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风点头道:“说的极是,按目前的形势推演下去,轮回中各派修士恐要自洗一番,皆难得超脱,各脉传承不知有几家能存?待到这番乱子过后,如今宗门恐大多已不在,众仙家祖师欲留传承者,也只得重新下界点化缘法、另立道场宗门寻有缘人。”

提溜转摇头叹道:“若是这样,未免太可惜了。”

这确实太可惜了,比如东华帝君借钟离权之手,留下了世间传承,几代人数百年之功才有了如今终南山东华门一脉以及根本修行道场太牢灵境。若人间重新再来的话,至少也得再需数百年之功,也未必有今日气象规模。

再比如梅振衣凿建青漪三山,百年之功寻得那么多轮回中根器上佳的传人,留三十六洞天法诀,立正一门一脉。假如这一脉传承断绝,若有心下界重来不知要再费多少心血,有没有那个机缘造化能恢复如初,还两说。

估计到了那个时候,有很多仙家祖师都不会再起这种念头。比如南冥仙翁还有心下界再寻有缘人另留一脉传承,而像寒山仙人那种祖师,便不再过问一切由世人自取了,世间只有一个得到碧山诀的樱宁,那还是易水仙人堕入轮回前特意留下的。

摧毁与破坏,总是比创造与建设来的简单容易。

艾青凤眨了眨眼睛道:“我此番下界,听闻梅真人曾与世间修行各派立下散行戒,这倒是一个斩断乱象的好谋划。但如今世间各派虽愿守散行戒,却已无力抗拒纷乱漩涡,又当如何呢?”

徐妖王在一旁沉吟道:“散行戒虽好,却解决不了两件事,一是阻止不了世行修士与门派之间的恩怨私斗,二是约束不了昆仑仙境。”

按世间修行各派传书共立散行戒的原文:“其一,不得矫众显灵自称圣,惑乱乡里;其二,切勿得神通而忘法本,残害众生;其三,禁止仗道术以图淫邪,勒索黎民。此三则,贫道及门下弟子,受之为戒一律护持之。”

它确实阻止不了世间修士与门派之间的恩怨私斗,另一方面,它在昆仑仙境中也不适用。昆仑仙境与人世间不同,是自古天成修行福地,宛如一处广袤无垠的青漪三山洞天,在这里不论是人是妖,凡灵智已开者全是修士,没有什么通常意义上的黎民百姓。

如今世间修行各派乱象丛生恩怨难言,很多门派被灭自身难保,也有不少门派置身事外只求自保,就算有心也无力护持。再加上昆仑仙境的卷入,从仙界来的修士往往并不受散行戒,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

许久没有说话的梅振衣终于开口道:“就算是天条,也约束不了仙家所有的行止,更何况世间凡人所定、需要凡人来守的戒律呢?人间既有私怨争斗,那也是避免不了的,散行戒确实也约束不了昆仑仙境。…例如世间法纪,若战乱废法纪,就不能空谈,而要求平定之道。”

柳清风:“梅真人既能邀集诸天世界商定天条,如今心中可有平定之策?”

梅振衣:“我此番下界,就是想做成这件事,为愿尽力实行而已。柳、艾两位仙友,能否请你们帮个忙?”

柳清风:“梅真人有事尽管吩咐。”

梅振衣:“二位将返回天庭紫阳洞复命,能否给清虚真君与南冥仙翁带个话,两年后的人间夏至,我请两位前辈到正一三山作客,同时也做个见证。”

“振衣,我们要回芜州了吗?”一听这话,知焰突然问道。

梅振衣点了点头,目光就似看着远方,怅然道:“是该回去了,完成青帝所托,我却不知该如何怎样告诉绿雪,青帝只交代了一句向她告别。还得派使者去九天玄女宫,传达青帝的遗言,不知明月仙童听了之后又会怎样?”

