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绝情知石六顺是卖一个人情,但他也是知机的人,抽手从袖子中取出一张银票,以迅疾无伦的手法塞进了这个太监怀中。“石公公好意,卑职心领了。若是真能成功,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好处。至于期限么……卑职心中有数,不会违逆皇上的旨意。”

送走了石六顺,风绝匆匆往那些手下聚集之地赶去,与普通外围密探不同,真正的皇家内围密探全是出自死囚,而且俱以毒物控制,因此等闲情况下绝不至于背叛,当然忠诚也是一定的。但是,当这些人处于死亡威胁下时,也难免会泄漏出点什么。因此首领的手段便极为重要,往往是操控着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但一旦失去了位置,下场便有可能比任何人都凄惨,这也是皇帝的制衡之道。历届前任中,能在撤换之后得保不死的还不多见,能在黜落之后重新上位的在风绝之前只有一个人而已。

身形飞速掠动中,风绝又想起了那次令自己惊喜交加的生产。十三皇子的降生对于皇帝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纯嫔王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纯妃的封号,迁居长清宫。而他,则是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第一点骨血,而且还顶着天潢贵胄的名号。有自己这个作弊的大行家,即便是皇帝想要滴血认亲,也不虞出半点差错。只要那个女人聪明,绝不会将这个秘密暴露,能在深宫中得到一个妃子的封号,应该是她的家族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些原本就怕极了风绝手段的密探见了这个黑色身影,脸上都现出了恐惧之色,然而更多的人则是残忍地舔着嘴唇,似乎已经看见了血腥的场景。微微瞥了一眼让开一条道的众人,风绝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径直朝里面走去。那个一向忠贞不二的风正是否真会奉旨自绝,他倒是好奇得很。

风正一言不发地听了风绝转述的皇帝密谕,以及那象征权力的龙牌,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然的笑容。成王败寇,历来如此,更何况在他在任时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深深地凝视了风绝一眼,随手掏出一个小瓶子,一仰脖子灌了下去。风绝也不阻止,自己身上不是也藏着同样的极品鹤顶红么?若是不干净利落地死了,落在门外那伙人手里,只有更悲惨。

“风正已经自裁身亡,从今天开始,由我重掌大权。十日之内,若是没有找出蛛丝马迹,皇上问罪之前,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们都得全部陪葬!”风绝的话中带着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是生是死,你们就拿出自己的命来搏搏看!”

旧主的积威之下,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适才埋怨失了乐子的人也不由低下了头,怨恨不由被畏惧所代替。齐声应是后,诸人井井有条地按照职司行动开了,只剩下当年风绝的几个心腹讨好地围了上来。

“我知道在风正手下你们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如今他既然已经死了,便没必要拿他的尸体出气,待会拖出去埋了。”风绝看透了几人的心思,冷冷地吩咐道,“明晚随我出去,还是老规矩,许看,许做,许听,但不许问!”

几人哪会不知道风绝的用意,连连点头应是。想到自己又能过上以前的舒坦日子,他们的脸上都泛起得意的笑容,走狗又如何,只要能享无边富贵,什么都认了。

夜幕中,条条黑影出没于大街小巷,搜寻着刺客可能的下落。这些互不统属的各方人马只一照面,便有默契地各行其是。由于各自的上司都被皇帝逼得很紧,因此这些下属身上也都被压上了千钧重担,不过似风绝这样以性命威胁的尚不多见,毕竟上司又不是皇帝,草菅人命可是犯忌的大事。

风绝带着几名心腹乘着夜色逐渐靠近了一户宅邸,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几条看家护院的忠犬还未发现异常便被飞刀取了性命,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呜咽声。屋内的人显然极为警惕,几息之间,几条敏捷的人影便跃了出来,手中俱持着明晃晃的兵器。

第十一章 生死

风绝几人都是以本来面目出现,甫一照面,那几人便如遭雷击,动弹不得。为首者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勉强迸出一句话道:“阁下深夜擅闯民宅,难道不知道朝廷律法么?”

“律法?若是你等遵守律法,应当不会不知道京畿重地,私藏兵器该当何罪!”风绝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鄙夷不屑的笑容,“朝廷早有明令,似你等这般手持军用兵器者,需得兵部认可,你居然还敢质问本官!”

风绝既然已露出官腔,他身后的诸人顿时神气起来,个个挺起了胸膛。身为密探者,少有能在人前表露身份的时候,时有被人看轻的,因此他们此时都感扬眉吐气,少数几人甚至还在想着如何摆摆官威。

屋内出来的几个汉子闻言更多了几分惊恐,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为首的那人拱手为礼道:“大人,我等在京城乃是为了经营生意,一向小心谨慎,不敢妄为。况且我等并非天朝子民,不懂法令处尚乞见谅。大人深夜率人来此,不知用意何在?”

他这话已是说得极为低声下气,若非自忖在京城的地头上不好和朝廷中人争斗,他怎都不会如此行事。虑起行前主公的殷切嘱咐,他不得不陪了十二分小心。无奈风绝本就是来找茬的,哪会轻易放过他们?

“只要是在京城居住,不管是否我朝子民,便须遵守朝廷律例。不敢妄为?各位未免太菲薄自己了吧?”风绝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当街刺杀皇子,就这一条罪名已是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几人闻言大惊,正要出口争辩,只听风绝一声唿哨,身后的手下便都如狼似虎般地扑了上去,顿时斗作了一团。风绝却并未加入战圈,只是负手而立,见部属占了完全的上风后,方才悠闲地往房内走去。

本就应付得颇为吃力的几人顿时大惊失色,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朝廷爪牙居然比他们更高明,这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无论是招式还是身法,眼前的对手均是以狠毒诡异见长,时不时抽冷子来一下子,因此短短几十招的功夫,有几人的身上已是挂彩。此时见风绝弃了他们想要进屋,便都焦急了起来。

那首领一连发出一长串奇怪的音节,房门口顿时又出现了两个高大的身影,这两人赤手空拳,却有比先前诸人更为强大的气势。他们恨恨地盯着风绝犹如闲庭信步的身影,大吼一声,齐齐扑了上来。

风绝只是微微一笑,他似乎根本不在意那扑面而来的拳风,仍然满不在乎地朝前行去。直到两个拳头几乎擦到他的鬓角,他方才开始动作。身形如同水蛇一般摆脱了敌人的追击,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瞧得出来这两个大汉只不过是徒具大力的鲁莽人,空有一身力气而已,若是旁人遇到他俩,说不定会吃亏,但绝不是自己!

