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知他军法厉害,连忙起身应是,心中却是暗自叫苦。方德峻已是把他们摆了一道,若是今次再有不对,恐怕项上人头就真的保不住了。不过,他们想到方德峻乃是先锋,说不定此次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心底又是松了一口气。

“唐大人,胡大人。”展破寒又转向了身边颇有些坐立不安的两位总督,“此次朝廷用兵西南非同小可,因此直属你二人的督标军也需一同出动。“哼,只是五万军队就敢挑衅我天朝威严,那些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唐泗海和胡南景此时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应是。胡南景更是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四川巡抚郭汉谨本就是皇帝风无痕地心腹,此刻自己若是立功还好,若是出了纰漏,怕是降级罚俸还是轻的,这四川总督的缺就非得拱手让人不可。

展破寒地密折很快便送到了京城,风无痕看了奏报自然是勃然大怒。虽然早知军中吃空额和贪污军饷的弊病由来已久,但由此使得西南用兵不利却是天大的罪过。朝堂之上,众人都是一脸的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此时开口说什么都是错,因此都谨慎地不发一言。然而,不可能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前几日刚刚正式接过宰相之位地鲍华晟就在其中。无论为国还是为己,他这个宰相总得拿出一个条陈来。

“启禀皇上,军中积弊向来如此,不过此次正好碰着西南兵灾,应景儿发作便带来了大祸。”鲍华晟依着昨日和海观羽私底下议出的结论,不偏不倚地道,“那个守备也许所言属实,但在当时发作并不应该,须知军中最重士气,像他这等责问上司的作法,按罪论处至少也是一个自大狂妄!幸亏展将军处置得当,让他司职大军先锋将功折罪,否则其他将佐的心就全乱了。”

“那依鲍爱卿的意思,此事就只能先放着?”风无痕面无表情地问道,“朕倒是不明白了,这些当着军中长官的只知道自己吃饱喝足也就罢了,居然敢让军士穿着破甲胄,拿着生锈的兵器上阵杀敌,这胆量未必太大了,难道是以为天高皇帝远,朕就永远不知道么?”他又扫了下头的一众官员,有心敲打道,“有些人就知道自以为是,一心以为旁人看不到他的错处,却不曾想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到头来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蔚涛顿时脸色一变,不安地偷眼看了看一旁萧云朝的脸色。果然,一向城府并不深沉的萧云朝虽然想保持平静,但脸色近乎痉挛的表情仍然出卖了他内心所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蔚涛心中暗叹,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皇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事确实急不得。”海观羽也站了出来,慢吞吞地劝解道,“那些枉死的军士和民众确实令人惋惜,但此时还是应以战事为重,今后再清算那些将佐的罪过也不迟。天下已经太平了几十年,各省驻军多有松懈,今后不若由兵部派人详加核查,以免再发生这些事情。”虽然辞去了宰相一职,但海观羽的大学士职衔仍未交出,再加上他知晓风无痕的心意,因此只要身子还能支撑,朝议上还是少不了这个老人的影子。

“唔。”风无痕颇有些不甘心地应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暂且放过。

然而,今日的朝议注定无法平静。顺天府尹杨臻思量再三,终于出列奏报道:“启禀皇上,京城之中近日流传有不少童谣,其中往往有,天有二日,之类的违禁字句。微臣派了不少人前去查探,却意外发觉了一个类似邪教的团体。虽然只抓获了一些被蒙骗的村民,但据说此教是从京城为官人家中流出,甚至还谣传有避凶求子之效。微臣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因此只能奏报皇上。”

众人心中全是一凛,自古邪教猖獗之时,便是百姓不服管束的开始。哪一朝起来举事的民众不是打着天命的幌子,然后意图颠覆江山社稷?风无痕更是怒不可遏,然而,他自知现在身份不同以往,因此强自压抑着心头怒火,冷冷笑道:“很好,如此邪教居然是从官宦人家散布出去的,真是好魄力啊!”他盯着底下的杨臻,许久才继续道,“杨臻,你这个顺天府尹还算称职,总算没有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才报上来。此事就交由你查办,务必追出幕后主使!”