知焰轻声问道:“你是否觉得不好面对绿雪?不论是谁带这个消息去,心里都不会好受。我去一趟九天玄女宫吧,至于敬亭山,就托熊居士去见绿雪,他要随你一同回芜州,又曾是清风的结义兄弟。”

芜州,飞尽峰上,远望敬亭山光失色。山还是那座山,但神识中却有一片悲愁凄然,放眼望去止不住受其感染,却又说不清原因。一阵风扫过,山间有落叶飞舞,不是枯叶而是脆嫩细长的碧叶,就如绿色的雪花却不知落往何处。

“绿雪怎样?”梅振衣问熊居士。

“我将清风老弟的事情告诉了她,绿雪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进了神木林,身形淡的像影子,甚至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恍然觉得那座山就似被掏空一般,变得轻飘飘的,唉——”熊居士魁梧的肩背低垂,硕大的脑袋也是低着的,发出一声长叹。

“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明月仙童了吗?”在随缘小筑中,梅振衣问知焰。

“我没见到明月,只见到如今的宫主抚尘,我欲将青帝的遗言转告,抚尘仙子却告诉我既然清风散尽,九天玄女宫中也再无明月仙童。”知焰低首答道,说话时伸手轻轻绾了绾鬓角散落的青丝,语气中含着无尽的遗憾。

“明月仙童哪里去了?”梅振衣吃了一惊。

知焰:“哪也没去,当初青帝离开浮生谷时,明月走回了九天玄女宫,再也没出来。但九天玄女宫门下从此多了一名药园童子,法号天月。”

仙家妙语声闻中表达的意思十分玄妙,清风不在,明月也不在了,九天玄女宫多了一名药园童子天月。她的身份仅仅是一位没有正式入门的传人,有可能她的修为相当高,但是未得九天玄女宫的正式传承,只是月门之下的一位记名弟子,尚无门中辈份排行。

当年明月仙童的身份就很特殊,她在天地灵根枝叶间化生,自感天地灵根妙法,一千二百年后有了金仙修为。但她“本人”确实没有得到过九天玄女宫的传承,若拜入九天玄女宫,也没有门中的辈份排行,甚至只是一位记名弟子,九门之法诀需重头修证。不论她修证的有多快,哪怕是一念之间,也算从起始入门。

天月是不是明月?谁也说不清,但明月仙童真的是不再了。

真阳宫主按九天玄女遗命,前往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的万寿山开辟仙界,接引众成仙弟子飞升驻足。而真阳自己也有法旨,若当时山中的众弟子全部飞升或已入轮回,人间将不再有九天玄女宫。

抚尘掌门又告诉知焰,届时人间的九天玄女宫将更名为忘情天宫,上山的那条路更名为忘情天梯,为人间遗迹,或仍有传承法嗣。

梅振衣喃喃自语:“天月?月应是明月之‘月’,至于天,却不知是忘情天宫之‘天’,还是九天玄女之‘天’?”

知焰低语道:“也未必是明月之月,九天玄女宫有九门修行,月门之中弟子法号都带一个‘月’字。”

梅振衣长叹一声:“欲置身事外的镇元大仙也没能看清楚,明月仙童却似看的明白,就如早已知道。…青帝前身所托之事已办,该解决眼前的事了,把应愿叫来,命她将那些请帖都送出去。”

知焰微一蹙眉:“那些请帖,是你此前所留,请帖上的人,十有六、七已在大乱中入轮回,不换新的吗?”

梅振衣淡然道:“就用我所留旧帖!若已无人能收帖,比如南冥、连云、世间妙法门等,就把那些请帖都放在五湖山庄门前陈列,让来的人都好好看看!”

五十八年前的洗剑池法会上,梅振衣不仅调解了青城与孤云川两派世代之争,还邀集修行各派前辈观礼,各宗门弟子下场切磋印证,成了修行界一大盛事,也传为一段佳话。当时众高人商定在五十九年后,于正一三山再举行一场规模更盛大的类似法会。

为什么选这样一个时间,因为九连山地气甲子遁环,青漪湖每六十年一涨潮,犹如灵根滋养生发,届时灵气充盈为修炼最佳机缘,也是召开盛会的最好时机。

梅振衣在飞升历天刑之前,就已经留下了请帖,他自己若不能来,就让门下弟子召开,他所能请的门派几乎都留帖了,其中包括昆仑仙境各派。而事到如今,请帖上的人十有六、七已不在,甚至连宗门传承也无存,一场大乱物是人非。

第350回、影壁留名皆触目,云板三声再惊心

大唐贞元七年(公元791年)夏天,青漪湖又迎来了六十年一度的涨潮,数百年前芜州太守谢远扬曾有古训,青漪江沿岸滩涂不可筑圩屯田建造庄园,否则将遭其祸。江南多水患,也不仅仅是六十年一度,数百年来芜州百姓一直遵守古训,这一番涨潮大水倒也没什么大碍。