风绝眼中爆出精芒,叱喝一声便出现在了其中一人的身后,一掌悄无声息地向他背心印去。眼看就要击个正着,谁料那大汉居然有如未卜先知一般急速朝前冲了十几步,巨大的冲力让他直接撞上一棵大树,却硬生生地逃过了一劫。另一个大汉则是狡黠地一笑,飞起一脚朝风绝踢去,若是让他踢实了,性命至少得去掉一半。

居然能高明地深藏不露,风绝瞬间得出了结论,自己还是太轻敌了。然而,实力上的巨大差距毕竟仍是不可逾越的,既然试出了两人的底线,风绝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堪堪侧身避过那一脚后一个旋身,伸手在腰间一抹,只见寒光一闪,那大汉便连退三步,不可置信地瞧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拳头。

“仗着一身横练功夫,也想在本官面前逞能?这只是给你一个教训!”风绝丢下一句讽刺的话,揉身再上,又与那人斗了起来,由于有利刃相助,那大汉自是难以匹敌,加之又受伤在前,因此只得节节败退。

风绝突然横剑向后一挥,人却斜斜地飘出几步,只见剑尖上一片鲜红,一个大汉眼神怨毒地盯着那张可恶的冷脸,颓然倒地,却是他偷袭不成反丢了性命。这是争斗至今第一个倒地身亡的人,那伙人震惊之余,反击便更凌厉了,谁都知道今夜之事无法善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首领更是心焦屋内保存的东西,眼睛不停地朝里边瞟去。

得已幸存的另一大汉见同伴身亡,悲凄之色溢于言表,怒吼一声便冲上前来,似乎毫不在意风绝的实力。风绝皱着眉头躲避着他状若疯虎的攻击,轻轻嘟哝了一声:“不自量力的家伙!”边说边发动了最后一波猛烈的攻势。

那种华丽而血腥的景象将永远映在风绝那一干手下脑海中,一片冷冽的剑光中,风绝的身形如若毫不着力般地飞舞在空中,带起的却是满天的血肉和如同夜枭般凄厉的惨叫。那个本来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男子就在这残酷而冰冷的剑雨中一点点被蚕食干净,恐怖的景象甚至让几个胆小的人跪地呕吐起来。风绝的那些心腹胆战心惊地瞥了上司一眼,见他还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连忙趁此机会大肆屠杀,只留下那个首领。

风绝趁着属下收拾残局的当口,急速冲进房查探了一阵,果然发觉一个幽深的地道。房中一片凌乱无章的样子,显然那人离开得极为匆忙。若是没弄错,应该是趁着两个大汉缠住自己时溜走的。若不是自己早料到了,此时彷徨无措的恐怕就要换作自己了。

“大人仗着一点权势滥杀无辜,难道就不怕皇上怪罪么?”首领见风绝两手空空地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知道屋内仅剩的一人已经溜走,“只看大人手段如此残忍,便知你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指证我等刺杀皇子,难道你想构陷我们一个罪名?”

“你很聪明,只不过比本官聪明的向来活不了多久!”风绝饶有兴味地用脚踢着地下的一具具尸体,“你以为本官能直接找到这儿,还会不知道那条秘道的存在?有一句话说得好,守株待兔你懂不懂?只凭你们这几年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本官一报上去,皇上震怒之下,也是全部斩首的结局。如今你们既然大胆地负隅顽抗,下令格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首领只听了一半便觉浑身发冷,想想也是,他们藏身与此本就是隐秘至极的是,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这里,显然是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想到孤身从地道逃走的表兄,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你究竟想拿我们怎样!”他怒吼道,声音也不由提高了起来。

“不怎么样,无非是杀人灭口而已!你也用不着考虑外面会有官兵进来,我们办事向来有规矩,没人敢随意打扰。”风绝犹如提及一件风花雪月的事情般自然,手中的软剑上还残留着适才亡者的鲜血。“本官问你最后一次,你们搜罗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是被刚才那个人带走了还是在屋内?当然,你若是不肯说实话,本官也可以考虑让你生不如死,就像刚刚那人一样。

诸人都露出了恐惧之色,毕竟那种场面没人想看第二次。谁知那首领却是一个硬气的汉子,冷冷一笑后便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发一言。风绝眼中厉芒一闪,正想动手之际,他忽见远处一条人影飞速掠来,立刻骈指连点,封了此人的所有大穴。其余人也握紧了手中兵刃,凝神注意着那不断接近的身影。

待到来人近了,一干人方才松了口气,那人正是风绝预先伏下的接应之一。“龙泉,人抓着了?”风绝淡淡地问道,只有紧握的拳头昭显了他内心的紧张。毕竟今天的事情风险极大,若非身边几个全是干过这等事的老手,他也不敢如此妄为。

“启禀大人,人赃俱获!”龙泉是一个瘦长的中年人,此时的脸上也兴奋不已,“那些东西属下稍微翻检了一下,俱是些重要的朝廷公文。只是那个人极为死硬,属下只得制住他的穴道,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斜眼瞟了瞟上司的神情,知道十有八九是那个答案。

“自然是灭口,留下他们也是祸害,你赶紧去办!”风绝不假思索地答道,诸人都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色,龙泉应了一声,立即匆匆离去。风绝这才重新会过头来看着那个周身大穴被制的首领,眼中的讥诮之意愈来愈浓。

首领在听得龙泉禀报时便失去了最后一丁点企盼,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狠了,丝毫不留一点余地,竟是完全地赶尽杀绝。然而,身为部族勇士的最后一点尊严让他不甘心地抬起头来,愤怒地盯着风绝,眼中尽是浓浓的怨恨。

风绝一声轻笑,手中软剑又开始如梦似幻般地挥动起来,残酷地从那首领身上削下一片片血肉。身后的部属见此惨状,纷纷转过头去。即使跟着风绝那么久,他们仍然不能接受他如此狠毒的手段,真不知道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究竟背负了什么?

