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想了想:“好像是真的耶,仙子没有教我什么。”

自从这孩子登上三梦峰,自己看懂了风流大法,天月没有教他一句法诀,都是让他自行去修证,忘情宫中各种经卷典籍,也是随小孩自己去翻。天月有时会提醒他去找什么东西看,但从来没有直接传授。

“你尚非我的门下弟子。”天月突然又说了这样一句,像在解释什么又似是一种提醒。

小男孩一点都不笨,年纪虽小却很机灵,一听这话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当即跪下恭恭敬敬行三拜九叩大礼,口中道:“请仙子收我为徒!”在他登上三梦峰之前只是人间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但在忘情宫中过了一个月,已明白很多修行界的礼仪与讲究。

开口请求的同时,他已经以师礼叩拜。天月并没有侧身避让,很坦然的受礼,然后伸手把小男孩拉了起来,牵着他的手问道:“我说过,你若成就出神入化,便能了悟玄机,明白了吗?”

小孩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世上最稀奇的事情,张着嘴半天才答道:“明白了,我可以借仙子的神通施法!…仙子刚才做了什么?”

天月:“你既为我门下弟子,我给你下了修行心印,你不必记起也不会忘记,既受师礼叩拜,我传你一种法诀,其实只有一句话,你要听好。”

小孩使劲的点头:“我听着呢。”

天月直接以神念告知,就是一句话——“借神通一用。”

神念中还伴随声闻智慧——这法诀只依这孩子独特的福报而修,他无法再传弟子。此诀千变万化妙用无穷,最高明处可总摄世间万法,不仅仅是借用神通这么简单。但它并非能一步功成,需要在修行中去历证。

“你不必总拉着我的手,只要在这三梦峰上,就似我无处不在,一念缘起,便可借我的神通法力。”见小孩抓着她的手不放,天月又柔声解释道。

小孩松开手再度下拜:“多谢仙子师父!”他已经改口叫师父了。

天月却微微摇头道:“此非我所能传授,我所做的只是点醒你。…你虽有此福报,但须亲身见证修为境界方能施展,否则也是无用。…欲借神通一用,须于修行中先了悟所借神通境界,虽玄妙却不凭空而来,也非全然与生俱有。…你虽无神通法力,但等同有之,所‘失’之法力越广,可‘借’之神通越大。”

天月平日说话很少,难得有这么一番长篇大论,都是在讲这个孩子的修行——

不论这小男孩世间法修为有多高,都没有一丝神通法力,看上去修行无用却也等同有用,因为他可借神通一用。但这种手段并非无限制,它服从一个假设的前提,假设这个小孩可以修成神通法力,那么他在修炼中应该得到却没有得到的法力越广,所能借的神通就算大。

此时小男孩在三梦峰上只修行了一个月,虽已达到出神入化境界,但所能成就的“法力”还很弱,所能借的神通也十分有限。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福报,他为何会有此福报,天月没有解释,也无法向小孩解释。三梦峰上这一幕,她只是“点醒”了这个迷路的孩子,并将他引入修行门径。

小孩听的直眨眼,甚至忘记了答话,一时之间他也不能想明白这么多玄妙,看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感悟消化。天月说完之后又问道:“你来找我应该有事,就说吧。”

小孩就似从梦中被惊醒,低下头道:“我舍不得仙子师父,也舍不得忘情宫,但我要回家了。”

天月:“你的家——在哪里?”

小孩:“在山下的人间,一个叫芜城的地方,我叫风君子。”

小男孩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所以这么长时间都没告诉天月,因为天月根本没问过。在这三梦峰上,似乎人间的一切都很遥远,无形之中就觉得连名字都不必再提。而且这里除了小男孩并没有别人,假如天月说话,那一定就是对小孩说的,从来不需要什么称呼。

天月此时仍然没有多问,只是说道:“你从忘情宫风门入修行,我赐你法号风君。”

小孩连连点头道:“这法号起的真好,一听就是我的名字。”

“风君,你在这三梦峰上,诸般修行神通无碍;你若下了山,泯然众生无别。”天月看着小孩,眼眸纯净无比,简简单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孩一撅嘴:“是的,我也清楚,但我走了这么多天,连个招呼都没打,我全家人肯定都急坏了,一定正在到处找,我既然想起了路,就必须回去。”

天月:“你还愿意回来吗?”

