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他再也不愿见到生病的凌袖了,“我一直很担心你。”

凌袖笑着看着阿良,这个人始终朴实如初啊。

“我带你走吧。虽然我很穷,没办法让你过着皇宫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阿良誓言,凌袖并不是不相信,只是幸福离他太远了…

凌袖让阿良等一下,自己就走回了船舱,一会后,他带着梅暄走了过来。

“阿良,你带梅暄走吧。”将梅暄拉到阿良身边,凌袖如此说道。

“阿凌!”“主子!”

无视两人的惊讶,凌袖对梅暄说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浪腾嵬安排在我身边的,因为不经过内务院就进宫的宫女,就只有你一个。”

“主子…”梅暄惊讶得看着凌袖,她不明白凌袖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为何一直以来都没有防备和为难她呢?

“不管你是为何进宫,但你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是人的事,包括浪腾嵬。在这段日子里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凌袖伸手抚上梅暄的脸,“对不起,长久以来委屈你了。从今以后,请远离皇宫,好好的生活吧。”

听了凌袖的话,梅暄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良。”凌袖拉住了阿良的手,“谢谢你一直对我的爱,可是我不能回应你,对不起。”

“阿凌…”

“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带梅暄走吧,好好照顾她。”

“阿凌,如果是你的希望,我一定好好做。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凌袖点点头,一扬手,梅暄和阿良就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颗泪珠落到凌袖的手上,凌袖温柔的笑道:“永别了。”

梅暄和那把刻着“浪腾漓”三个字的筝都不见了。浪腾嵬有问过,可是凌袖并没有说,派人去查了查不到结果。虽然浪腾嵬肯定传国玉玺和那把筝有所关联,但是却无从入手。

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每天要批阅的奏折都是堆积如山的。除去那些催新王登基的奏折外,更多的是要求处死凌袖的。

在旧朝,凌袖不断地更换朝臣来维护浪腾漓的统治,因此树立了不少政敌。昔日皇帝宠爱着他,他又是相国一职,所以大家都只是敢怒不敢言,但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而且从过去开始浪腾嵬和凌袖就是政见不合的。

——不会服从,却有着叛变能力的前朝旧臣,今日不杀,他日必养虎为患。

这个道理,浪腾嵬并不是不懂。

凌袖坐在紫莲池旁,隔着那宛如无物的清澈池水,与那在池中的美丽鬼魂对视。

“你好象很不高兴。”绿秀轻轻开口,不惊动平静的池水。

“只是突然觉得一切到头来皆为南柯一梦罢了,梦醒时分,万事皆空。”

听了凌袖的回答,绿秀幽幽的叹了口气:“你已经无法转世,又何必为那缘苦苦执著呢?去李毅的身边吧,他是唯一能与你永远厮守的人。”

凌袖轻笑,伸手抚过池面,划出圈圈涟漪,回首看去,浪腾嵬正向他走来。

“那把筝,你找不到吗?”浪腾嵬试探地问道。

“大人你也找不到,我又怎能找到呢?”凌袖站了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浪腾嵬,“区区一把筝,即使是皇上御赐,又真得能让大人如此紧张吗?”

浪腾嵬走到凌袖面前,略有愠怒:“我才是皇帝,浪腾漓已经不是了。”

凌袖笑着摇了摇头,依进浪腾嵬的怀中:“上次和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你若是放弃皇位,我便生生世世与你永不分离。”

浪腾嵬皱起眉头,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我已经是皇帝?为什么不愿意辅助我?”

“我早已说过,一臣不侍二君。”

“凌袖…”浪腾嵬轻唤一声,一个大步上前,搂着凌袖,两人双双跌进紫莲池中。

紫莲池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凌袖被浪腾嵬抱在怀中,缓缓沉向池底。

长长的头发与白衣扰乱了视线,凌袖看向身旁,却能看见绿秀捂住脸,轻轻颤抖着。

时间和身旁的小气泡一起流逝,许久,许久。

凌袖抬头看着浪腾嵬那张不知道是冷还是缺氧而越发苍白的脸,唇边勾起笑意,抬头吻上浪腾嵬的唇,将气传了过去。

浪腾嵬先是一惊,然后就抱紧凌袖向池面游去。

浮上池面不过瞬间功夫,大大吸了几口气后,浪腾嵬看着神色平静的凌袖,眼里满是惊讶和疑惑。

“大人不怕这儿的水冷吗?”