杨臻连忙俯首应是,他自己知道,要揪出那些利用邪教招摇撞骗,甚至图谋不轨的人有多么不易。然而,为了前程和荣华富贵,他却不得不赌一赌,否则适才根本不用说出那些,只要一味隐瞒就行了。顺天府尹不过是正三品的官衔,离着他梦想中的极品大员还早着呢。既然别人可以用鲜血铺路,自己用人命作为进身之礼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由现出了无比愉悦的笑容。

第七章 冲突

虽说是当朝太后的兄长,但萧云朝的觐见还是颇费了一些功夫。萧氏自从当年正位中宫之后,行事便谨慎了许多,以往的娇纵习气仿佛在一夕之间便无影无踪,连一向频繁进出宫闱的萧云朝也连带着受累。萧夫人是一个没主见的人,因此萧氏并不待见她,每逢她进宫请安也不过淡淡地说上几句话便让她辞出去。这一次,萧云朝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疑虑和恐慌,一意进宫向妹子讨一个说法。

萧氏一见兄长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有事,因此例行的请安完结后,她便打发了一应宫女太监,甚至连柔萍也遣出去看门,这才不满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作出这般急躁的模样?哥哥,你如今可是正经的国戚,不是寻常椒房贵戚可以比拟的,举止要稳重。都是承袭了承恩公爵位的人了,怎么老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

对于妹子的责问,萧云朝并不以为意,听着反而觉得刺耳。他也忘了两人间的君臣身份,反唇相讥道:“太后如今只知道靠儿子成事,当然看微臣处处不顺眼。微臣横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吏部尚书,又不是无人替代,还不如辞官回家算了!”他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脸上写满了不愉。

萧氏被兄长这没来由的脾气激得一愣,好半晌才恍过神来,顿时勃然大怒。她在宫中本就是无上权威,就连两代皇帝也从未有过重话,哪经得起萧云朝这般说辞。“哥哥这是什么话。你要是以为朝中缺了你便不能成事,尽管辞官也就是了,何必跑到这里诉苦?皇帝对你还不够么。又是晋封,又是召回的。就连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一样赏了恩荫,就连嫂嫂也多了一个诰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地?”萧氏本就认为兄长是扶不起的角色,此时看他便更加厌弃了。

“哼,要用人时就把我从西北弄回来。怕我搅局时就把我搁在西北让风无方那小子看着,皇帝有把我这个舅舅放在眼里么?”萧云朝见妹子全然帮着皇帝,心头的怒火便更甚了,“若非靠着萧家势力地帮衬,他能坐稳当初的太子位子?若非靠着你大力支持,他能顺利登基?翅膀硬了便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太后,你未免太宽纵皇帝了,须知你也是萧家地人,难道真得让他把萧家势力清理干净了你才满意?”

萧氏的神色顿时凝重了下来。只见她紧捏着手中帕子,仿佛被兄长的这句话惊呆了。她沉吟了许久,方才艰难地问道:“哀家是皇帝的母亲。自然得事事为他着想。再者,皇帝登基以后并未削弱萧家威权,反而对何蔚涛等人倍加重用,对哥哥你也是礼敬有加。你犯得着为了当初的一丁点小事而耿耿于怀?皇帝毕竟是皇帝,若是哥哥你始终把他当作孩子,那就未免太不敬了!”

萧云朝再也忍不住了,倏地立起身来,几步走到萧氏身边,低声问道:“涟漪,你对我说实话,当日为何舍弃了无惜?他从小便受你地宠溺,一直是拿他当太子培养,为何突然之间便转了风向?无惜年幼,你正好可以手握大权,如此萧氏一族的势力便无人可挡,为何要舍弃这么大的好处?那一日我去见无惜,他也对你当日的作法很不谅解。须知若是你一力帮助,他有很大的成事希望,你实在是太莽撞了!”

萧氏不听还好,乍听之下顿时浑身冰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兄长会如此不智,须知私探风无惜的事情若是被皇帝得知,立时又是一块心病。饶是她平日自负智计不凡,此时也不免有些乱了方寸。想要痛斥兄长,又怕招来更大的麻烦,若是不加以警告,又怕他变本加厉,一时竟是怔在了那儿。

萧云朝见妹子发愣,还以为她是心中后悔,连忙趁热打铁道:“涟漪,无惜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又向来对你言听计从,你瞅准一个机会让皇帝将他赦出来,也许将来还有用得着的时候。先前的失误也就算了,凭你地能耐,影响朝政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万万不可轻易放权。如今皇帝颇有些扶持贺家对抗我们萧家的意思,绝不能让他得逞,否则这么多年地努力岂不白费……”

他还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发觉妹子的脸色极为难看,目光中更是泛着几许杀气,不由奇怪地止住了说辞。萧氏几乎被兄长的这些想法气煞,此时抓住了话头,立刻劈头盖脸地痛斥道:“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哀家先前还以为你仅仅是为了萧家的兴旺,谁想到你居然这般短视!你也不想想,历来外戚专权有几个好下场地?若是你想篡权夺位,那你尽管继续没有关系。但若是你想好好保住萧家,就趁早绝了那等心意!”

