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说话了?”

纯低下头,紧咬着下唇,什么也不说。

青风上前一把扯开了纯的衣服,吓得纯叫了出来。

青风拉开了纯的衣服后,顿了一下,然后就紧紧抱着他。

“放开我!”纯在青风的怀里挣扎着,但青风纹丝不动。

“暮烟,你是暮烟!”

当听到青风喊出这个名字时,纯愣住了。暮烟,他拼命想忘记的名字。

“暮烟,对不起…”青风抱着纯,竟然哭了出来。

“你…怎么会…”他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难道他也是柳巷里的客人?

青风放开了纯,无奈的笑笑:“我知道你不会记得我,我是你亲哥哥暮城。”

“哥哥?”纯看着青风,一时没有反应。

“十一年了,我没想过会再见到你。要不是当年爹要筹钱送我进将军府,你就不会被卖了,更不会流浪街头了。”提起当年的往事,青风始终心痛不已,这个是他唯一的弟弟,他自小打心底的宠爱着。那时候爹一心望子成龙,竟然瞒着家人把只有六岁的暮烟卖了,换钱给青风。

纯脸色一暗,低下头避开了与青风的对视。

“如果当年不是我要进将军府当侍从,你就不会变成这样,成了浪腾大人的…”青风一向正直,“男宠”二字真的说不出口,“我那天看到你肩上的胎记,简直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竟然是自己上司的男宠吗?自己那么正气凌然,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弟弟…

纯微微的笑了,把身上凌乱的衣服拉好:“够了,不要再说了。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不提就能忘了吗?”青风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要再去李毅的府邸,让浪腾大人知道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你身上那些不是浪腾大人留下的痕迹,也要好好的掩饰一下。”

纯拉紧了身上的衣服,他岂会不知道李毅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是那么久以来,浪腾嵬从来没有提起过。

或许,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

面对满桌的精美膳食,皇帝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右手扶着脸颊,皱起了剑眉。

见皇帝全无食欲,陪着进膳的凌袖也放下了筷子:“皇上今日毫无食欲,龙体可安好?是否要传御医来检查一下?”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朕是在为浪腾嵬的事心烦。”

“是微臣办事不力。”多次与浪腾嵬相见,都没有与其好好谈正事,现在因为茵公主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不进宫面圣好一段日子了。由于是异国公主,皇上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现在浪腾嵬的桃色绯闻已经升级到夫妻不和,三天一吵五天一架的程度了,而且也已经传到了南国皇帝的耳中。这件事会发展成为国与国之间的问题,凌袖自认难辞其咎。

“浪腾嵬这个人一直让朕头痛不已。从以前他掌握全国军权,擅自决定出战或联政开始,朕就知道他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虽然现在已经削他兵权,但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是不能忽视的。”

“皇上,你在担心他会起兵造反?”

皇帝看着凌袖,并没有否认:“爱卿你当初将茵公主嫁给他不也是有防着他,怕他一时因兵权被夺而起兵造反吗?”

凌袖不可至否的点了点头,的确,若当时浪腾嵬起兵,以凌袖和皇帝那时的力量是赢不了他的。当然,凌袖也知道浪腾嵬心高气傲,他的自尊心是不允许自己用一世英名来换个“轼兄夺位,逆臣贼子”的名号,再来个遗臭万年。让茵公主嫁给浪腾嵬,是希望他以这婚姻关系来得到南国的支持,在政治上与皇帝相争。但浪腾嵬没有,这大大出乎凌袖的意料。到底是浪腾嵬不是个精明的野心家,还是凌袖猜错了,其实浪腾嵬另有图谋?不管是什么凌袖没有想到的计划,但浪腾嵬待薄茵公主无疑就是在树敌,自挖坟墓。

“爱卿无需为此自责,对于浪腾嵬,朕本来就是养虎为患。”

听出皇帝语气中的杀气,凌袖便开口安慰道:“皇上,请勿烦心。不如一边听我唱曲,一边品尝御膳房新研制的小点心吧。进膳时间谈政事,可真浪费了御膳官们的一番杰作。”

皇帝点头,默同了凌袖的话。

凌袖转过头吩咐梅暄去御膳房拿些点心来,自己便去卧房取来七弦琴。当他抱着琴回来皇帝身边时,皇帝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情。