小孩:“那是当然,我是忘情宫弟子,请师命离山,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经常来拜见仙子。”

天月点了点头:“我受你师礼叩拜,点醒你法诀,师徒名份已定。但此刻你还不是忘情宫的正式传人,且辟谷心斋三日,三天后为你举行入门仪式,你就是风门弟子了,到那时你再离山,好吗?”

她第一次以商量的口吻与小孩说话,小孩哪能不答应,反正已经待了一个月,也不在乎再多留三天。

三天后,忘情宫风门殿,天月为传人“风君”举行入门仪式,那把大号的弹弓已经拆开,呈风节供在法坛上,等待仪式的最后赐器给他。

小孩挺高兴,恭恭敬敬祭拜祖师之后,他就有了正式的风门弟子身份了。而且这寂寥无人的三梦峰上,昨天难得来了访客,是一位来捣乱的修行高人,被他一顿弹弓打跑了。拜入师门之前就做了一件守护宗门的事,小孩觉得暗暗得意。

修行大派的入门仪式自古很繁琐,但忘情宫中只有天月与风君两个人,也免了很多过程,进行的倒也顺利。祭祖拜天之后是受戒,天月先让风君受了散行戒,完毕之后才开始讲诵忘情宫的门规戒律,这时却出了一个重大的意外。

跪在地上的男孩突然抬起头,惊愕的问道:“仙子难道不知,我是个男孩子吗?”他听见了忘情宫的门规——忘情宫九门,只收女弟子入门。

天月没有回头,看着祭坛答道:“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仙子没问啊!我也不知忘情宫门规,而您直到此刻才说。实话告诉仙子,我就是男的,现在怎么办?”小孩明显有些慌了。

天月向着祭坛跪了下去,似是自言自语道:“如此,我已违反门规,虽身为宫主也不能自免责罚。”

小孩却站了起来,很着急的问:“仙子要怎么罚自己?”

天月很平静的答道:“依忘情宫门规,受七情分伤之罚。”

小孩喊道:“怎么可以这样,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罚你?”

天月答非所问:“依忘情宫之规,你亦应受风刃裂神之罚,但这不是你的错,你若不愿我也不能罚,你可立即下山,不必受罚。”

“我已经叫您师父,也祭祖拜天,此刻就是忘情宫风门弟子。我虽然年纪小,但在三梦峰上这一个月,也知道了很多事。我们都没有错,违反门规是因为我的原故,若因弟子之故而让师父无辜受责罚,弟子可请求代受,对吗?”

小孩越说越激动,上前两步去拉师父。天月站了起来,转身看着他,形容不出是什么神情,声音传到耳中就似柔和的月光在抚摸心灵:“你可以不请求,若请求代受,须先自受风刃裂神之罚,事毕之后,我仍要将你逐出师门。”

第357回、当年相思如明月,曾经可望不可攀

这算什么事?崩缺了土门殿的祭坛,天月都未曾有一句责罚,现在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缘故,却要受这么奇怪的惩罚,而且还将被逐出师门。

小男孩鼓着腮帮子,眼圈都红了,最后一跺脚道:“无论如何,仙子都要逐我出师门,我也没办法。我从来没有求过仙子什么事,下山之前,只求这一次。七情分伤或是风刃裂神,我都不怕!”

天月第一次主动伸手,抚摩着小孩的头顶问道:“你怕黑,却不怕风刃裂神?你知道受罚之后,在三梦峰上所得的一切修为都将被洗尽,修行需重头再来吗?”

小男孩:“洗尽就洗尽,那就重头再来!”

天月点头,柔声道:“那好,我答应你。”

这一天,小男孩终于走下三梦峰,不是请师命离山而是被逐出师门。他是空手上山的,却不是空手下山,天月让他带走有缘法之物。忘情宫中有三本卷册他正在翻阅还没看完,揣在怀里带下山去看,入门仪式前泡了一壶茶还没喝,连着茶壶一起端下山。

下山时脖子上挂着一串穿好的“山楂果”,那是天月亲手所摘,让他带在路上吃的。

小孩走下忘情天梯,小心翼翼的将茶壶放在地上,转身行师礼朝三梦峰跪拜,默默道:“仙子多保重,我走了,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看你的。”