青漪江平添浩汤,对岸不见牛马,蜿蜒奔流北入长江。形形色色的江湖客、出家人齐聚芜州,皆逆流而上往青漪湖而去。这些人在江边遇见,或拱手作揖结伴而行,或怒目而视一言不发,或冷眼相对就当互相没看见。

有人坐船,江潮涌动时当地船家不敢逆流而行,于是买下船撑长槁稳稳的逆流而上。还有人沿江步行,涨潮时江畔无路,他们却穿行山野如履平地。更有人凌波微步、脚踏波涛飘然而去,隐去身形不为普通人察觉。至于云端上飞天而来者,就更不为凡人所知了。

无论是何方高人,都在青漪湖中某处汇聚,身形就似消失在湖光迷雾之中。

正一三山洞天门户大开,正一门掌门大弟子蓝采和身着盛装,门下近百位小道士在两旁排开以礼相迎,于五湖山庄门前待客。在山庄正厅中,龙腾与秋水这两位前辈护法率领弟子接待往来不断的客宾,指引安置到法柱峰中听松居等处暂且歇息。

梅振衣早年所留请帖,邀请的人非常多,一律有大成真人以上修为。世间修行各派接到请帖的都来了,有人还携门下弟子来开眼界。至于昆仑仙境各派,因为有瑶池结界的阻隔,不可能携太多弟子,人数远不如世间修行各派,但到场的全是修为高超的前辈高人。

众高人以及门下弟子到达正一三山者,总计近五千人之众,也就是这么大一片洞天福地才能安排的下,好在全是修行人,不必刻意招呼。

正一门总共发了八百请帖,来了五千人,还有无法再来的。五湖山庄的格局与世间的道观差不多,进门迎面有一道一丈高、数丈长的影壁,影壁上本有字迹:“三山五湖,天上人间。”

现在这字迹却被挡住了,影壁上拉着一排排的细绳,挂着一张张打开的请帖。红底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本显得庄重而喜庆,但此刻看上去却触目惊心!

现代的婚礼,一进喜堂往往都要在红色的喜帖上留名,类似的一幕在古代也不陌生。但此刻的五湖山庄,一进门看见的不是自己的签名,而是他人留在帖上的名号。这些人于修行界都曾留下响亮的名号,但如今都已经不在了,连门派传承也无。

这分明就是个灵堂。

有人在影壁前扼腕叹息,有人含泪施礼,大多数人见此情景原先的戾气都淡了不少,有望壁止息、罢去纷争之念。也有人见到故交好友的名字,咬牙切齿眼中怨恨之色更盛,却又不便在这种场合公然发作找谁寻仇。

众修士种种反应不一而足,因个人的心性机缘以及际遇而异,这一幕,是正一门当代掌门应愿按师命特意安排的。

当龙腾与秋水在五湖山庄迎接各方宾客时,应愿掌门在齐云观迎来了两位贵客,都已是九旬之人,龙虎山第二十代掌门张湛、九华高僧金乔觉,恭送于结缘草庐中休息。

听松居等待客之所尽管不小,但也容纳不了近五千人,好在这里是洞天福地,来的也都是修行高人,正一三山怀抱的幽谷中时临时加盖了大片的竹棚,还设了斋膳堂,供各位修士驻足与用餐。有不少人就在谷中三三两两相聚,幕天席地盘膝而坐,气氛看似清闲,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凝重。

闲话少述,第二天是夏至日,一年中阳极而阴生之时,正午时分,各派修士都在方正峰上大平台周围聚集。

有名望的高人前辈以及各派掌门在两侧回廊下有座位,身后有弟子侍立,更多的人都站到了回廊高台之下。而正中祖师殿前的汉白玉高台就似会场的主席台,上面放着两排座位,前排有三张椅子。

正中坐的是正一门掌门应愿,她是本次法会的主人,如今的应愿不到三十岁的相貌,身姿挺拔容颜秀美出尘,身穿道装,发簪竟是名震天下的雷神剑,正容端坐也有一代宗师风范。她身后有阿斑与金蟾侍立,阿斑捧雪白如玉的盘古葫芦,金蟾手捧金丝拂尘。