将琴置于琴桌上,调好琴音。

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轻拨挑弹抚按,凌袖柔声唱出一曲《三株媚》。

哀伤的曲子,皇帝不满的皱眉,冷眼看着凌袖,却没有开口打扰的打算。

“湖山经醉惯,湿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帝京,叹断襟零阙,枉尘谁婉?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话东邻,尤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宁久桥欲去,斜阳泪满。”

第十一章:谢池春

晚冰早已消溶,只剩一池春水。低头细看池中的紫莲初芽,忆起已是春菲三月。鸟语蝶舞,绿草繁花,报尽春意。抬头却见梅树枯枝,了无欢意。

分羽轩的梅树,始终没有结果。

就像他和他的爱情一般,不会有结果。

不知道纯最后又没有结果?

已经无法再和纯在梦中相见了,就算凌袖口上不说,但他的心还是非常在意,不管站在哪个角度,他都无法原谅纯和浪腾嵬的关系。

纯,他唯一的弟子。

当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会看上这个没有才华也没有倾城之貌的小倌。从第一眼起,他就看穿了他的命运。或者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曾经同病相怜,凌袖借着报梦之术,来到纯的梦中,教他认字识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更教他摆脱自己的命运,逃出了柳巷。

其实,凌袖比任何人都清楚,命是逃不掉的。

现在纯在浪腾嵬那里得到了宠爱,眼看是幸福的开始。

那他,又要何去何从?

“原来你在这里赏花。”

闻言,凌袖猛地抬起头,便发现李毅已经依在回廊的大红朱柱旁,一双带着桃花春意的凤眼直至的盯着凌袖。

李毅一身墨绿长袍,暗纹飞龙,当风吹来,衣摆翻飞,长袍底下是纹有金边的黑色牡丹锦衣,要带上缠着翡翠玉牌。

凌袖打量了李毅片刻,仍无法解开心中疑惑,他竟然没有察觉李毅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见凌袖仍为自己的到来感到惊讶,李毅难掩笑意。他站直了身,走到凌袖面前,玩味的看着凌袖,像是在思考什么。

低头避开了李毅的目光,虽然已经没有了上次见面时那种恐惧感,但是凌袖面对李毅的感觉还是非常奇怪:“李大人在看什么?”

“楚宫倾国。”

答案出乎凌袖意料之外,使他不得不再次抬头与李毅对视,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唇边的笑意渐浓,李毅取出随身的折扇打开,轻轻的扇着,一派书生意气:“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吟完诗,李毅看着凌袖沉着一张脸,便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再道:“一支红艳露凝香,云山巫雨枉断肠。你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给李毅那轻佻的笑容一个白眼,凌袖冷哼了一声。平日大学士杨渝也喜欢写诗来赞美凌袖的美丽,但从无如此露骨的表现。对于李毅以楚宫倾国蔷薇花来比喻凌袖的做法,却让凌袖感到不自在。

“李大人突然来访,不是单为吟诗作对吧?”凌袖转身走到石桌旁坐下,语气冷淡。

不在乎凌袖的冷淡态度,李毅与凌袖对坐:“这也不错啊。向闻凌大人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大人饮酒对诗。”

“抱歉,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大人请回吧。”不想再与李毅瞎耗下去,凌袖下了逐客令。

凌袖一站起来,惊觉李毅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凌袖正想向前与其拉开距离,却被李毅搂进了怀中。

突然凌袖的心猛地一颤,尖叫着把李毅推开。

凌袖转过身看着李毅,心中的恐惧和那不知名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他用手压着胸口,大口得喘着气,头不自觉地晕了…

已无法平复身体里那激涌的血气,眼前一黑,凌袖向前晕倒在李毅的怀里,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李毅轻声说着:“凌袖,你为了他,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夜,抛开那烦人的政事,皇帝拉着凌袖到御花园里赏月。

品尝过御膳房奉上的精美点心后,皇帝命人拿来了一把筝,说是赐给凌袖的。

以檀木做的琴身散发着清香,在琴的左侧以草书刻上了字——“浪腾漓”。

“这把筝是朕亲手做的,所以也刻上了朕的名字。”