穿过浮生谷再度进入密林,这条路很长,渐渐的天色又暗了下来,夜幕再度降临。周围却一点都不黑,柔和的月光从身后照来,恰恰照亮了身前的道路。回头望去,远远的天空上有一轮明月静谧的浮现。

天色微明的时候,穿过山林,远方已经可以看见炊烟,再回头,天空的那一轮明月光已经隐去。短短一个月时间,却恍若隔世,也是这孩子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经历。

转眼人世间又过去了二十一年光阴,到了公元二零零八年,国庆黄金周,芜城市郊外的昭亭山风景区游人不少,三三两两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轻声的谈笑。

芜城市境内有一条九连山脉,地图上却只能看见昭亭、飞尽、白莽、妙门、留陵、齐云等六片断续相连的山区。极少有人知道在一千三百多年前,远方的青漪湖中,还有法柱、承枢、方正三峰,如今那里早已成为隐于红尘的洞天福地正一三山,是东昆仑第一修行大派正一门的根本道场。

正一三山承枢峰中,随缘小筑西侧的正一门禁地祭风台前,站着两个人。

一位银发老者面容如婴儿般红润细嫩,神情和蔼,看上去就像尘世中一位坐堂的老中医。老者身边站着一位形容约三十多岁的道士,一身紫青色的道袍隐约有紫电青光流转,胸前却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白色补丁。

名震天下、被当代修行界尊为第一神器的雷神剑,就插在道士的发髻中,它是自古以来正一门掌门的标志与信物。这道士就是昨天刚刚即位的正一门当代掌门泽仁,而老者是正一门前任掌门守正真人。

守正真人这一世已有一百四十六岁春秋,为世间修行界德高望重的长者,他座下最出色的弟子是和锋与和曦两位真人,各有所长难分伯仲,外界都曾猜测守正真人究竟会传位于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守正真人传掌门位于隔代弟子、徒孙辈中最出色的修士泽仁。

这是泽仁即位大典后的第二天,恭送两昆仑盟主、新一代神君石野以及各修行大派观礼祝贺的前辈高人离山之后,守正真人单独把泽仁叫到了祭风台前。泽仁一直没说话,他明白师祖一定要交待什么,而且是历代掌门才能获悉的秘传。

“泽仁,这就是九转紫金丹的丹方,本门祖师之师孙思邈真人所传,轩辕派也有同样的一张,是正一祖师亲手抄录赠送。轩辕派千年之前古称丹霞派,但轩辕派的那一张丹方上,却没有正一祖师后来的批注。”

守正递给了泽仁一张丹方,上面有两处朱砂笔批注:一处是在草还丹后面,写着“可用温玉髓替”;一处在药引仙人血后面,写着“可用千年灵血替,只成丹一枚”。在丹方的最后,正一祖师还加了一句注解:“此为副方,仙界另有正方,吾别称为大罗成就丹。”

守正真人讲述了九转紫金丹与大罗成就丹的药性——

服用大罗成就丹之后在千年之内,只要定坐运转周身神气,法力增长即可精进无碍,如同身处仙灵洞天。另有一样奇效,如果本尊法身被毁,只要神识未散就可以重新凝聚法身,相当于多了一个真正的渡劫法身,不必转世托舍重修。

此仙丹神奇不可思议,但也有一个缺点,普通人甚至一般修行弟子根本无法服用。修为不到地仙境界,服用此丹等于消融炉鼎血肉的致命毒药。

正一祖师留下的九转紫金丹方,药力当然不及仙方大罗成就丹,却两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一是普通人也可以服用,虽然过程很凶险,但只要小心护法,还不至于一定毙命。二是炼制虽异常艰难,但在人间还是有可能成功的。否则就算有仙方,人间炼不成,也只是废纸一张。

大罗成就丹“改方”后的九转紫金丹,有移换炉鼎之功,对于有修行根基的人相当于脱胎换骨、炉鼎新成之妙,就算对普通人,也等于拥有全新的、毫无缺陷身体,有生之年青春永驻。对于那些化为人形的妖物来说,服用此丹可以拥有真正的化形之身,还可不失去原有的特异神通。

它还有一样奇效,那就是对有出神入化修为者来说,假如因为各种原因陨落重入轮回,只要神识未散,不论轮回为何人,服用九转紫金丹之后,虽不能立即恢复前世的修为,却可以恢复与前世一样的身体炉鼎——只要你愿意的话。