尽管哑穴被制,但首领仍然发出了骇人的呜咽声,此时此刻,他只想速死,但面前这个好似来自黄泉的男人是不会放过自己这个泄愤对象的,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第十二章 圆谎

风绝找到了替罪羊,不过他并不想独吞这份功劳。原顺天府尹杨桐既已下狱,剩下的几个衙门无不心惊胆战,手下的差役兵卒更是满街乱跑,就是为了能寻出刺客或可能的蛛丝马迹。这种犹如大海捞针的举动,风绝自然不屑一顾,更何况他心中隐约察觉到这次刺杀别有内情,因此才将那枚许久未曾动过的棋子摆上了台面。

刚才捕杀的那些人俱是割据西南的缅阳一族派驻京城的探子,他们在京城扎根多年,平日都是经营些绸缎生意,和江南的不少富商都有联系。通过这些巨贾,探子们也和不少不知就里的朝官搭上了交情,时时馈赠些礼物。由于他们行事格外小心,也很少有什么异动,因此京城的各处衙门压根没注意这些动向。风绝也是在一次例行的巡视时发现了这个据点,出于某种考虑,他虽然严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却一直隐瞒未报,就是为了将来能获取更大的利益,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若非自己手下可靠的人太少,加之秘密人手不能露风,风绝也不会使用身边这几个。匆匆按照之前的经验重新布置了现场,又将劫回的文书等物放回原处,然后将地道安排成不及使用的模样,风绝这才开始了下一步操作。

“太阿,派人去请张乾张大人和杨臻杨大人到此地来。”他吩咐道,眼睛却打量着那几个受到惊吓的部属,“待会管住你们的嘴,今次的事不同以往,万一有个疏漏,别说性命,能否留个全尸尚且难说。”

太阿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剩余的人躬身应道:“唯大人之命是从!”他们作为风绝的亲信,在风正的手底下本就是被闲置的人,如今重掌权势,怎会和上司过不去?何况这位大人的手段阴险毒辣,他们全都见识过厉害,那仅存的背叛之心也在为他办过许多不合规例的事后,打消得干干净净。用风绝的话说,身为密探,拘泥于规矩章法,便什么事都做不好。

张乾统管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几万人马,正式的官职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也就是俗称的九门提督,在文官众多的京城也算是数得上的武官。由于朝中朋党林立,因此皇帝特意选了他这么一个不偏不倚的人统领京城军权,既是为了确保宫中的安全,也是为了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不过,在他的地头上出了这么一件大案,张乾也是焦头烂额。听到风绝有请,他也不说二话,立即撇开部属,只带了两个亲随赶了过去。

至于杨臻则是顺天府尹杨桐的同宗,虽然那位宗兄已经下狱,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够安坐这个顺天府尹的位子。这几天他是派出了众多的差役,犹如过筛子般将几个可疑的地方全过了一遍,甚至还通告客栈酒楼等有江洋大盗潜入京城,让他们帮助协查,到头来却仍是没有消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过他对于风绝的邀请则是谨慎得很,思量了好一阵子才决定前去,倒是比张乾晚到了近半个时辰。

这三人虽然品级不一,职司各异,但聚在一起却客套得很。相比旁边的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三品大员,风绝的一等侍卫品级无疑算不得什么,然而,由于他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其他两人却也不敢怠慢。虑及风绝惫夜请他们前来的情由,两人都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然而,事情的经过却出乎两人的意料,风绝居然独自查到了刺客的下落,甚至带领属下当场格杀了十二人,这让张乾和杨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便有些酸溜溜的。功劳落到别人手中,自己到时还得背黑锅,这等倒霉事谁能高兴得起来?杨臻便打头来了一句:“敢情风大人连夜请我俩来是为了通报此事,也好,本官待会就去派人通知所有差役,大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横竖这边厢是没我们什么事了,最多就是善后而已。”

张乾则是不知嗫嚅了一句什么话,随即闭口不言,脸色也是尴尬得很。风绝暗笑两人的量浅,口吻平和地道:“两位大人,风某今日既然请你们过来,便没有独吞功劳的打算,否则何必多此一举?事情出在京城,我等脸上俱是无光,又哪来的脸面到皇上跟前去显摆功劳,只有将功折罪才是正经。依风某的意思,今天的事情粉饰一下,说成三方协同查处的结果也就是了,届时向皇上谢罪一番,我等也就能安心了,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张乾和杨臻相顾骇然,想不到风绝看起来只是一介武夫,居然能有此心机,就连他们两个沉浮于仕途多年的人尚不及他的思虑周到。杨臻满脸佩服地一揖,“那就多谢风大人的情了,若是明日能像皇上交待,想必这次罚俸降级便能过关。幸得大人提醒,否则这次下官就是不死,也得和先头杨大人一个下场。”

张乾品级比两人都要高出不少,言语中自然不可能如此谦卑,但致谢的言语却也挂在嘴边,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摆架子,来得比杨臻更快。三人见结果已定,便计议起处置和奏折的明细来,这其中一环紧扣一环,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第二日的朝会不过是虚应故事,皇帝心不在焉,朝臣们各自心怀鬼胎,竟是随意议了一会事便散了。张乾和杨臻连忙奏请单独面圣,皇帝见两人面色自然,知道事情有了结果,立即下旨让他们在勤政殿候驾。

张杨两人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事情经过,再加上皇帝又召了风绝问话,因此几乎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皇帝对缅阳族本就没什么好感,一听得此事是那帮蛮子策划便暴跳如雷,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那边山林密布,即便出兵也一时半会难以解决,朝廷竟是只能吞下这次的苦果。幸好风无言和风无候尚属平安,否则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

正当君臣商议对策之际,石六顺在门外高声报道:“启禀皇上,三殿下和四殿下已经醒了!”