她见兄长被自己两句话说得愣了,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以为自己做事神不知鬼不觉,天知道有没有人将此事捅到皇帝那里去!怪不得皇帝近几日请安时老是神色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你暗地里的勾当。哥哥,你怎么这般糊涂,如今萧氏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但是否会盛极而衰谁都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收敛,只是一味张扬,迟早会带来弥天大祸!”

萧云朝没想到妹子一张口就是如此一番道理,想要反驳却寻不出更好的说辞,也就只能在那里听着。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计较的人,只是被府中几个新来的幕僚说得心动万分,见了风无惜之后又更加惋惜当初的形势,这才有了今日近乎兴师问罪的场面。然而,他一向听惯了妹妹的话,此时深入想想事情后果,顿时也出了一身冷汗,神色便有几分惶然无措。

然而,死要面子的他势必不能在萧氏面前过于软弱,因此便搜肠刮肚地找出了几句话回应,却是一点分量都没有。直到出宫,他仍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心头已是一片茫然,几乎连进宫的来意都忘了。

坐在八抬大轿中,萧云朝还在回味着妹子的话,愈想愈觉得有道理,但心中的不服和不甘也愈发强烈,最后竟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怨恨情绪。当日风无痕在请示了萧氏之后,便将萧府中的所有幕僚都带到了西北,甚至不问他的意见便将他们送给了各部王公。这还不算,回京前夕,风无痕还变相地让风无方软禁了他,直到京城中大事已定才放他归来,全然不当他这舅舅是个人物。这些他都能忍,但他绝不能容忍老皇帝死后萧家的权力还有制约。

算起来萧家的势力至少掌握了三分之一的朝官,就连风无痕这个皇帝也不可能轻易撼动。想到这里,萧云朝的脸上不由现出了几分得意的笑容。篡位夺权?这种主意他是没打过,但那种权倾天下,无人敢违逆的权臣滋味确实非常不错。他又想起了那日夜晚幕僚的说辞,眉宇间便现出几分更危险的气息。

妹子不过是硬挺着罢了,他武断地作出了结论。倘若萧氏一族真能掌握全部朝政,对她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大不了到时让她垂帘听政好了。萧云朝想起萧氏极强的权力欲望,不由笑出声来。只要能掌握朝纲,谁敢说三道四,便是皇帝也只有俯首帖耳的分,更何况别人?他倏地捏紧了拳头,面上全然是自信的笑意,别人能做到的,他萧云朝没有理由做不到。

慈宁宫中,太后萧氏已然被兄长刚才的觐见搅得心慌意乱,好几个太监都因为触怒了她而被拖下去杖责。此时恰逢风无痕前来请安,见到廊下被打得呲牙咧嘴还不敢放声的几个小太监,也不由皱了皱眉头。在他的印象中,母亲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发脾气了,今次实在是有些古怪。

他也不立刻进去,而是招手唤过一个小太监问了问,这才明白是萧云朝来过了。

柔萍一听得外头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她也知道主子心绪不佳,因此分外希望皇帝能劝解一番。偏身行礼请安后,她便悄悄地示意皇帝,说是萧氏今日肝火极盛。风无痕已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也不好看,但在进屋前却又是端出了一副笑脸。

请过安之后,风无痕便笑吟吟地道:“太后,若是下头这些奴才惹您生了气,打发到慎刑司管教也就是了,犯不着为这些小事伤了身子。”他一边挥手那些太监宫女退去,一边又劝解道,“这在外头噼里啪啦打板子的,没来由得坏了慈宁宫的清净,听在耳中也不痛快,还不如打发了干净。太后乃是金尊玉贵的身子,朕就是担心您肝火太盛伤了身体。”

那些太监宫女见皇帝示意,立时都如蒙大赦地退开了去,有了先前的例子,谁也不想再触霉头。偏殿之内顿时只留了皇帝母子二人,萧氏沉吟半晌,突然开口问道:“皇帝,哀家问你一句话,你对你舅舅萧云朝到底怎么看?”