前些年轩辕派高人丹霞生夫妇,为救先天不足的儿子,欲炼制九转紫金丹,却发现万难成功,于是拿着丹方到正一三山向守正真人求助。守正告之改方的玄妙,并赠送了一枚正一门所藏的温玉髓。

忘情宫风门弃徒风君,在市井中收了一名弟子石野,这位小真人石野因故欲求九转紫金丹,风君指点徒弟去帮助丹霞生夫妇炼丹,并赠送了药引。后来石野的道侣韩紫英炼制成功,据说一炉成丹不止一枚,此事十分隐秘,具体的内情极少有人清楚。

这一切,也是正一祖师留下丹方给后人的余荫。九转紫金丹是当年正一祖师首创炼成,改方得到了清风仙童的指点,所以守正真人在祭风台前讲述这段往事。

讲完丹方的典故,守正又问道:“九转紫金丹有如此神效,而丹方却从不示人,除非有必然相求之缘法,就连我正一门中也不向弟子公开,只是历代掌门亲手秘传。此非藏私自重之举,你可悟其中缘故?”

泽仁答道:“灵丹无辜,而世人自堪忧。欲练此丹,须费精力浩大,最终也万难成功。对修士而言,无缘法不可强求,不若以此精进心印证修行。对凡人而言,若有凭权势者驱人寻药,妄求自享灵丹,不仅难成,且不知牵累祸乱几许。”

守正很满意的点头:“明白就好,你将丹方收下,将来传于下代掌门。如今石野重新安定两昆仑,可称新一代神君成就。他的三梦宗也有此丹方,同时得自正一门与轩辕派,传承也应依此缘法,后人若有不慎之处,你莫忘提醒。”

“后人若有不慎之处?”泽仁突然意识到什么,跪下去问道:“师祖将要飞升而去吗?”

守正真人不动声色的回答:“不早不晚,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我的修行已至世间法尽头,迟早要面对这一世的天刑雷劫。”

泽仁:“天刑?十六前,风君前辈在昭亭山上一场大战引发天刑,不是以青冥镜尽收天刑砺雷吗?”

守正微微摇头:“欲超脱轮回之外,谁也免不了天刑,其中缘故你尚未解,我也不想明言。至于风君所收天刑砺雷,其中另有玄妙,非止飞升时有天刑,修士留世日久而修行未成,不飞升也有天刑自来,自古有五百年天刑之说。

修行各大派传人所见此天刑极少,但自感成灵的山野妖王最惧。风君此举,等于多给了它们百年修行时间,若不得飞升,只要不自我造业引发,百年内也不会有天刑砺雷主动来临。

昆仑仙境中非止各派修士,蛮荒尚有诸多山野妖王,但它们并未参与入世间推翻散行戒之图谋,石野重定两昆仑之举,才会进行的更顺利。”

泽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您老人家历天劫,有把握吗?”

守正微微苦笑:“若不历,我也不知。”

泽仁:“方才听祖师讲述大罗成就丹之妙,若有此仙丹,为历天劫绝佳相助。”

守正解释道:“大罗成就丹并不能助人成仙,也不可尽解天劫,但你说的也不错,只要神识未散,它可相助修士重塑本尊法身,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泽仁叹息道:“可惜人间未闻有此仙丹。”

守正突然笑了,微笑着反问道:“你怎知人间无此仙丹?此刻,你眼前就有两枚。”他一伸手,身前凭空出现了两枚紫气光华流转的灵珠,以神识感应,这两枚丹药竟然也是神器,此刻以御器之法祭出。

“大罗成就丹!”泽仁吃惊不小,他心念通透旋即反应过来,又问道:“这也是正一门历代掌门秘传吗?”

