出了笑意。他一笑,东边也有一人笑道:“熊居士不要为难小孩,人家说的是实话。”

转头一看,梅振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韩湘此时如梦初醒,明白了眼前两位都是深不可测的高人,连忙长揖道:“见过梅道长,请问二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梅振衣一指大汉道:“他叫熊居士,我就是梅道人,不必问我们是谁。你既然回到这里寻找,便是有缘,请问我送你的那一卷《省心身六合调摄》,看了没有?”

韩湘:“已熟读成诵,正求甚解,多谢道长!若有缘,还想多请指点。”

“你若真能体悟卷中所述之境,持此卷去齐云观,自会有人见你。若不能,也就不必去了。”梅振衣留下了一句话,同时在韩湘的神识中留下心印。

一阵风吹来,荷叶舒卷,莲花摇曳,韩湘不由自主一眯眼睛,再向四周望去,熊居士与梅真人已经不见。然而他的脑海深处就似听见了一番话,梅振衣不仅留下了修行心印,还向他讲述了天条。

以梅振衣的身份,在世间指引仙缘本不必亲自出面,他已留下正一门道统传承。但韩湘是他自己碰到的,而且质资与悟性都非常出色,所以亲自现身指点仙缘。

“这孩子心性很出色,凡人中罕见,既然认出我了,举止并无失常。”离去之后,熊居士暗中向梅振衣赞道。

梅振衣:“我师孙思邈曾教诲,你莫管他是人是仙…这孩子的行止,无意中与之谙合,我很欣赏。”

熊居士点头道:“未受惊骇就很不简单,心里明白了之后,并不穷究只是随缘,这更难得了。”

梅振衣笑道:“他若不是这种人,我们也不会这样现身,他也就没有今日缘法。”

这年冬至的正一三山会后,梅振衣在芜州祭玉真公主,然后携众弟子返回昆仑仙境,应愿身为正一门掌门并未随行。龙腾、鱼跃、双全、秋水、阿斑、玉环、金蟾等人全部去了无名山庄,而刘海、元充早在无名山庄中等候。

又过了三年,应愿飞升在即,将掌门之位传于蓝采和,也来到昆仑仙境无名山庄,给师尊带来了三个消息。

其一是韩湘已在一年多以前去了齐云观,入修行门径,如今即将成就大成真人。其实梅振衣早已知晓,他当然很高兴,韩湘是迄今为止他亲自点化的最后一位传人。

其二是九华高僧金乔觉已于上月圆寂,确切的时间是大唐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农历闰七月三十日,这一世人间享寿九十九岁,与善无畏人间一世的寿数一样。

梅振衣心中感慨颇多,他已知道地藏菩萨带着神犬谛听归天复位,不论是金乔觉这位高僧还是地藏这位菩萨,行止都堪称修士立足人间、仙家行走红尘的楷模与典范。

第三个消息应愿却有些吞吐,神情犹豫道:“还有一件事,弟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振衣一皱眉:“你已是待诏之地仙,不必这样说话,若游疑不定,那就不要开口。”

“师父教训的对,为敬师尊,弟子不言。”应愿果然住口不再说,但却用无语观音术告诉了师父,有修行的高人之间交流,果然既玄妙又方便。

方正峰上一番杀伐,了断修行界混乱前因、重伸散行戒划定两昆仑,当时的场景事后回想,仍让人不寒而栗。梅振衣虽然没有现身,但修行界众高人不乏心念通透之辈,众仙家知情者也不少,明白这是梅振衣的手段。

所以人们谈论评价的时候,提的不是应愿与张湛,而是正一门的祖师梅振衣。传来传去,不知从何时起,梅振衣在修行界得了一个公认的“尊号”——神君!

神岂有君乎?这不是任何一种修行果位,听上去很威风,但含义褒贬却很复杂。表面上主恩威杀伐之意,既体现了一种敬畏,也隐含着一种怨忌,对于超脱轮回的仙家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听的称号。

后世之人谈及梅振衣往事,往往都以一代神君称之,而梅振衣本人当时获悉,只是摇头一笑而已,笑容中有几许无奈。

光阴荏苒、转眼穿梭,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九年,公元一九八七年,距青帝于封天台上断缘自斩整整过去了一千二百年。

出芜城市往西南方向行走三百公里,千里的丘陵地带中有一片险峻的山区,突起沟壑峰峦。这一片山区绵延数百里,大小山峰层层环绕分布像一个天然的法阵。在群山环抱的最中间,有一片极幽深的空谷,空谷中央坐万人也绰绰有余。

周围群山上都是原始森林,乔木高大灌丛茂密,山谷中却不生长树木,奇花异草星罗棋布。在这片谷地的正北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山势险不可攀。然而山壁上却像被开天巨斧劈出了一道裂缝,有一条笔直而陡峭的山路插入山峰向上直入云间。

这片深山空谷,叫作浮生谷。这座山峰,就是忘情天宫所在的三梦峰。而那条山路,就是千年传说中的忘情天梯。忘情天宫是如今独立于东、西两昆仑之外的道场洞天,除了传承千年的修行各大派的前辈尊长,极少有人知道它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