第八章 明珠

风无痕心中陡地一凛,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又怎会听不出话中的寒意,然而,他又势必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舅舅这个人很难评述,有的时候他能看清局势,有的时候却不免刚慎自用,不过朕以为他这个吏部尚书还勉强合格。难道太后以为舅舅有什么不妥?”风无痕以退为进地问道。

萧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哀家这一辈中,萧家的嫡系便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因此无论是出仕还是其他,都只能交给他一人去办。如今哀家是觉得他愈发糊涂了,别说几个儿子中没有一个成器的人才,就是他自己也容易被人蒙骗。唉,难道萧家就再难有出色的人才么?”她的脸上现出了几许黯然之色,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若有所思地问道,“皇帝,适才萧云朝入宫给哀家请安,言语中透露曾去见过无惜,此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风无痕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阵尴尬,但更多的却是震惊。听母亲的意思,仿佛对此也深有不满,再联想先前的那些话,似乎她有些换掉萧家主事的意思。想到这里,他转念一想当日何蔚涛的说辞,便不以为然地笑道:“朕也是无意中从何蔚涛那里听说的,舅舅大约是念着甥舅之情而已,旁人却有诸多担忧,朕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记怀。不过,这等非常时刻行这等引人注目之事,舅舅还是太欠谨慎了,幸好是何大人发现,若是让别人抓着把柄。朕要处置便难了。“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言语中的暗示之意却显露无疑。“哀家知道你地意思,可惜了。萧家出色的人才太少,倒是何蔚涛相当识相。“萧氏显然并不认为何蔚涛的告密有什么不对。“此人可以多多提拔,他在刑部尚书一职上历练了多年,眼光手段就连先帝也屡屡称道,确实是难得地人才,皇帝可以多多倚重。至于萧云朝……”她沉吟良久。方才自失地笑道,“皇帝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哀家也不必多言。总之,皇帝掌握分寸也就是了。不过,萧家地旁系中有些什么人物,哀家自己也不甚了解,皇帝不妨去访查一番,须知本朝早有律例,勋贵子弟不成器的不能袭爵,也该为萧家的将来作作准备了。”

风无痕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母子俩又商议了一阵,他这才告辞离去。柔萍进来时只见主子似乎有些怔怔的,连忙知机地用话岔开。虽然先前两次她都避开了去。但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万万不敢插话。虽然她一向是主子的臂膀,但还不至于事事插手,否则早就丢了性命。然而。这一次萧氏却没有瞒着柔萍行事。

“柔萍,你明日去哀家地堂兄萧重华那里一次,去看看那几个孩子中是否有出色的人才。”萧氏若有所思地发话道,“哀家一向不甚留心他们的事,想来也冷落了他们许久。再者,他们虽然已经式微,但好歹也是萧家的人。若是女儿中有过得去的也可以留意起来,皇帝身边没一个萧家人看着,哀家也不放心。”

柔萍连忙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松了一口大气,不由盘算着宫中将来的势头。她对嫁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一来是人老珠黄,二来是在萧氏身边日久,虽然只是宫女,享受的权威却远远胜过寻常诰命,因此对玩弄权势的那一套也深有心得。

皇后海若欣此时却在打量着面前的那两位蒙古郡主,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那个雅娜郡主虽然生得明艳,却显然只是一个不识世道艰难的小丫头,不足为惧。反倒是旁边地那个明秀郡主似乎不是一个平凡角色,那漆黑的瞳仁中似乎隐藏着不少心事和秘密。早先,海若欣便以皇后的身份向内务府和礼部传了太后懿旨,声称先帝在世时便同意了蒙古地这两门亲事,因此即便仍在三年大丧期间,纳妃之礼却仍旧照常,只是一应的规制俭朴了许多。

按照安排,两位郡主的纳彩迎娶之礼之礼分别定在六日前和三日前进行。为了表示汉蒙永结同好的意思,她们地封号秩位也高出寻常选秀入宫的女子一筹。雅娜郡主的封号是容嫔,居于永宁宫;明秀郡主的封号是贞嫔,居于昭宁宫。对于非东宫旧人又没有子息的嫔妃而言,她们的秩位足以让许多人羡慕,毕竟这只是开始而已。不过,大约是风无痕新近忙于国事,除了行纳妃之礼的那一天,之后便再也未曾临幸。因此这一日觐见皇后,两人的面色都不是十分好看。