守正点头道:“不错,九十八年前就在此地,前任掌门将这两枚仙丹传给了我,今日我再传于你,并交代它们的来历…”

这两枚大罗成就丹,是一千二百多年前,镇元大仙交给梅振衣的。其中一枚是表达相托的谢意,而另一枚托正一门留在人间,留给当时谁也不知的未来之人。青帝断缘自斩之后,若有幸于轮回中化生,此人已经与当年清风无关了,但镇元不忘缘法,将一枚大罗成就丹留于此人。

而正一祖师将两枚仙丹都留在了人间,另一枚是留给应愿的。身为正一门掌门,在修行界身份虽然尊贵,但责任也不轻松,尤其在当时大乱初定尚须守护的环境中,比不得那些清修不问世事的高人,难免会牵扯各种意想不到的业力。

若面对天刑没有把握,可借大罗成就丹之助历劫,若应愿自己不用,就传于下任掌门蓝采和。

应愿未用,传给了蓝采和,蓝采和亦未用,又传给了下任掌门。千年以来正一门历代掌门,不论一世修行成与未成,都没动用这枚仙丹,一代代传到了守正真人手中,如今守正又传给了泽仁。

泽仁本想劝师祖留下这枚仙丹相助历天刑,但听说了历代掌门故事,守正真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也就没有开口相劝。他收下两枚丹药问道:“正一门世代传此仙丹,留给那位未来之人,可我们并不知他是谁,他自己也不会知道,怎么给他呢?”

守正:“祖师未明言,只说届时自有玄妙,只需待他来取。”

泽仁:“千年之托,总得有所交待吧?”

守正:“交待倒是有一句,此人福报特异,若入修行门径,世间法不论修为多高,可能也无一丝神通法力。”

泽仁失声道:“那不就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守正真人的神念阻止,没有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守正似笑非笑道:“若有神通法力,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出神入化却无一丝法力,那一定就是他。”

当年青帝于封天台上断缘自斩,曾公开交待:“此番堕入轮回,世间已无清风与青帝。不仅如此,若句芒之心不回,再来者就算生而仙身,譬如明月仙童或莲华生大士那般,也不再有一丝仙家神通法力。”

世上若真的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就应是镇元大仙当年所说的那位“未来之人”。

第358回、应有神龙腾云变,一逢春满到人间

泽仁沉吟道:“明知是他,但十六年前他已封印神识忘却修行事,自甘为凡人行走红尘,这枚灵丹不好送上啊。”

守正微笑道:“其人之玄通非能测,他若来取,就让他取,他若不来,就待他取,你自守好历代祖师之托即可。”

守正与泽仁在祭风台前对话的同时,昭亭山腰的翠亭庵旁,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游玩路过,正在庵堂前驻足,给儿子讲述这一座庙的历史。她叫柳菲儿,是芜城中学高中语文老师,儿子随母姓叫柳言成,今年十一岁,长的非常乖巧可爱。

这座翠亭庵,原先是芜城市区中的一座送子观音庵,前几年由于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芜城市将观音庵所在的状元路改造为文化一条街,扩建后的大街恰好穿过寺庙原址,于是那座庵堂被拆了。

提起那座送子观音庵,芜城的老人们没有不知道的,它的历史已经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历尽风雨沧桑已重建了很多次。在近几十年遭遇的两次“劫数”,人们还记得很清楚。

一次是在文革后期破四旧运动中,庙里的菩萨被搬走了,庵堂改造成了一家幼儿园。大约过了十年,随着改革开放落实宗教政策,八十年代中期幼儿园又变成了观音庵,重塑了菩萨。

但是好景不上,到了二十一世纪,因为经济的发展推动城市改造,这座观音庵最终被拆除,从芜城市区消失。

围绕着这座小庙的去留,当时还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佛教协会和史志办的工作人员都指出,这座小庙看上去不起眼,它在芜城的历史地位却很重要,记载可以追溯到唐代初年。

据说唐初之时,芜州百姓见到观音菩萨在昭亭山中显灵,当地世家之主柳伯舒就在菩萨显灵的山腰捐造了这座庙。到了高宗年间,山中又有绿雪仙人显灵,一夜之间这座庙凭空出现在芜州城中,以便四方百姓供奉。

这些当然都是神话传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芜州地方史志中有明确的记载。据说当时掌权的武则天听闻此事,下诏册封绿雪为山神,并懿旨敕令芜州府建造佛门九林禅院。

传说不仅有文字记载,也有古迹实证。在昭亭山脚的野桃林中,有一座山神祠,原已废弃破败,里面有一尊彩绘塑像,底座上刻着一行字:“昭亭山神绿雪之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它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经考古学家鉴定是珍贵的唐代文物。

后来当地政府和旅游部门修茸了山神祠大殿,又新建了三重院落、东西配殿,将神祠后面山壁上的雪溪泉眼也围到院中,成了旅游局下辖的一个风景名胜点。现在的野桃林叫神树林,雪溪泉叫神水泉,请名家题字刻石立于当地。