指尖轻抚过筝上刻着的名字,凌袖轻轻唤出这个字:“漓。”

皇帝的名字。

凌袖从来不知道皇帝的名字,对他的认识也仅限于朝史。眼前的这个男人八岁便登基,是龙腾皇朝的第八代皇帝,龙腾王,除了知道国姓“浪腾”外,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名字。也许在世人眼中他只是龙腾王,一国之君,而不是浪腾漓吧。

心里竟然泛起莫名的同情。

“朕的名字是朕的父皇亲自赐的。他还赐了我封号‘永希’。”

“先皇一定很疼爱皇上你。永希,永怀希望。”

皇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父皇一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朕。如果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绝对不会传位于朕。”

“皇上会不会误会了先皇?毕竟天下间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凌袖,你不是出身在皇宫里,所以不会明白。皇宫里,没有什么亲情的。”

“皇上…”

皇帝眼中的悲伤,凌袖无法忽视。

这个贵为天子的男人,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

“父皇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母后,那是父皇的一个优伶,叫做绿秀。我没有见过他,但听说宫人的描述,想必父皇对他的宠爱程度与朕对你相比也相差不多了。”皇帝一边喝着酒,一边轻声说着,那种淡然的态度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绿秀是个毫无心计的人,对于母后一次又一次侮辱迫害从不计较,他也不会去奉承任何人,像是有着一种看破世间的感觉。也为此,父皇越宠爱绿秀的同时,也越来越讨厌喜欢耍手段的母后。

父皇一向对母后很冷淡,直到母后怀上了朕。朕是父皇唯一的孩子,大家都说父皇是怎样怎样的期待朕的出生。其实,朕很明白父皇所想。只要立了太子,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和绿秀的感情了。母后也很期待朕的出生,因为只要她生出来的是男孩,就没有人可以动摇她的皇后地位,也没有人可以抢走父皇。

母后从知道怀了朕的那一天起,就不断的计算着要怎样对付绿秀,一直到临盘那天…”

新一代天子出生的那个夜晚,是初冬第一个满月的夜晚,夜空明朗,七星高照。

那时第七代的龙腾王,在皇后的寝宫外着急的等着自己的孩子出生。当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时,他是那样的兴奋。

一个老宫女抱着新生的孩子走到龙腾王的面前,激动地说着:“恭喜皇上!是皇子,是皇子!”

龙腾王龙颜大悦,正想伸手抱过自己的孩子时,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那个小太监带来了绿秀的死讯。

龙腾王本来想接过孩子的手就这样愣在空中,片刻过后,他急忙摆驾离开,他在那长长的走廊上跑着,跑向他爱人所住的宫殿,那有着美丽的紫莲池的宫殿。

绿秀是淹死的,尸体浮在那飘着薄冰的紫莲池上,层层叠叠的锦衣像翅膀一样伸展开来,他长长的青丝划开薄冰,被满月的月光照得发亮。

依旧,美丽。

伟大的龙腾王发出了凄绝的喊叫,跳进了紫莲池,紧紧地抱着死去的绿秀,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不管旁人怎么相劝,都不愿从池里上来,直到三个时辰过后,在池里冻得晕倒,才被侍卫抬了出来。

“根据宫人的证词,绿秀是被人淹死在紫莲池里,然后再推进池中的。当然那个凶手也被查了出来,是一个太监,没有任何杀人的动机,但他是母后身边的人。”顿了一下,皇帝继续说道,“母后是猜对了。她刚生下了皇子,就算犯了什么错,父皇都奈何不了她。在后宫势力的争夺战里,母后赢了,可是在感情的争夺战里,她却输得一败涂地。父皇并没有和她所想那样,失去了绿秀就会再次回到她身边。自从绿秀死后,父皇不再爱任何人。包括朕。

在父皇的眼里,朕是母后害死绿秀的挡箭牌,如果没有朕,他所深爱的绿秀就不会死。是朕害死了绿秀的。所以,父皇给朕起名为‘离’,生离死别的离。后来母后说这个字太不吉祥,硬要父皇给朕换个名字。于是父皇换成了水字旁的‘漓’,因为绿秀是死在水里的。

朕八岁那年,父皇驾崩。这八年来他一次都没有抱过朕,我知道他永远都无法原谅朕和母后。在父皇遗留之际,他把朕和母后叫到床边,他对朕说,朕永远无法得到爱,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他断气。母后不相信父皇的话,所以让朕娶了很多的妃子。但是朕都明白,她们爱的只是皇帝,不是浪腾漓。”

凌袖看着皇帝在冷笑,欲言又止,始终说不出话来。

良久,凌袖才轻轻问道:“皇上,你是怕凌袖步上绿秀的后尘,才让皇后死去的吗?”

