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内,新王之姿,形立于世。

那个紫莲盛开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凌袖依旧住在分羽轩,由梅暄贴身侍候着,一切与过去一样,只是他不再参政,而是终日在紫莲池旁弹琴唱曲,或者摆弄花草。

在那些秋凉的日子里,凌袖在院子里精心摆放着许多秋天盛开的花,但不管他如何精心摆设,浪腾嵬也从没有在意过。几乎在浪腾嵬统领全国后的每一个夜晚,他来到凌袖的分羽轩所做的,始终是把凌袖灌醉,然后带上床去。

凌袖的酒量很好,并不容易喝醉,在那些夜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醉。

醉的到底是灵魂,还是肉体?

对于浪腾嵬,凌袖没有拒绝过,或者是拒绝不了。浪腾嵬的吻,浪腾嵬的拥抱,他每夜的留恋着。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很美,但不代表什么。他们,只是看上去很美很美,不过如此而已。

有一夜,浪腾嵬搂着凌袖说怀念以前凌袖给他喝的血酒,于是凌袖问他,是不是不再害怕那些属于罪恶,以血来酿的酒。

浪腾嵬说是。

——连弑兄夺位,诛杀直系兄弟的事也能做出来,区区血酒,又有何惧?

——我做的,不过是顺应天命,一切皆为天意。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这就是命。

凌袖没有反驳浪腾嵬,因为他很清楚,逆天而行的只有他自己。

在浪腾嵬看来,凌袖的心已经不在了。昔日鬼山梅林内的一切,或者真的是幻影,否则,为何此刻他搂着他,他的笑容却如此冰冷?

曾经想两人回到过去,浪腾嵬命人准备了豪华的马车与美酒,带着凌袖去鬼山。

马车一路从宫里出来,所经之处,围观者不计其数。浪腾嵬搂着凌袖在怀里,不时牵起垂帘向百姓招手。虽然尚未正式登基,但新王之姿,已经不凡。

凌袖闭上眼睛,他总觉得历史不断地在他身上重复上演。不管哪个皇帝,最初得到他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他四处去,夜夜笙歌晚宴,像炫耀自己的宠物一样,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到众人面前。当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帝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宠物后,皇帝便会将他锁在只有自己能去的地方,再也不让别人看见他的美丽,所有的皇帝都喜欢用这样的手段来证明自己的高高在上。

即使是皇帝,也不过如此。

“我们又回来了。”浪腾嵬一边说着,一边将凌袖扶下马车。

入眼之物,尽是白雪茫茫。

“我们,又回到鬼山了。”

浪腾嵬想给凌袖披上雪貂披风,却被凌袖一个轻巧的转身避开了。

“我不冷。”即使肉体已经有了体温,但魔蛊力量强大,不管气温如何,他都不会有一点不适。

没有强迫凌袖,浪腾嵬命人拿来了酒。

“我找了很久也找不到那片梅林,不过按我的记忆看来,这儿就是梅林的所在之地吧。”

浪腾嵬将酒杯递给凌袖,可是凌袖没有接过。

“我不想喝酒,如果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吧,我不会反抗的。”

收回酒,浪腾嵬叹了口气:“据我查探,纯就是被李毅杀死在这座鬼山之中,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凌袖轻轻低下脸,看着地上厚厚的雪,下面或许就有纯的血和眼泪吧。纯是个可怜的孩子,命中注定活不过十七岁的,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被什么人杀死的,都不再重要了。若不是他插手,纯不会被李毅杀死,而是被某个官人凌虐至死吧。

“只要你和入宫前那样在我身边,我可以杀了李毅来为你心爱的徒弟报仇。”

凌袖冷哼一声,抬眸看着浪腾嵬:“纯活着的时候,你利用他的感情,处处计算了用他来牵制我,现在他死了,你还要利用他?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

“兵法有云:兵不厌诈。不管怎样,我不是赢了吗?”