应愿的左边坐的是九华高僧金乔觉,乔觉身后有两名年轻的僧人侍立,一捧钵一持杖,持杖者正是神犬谛听所化。

应愿的右边坐的是龙虎山当代天师张湛,张湛身后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一人持八卦盘,一人持朱砂笔。

会场的左边大多是佛门修士,右边大多是道家修士,但也有各家各派掺杂其中不一而足,丹霞派当代掌门一行,原悟道掌门的弟子,如今德高望重,率十余名弟子坐在右边首位。

会场中当然也有来自昆仑仙境的修士,太道宗当代掌门,左游仙之子左天长坐在右手第七座,而清虚派掌门寻剑客坐在右手第三,他们都是孤身而来未携其它门人。

龙空山的段、宋、姚三位妖王都来了,应愿破例给这一脉安排了三张座位,这三位妖王也不讲究位次,自己把椅子端到左手最后呆着了。张、徐、谢三位成仙的妖王见他们未带小妖随行,也乔装打扮站在椅子后面,混在众人中充场面。

台上三位“前辈”的后面,还放着一溜十二张椅子,却“空”着的没人坐。按照这场法会的讲究,广邀天下修士相聚,那些空着的座位是留给并未到场的仙家高人,以示虚心礼数。

其实后面那些椅子上有人,只是会场中的凡人看不见而已。十二张椅子除了最中间两个座位以外,其余十张都座满了,从左到右依次是——

熊居士、佛国灵山守护神将韦驮天、自在天使者月之蚀、天国大天使罗含、关小妹、梅振衣、清虚真君、青牛金仙、南冥仙翁、长庚星君李太白。前面的金乔觉当然能看见他们,但他就当作没有看见,也没有回头说一句话。

午时三刻,各派修士都已到场,法会司仪蓝采和敲响云盘,偌大的方正峰平台上近五千人鸦雀无声。应愿起身走到高台最前方,向四周团团行礼道:“各派道友齐聚三山,正一门欢迎之至!五十九年前先师正一与各派尊长约定今日盛会,实乃天下修行同道结缘之幸事,应愿代表正一门与先师给各位见礼了!”

会场四周各派高人一齐起身回礼,气氛一时很热闹。但是谁心里都明白,如今的修行界已不是五十九年前那种盛况,同在方正峰上的各派修士,有许多人之间有化不开的深仇旧怨,如果换一个场合恐怕立刻就亮出法器相见了,实在谈不上同道结缘之幸事。

也有人在心中暗暗担忧,正一门在如今这种乱局下把天下各派召集到一起,用的还是正一真人飞升前留下的旧帖,究竟想怎样收场?就不怕局面一旦失控,混战中毁了正一门与正一三山吗?

应愿似乎知道众人心中所想,紧接着语气一变,叹息着问道:“先师飞升前留帖邀集天下各派高人,只可惜一番大乱未止,请帖上的高人十有六、七今日已无法到场,所遗之帖都陈列在五湖山庄门前,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吧?”

“我看见了,看的很清楚,仇家就在今日的方正峰上,正一门广邀各派相见,我无意得罪诸位道友,若想在此做个了断,请问应愿掌门能否点头?若嫌我扰了这场法会,那就在离山之后了断。”此时忽有一人开口,正是孤云川太上掌门屡归尘,这位冷面道姑一向脾气很冲。

台上的金乔觉起身答道:“此番法会依前约召开,然世事时局已不同,各派仇怨纠缠不休,大多已难究其因果缘法,甚至都不是在场众人之间的结怨,而是牵连卷入难以自止。今天这场法会,就是希望诸位道友能够止息杀业纷争,寻归修行正途。”

“大师的话虽不错,但有些恩怨是不能放下的,也并非全然难究因果缘法。”屡归尘仍然昂首挺胸而言,目光穿过广场死死的盯住对面廊下独坐的某人。

台上的张湛也哼了一声,起身断然道:“今日劝诸位止息纷争,若实在放不下,那就在此了断完毕,往后莫再牵扯不清,各派道友共为见证。”

此言一出,台下有点乱了,众人议论纷纷,原来真的可以在这里打架,正一门想干什么,不怕把这处洞天福地毁了吗?还有不少人像屡归尘一样开口喝问,有的已经亮出法器盯住了仇家。

此时应愿发出一声长啸震动三山,把众人的嘈杂声都压了下去,随着啸声有二十八名青衣道士鱼贯入场,每人背一柄长剑,手捧一盏青玉莲花灯,列成阵势把整个大平台的演法场中央给围住了。众人不解其意,纷纷住口看向台上。

应愿面有愠色,呵斥道:“诸位都是求超脱的修行高人,非市井寻殴之徒,岂能不知修于行止?若了结恩怨,便出场交待清楚,断缘了结,莫要无端自乱心境,若有人趁机扰乱法会滋事,正一门与在场众前辈绝不会客气!”