皇帝不由惊喜交加,底下的三人先是一愣,张乾和杨臻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唯独风绝心中惊骇欲绝,风无言和风无候失踪了不短的时间,若是和刺客打过照面,恐怕自己安排的东西未必能欺瞒过去。幸好当时张乾和杨臻也赞成来个焚尸灭迹,否则到时只要一看刺客的长相,自己就无法遁形了。

为了照看方便,皇帝便命太医将两位皇子安置在一处离勤政殿不远的一处偏宫中,赶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依着这位至尊的意思,风无言和风无候的两张床一前一后,中间只用屏风隔开,也好有个情况的比较。如今两人几乎同时苏醒过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两位皇子还是显得有些懵懂,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直到见了皇帝的面,方才省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天夜晚开始发生的事情尽管可怖,但丝毫及不上两人后来的诡异经历。然而,他们俩俱都省起了那人的警告,哪敢道出实情,一边偷眼瞧着父皇脸色,一边连编带掰地圆谎。

风绝只是略略听了几句,便清楚两人没说实话,不过这对他来说反而有利。依着风无言和风无候的话,两人被打昏带离官轿后便失去了知觉,直到适才刚刚转醒,根本不知道刺客长得什么样。倒是起先遇刺时还隔着轿帘瞥见一点打斗的情景,只知道刺客相当凶悍,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也不是对手。当然,两人也知道自己没带足侍卫的过错,当下就涕泪交加地交待起自己的过失来。

两个儿子的随从全灭,而且还受了惊吓,皇帝自然不好再责怪他们的不是,况且此事发生在京城,算起来却是自己这个至尊的失职。因此皇帝好言劝慰了两人几句,又询问了太医相关情况,知道已无大碍后,命人将他们护送回了王府。

风无惜却是极为懊恼,两个哥哥都是从他的王府辞出来方才遇袭,听在耳边便仿佛这次刺杀是他主使的一般。朝臣中已经有一些不三不四的议论,若非看在萧家势力强盛的份上,恐怕贺甫荣定会抓着不放,至少做一番文章是逃不掉的。他心下暗恨那一拨愚蠢的刺客,直接灭了老三和老四也就罢了,何必绕圈子似的又将他们放回,这不是吃饱了撑着么?

他这个郡王爵位来得本就是比别人容易,如今诟病的人更加多了,连带着他将父皇也一并恨了进去。母亲瑜贵妃本可以晋封皇后,但他却迟迟未下决断,自己的地位一直这么不尴不尬的,连如何自处都不知道。就看那些哥哥虎视眈眈的样子,将来定了储位也不得安宁。况且他冷眼旁观,觉得父皇的心意始终捉摸不定,只要母亲一日不能正位中宫,自己就永远别想过安生日子。风无惜冷笑一声,暗自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真有登上大宝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那些跋扈的兄弟。

第十三章 参奏

出乎朝臣们的意料,刺杀的事居然没了下文,除了倒霉的杨桐被革职之外,就只有九门提督张乾被降了一级,并罚俸一年。顺天府尹杨臻由于是临时接了差事,倒是得了一个小小的彩头,皇帝赞他办事经心,额外赏赐了他一柄玉如意。东西虽不贵重,但对于杨臻一个三品官来说意义重大,因此他的心里是把风绝谢了千次万次。至于风绝则是暗地得了皇帝的几句赞赏,作为他这种身份不露光,又是刚刚起复的人,已经算是分外难得了。

大小官吏们仅仅只是松了一口气,几天后的朝议上,监察院再度发难,以严正著称的监察御史连玉常上本参奏四川巡抚泰慊同及四川学政孙雍贪赃枉法,奏折上足足列出了两人数十条罪名。朝堂之上一时哗然,谁都知道,泰慊同乃是萧氏一党的重要人物,四川又是赋税大省,此人自一届县令升至封疆大吏,就是凭着一身欺上瞒下的本事,巴结的功夫也是一流。至于孙雍则是海府的门生,又是贺莫彬的同年,和贺家的关系也是不同寻常。连玉常的一道奏折连参了两个非同一般的地方大员,顿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事先也得过消息,但贺萧两人没想到连玉常明折拜发这样的弹劾,心中已是把这个二百五御史恨得牙痒痒的。可无论是贺甫荣还是萧云朝,对连玉常竟是全没有法子。如今圣眷最隆的,除了两朝老相海观羽之外,就属右都御史鲍华晟了,贺萧两人还得靠边站。鲍华晟自从被皇帝教训过之后,为人内敛了许多,但监察院能干的御史却愈来愈多,弹劾的本章也几乎次次准奏,竟是碰上了谁就得倒霉。

唉声叹气地下了朝,贺甫荣和萧云朝竟不期而至地走到了并排,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两人讶然看着对方铁青的脸色,不禁心有所悟,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后,匆匆上了各自的官轿。这事情来得实在蹊跷,若是说没有鲍华晟的允准,连玉常绝不会如此大胆。但倘若鲍华晟真的首肯了此事,难保皇帝没有说过什么,难道这真的是一次郑重的警告?

这一夜,萧府和贺府灯火通明,那些忐忑不安的官吏们纷纷惫夜造访,打探着两位极品重臣的口风,贺甫荣和萧云朝只能一一打着马虎眼,这种时刻,谁也不敢打包票,实在不行便真能丢卒保车了。两边的幕僚们已经开始计算着四川出现空缺后该用谁填补,一时之间,各处都忙了一个倒仰。

风无痕本是无心掺和进这次的争端,但细细一想,他便省起了自己在四川还有一枚棋子。绵英虽然能干,但在这等关头,是否能沉着应对却是没准的事,一个不好,两位大员的落马便会造成四川局势的不稳。只要有心作文章,绵英刚刚得到的知府头衔能否保住便是未知数了。

师京奇和陈令诚却没有这位皇子那么悲观。相比贺萧两家的庞大势力,此时的风无痕不过是依附于萧家之下的一个分支,虽然萧云朝看在舅甥的关系上帮了不少忙,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边就是完全的一党,这一点皇帝也是心中有数。

“殿下,绵英为人练达,只看他能在四川扎住脚,并稳步升迁,足可见他是懂得分寸的人,殿下只要去信略微提点一下也就罢了。当然,绵英是聪明人,也可以让他见机行事。”师京奇建议道,依着他的打算,火中取栗虽有难度,但浑水摸鱼却并无不可,横竖四川显然要经历一次重新洗牌的过程。

“这等非常时刻,带个口信也就行了,绵英之前是因为投了皇上的缘法,这才升了知府,没有必要为了连玉常的弹劾而大张旗鼓。殿下定期和几个外放做官的家里人都有联络,就趁此机会让绵英提防些,说话也得含糊,切不可留人话柄。”陈令诚又补充了一句,他如今在太医院几乎是虚应故事,若非风无痕担心皇帝有异议,恨不得让他辞了差事住在府上。