“是的,恭喜你赢了。”语毕,凌袖甩袖走开,独自回到马车上。

浪腾嵬夺位后,迟迟没有登基。虽然找不到自己的赐名玉玺和传国玉玺一事被全面封锁消息,但是浪腾嵬也知道国不能一日无君,不择手段也得把其中一个玉玺找回来。

浪腾漓说过,他要把传国玉玺带进棺材里。虽然他为皇十多年,做尽奢华之事,却没有为自己修过陵墓。也因为这样,浪腾嵬无法理解他的话。

“主子,今天全国各地仍无抓到云将军的消息。”趁着凌袖刚弹完一曲的时间,梅暄将今天的消息告诉凌袖。

凌袖点了点头,指尖抚弦,继续弹断续的曲子。

“南北水利工程至今仍让先皇和云将军的勤政爱民的形象在百姓心中…”

“你也叫他做先皇了?”停下动作,凌袖打断了梅暄的话。

“对不起,奴婢失言了。”

凌袖轻笑,摇了摇头,指尖抚上筝身,那名字深深的刺痛着他的心:“是的,一切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夜他一曲剑舞,一个跃身,一抹微笑,而那男人从此沉沦,永不超生。

对于浪腾漓,凌袖只有叹息。

漓是他的一个棋子,只是因为漓是皇帝,所以他不知廉耻的勾引漓,使出浑身解数的去迷惑他。他非常清楚漓那种看起来残忍的爱,他接受了,利用了,却没有回应。

凌袖,是不折不扣的贱人。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恨不得一刀将自己杀了。

过去的每一天都过的荒唐,那将来的每一天是不是也要荒唐下去?

他累了。

“大人。”远远就看见浪腾嵬走来,梅暄就在犹豫是不是要和其他宫人一样叫他“皇上”,可是一番衡量后,她始终没有叫他“皇上”。

没有介意梅暄,浪腾嵬挥手遣退了她。

“大人你真是有空啊,怎么每天都来我的分羽轩?难道朝廷之上就没有你要操心的事了?”瞟了一眼浪腾嵬,凌袖继续弹曲。

浪腾嵬微笑着,并不在意凌袖的冷淡:“传国玉玺还没有找到,我怎么会空闲呢?有时候真想把他的棺材挖出来搜一次。”

“对逝者不敬,小心有报应。”

浪腾嵬大笑起来,一把将凌袖拉进怀中:“报应?他都是我杀的,我还会怕他?”

在浪腾嵬的怀里,凌袖抬眸看他,良久,启唇:“你变了。”

千年之前,纪师岚嵬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初识时的浪腾嵬虽然野心勃勃,但却有着正义之姿,但此刻眼前的浪腾嵬却像个暴君一样。

“我没有变,只是你从来都不了解我。”

不管何时,两人都没有来得及了解对方,就深深爱上了,纯粹,且疯狂。

“你常来找我,是不是想知道那传国玉玺在哪里?”

“凌袖,你真是有颗玲珑的心。”

那场赌局,你赢了,而我输得一败涂地,可是…

“嵬,如果你现在放弃做皇帝的话,我愿意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还是要赌下去,赌两个人的爱恨。

浪腾嵬犹豫了,可是片刻之后,他却甩袖而去。

看着浪腾嵬离开的背影,凌袖笑了,却比哭还惨。

“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

不知何时,李毅站在紫莲池旁,而他身旁有一抹透明的身影浮于池面上,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是鬼,美丽的鬼。

看到那鬼魂的时候,凌袖有点吃惊,但对方的温柔笑容,让他想起曾继有人提起过他,那个龙腾皇七世所深爱的人:“绿秀吗?”