说完这句话应愿转身走回坐下,金乔觉与张湛也回归本座。又听云盘一声响,蓝采和走上台前抱拳道:“五十九年前洗剑池法会,各宗门弟子出场斗法印证高下,为各派交流切磋之福缘幸事。本次法会亦从斗法始,各位修士若欲了断恩怨,便出场代待清楚,到场中自寻了断,可演法论高下也可放手一斗。

如此可谓愿心直指,若能断缘则请出场,莫起混乱纠缠,事后莫再纠缠不休。本场法会连开七日,谁也不必着急,云盘响后请下场发愿,依次了断。”

有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正一门今日手段真狠,把大家都聚到一起,众目睽睽之下一家一家了断,既不起混战又给一个放手相斗的机会,如此一来,这方正峰上七日之间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在高台的后排,南冥仙翁以仙家妙语问道:“方正峰上这一场杀伐,真能了断世间修行各派的恩怨吗?”

梅振衣答道:“人间仙界自有恩怨,千古以来谁能尽然了断?但如今不同,此法会只是斩断一番乱象死结而已。方正峰上宗门法会之后,各派修士当然还有恩怨纠缠,但那只是彼此的私怨余波,自古难免,不再是今日天下揪扯不清的大乱。”

关小妹叹了一口气道:“众人自在乱局死结中纠缠不得脱,这一番杀业了断,也是在场众生愿心直指自取,梅真人手段了得,只叹冷眼悲悯啊!”

梅振衣的语气有些不善:“若轮回皆得脱,若悲悯非冷眼,观自在菩萨向何处普渡众生?”

关小妹仍叹息道:“地藏菩萨,也愿地狱皆空。”然后再也没说话。

此时云盘响了第三声,蓝采和向场中拱手道:“斗法已可开始,请问何人下场,要与何人了断?先将因果缘法解说清楚,然后动手,在场众高人共鉴。…”他的面容甚为白净,平时待人接物一片祥和,涵养自是极好的,现在说出这番话仍然面色如常,只是眼神中流露一丝不忍。

蓝采和的话还未说完,屡归尘就出场了,她走入演法场中央向两旁行礼毕,面对高台说道:“贫道与青城剑派前掌门四季书的关系,就不必多言了。当年大军平永王之乱,四季书也在军中,见事不可为战败而走,混战中曾斩世间妙法门掌门。

此事牵连甚广,后来世间连云派被灭、昆仑仙境碧山潭被灭、妙法群山遭围,都与此有牵连,因果缘法已难解。

但就四季书而言,回山途中遭遇伏击,我检验过他的致命伤势,是王屋派掌门行芸生的铁藜杖独门法术所留。自古修士战阵不计私仇、私斗不牵师门,青城与王屋素无恩怨,四季书与行芸生也向无私仇。此番伏击害命之举,此生我不能忘,执念不能放也不该放。

四季书临终之时,曾求我莫要打听是仇家是谁,我答应了,所以虽心知肚明也未去寻找。但我若遇见了行芸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除非是我死了,否则就算法会上不能动手,离开正一门之后,我也不能让他走出青漪湖。

请诸位同道共鉴,此时此地,我要与王屋派掌门行芸生斗法了断前缘,生死不论!”