风无痕点了点头,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越起烟的倩影,心中不禁一动。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对这次的变故会有怎样的考虑,他倒有些兴趣,毕竟绵英是越家出来的人。况且四川人称天府之国,轻轻放过未免可惜了,抓着机会插上一脚未尝不可,但一定要有万全打算。想到这里,他对身边垂手侍立的小方子吩咐道:“你去小书房,将闽妃请来,就说我有事要和她商议。”

陈令诚和师京奇相视一笑,对于这个聪明绝伦,又懂得自处的闽妃,他们也是深感佩服。身在商贾世家却能有如此敏锐的触觉,越家还真是送了一个贤内助过来。陈令诚想起了一门心思放在了两个孩子身上的女儿,不禁又叹了口气。红如也是可惜了,若论聪慧,她并不在越起烟之下,只可惜背后没有娘家的后援,只能专心于两个孩子。毕竟府中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怀有恶意的也不少,自己不能给她显赫荣耀的出身,这个干爹当得还真是失败。

越起烟步入书房的时候,便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脸色不由微微一变。朝上发生的事情她也听说过,深知监察院选择了这等时刻发难的道理,此时见自己的丈夫也如此重视,想来是欲参透此中端倪,然后有心分上一杯羹。

“殿下召我前来,可是为了四川之事?”越起烟微微一笑,直奔主题,一点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若是我没有猜错,殿下应该是想着靠绵英能在四川打开局面吧?”

“真真什么都瞒不过你。”风无痕苦笑道,脸上却满是欣慰之色,“我的越大小姐可是有什么好主意么?绵英是越老先生荐的人,自己又好学上进,我曾经许他锦绣前程,如今看来这一步没走错。只是将来怎样,恐怕就不是我能决定的。”

越起烟嫣然一笑,眉目间顿时又洋溢着那种动人的光彩,狡黠地反问道:“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监察院为何突然上书弹劾隶属贺萧两家阵营的两位官员?他们从何方取得的证据,又凭什么让皇上深信不疑?虽然右都御史鲍大人深得皇上宠信,但这等弹劾非同小可,他又岂会鲁莽行事?”

一连串的问题让书房中的三个男人愣了半晌,最后还是陈令诚疑惑地开口道:“闽妃的意思是说监察院早在四川布好了局,而且当地的官吏中也有人与他们暗通消息?”

“像泰慊同这样在四川经营已久的封疆大吏,若是没有地方官的协助,监察院绝不可能获得能取信皇上的证据,而且四川贪赃枉法的大员总不至于只有那两个吧?单单将这两人拿出来作靶子,鲍华晟一定是吃透了皇上的心意,借此警告贺萧两家不要太过分。”越起烟滔滔不绝地说道,对于最近的一系列变故,她的心中早有腹稿,更何况精力集中,不虞像丈夫几人那般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若是我没有算错,绵英之前的升迁应该也是其中的一步。以皇上的明察秋毫,断不会因为一道奏折合了眼缘便轻易封赏,成都知府在四川也是要职,怎能轻易许人?若不是绵英那奏章中别有玄虚,便是监察院之后的举动有他的功劳。”越起烟见几人诧异万分的模样,知道自己卖弄得有些过分了,不禁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殿下这几天不妨看看是否有绵英送来的密信,相信他之前应该是瞒着您行事的。”

风无痕勃然色变,他也暗中打听过绵英升迁的内情,只不过一直不得要领,如今听越起烟抽丝剥茧般地分析了一番,心下已是信了八分。但饶是如此,他的心绪却愈加难以平静,皇帝算计两家的人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但绵英来信解释也就罢了,若是他只为了区区蝇头小利便背叛自己,那损失便大了,只希望真如越起烟所说就好。

陈令诚和师京奇也不禁沉默了下来,孰是孰非本就说不准,但如果皇帝真的是明知绵英出自王府还委他重任,事情便有些不清不楚了。万乘之君,心机果然难测,两人不约而同地浮上了这样一个想法。

绵英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就在连玉常弹劾案的五天之后,一骑快马来到了勤郡王府。来者持着越家家主的手令,请求单独面见风无痕。一会儿的密谈之后,来人便匆匆离去。这只不过是假相,来人虽然假道福建,却并非越家中人,而是绵英的私人信使乔装打扮。

对于这迟到的信函,风无痕嘴上不说,心里却存着一个大疙瘩。然而,一切都在打开密信之后烟消云散,因为,他终于清楚了朝中弹劾时揭开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仅仅为了取证,监察院的几个御史在四川遭到的便不是普通的冷遇,尽管他们后来奉旨撤了泰慊同和孙雍的官职,但在绝大多数官员眼中,他们无疑是以卵击石,最后能够成功,除了皇帝那边的因素和一丝侥幸,还有的就是个别以各种心思给予协助的地方官吏了。

第十四章 跋扈

四个月前,四川德阳知州绵英的府上,突然来了一个怪客。此人行色匆匆地求见,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无奈他不肯拿出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因此被衙役们挡在门外,却怎都不肯离去。见天色已晚,那怪客突然脸现狠绝之色,抢起一边的鼓棰,竟欲直接击鼓,意图惊动知州。

由于绵英并无家眷随行,而且也不愿张扬,因此虽然住在衙门之内,生活却极为朴素,只是从人却着实不少。风无痕为了联络方便,足足给绵英安排了十几个随从小厮,让这个刚上任的知州苦笑不已。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刚上任便带了这么多人,在外人眼中还不知宣扬成了什么样的贪官污吏。

从一介县令升迁到知州,绵英的仕途还算顺利。为了撇开和越家的关系,风无痕另外赐了他一个姓氏——韦。这位韦大人虽然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办事却极为较真,因此新官上任没多久,衙门中的差役便被狠狠梳理了一通。尽管有不服的想暗中给他使绊子,但那些人压根没料到一个小小知州的身边竟有高手,第二天那始作俑者便被责了五十大板,外加枷号示众半月。吃了这番苦头后,如今衙门上上下下是令行禁止,没有敢随意偷懒的,因此竟是无人敢放那怪客入内。