鬼魂笑着点了点头。

“住在这里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一直在这里。”凌袖走进绿秀,竟然没有感觉得到一点鬼魂的气息。

“我很少现身,怕吓到人。”绿秀的笑容如水般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看着眼前的绿秀,凌袖明白了那个皇帝为什么如此深爱绿秀而讨厌太后。虽然绿秀没有凌袖那惊如天人的美貌,可是绿秀像水,清秀,亮丽,温和且无害。

真正的美人,不像蛇蝎心肠的他。

“绿秀没有鬼气,不容易被察觉。”明白凌袖的疑惑,李毅解释道。

“你是被太后派人杀死的,怎么会没有怨气?”鬼的鬼气来自他本身的执著和怨气,凌袖非常清楚。

“对于皇后,我始终有愧,我抢走了她的丈夫,让她尝尽被妒火燃烧的痛苦,所以她想我报复是情有可原的。”绿秀轻声说着,“皇后她不了解她的丈夫,不明白皇上真正的感受。若说皇后是输给了我,倒不如说她输给了自己那不愿去体谅别人的心。

皇上虽然贵为天子,受万人敬仰,可是他内心很寂寞。他日以继夜的去为国操劳,不仅要处处为百姓着想,还得提防那些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朝臣们;在后宫,他无法放下心来,那些妃子们勾心斗角,各殿各轩的阴谋诡计数之不尽。而且皇上心中非常害怕,他怕自己没有好好的善待百姓,也怕国家不够富强,受到别国的来犯,还有那些朝臣会不会谋朝散位,让家业就此断送在他的手中。

其实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也要柴米油盐的平凡,工作完后也希望有人能陪他休息,也希望有心事的时候能有人听他倾诉,他不愿意所有人都把他神化了,日夜参拜。凌袖,你常伴君王身侧,也应该明白一个君王的心情吧。”

凌袖知道所有的君王都要一个对自己来说很特别的人,千年之前,李毅与凌袖他形影不离,出入相随;而漓,希望凌袖他不要对自己行礼…

作为皇帝的他们很寂寞,凌袖明白,只是他不肯承认。在凌袖心中,皇帝只是个棋子,一个有强大权利的棋子,他复仇计划里的一个棋子。

“既然明白他们的心情,为何还要浪腾嵬选择呢?”

浪腾嵬也不过是求在他成功的时候,有一个特别人会为他喝彩。

凌袖低下了头,避开了绿秀关怀的视线:“我也不过要一个答案。”

“跟我走吧,凌袖。千年以前的纪师岚嵬能够杀你,难道浪腾嵬不会?”李毅说道。

“我不会走的。”凌袖抬头给李毅一个笑容,他感谢他一直爱着他。

李毅与绿秀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你还是这样固执啊。”说着,李毅从怀里拿出白玉铃铛递给凌袖:“你发过的誓,应该记得的。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身边,我会一直在鬼山梅林等你的。”

凌袖,你一定要回来我身边啊,我放弃了一切,不过是为了你…

十五月圆,浪腾嵬带着凌袖乘船沿宫河出游。船,依旧是皇帝的船,只是物是人非了。

浪腾嵬命人请来国中最好的戏班上船表演,主要的戏码是《嫦娥奔月》。

台上除了几个小女孩在打杂外,戏子们都是年轻男子。演嫦娥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年,一身碧玉瑶裳,倒有几分出尘。

嫦娥偷吃了炎帝的神珠,从此以后,永远被锁在月亮上的广寒宫中。

怎样的琼楼玉宇,始终是高处不胜寒。

那时演嫦娥的少年歌声悦耳,那曲那词,除了寂寞,便是悲伤。

戏后,一个小歌女在台上弹唱江南小调,虽然歌曲婉转,她却唱得不怎样。一时紧张,她竟重重的弹出一个高音,吓得正为浪腾嵬倒酒的宫女打翻了酒瓶,酒溅到了浪腾嵬的胸前。

“奴婢该死。”

那宫女颤抖的跪倒地上后,船舱内的所有戏子与宫人也都跪了下来。

一个气氛正好的夜就这么被硬生生的扰乱了。

见浪腾嵬冷起俊脸,正要发怒,凌袖俯下身子靠近浪腾嵬的脖子,伸出小舌,轻轻舔去浪腾嵬脖子上的几滴酒珠。

怒火瞬间被熄灭了,浪腾嵬伸手将凌袖搂进怀里,低头便是排山倒海的热吻。

“请让我弹奏一曲吧。”接着吻间的喘息,凌袖如此说道。

浪腾嵬点头,放开了凌袖。

凌袖自浪腾嵬的怀里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上了台,梅暄早已在一旁侍琴,她将筝递给凌袖。