第351回、冷视悲悯直寒透,冲腾戾血竟凝冰

蓝采和话被打断了,他很有涵养的并未发作,待屡归尘说完后才重新开口道:“归尘道友,请稍安勿躁,方才说的清楚,今日法会是断缘了结各方纠缠不清之乱,而非市井寻殴,有几句话要说…”

蓝采和介绍了今日法会的四个讲究:

第一,出场先解说清楚因果缘法,有非动手不可的理由,虽死无悔。

第二,要能够断缘了结,交代清楚后事,斗法的目的是为不再纠缠。

第三,若做不到以上两点,执意要纠缠,对方可请在场所有人相助。

第四,今天在场的人若旧怨未清,就当场了结,事后追究将受众责。

这四个条件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特别了一些,但在场的都是修行人,接到请帖的一律都有大成真人以上修为。蓝采和说话时自然没有仙家妙语声闻,却带着耳神通中的声闻智慧,有大成真人修为的自可以听明白其中的特殊含义,神念中别有一番解释。

如换一种场合这四个条件可能过分了,但今天招集法会的目的并不是行一番杀戮争斗,而是劝大家止息纷争。如果实在放不下,那么就当场了结。

前两个条件很公平,你要向人寻仇,得说清楚有何仇何怨,有没有动手的理由?在坐的并不是世间衙门里的堂官,各派尊长都有大成真人的心境,合不合因果缘法一念便知。而且斗法是为了断前缘,不是展开新一轮纷争循环,出场之前必须对门下弟子交待清楚,请修行各派共同见证。

如果不符合前两个条件,一定还要出手生事的话,等于要将这场乱局继续纠缠到底,那么是与在场所有人为敌,因为如今的大乱已导致修行各派皆难独善其身。另一方面,如果你想出手就在这个场合出手,场中人此时不出手,法会后仍继续生事,也是与在场所有人为敌。

说完之后蓝采和问屡归尘道:“你听清楚了吗?”

屡归尘脸色铁青的点头:“当然清楚,也应该约定这四条规矩,因果缘法我已解说,请问我能不能与行芸生了断?”

蓝采和提醒道:“你还未交待如何断缘了结。”

屡归尘回身冲着孤云川众弟子道:“不论我是生是死,一战斩断前缘,孤云川弟子不得再追究前事。”

“若是如此,家师之事,应由我出手。”回廊下的青城剑派掌门云飘渺,起身持剑插话。

屡归尘摇头道:“四季书遗言由我转达,他命你与青城剑派门下不得寻仇,否则如今哪还有青城剑派?”云飘渺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长叹一声,深施一礼回归本座。

“行芸生!你若不愿或不敢下场,也可留在那里,但须发誓终身不得再涉修行各派事,法会后隐逸而去独自清修,见孤云川与青城剑派弟子退避。”蓝采和冲左侧回廊下叫了一声,面无表情点了行芸生的名。

王屋派掌门行芸生是孤身而来,独坐在右侧廊下一堆僧人中间,此刻长啸一声提铁藜杖大步走到场中,向四周行礼毕,又冲屡归尘道:“修为至此,岂能不懂缘法?天下同道面前,我做的事我应承担,否则难免自损此生修行所证。…我率王屋派卷入这场大乱,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如今举派弟子散灭而尽,只留我这么一位掌门,无颜面对历代祖师,也该亲身了断。”

台上的蓝采和仍然不动声色的又问了一句:“请问行芸生道友,如何断缘了结?”

行芸生的语气低沉而悲凉:“不论是胜是败,再无追究。”

“既然如此,我最后劝一句,二位就此罢手如何?”虽明知不可阻止,蓝采和还是尽最后的责任相劝。

屡归尘与行芸生盯着对方都没有说话,同时摇头祭出法器。蓝采和一摆手,只说了三个字“动手罢!”

屡归尘娇叱一声,手中拂尘舒卷而开,化为万道带着锋芒的丝雨,如春雾中洒落如梦如烟,然而这温柔美妙的场景却带着无声的凌厉杀意,刹那间已笼罩行芸生的身形。

行芸生发出一声悲壮的低喝,竟然不躲不闪也不招架,铁藜杖化为一道乌黑的光芒,冲向丝雨直击屡归尘。这一招是不要命的打法,攻敌所必救,若屡归尘不想受伤就必须收回攻击招架。

换一种场合她也许会这么做,而此刻屡归尘也豁出去了,烟雨飞丝竟未收回,就像沾湿的飘雾全部落在了行芸生的身上,没有发出半点响声,行芸生无声萎遁于地。紧接着一声巨响,屡归尘挥拂尘的手柄击中飞来的铁藜杖,娇小的身体被震飞了出去,落地咳血不起。

话说了半天,真正动手就一招了断,行芸生死,屡归尘重伤。

孤云川弟子将屡归尘接下场疗伤,行芸生的尸身也被抬走,方正峰上一片死寂。高台中央端坐的应愿看不清表情,金乔觉微闭双眼默诵经文,张湛轻轻拍了拍膝盖叹息一声。这时只听蓝采和又问了一句:“何人再下场?”