这天,绵英的贴身小厮韦强正好不当值,随意逛到门口时,便听到差役的呵斥声,脸上不禁一愣。按理经自己的主子这样整治过,那些差役怎还敢妄为?正当他奇怪的当口,就闻一阵响亮的击鼓声传来,倒叫他骇了一跳。匆匆冲出门去,韦强便发现几个差役拼命地想抢夺一个男子手中的鼓棰,而那个奇怪的男人则是不管不顾地击鼓,仿佛铁了心似的。

“通通住手!”韦强大喝一声,几个差役都识得他是老爷身边的人,顿时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经过一一告知。那男人却毫不理会别人,仍旧死命敲着鼓,颇有一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韦强眼见无法劝服那人,便直接往衙内奔去,这种棘手的事情,还是请主子出面为好。

一听有人击鼓,韦绵英自是不敢怠慢,升堂之后,便将那击鼓的中年男子带到了公堂上。岂料那人公然挺立不跪,还示意自己有要事需要单独对绵英陈述,这个奇怪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是心中一惊。仔细打量了那个男子一番,出乎其他人的意料,绵英竟答应了他的请求,摒退了闲杂人等。

“韦大人,在下受人之托,将这封东西转交给您。”中年男子利索地扯开衣服,从中拿出一封信函,恭敬地双手呈上,“在下连夜出了成都,躲过了好几拨搜寻的人,这才幸不辱命。只可惜那个托我送信的人也许已经落入了官府手中,唉!”

绵英被他的一番话说得稀里糊涂,但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妥。这个人径直找上了自己,可自己在四川并没有熟识的人,怎会有人将什么重要信件托付给自己?他仔细打量着那个面露悲凄的男子,试图找出他的来历,但最终未果,只得咬牙拆开了那封厚厚的火漆密封的信函。里面的东西不是别的,却是一本帐簿和一张薄薄的纸片。绵英先是瞥了一眼那种寥寥数字的纸片,随后又打开了帐簿,仅仅扫视了几行,他便浑身巨震,几乎瘫倒在位子上。

四川巡抚泰慊同是什么角色,他心中十分清楚,更何况帐簿中还隐约牵涉到了其他大员。想及自己此时的处境,他只得暗骂别人的多事。冷冷地扫视了那男子一眼,绵英迅速作出了决断,只听他高声喝道:“韦强,去后院将奉先生和直先生请去书房!”

门外立刻答应了一声,绵英便正色对面前的男子道:“本官不管阁下是否受人所托,你都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若是你聪明,就编出一点击鼓鸣冤的理由,待会若是有人来查探也好蒙混过去。否则,本官便是再有心也护不住你!”

那男子一愣,随即重重点了点头,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接了这等危险的任务,还能从险地逃了出来。也不待这位知州大人再吩咐什么,他就连珠炮似的编造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故事,绵英听了一遍,又补充了几个细节问题,这才吩咐门外的差役将其押下好生看管。

书房中,绵英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一份奏折,将帐簿分作两半,将一半的帐簿和奏折一起用火漆封好,随即请身旁的两人呈交京城。被称为奉先生和直先生的两人是风无痕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高手,又嘱咐他放心地使用,因此他直接将这件大事交托给了他们俩。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让他们不要动用府衙的马匹,先随意找两匹马上路,待出了四川境内再动用驿马,争取用最快的速度送达京城。

待两人施了一礼离去之后,绵英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后半本帐簿封入一个小匣子中,又召来了一个心腹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将匣子交给了他,然后匆匆遣他离去。尽管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但由于之前在越家时曾打理过许多来往帐目,绵英已是看清了帐簿中的奥妙,后半本对于皇帝来说不甚重要,但对于自己的那位主子来说却是非同小可。

以绵英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眼下四川时局不明,就看那帐簿和纸片中的内容,他便不得不多几个心眼,吩咐那小厮直接奔了城中的越家商号躲藏,待到风平浪静后再经福建送往京城。这几年越家借着风无痕的帮助,又加之有一位闽妃撑腰,因此逐步将生意往内地拓展。风无痕又时时遣人劝说他们行事切勿操之过急,所以也并未和各地的大商贾发生大的冲突。只要是属于萧家这边的势力,总会给越家几分薄面,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意便比罗家要胜上一筹。四川境内商户众多,但官府对于越家还是礼让三分,应该不会有人上门搜寻。

这边厢的两拨人刚刚走后不过一柱香功夫,一群满脸杀气的人便闯进了衙门,为首的满脸倨傲,盛气凌人地吩咐差役让知州来见他。几个差役见势不妙,立刻去通知了绵英,心下都是忐忑。绵英却是早有准备,也未着官服,只是穿了普通服色便踱了出来,心中却是庆幸着自己的知机,若是晚了一步,说不定想要蒙混过去就难了。

“是谁要见本官?”绵英先是在暗处观察了那些人一阵,随后从容地走了出来。

为首的大汉微带不屑地瞟了绵英一眼,随后傲然道:“奉巡抚泰大人宪令,搜寻一个男子,此人本是大人家中的亲随,不服管束,居然携带重要帐簿潜逃。请即刻发令全城大索,务必将人擒住!若是误了泰大人的事,你可吃罪不起!”

绵英不禁皱起了眉头,“阁下这话说得蹊跷,就算泰大人家中丢了东西,发个公文令属下州县协查也就是了,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再者阁下既说乃是封了泰大人宪令,可有文书或腰牌证实?”

那大汉闻言大怒,三两步冲上前来,径直抓住绵英的衣领,狠狠地发话道:“你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居然敢置疑泰大人之命,莫非是不想在四川再呆下去了?我告诉你,和你说话已是客气的了,我可是泰大人的心腹,若是真的误了事,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绵英眼中现出一丝异芒,显然已是怒极,他也不理大汉穷凶极恶的神情,大声唤道:“赤方何在!”只见从旁窜过一条身影,狠狠地给了那大汉一拳,随后将绵英救了下来。

那大汉一时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拳,连退了好几步,颓然倒在地上。他见吃了亏,正欲唤手下出气,却听得绵英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话:“本官若非看在泰大人的面上,绝不会对你如此客气。别以为你是泰府的人就可不守上下,就连泰大人见了本官尚且客气相待,你算什么东西!”言罢又对差役吩咐道,“传本官之命,严加盘查客栈酒楼的可疑人等,若有所获立即拿下送回衙门!”