没有回答凌袖的话,浪腾嵬转身便爬上了地面,回头时,发现凌袖已经站在了池边。

“你…没事吧?”浪腾嵬看着凌袖万分不解,他自小习武,水中闭气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刚才几近一个时辰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他即使运气也开始支撑不住了,而凌袖竟如此神色自若。

明白浪腾嵬心中的疑惑,凌袖好心的解释道:“大人想必是贵人事忙,忘了凌袖是一只鬼,鬼又岂会怕冷怕水呢?”

凌袖没有鼻息的一幕在脑海里浮现,浪腾嵬无声的握紧了拳头,长久以来的渴望和近期来的温存让他忘记了,凌袖曾经对他说过,他是为了害他而来的鬼。

——我是只冤鬼,千年以前,含冤而死。

那么,千年以后,必定是为复仇而来。

若真是千年,尸骨早已无存…

静视凌袖片刻,浪腾嵬别开了视线:“你去换衣服吧,免得感染风寒。我先走了。”

凌袖微笑着目送浪腾嵬离开,回眸紫莲池,绿秀正一脸悲伤的站在池面上。

“还有两天,两天后就入冬了。”凌袖轻喃道。

“何苦呢?”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绿秀露出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吟道:“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侍杯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离那梅花盛开的冬季还有两天。

第一天夜里,皇宫上下,举行着久违的夜宴。

皇宫,奢华至此,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绮丽繁华,绝无缺一。

酒,是好酒,依旧酸甜苦辣。

因尚未登基,浪腾嵬虽坐于皇位龙椅之上,却一身儒服,气宇不凡,不见血腥,但他目光如鹰,掠过之处,惊天动地。

不喜欢喝不醉的酒,所以凌袖手中的酒,绝对是万中无一的醇酒。

昔日就是为皇帝写诗作词的大学士杨渝今天仍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举杯看着凌袖,笑吟道:“醇酒酿美人。”

凌袖回头看那坐在龙椅上的浪腾嵬,一阵目眩,他以为,他就是他的皇帝。

“凌袖,朕,赐你一杯。”

没有拒绝,凌袖伸手接过,饮下。

浪腾嵬笑道:“都是笙歌宴散了,记取来时霎。不消红烛,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明白了浪腾嵬的暗示,凌袖嫣然一笑,退了下殿。

片刻,浪腾嵬追随而去。

花前月下,凉亭角旁,紫莲池边,凌袖依在那无花的梅树站着,见浪腾嵬渐渐走近,便笑着开口:“今晚大人真是难得的雅兴,举行你最不喜欢的奢华酒宴。”

“你我的婚礼应该有酒宴,现在补办罢了。”浪腾嵬想将凌袖搂进怀里,却被凌袖避开了。

凌袖伸手折下一根树枝,以速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挡下那个向他背后袭来的刺客的剑,一个反手,树枝便刺进了那个刺客的心脏。

埋伏在四周的刺客逐渐现身,一个、两个、三个…之后蜂拥而上,凌袖仍是游刃有余。

天空仿佛下起了红雨,而那抹白色的身影在雨间起舞,却不沾上一点鲜红。他手中的不是剑,他所学得也不是杀人的剑术,他学的,不过是剑舞。

一舞将尽,回眸看去,那个伟岸的男人不过站在一旁垂手观看。

心莫名的抽了一下,手中的树枝没有刺进最后一个刺客的身体。凌袖的最后一招,不过将那刺客打倒在一旁。

凌袖站在那刺客的身旁,正想开口询问,浪腾嵬一个箭步上前,拔出腰间那纪师岚嵬的剑,砍下了那刺客的头。

因面对死亡而完全扭曲了面容的头颅滚到了一边,那刺客喷洒出的血溅了凌袖和浪腾嵬一身。

不介意满身的血,浪腾嵬向凌袖大声吼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看着浪腾嵬仍闪着杀气的双眸,手中的树枝无声的掉到地上,对视良久,凌袖轻轻启唇:“你为什么杀了他?”