“一半。”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朕不希望有第二个‘浪腾漓’。”

多情,却像是无情的人。

因为皇帝有着这种残酷的温柔,才要皇后那么痛苦的死去。

凌袖低下了头,目光再次落在筝上那个字上——“漓”。

离…

皇帝又添了酒,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

凌袖按住了皇帝握着酒杯的手:“新酒又添残酒困,新春不减前春恨。皇上又何必借酒浇愁?”

皇帝轻笑,放下了酒杯,片刻过后,缓缓开口:“爱卿,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凌袖微愣,闭目忆起千年以前:“我家在北方,父从耕,母从织,虽说双亲已是早出晚归的工作,可适逢天灾战乱,家中贫困不堪,人丁单薄。在凌袖六岁那年,父母为避战乱,只好带着我背井离乡…”

那些日子早已隔世。

醉里挑灯看剑,梦里吹角连营。朔漠残月,长河斜阳,寒沙衰草,孤城狼烟。苍茫的苍茫,辽远的辽远,莫此为甚。

曾经的,四面边声连角起,羌管悠悠霜满地,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那时候太小,不懂思乡,更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没有了故乡。问现在,哪里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哪里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在母亲的怀里抬头望天,不知道夜为何会如白昼般明亮,恍惚间迢迢星汉扑面而来,紫薇牛斗近在咫尺。面对如此明亮的夜,谁人会知道那每一颗星都标明了战略位置。

当父亲在面前倒下,当母亲的血染红了自己的纯白衣衫,那霎那才明白梦幻般掠过眼前的不是流星而是火燃之箭。

天旋地转颠倒黑白,生命归于混沌。

在战场上,白骨暴于野也成了奢侈,莽莽宇宙满目疮痍。

一切都因为那伟大的相国大人一个赶尽杀绝的提议。

“战争?”皇帝看着凌袖年轻美丽的脸,想不到是哪一场战争。

明白皇帝心中的疑问,凌袖轻笑着,没有多作解释。

突然一枚烟花划破夜空,掩过星月光辉。

凌袖带笑抚琴,指尖流出一曲《玉蝴蝶》。

看那火树银花,看那玉壶光转,只不过一曲天籁流转的时间,问谁人误堕红尘却见溅滟若泪眼。

“爱卿,喜欢烟花吗?”当凌袖弹完一曲,皇帝便将其拥入怀里,柔情万分的问道。

抬眸看着那照亮夜空的烟花,凌袖点了点头:“我喜欢那寂寞的烟花。”

“寂寞?”

“烟花只会散不会谢。离散后,又岂能不寂寞?”

烟花在燃烧的时候,绚丽却短暂。没有人敢去祈祷那永恒的灿烂,可谁也不甘心一瞬间的美丽过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莫名的冰凉。

皇帝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如烟花般难以捉摸的男子,他如此的耀眼,为何会如此的落寞?

“爱卿,比起烟花,朕希望你是只蝴蝶。”

“噢?皇上此言为何?”

“世传倾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发女子,买酒半斗独饮。女子歌词似盾,凡九阕,一曲《化蝶》,皆非世人语。于是便有了‘蝶比丘之遥’的话。”

蝴蝶,总比沙丘永久。

凌袖静静的看着这个名为“漓”的男人良久,仿佛看见了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于是他笑了,笑得比那烟花更灿烂迷人,也笑得比哭还惨。

“我已经不是蝴蝶了。”

前生,我是蝴蝶,虽说寻你,却飞不过沧海。

今生,我是杜鹃,为了唤你,只好啼出血来。

那下一生,我愿化成流莺,只念你恨你,永不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