大汉先是愣了一阵,随后省起行前主子的吩咐,额上立即沁出了冷汗,他怎么就忘了这里是德阳呢?听说这个知州乃是七皇子的亲信,和自家主子也算是同一阵营,若非身后有人撑腰,升官也不会如此快速,自己今天真是瞎了眼了。无奈已经得罪了别人,他只能艰难地爬起身来,随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后赔罪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我家大人份上,不要见怪。”

身后的众人见一向跋扈的头儿突然变得如此谦卑,不禁都愣了神,几个多事的甚至暗地咕哝着那位官儿使了什么邪法,不过头儿接下来的话解开了他们的疑窦。

那头儿泰和见绵英还是不做声,只得又低声下气地巴结道,“小的只是之前听泰大人提起,说您是青年才俊,只不过一直没机会见识,想不到今天却出了丑。还望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这没见识的一般计较。”

第十五章 尔虞

绵英斜睨了泰和一眼,终于悠悠发话道:“算了,本官现在无心和你计较,也不会对泰大人提及此事。不过,你可认得要追捕那人的相貌?德阳虽然不大,毕竟也有不少外来人,鱼龙混杂,要找一个人可不容易。”

泰和不禁瞠目结舌,什么泰府逃走的亲随,那番鬼话本就是编造的,他压根不清楚那人的容貌长相,只知道老爷吩咐下来,务必寻回那本重要帐簿,否则他也休想活命。可是绵英既然问出了口,他只得含糊其词地答道:“那人进泰府并未有多长时间,平日里沉默寡言,因此小的对他也没有多大印象,不过见着了肯定能认出来。况且他身上还有贼赃,决计跑不掉。”

绵英吁出一口气,提起的心总算落回了原地。看来如那男子所述,他只不过是受人之托,与此事并无瓜葛,否则不会连容貌也未泄漏出去,这样一来,想要瞒天过海就不难了。当下他便爽快地让泰和那帮人跟着差役后头去搜寻他们口中的男子,临走之前还额外关照泰和,不要去招惹那些越家的生意。

泰和直到出了衙门,才轻松地擦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幸好自己还算机灵,否则今天的祸事就闯得大了。那些普通小官他自是可以仗着主子的势力不放在眼里,但韦绵英这等人物不是他惹得起的。如果不是他看在自己尚属谦恭,恐怕也不会指点自己不要去碰越家的生意。越家那是什么人,人家可是皇族姻亲,自己哪碰得起。“还好还好。”他喃喃自语道,“看来我还算有些运道。”

一大帮差役和泰和手底下的人几乎将德阳城翻了一个底朝天,立时激起一阵鸡飞狗跳。城里的百姓都在猜测着发生了什么大事,闲言碎语顿时犹如瘟疫般散播开来,恼得泰和火冒三丈。奈何他们就是弄不清要追的人长得啥样,这无头的苍蝇乃是最好的解答。先前他们在成都城外拿住了那个将帐簿偷出的人,谁料还没严刑拷打,那人便咬舌自尽,什么线索都没留下。自家主子只是由此得知了有御史在调查他贪赃枉法之事,一时之间乱了方寸,这才狠下一条心,决定不惜代价将事情捂住,如今看来实在太难了。

正在彷徨无措之际,泰和突然听到身旁的两个差役在嘀咕,说是他们来这里之前,有人在衙门口击鼓鸣冤。他好奇地上前问了个究竟,待明白事情原委之后,心中不由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顿时冒了出来,难道绵英之前的举止都是虚张声势?他起先觉得这想法荒谬,但再三思量之后,却愈发觉得蹊跷,幸好他存了一点心思,留着两人在衙门陪着绵英说话,否则若是让他们蒙骗了去还不自知。

绵英一听得泰和等人回转来便知道他们起了疑心,不禁露出一丝冷笑。尽管泰和言语还是那样恭谨,但仍可以察觉到他的疑忌。若是没有算到这一点,那我这几年的官岂不是白当了?绵英洒然一笑,很是惊讶地道:“原来你是怀疑那个击鼓鸣冤的男子?也罢,来人,将刚才那个人带上来,让你们盘查一下也好!”

泰和见了那个汉子,心中的疑心愈来愈盛,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便是自己此行要寻找的正主。然而,几句话过后,他却糊涂了起来,从这个汉子口中吐露的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冤情,细节方面更是清楚得很。一场讹诈骗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钱财,因此他只能在流落街头之前上衙门求老爷主持公道。听起来虽然有板有眼,但泰和还是多了几分考虑,无奈几乎将他浑身搜了个遍也未找到那帐簿,只能作罢。

但疑心既起,便没有那么容易打消的,况且这个汉子实在是可疑得紧。泰和左思右想,最后直接打发了一个手下回去报信。若是普通官员,他此时肯定已是下令抄捡衙门,但端坐在主位上从容自在的绵英却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请老爷亲自出马了,横竖这件事实在是至关紧要。

果然,第二天夜里,巡抚泰慊同便轻车简从地微服到了德阳。虽然脸上的焦急之色无法全部掩饰过去,但还是强自镇定地和绵英寒暄了几句,然后便直奔了自己的打算。他先是遣走了一干无关的人,随后推心置腹地对绵英说道:“韦大人,你我皆是一条船上的人,愚兄痴长你几岁,也就称呼你一声老弟好了。”

绵英谦逊地礼让了一番,随即半推半就地称呼了泰慊同一声兄长,不一会儿功夫,两人的热络劲儿便好似密友一般。泰慊同心知两人的上头都是同一个方向,也就毫不讳言道:“不瞒老弟说,这次我要追回的帐簿不是寻常物事,里边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若是泄漏出去,丢官去职还是轻的,恐怕还要牵连到京城的大人物,因此只得请老弟帮一个小忙。”他瞥了一眼绵英认真倾听的模样,心下放松了些,“据泰和所说,那个男子很是可疑,说不定他借着进衙门的功夫将东西藏在了这儿,若是方便,能否……”