有一年轻的后生提剑下场,冲四面抱拳道:“落苍山晚辈洛加欢寻延龄门护法居思了断,我父洛有恬隐居山中与世无争。因好友白山派长老王长卿战乱中遇难,出山吊唁,却在白山派遇袭混战,死于居思之手。”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多述,蓝采和不厌其烦的寻问双方,又最后相劝,最终的结果还是动手了,洛加欢死而居思受伤。延龄门护法居思虽杀了洛加欢却丝毫未显得意,反而伤感难止,当众发誓从此隐逸。

接着又有人下场斗法,过程大多类似,方正峰上斗法断缘了结,各派修士纷纷出手,连斗了三天,死伤共一千二百余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所有人都在广场四周看着,越看感觉越冷,那种形容不出的寒意深深的沁入骨髓!哪怕入山时曾沸腾的热血,此刻也变得一片冰凉。

有的人可能身经百战,并不畏惧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当身处混战之中时,许多人也许来不及思考就已卷入,或热血一冲拔剑而起。但在场的众人尽管修为高超,却谁也没有经历过这一幕,静静的旁观修行同道一个接一个的下场,说出各方的仇怨,然后动手了断,或死或伤。

死伤的人,大多都有亲朋好友在场,他们这一世都拥有普通人难得的机缘,入修行门径得神通法力,并在一场大乱中幸存至今,已是世上罕见的幸运儿。然而却斩不断纠缠之念,今天仍要下场了断,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旁观的人也不禁在心中自问——我们,真要这样斗下去吗?

应愿本很担忧,按如今这场乱局的牵连程度,近五千人上山,能回去两千人就不错了,心中着实不忍。结果只斗了三天,便无人再下场。这时她也反应过来,深深赞叹师父指点的手段高明。

划好场子让各派放手斗法了断,依次出场各见死伤,而让所有人就这么看着,好似冷酷到了极点,却是一种最好的劝阻方式,无声的让大家渐渐止息纷争之心。

斗法的过程没有出太大的意外,或死或伤或有人放弃,也有人出场之后并未见死伤,只是演法论高下,互相做出承诺的条件。只有第二天下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应愿掌门出手斩杀了一名生事者。

当时有一名来自昆仑仙境的散修出场,自称胡不归,点名要与龙空山的姚妖王了断。蓝采和问他原由,他们三兄弟原先在昆仑仙境散修场道中驻足,寒山与诸妖王攻打妙法群山时,三兄弟也前去相助,并趁夜潜入妙法群山,结果大哥胡不往与三弟胡不去都殒命敌手。

胡不归当然要报仇,但镇元大仙现身斩了杨天感之后,诸妖王就退兵了,全然不顾攻打妙法群山时相助之人的仇怨,胡不归发誓要报复。

蓝采和问了一句:“昆仑仙境围攻妙法群山时,谁邀请你们三兄弟去的?”

胡不归:“无人邀请,我大哥与姚妖王有旧,我们三兄弟是自告奋勇前往。”

蓝采和又问了一句:“夜入妙法群山,是谁指使的?”

胡不归:“无人指使,我们三兄弟受过妙法群山弟子的欺压,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蓝采和最后问了一句:“何人杀你兄弟,因为何故?”

胡不归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昂首答道:“姚妖王虽未杀我兄弟,我兄弟却因他而死,我发誓要斩这背信弃义之徒。”

蓝采和摇头道:“胡不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退下莫要纠缠,请问你退不退?”

胡不归断然道:“只要我未死,必与姚妖王了断!”

以姚妖王的神通,胡不归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却不想与故友的弟弟斗法,正要说话却被身后的张妖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听张妖王朗声道:“胡不归无端生事,以法会约定,我家姚妖王可请在场所有人帮忙,那就请法会主人处置吧。”

话音未落,高台上的应愿就冷哼一声,围住演法场的二十八名道士一齐发动青玉莲花灯,光芒照射之处胡不归动弹不得。应愿拔下发簪朝天一引,一道金色的霹雳落下,从天而降威势无匹,落处却只是轻轻的一点。胡不归倒地而亡,只见眉心淡淡的一丝焦痕。

有人将尸身撤去,应愿收回发簪一言不发,张湛将已掏出的紫府神雷符又揣了回去,金乔觉微闭的睫毛颤了颤,张妖王也松开了手。

姚妖王面露痛惜不忍之色,以神念暗道:“胡不归死的不明不白啊!”