有关的古迹不止这一处,芜城市西北郊的旧城区中还有一座九林禅院,寺名是武则天凤笔亲题,门前一株龙柏据说是唐代国师善无畏亲手所植,考其树龄也确实接近一千三百年。

根据史志传说以及古迹考证,芜城市文化部门最终决定“还原”千年之前的历史原貌,在昭亭山腰一处相对的开阔的缓坡上重建翠亭庵,便是柳菲儿与柳言成母子现在看见的这座庵堂。

观音庵的城中拆除与山中重建,都是已退休的芜城前任市长风怀远任内发生的事。据说当年风怀远听了文化部门的意见,也曾想保留城中的观音庵,但看了新城区规划图,文化一条街的建设倒是其次,还牵涉到交通改造与道路拓宽、城区下水道及管网的铺设规划。他的意见也是拆除,同时建议按历史传说在昭亭山重建。

“现代城市建设,以人为本,就请菩萨上山吧!按古代传说,观音菩萨是重归故地,谈今天的事情,也能给昭亭山风景区做点贡献。”——这是风怀远在讨论会上,说的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这座观音庵历史虽悠久,但其建筑是近代重修的,没有什么文物价值,就地拆除了,然后在昭亭山中重修,名称也从“送子观音庵”恢复为史志记载的“翠亭庵”。

寺庙选址是非常有讲究的,就算不公开宣传,暗中也要考察风水。芜城最大的实业家、荣道集团的董事长张荣道,是新建翠亭庵最大的捐资人,当时也是他负责选址。张荣道对翠亭庵“点坛基”没有十足的把握,请了一个叫风君子的人来看,最终确定了正殿法坛的位置。

一千三百多年前,小仙童清风施法移庵出山,芜州百姓以为神迹。一千三百多年后,翠亭庵又回到了原处,这回没用什么移转空间的大神通,就是一纸文件。

千年之前的传说看似遥不可及,但与当代人却有着千丝万缕、无形中割不断的联系。芜城中学的语文老师柳菲儿,就是唐初建造翠亭庵的柳家后人。

柳菲儿的丈夫石野也是芜城一位实业家,捐建翠亭庵时也曾出资。风君子是风怀远的儿子,与石野曾是高中同班同学,而他们的班主任,就是那时刚刚大学毕业的柳菲儿,这种情况很少见。

借着国庆放假秋游的机会,柳菲儿带着儿子言成来到昭亭山上,在翠亭庵前实地讲述这一段故事。这段历史的承载很多很复杂,柳菲儿对孩子讲的内容,既谐趣又不失厚重,言成小小年纪尚不能完全明白,但记住了这些,今后随着岁月成长,会有越来越多的理解。

小言成听完之后,却问了另一个问题:“进山的时候,山门石坊上刻的是‘古昭亭’三个字,但是妈妈教我背的那些唐诗中,都写成敬亭山啊?”

柳菲儿解释道:“这座山自古以来就叫昭亭,晋代初年为避文帝司马昭之讳,改称敬亭,后世多有沿用。”

小言成眨了眨眼睛追问道:“避什么讳呀,为什么呀?”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柳菲儿正在很耐心的向儿子讲解,从山上走来了一对夫妇。

男子就是风君子,三十多岁,穿着紫绣黑底唐装,从容漫步面带微笑,相貌甚为端正俊朗,但两鬓已染霜雪之色。女子叫萧云衣,看上去二十五、六,穿着浅色休闲服,模样秀丽可爱,神情中透着几分俏皮活泼。

他们新婚不久,趁着十一假期出来玩,到了风君子的家乡,这一天也来到昭亭山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萧云衣道:“风景区也去过不少,见得多了,山水草木与别处也没什么两样,但听你一讲,有那么多典故出处,哪怕一块石头都大有故事,简直是变活了,再看一眼石头还是那块石头,感觉却大不相同,真有趣!”

风君子微笑道:“文有韵成诗,山水有韵见风情。若人心中无韵,那眼中也无风情,所见无非草木土石、平淡无奇。这座江南千年诗山所蕴含很多,你不了解她,当然眼中无物,看山也如看人,观形而知神。”

萧云衣也笑了,晃着风君子的手臂道:“我最喜欢听你讲这些了,你们芜城还有什么名胜古迹?”