摆好筝,调好音,纤指一拨,弹出的曲无比奢华,细听之下竟是《兰陵王》。

“卷珠箔,朝雨轻阳乍阁。阑杆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却杯酌。 寻思旧京路,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漂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碧玉春如昨。帐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浪腾嵬微笑着静听,凌袖只为他一人弹唱,这可是第一次。凌袖果然是属于皇帝的。不,他还不是真正的皇帝。

无意间抬眸,看见凌袖得正身侧竟龙飞凤舞的刻着“浪腾漓”!

好一个浪腾漓,连死了也要将传国玉玺和凌袖的心带进棺材!那筝,是不是就是你锁着凌袖的心的棺材?

第十五章:千秋岁引

为浪腾嵬弹曲,并不是要讨好他,凌袖这样做,不过是想就那些戏子和宫人。所有的皇帝,都是不容许任何人逆他的意的。

听凌袖弹完一曲后,浪腾嵬的心情明显大好,连被酒弄湿的衣袍也不介意没有换,当然,之后台上的歌舞他也已经没有心情去看。

歌扇轻绚飞花,蛾眉正奇艳。

凌袖刚从台上回来,浪腾嵬便上前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向供皇帝休息的船舱走去。

被浪腾嵬抱到床上,这样的结果,凌袖早已经料到。浪腾漓能以一人性命来救他的士兵、百姓,而他不过以一夜房事来做代价,去就那些戏子、宫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若千年以前,他也如此明白事理,蝶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而一切都不用发生了?

他就算本为男子,但这本就坑脏不已的身体,根本不值得他去牺牲一切来学那些坚贞烈女。

记得千年以前,在蓝伽皇朝里,皇后被施以剁刑的时候,曾经对他说,他这妖孽的美貌,这不该属于男子的身体,如此下贱的小人,真是天生当男宠的料。

那个女人说得没错,他卑鄙无耻下流贱格,爱慕虚荣,集天地间的罪恶于一身。

但,有没有人想过,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有没有人知道,在他对男人张开双腿时,要放下那些无谓的自尊。

这便是命吧,从不由得他去选择。

千年以前,纪师岚嵬将他送到皇帝的床上,面对那拥有一切权力,贵为天子的人,他连说句“不要”的资格都没有,他除了乖乖就范,还能怎样?

他不是没有反抗过命运,可那些反抗让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失去了自以为是幸福,然后让他失去了自尊,失去当一个平凡人的机会,最后置他于永不超生的境地。

“啊…”凌袖在浪腾嵬的身下轻轻呻吟着,他伸手紧紧搂住浪腾嵬。

为什么他得到的爱都是双刃剑,硬生生地将两人刺的遍体鳞伤?

这个男人,让他执著了千年。千年之前,在他将他送上皇帝的床的时候,他对他就只有恨了。为什么这恨会让他对这个男人执著了千年?

“凌袖…”

听见浪腾嵬的声音,凌袖睁开了眼睛。

“凌袖…”口里叫着凌袖的名字,浪腾嵬却没有停下动作。

“什么?”

“传国玉玺在哪里?”

闻言,凌袖全身一僵,然后笑了,笑的无比妩媚:“传国玉玺不就在浪腾漓的棺材里吗?”

离天亮还有那么一个时辰,凌袖遣走守在船尾的侍卫,独自站在船尾。

天空一片灰暗,浓厚的雾让人看不清四周的景物。

“阿凌。”

听到声音,凌袖转过身去,对来者一笑:“阿良。”

阿良激动的上前抱住了凌袖。他一直想办法进宫见凌袖,只苦于没有门路,而且通缉他的公文一直存在着。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隐姓埋名,以郎中自居,刚巧这个戏班有人病了,他才有机会随戏班上船的。不管怎样,他已经见到他了。

“你,有了脉搏…”阿良伸手去给凌袖把脉,证明刚才自己确实没有感觉错。

“嗯,已经和一般人没有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