张妖王:“今日丧生者皆死的明白,唯他除外,但大多陨落再入轮回皆是无辜,你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吗?既然来了,有平定乱象纠缠之心,就须维护这场法会。”

姚妖王:“还有五天呢,我已经看不下去了!”

张妖王:“谁都看不下去了,所以你不要着急,绝不会斗满七天。”

果如张妖王之言,法会过了第三天午后,便无人再下场。最后一场斗法,在南冥派离山弟子新芙与昆仑仙境清虚派掌门寻剑客之间展开。

寻剑客率门中八位高人出瑶池结界灭了南冥一脉,自己一方也折损了三位。新芙当时已离山,她的未婚夫却死于南冥派琼崖道场。

寻剑客的修为高出新芙太多了,举手就可以杀了她,但却没有下杀手,新芙尽展手段仍然伤不得他分毫。

最后新芙悲愤中欲举剑自刎,寻剑客把她的剑打落道:“何苦如此呢?你此时修为不如我,可以再去修炼,我答应与你了断不复牵扯他人。我就在昆仑仙境青峰山道场等着,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直到你能报仇的那一天,或者这一世已尽。”

寻剑客这番话听上去似乎违反了法会的约定——“今天在场的人若旧怨未清,就当场了结,事后追究将受众责”。但在诸位修行高人看来却没有问题,因为他确实做到了断缘了结,不论今后再怎样,已与他人无关了。

插述一段后话,新芙终其凡间一世没有再见过寻剑客,更没有去找他去寻仇。法会之后南冥仙翁人间现身,托名玄冥老人点化她再传仙家法诀。新芙在琼崖道场又立宗门传承,为与前事有别亦警示后人,改名为玄冥派。

当日方正峰上新芙掩面而去,寻剑客也行礼退回本座,从这一场斗法后就再也无人动手,大家只是静静的坐在演法场两边。修行人的法会和普通人开大会不一样,普通人开会如果无人发言就可以散了,但是法会不可以。

譬如佛门的辩经法会,如约定好时日,就算无人发问,升座者也应该在台上等着,等候有人随时问论。玄奘法师当年在天竺辩经时,曾经就这样空坐了十几天,四围僧众哑然。

方正峰上的天下宗门法会,从第四天开始,大家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从日出到日落,一连沉寂了三天。偌大的方正峰上数千人一言不发,都在默默的沉思,又似在缅怀着什么。

法会初始时那种化不开的浓郁戾气早已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悯感怀,它就像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却无处不在。众人看不见高台上后排肃容端坐的十位仙家,只看见金乔觉闭目垂帘,一直在默诵经文。

到了第七天正午,云盘声再一次敲响,蓝采和宣布斗法结束。

第352回、一战善谋千秋计,三规划定两昆仑

斗法终于结束,所有人都莫名松了一口气,就像搬开了压在心头一块看不见的大石。这些天的经历,旁观一番杀伐、三日无言静坐,胜过千言万语相论。

蓝采和退到一旁,金乔觉起身道:“各派宗门斗法不幸殒命者,过半数已无人料理后事,正一门既为法会主人,应依礼安葬,天下修行同道当共祭之,贫僧为其超度。”

众人皆点头称善,张湛也站起身来道:“今日断缘了结前因,为后来者结福缘,但还有一事未了,贫道有一议,请各派道友共商。”

张湛一句话略过了这七天的斗法,众人也不想再过多提起,但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关于世间修行各派曾传书共立的散行戒,或称人世间红尘内外三大戒。

其一,不得矫众显灵自称圣,惑乱乡里;

其二,切勿得神通而忘法本,残害众生;

其三,禁止仗道术以图淫邪,勒索黎民。

这三条并不复杂,很多修行门派原有的戒律中就包含类似的内容,但既称散行戒,同时约束江湖散修以及行走人间的精怪共守,得到世间修行人的一致拥护。但这一番大乱以来,散行戒已名存实亡,由于昆仑仙境众修士往来人间,彼此之间的争斗混乱不堪,谁也无法独立护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