那问,无人回答。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已是秋季的最后一天。

看着那已经冰凉的早膳和午膳,凌袖轻叹了口气。

从窗外看去,分羽轩那属于秋季的花草早已衰败,而那属于冬季的梅花却未出现。

“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用手抚过窗棂,凌袖吟道。

远远便听见太监们通传的声音,不久,浪腾嵬如往日一样出现在分羽轩中,不同的是,今天他一身便服。

“听宫人说你今天都没吃过东西,所以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听到浪腾嵬的话,凌袖笑了:“看你这一身打扮,我还以为回到了过去。”

那个遥远的过去…

浪腾嵬微愣了一下,说道:“我们再去一趟鬼山吧。”

凌袖点头,是时候再去一次了。

浪腾嵬和凌袖共乘疾风出宫。虽然浪腾嵬并没有刻意指示,疾风一上鬼山,便向那梅林所在之处奔去。

空气中弥漫着梅香,昔日的梅林再现眼前。

依旧,繁花似锦。

“梅花不似舞群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此片梅林,也只为知己存在。”

浪腾嵬闻言略惊,回看身后,凌袖不知何时已下了马,手抱着筝,站于雪上梅下。

是那把刻着“浪腾漓”三字的筝!

见浪腾嵬翻身下马,凌袖便依着一棵梅树坐了下来,置筝于膝上:“想听什么曲呢?”

“就《千秋岁》吧,第一次见你,你跳着这舞。”

凌袖轻笑着摇头:“那曲是纯所喜欢的。他一直认为,你会真心喜欢这曲,于是我那时便将我新填了词的《千秋岁》教给他。”

凌袖一边说着,一边弹起了《千秋岁》的曲子。

一曲将尽,浪腾嵬从疾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壶酒和两个翡翠玉杯,倒了一杯酒递给凌袖,凌袖只笑不接,于是浪腾嵬将酒杯放到凌袖身旁。

“其实这么久以来,你听懂了我多少曲子?”凌袖轻拨着弦,弹着零丁的单音,“你没有留意过我唱的曲,不管是你喜欢的《天仙子》,还是《兰陵王》,长久以来,我想你明白的事,你却从不去在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袖对着浪腾嵬会意一笑,又弹唱起一曲:“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廖郭。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依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这词,这曲,他曾经听过…

凌袖放下了筝,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曲是旧曲,词,却是在我进宫后的一天,你我长亭对饮,你所写的。嵬,你还记得吗?”

看着凌袖手中那珠光流莹的翡翠玉杯,脑海里掠过一些零星的画面,那不是他的记忆,是谁、是谁的?

——纪师大人曾经说过喜欢《天仙子》、《薄幸》等曲吧。

——嗯,都是些好曲。

——大人真是性情中人呢,哀曲是来得动人。

——那么凌大人又最爱何曲?

——《千秋岁引》。

——哦?《千秋岁》和《千秋岁引》不一样吗?

——自然不同。《千秋岁引》是旧曲了,已经无人欣赏,词也早已消逝。

——那么,我就为你写一首吧。

只属于我们的《千秋岁引》…

“是《千秋岁引》…”原来一开始,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将《千秋岁引》的曲看成了《千秋岁》。

《千秋岁》的悲伤与《千秋岁引》的绝望一开始就不一样。

听见浪腾嵬说出曲名,凌袖笑若兰花,他轻轻靠近浪腾嵬,娇声说道:“大人带来的必是好酒,此杯,你是否要我喝?”

浪腾嵬愣住了,看着面前倾国倾城的绝色人儿,想起了那个梦。在梦里,那个老人曾经问过他,若他是纪师岚嵬的话,他要如何取舍。那时,他说要江山美人一同拥有。但在杀死浪腾漓的那瞬间,他就明白了,鱼与熊掌永不能兼得。

“如果你要我喝的话,我会喝的。”

嵬,你要的是你的千秋大业,还是我?

“喝了它吧。”浪腾嵬移开了视线,不愿看见凌袖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睛。

没有犹豫,凌袖举杯一饮而下。

瞬间,天空下起了雪,茫茫的大雪。

梅花飘零。

“即使加了符咒,毒酒,还是酒的味道,始终不是甜的。”

总以为有一天,毒酒和眼泪都是甜的。

浪腾嵬吃惊的看着凌袖,他怎么会知道他向道士求来符咒,烧成灰后放进了毒酒里?

因为是鬼?

既然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喝?

随手丢掉手中的酒杯,凌袖跺了跺脚,一转身便跳起了《千秋岁引》。

胜雪的轻薄水袖与乌黑的长发一同划过空中,划出最动人的弧形。举手投足,一笑一颦,凝眸深处,爱恨一线。

一个踉跄,袖间跌出了那对白玉铃铛。

凌袖停了下来,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衣与那对白玉铃铛。

依旧只是半曲《千秋岁引》。

眼前之物,尽是一片鲜红。

像那夜,浪腾嵬用新娘的红头纱盖住他的脸后,他所看到的一样。

一阵温热滑过脸颊,凌袖伸手轻触。

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