绵英情知泰慊同就是为此事而来,反正自己已将证据送走,也不虞有泄漏之事,当下便爽快地答道:“兄长既然如此说,绵英再推三阻四未免就矫情了。这县衙就这点地方,你尽可吩咐他们自己搜检一遍,希望能遂你所愿才是。”他情知泰慊同最担忧的是后半本帐簿,因此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将东西分开送走。

得了绵英的答允,泰慊同大喜,连连道谢后也就不再客气,一帮心腹手下也就在衙门中翻检起来。绵英自忖没有内中没有女眷,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泰慊同,丝毫不在意从里边传来的翻箱倒柜声。衙门里的差役早得了关照,一个个都袖手旁观,心中都在猜测着其中的用意。只是大人物的心思岂是他们能吃透的,因此大多数人面面相觑,却不敢作声。

好一阵子之后,泰和方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冲着主子摇了摇头。泰慊同脸色一暗,但他仍是不甘心,须知这东西实在太过重要,真的泄漏出去后果远远比他说的严重。前半本已是足以让他丢官抄家,至于后半本则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想到京里那几个大人物狠绝的手段,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不会是绵英看出了端倪,将其藏起来了吧?

他端详着眼前年轻人的脸色,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无非是仗了七殿下的势,应该没这样大的胆子。“老弟,刚才那个人我想去亲自盘问一番,不知是否有越权之处?若是可以,还请老弟行个方便。”

绵英哪会拒绝,随即便吩咐一个差役将泰慊同领了过去。不过一盏茶功夫,泰慊同便返转回来,脸上尽是失望之色,但还是不甘心地套问绵英其中的经过。只是一干细节问题绵英早有准备,因此对答之间,泰慊同一无所获,只得悻悻离去。

绵英的奏折送出后三天,监察院的三名御史便到了成都,其中便有号称铁面的连玉常。尽管此时泰孙两人仍旧在位,但不知这三位御史作何打算,立即开始暗中搜罗两人贪赃枉法的证据。泰慊同经营四川多年,世交故旧根深蒂固,查证起来举步维艰,让几个御史也心急如焚。他们都知道其中的风险不小,朝中两家此时没得到风声,但难保之后的举动,因此办起事来极为谨慎。

尽管很多官员都以各色名义避开,但暗地接洽的人还是不少,其中有心取而代之的居多。然而绝大多数的官吏仍处于试探阶段,毕竟泰慊同的后台实在太硬了,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结果。绵英却仍是岿然不动,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顾忌到风无痕的立场,那份奏折一到京城,恐怕皇帝的旨意也就不远了。

之前每次上书的奏折绵英一直事先知会给风无痕,但这次的东西非比寻常,为了撇开主子的干系,他只能书写“密”字之后,通过上书房直接呈递给了皇帝。中间是否会被拆封他心里根本没底,只能寄希望于是否能混过去了,毕竟他不是那种有密折直奏之权的臣子。如果托风无痕代奏自然没有这些顾虑,但泰慊同和萧云朝关系密切,自己的主子风无痕又是萧云朝的外甥,若是让皇帝知道了内中还有隐情,事情可能更棘手,因此他宁可自己担下了欺上之名。

他的奏折最终还是投了皇帝的眼缘,这位至尊本已经派了人前往四川,绵英的上书只不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皇帝还是对那本帐簿更感兴趣,这么清楚明白的罪证能安然无恙地抵达京城,足见此人心思缜密。难能可贵的是绵英没有忘了那个把东西送出的人,未将功劳揽于一己之身,这才是皇帝最欣赏的一点。

最愚钝的无疑是萧云朝,皇帝只是不经意地提到了绵英,他便想作个人情,调了吏部存档之后又说了不少好话。皇帝也不道破其中隐情,当下查阅了一番四川各地官员的名册后,便升了绵英成都知府一职。萧云朝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倚为柱石的泰慊同,已经张狂不了多久了。至于他瞒着自己的那些勾当,则更是一无所知。

第十六章 我诈

绵英收到吏部升迁文书的同时,连玉常等三人也得了皇帝密旨,心中皆是大喜。两边人都清楚了一个事实,那便是泰慊同完了。对于孙雍的劣迹,绵英有所耳闻,只不过比起那位巡抚来,学政的贪墨便远远要逊色多了。但对于那三个御史来说,身为学政者,不能公平地选拔士子,为朝廷提供优秀的后备之才,无疑就是渎职,更枉论收受贿赂了。

二月初二,三位御史手持皇帝圣旨进了巡抚衙门,当众革去了泰慊同巡抚之职。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的泰慊同浑身瘫软地接过旨意,竟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不过多年的宦途还是让他振奋了精神,毕竟四川是他经营已久的地方,皇帝即便革了他的职,若是没有确实的证据,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惩办连玉常等人,然后为他平反。

正是因为如此,即便巡抚之位已经空了出来,敢说真话的人却愈发少了。等到他们按部就班地将孙雍革职之后,四川通省之内一时哗然,这三个呆子御史想干什么?人人都在议论这个问题,不少人更是认为他们疯了,有些原本还想浑水摸鱼的人顿时又缩了回去,谨慎地观察起动向来。

绵英的升迁在这片混乱的景象中显得格外碍眼,眼红的官员甚至在背后嚼起了舌根,无奈连玉常三人并不知他在这件大案其中的分量,反倒是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这在外人看来却有些欲盖弥彰,绵英对此也是哭笑不得。然而真正有心人都知道这位知府大人的后台,因此往府邸拜访的往往都是微服简从,想从他口中套出点什么。

这天,前来拜访的便是孙雍的同乡——四川布政使胡南景,巡抚泰慊同在任时,他事事惟命是从,巴结得像伺候亲爹似的。此时见他有难,心思顿时又活络了起来。论起为官年限,胡南景也是厮混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官油子了,无奈一来出身寒门,多为同僚耻笑,二来则是朝中大员看不上他,因此尽管在各省之间平调了多次,但始终是无法升迁。

此时坐在小他将近二十岁的绵英面前,胡南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刚才一通寒暄之中,绵英滴水不漏的作风让他深感头痛,看来得再加重一点语气才是,他可不信这等时刻绵英能平白无故地升官。想自己一个从二品大员,居然在小小的知府面前如此客气,传扬出去谁会相信?只是这小子水磨功夫确实厉害,无怪乎他背后的主子如此器重,升官也比寻常人快上很多,真是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