风君子一指山下远方:“在文昌乡有一座文昌阁,是纪念昌黎先生韩愈的,你若不知韩昌黎,所见无非是一座古旧老楼,什么感觉都没有。…深山里有仙姑坛,更远的地方还有丹溪台,据说是仙人遗迹,你若无知无觉,走过去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无非是陵地成坛、丹丘台穴。…白莽山还有潜龙渊,我小时候摸进旁边的山洞,见过宋代人的亲笔提诗,几百年了,墨迹如新。”

萧云衣:“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风君子吟道:“层层怪石几千年,曲折通幽趣自然。应有神龙腾云变,一逢春满到人间。”

萧云衣瞪大眼睛夸张道:“哇,有神龙啊!”

风君子:“那地方就叫潜龙渊,身临其境,怀神龙之思。”

萧云衣:“你记得清楚吗?最后一句有点不对劲,也不如你刚才介绍的那几首。”

风君子又笑了:“哪能谁都和李白比?…前面就是翠亭庵,过了翠亭庵就是太白楼了,传说李白一生九次到访敬亭,史料上明确记载了七次。”

萧云衣:“翠亭庵?就是你小时候上的幼儿园,现在搬到这里了?”

风君子答道:“是它也不是它,那时候叫送子观音庵。要不,我们也进去烧个香?”

萧云衣脸红了,指着进出庵门的游客,岔开话题问道:“依你刚才说的,这些上山来烧香的,真能看见菩萨吗?”

风君子淡然道:“若心中不见无量光毫,佛坛上所见,也不过是泥塑木胎。”

萧云衣:“话也不能这么说吧,那些人很虔诚的,我能看出来。”

风君子摇头道:“世人常说信则灵,这句话也不全对,菩萨行观人如我、冷眼悲悯,信不信是自己的事,若只见心中所求不知所行的话,菩萨就如那香案前的青烟。”

萧云衣拍了他一下:“瞧你这话说的,烧香只能看见香,还看不见菩萨了?”

风君子露出几分顽皮的神情:“那也说不定呀。”

萧云衣:“说不定什么?”

风君子呵呵笑道:“说不定菩萨就是庙门前卖水果的大妹子,认识不认识,那就另说了。”

萧云衣微微皱眉道:“老公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这些话的态度语气,有人可能不会愿意听,甚至会反感。”

风君子不笑了,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的不错,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所以既招人喜欢,也有人看不顺眼,到了三十岁才渐渐明白该如何自省。”

萧云衣:“那你怎么还这样?”

风君子一眨眼:“你问我,我就这么说,而你也愿意听,至于在外人面前就不必了。而你,是我的内人嘛!”

萧云衣被逗乐了,挽着风君子的胳膊追问道:“庙门前有个大妹子带个小孩,那也是菩萨吗?”

风君子望了一眼,松开萧云衣道:“你什么眼神?哪是什么大妹子,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柳老师!”萧云衣也认出来了,前天在芜城知味楼吃饭时,见过石野夫妇和他们的孩子。

风君子快步迎上前去,离老远就低头问好:“柳老师好,您带着言成来秋游吗?”

柳菲儿看见风君子,也笑着打招呼:“带着小萧来游山吗?到芜城一趟,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不能不来昭亭山,虽然有很多人认为没什么好看的。”

萧云衣赶紧道:“挺好的,真应该来,听风君子路上一讲,真是一座好山。”

几人聊了几句,风君子逗言成道:“言成,叫舅舅。”柳言成很听话,比这个年纪的大多数男孩乖巧多了,真的叫了他一声舅舅。

风君子与萧云衣是从山上下来的,打完招呼之后,柳菲儿带着小言成继续上山。风君子很有礼貌的侧身站在庵门前目送,萧云衣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对老师很尊敬啊,但她也没看见。”

风君子:“尊敬是应该的,与她看见看不见有什么关系?”

萧云衣好奇的问:“你怎么逗言成叫你舅舅,不叫叔叔呢?”

风君子咧嘴答道:“叔叔是论婆家的辈份,舅舅是攀娘家的亲戚。言成不仅是柳老师的儿子,也是我同学石野的儿子,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萧云衣仍然很好奇的问:“柳老师有四十了吧?怎那么年轻,看上去真像你的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