海若欣命两人坐下,自己却若无其事地用杯盖拢了拢茶盏中的茶沫子,轻轻尝了一口,这才开口道:“你们都是蒙古贵女,身份非同一般,宫里的规矩也早就由内务府的那些仆妇教过了,本宫也不再罗嗦。”她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又笑道,“宫中虽然寂寞,但也不是那般没有人情的地方,两位妹妹都是来自草原,平日应该都是性子活泼的人,也不必一味拘束。后宫几位嫔妃都是年龄相仿的,得空了就多多走动,老是拘在屋里头未免憋得慌。”

明秀连忙欠身答道:“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臣妾新进宫,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娘娘教导。臣妾行前,父王就曾经教导过,要臣妾谨守礼制,不得逾越,如今得了皇后娘娘懿旨便放心了。”

雅娜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这几日的宫中生涯着实让她憋闷,此时见皇后发话,顿时喜山眉梢。“多谢皇后娘娘提点,我早就觉得这宫里太冷清了。”她大约是察觉到了刚才的称呼有些问题,连忙弥补道,“啊,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刚才忘记了规矩。”她顿时又低下了头,脸上满是懊恼,“她们都教过我好多回,可是我最终还是记不住。”她却没想到自己后头一句话又说错了。

海若欣不由莞尔,挥手示意雅娜坐到自己身边,仔细打量了一番后笑道:“你这模样倒是和本宫早年相象,看着你的样子,就仿佛是在照镜子一般。宫中的规矩多自是不假,学不来就慢慢学,若是有人敢笑话你,尽管告诉本宫就是。”多年的皇子正妃和太子妃生涯已经几乎让海若欣失去了当年自由散漫的性子,如今见雅娜这般做派自然是觉得亲切。她又从风无痕那边知道了此女的性子,因此防范之心自然就没有那般强烈。

明秀见了心底当然不是滋味,但她不是雅娜那种胸无城府的人,即便不快也不敢露在脸上,反而帮衬道:“臣妾和雅娜妹妹一同进京时,就说过她这性子生得好,不似旁人那等藏着掖着的,如今果然对了皇后娘娘的脾胃。她是最喜欢骑马射猎的人,只是如今到了宫里没个机会。皇后娘娘大约不知道,库尔腾部的贵女中,雅娜妹妹的骑术和射术可是相当精湛的。”

海若欣不由起了兴趣,而雅娜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阵娇羞之色,不过仍是自豪地抬起头来。“那是当然,蒙古女儿哪个不会骑射,可惜如今再没有机会了。”她的神情只不过黯淡了片刻便又转回了欢容,“皇后娘娘,听说每年入秋时分,皇上带人都会去木兰围猎,然后会见蒙古诸王,不知能否带我们去?”

海若欣这才一愣,好半晌才失笑道:“那是男人们的差使,自然没有带嫔妃的道理。”她见雅娜一脸的失望,又调笑道,“虽然规矩如此,但你把皇上伺候好了,兴许也有例外。”一句话顿时把雅娜说得满脸通红,屋内顿时又是一阵笑声。

不一会儿,各宫嫔妃便都到齐了,两位外族女子的身上自然就汇集了诸多目光。雅娜丝毫不怕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众女子,目光中现出了几许惊艳之色。她在库尔腾部待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还是凭着出众的荣光被誉为明珠。如今见这些女子的容色丝毫不逊于己,又怎能抑制住情绪?之前几次觐见时,她都是浅尝辄止地请安后便辞去,哪里注意过别人,因此今次她便不由好奇地用目光在众女身上瞟来瞟去。

“可巧今日大家都到齐了,真真是难得。”海若兰抿嘴一笑,如今她的性子也开朗了许多,再加上还有一女承欢膝下,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惬意。“两位妹妹都是蒙古贵女,看上去却和中原人没什么不同,让人觉得分外可亲呢。”

明秀自然领会了对方的好意,连忙谢道:“兰姐姐过誉了,我不过是寻常女子,又怎么比得上各位姐姐的容光?倒是雅娜才是真正的草原明珠,我左右不过是凑数的而已。“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雅娜身上,看得这个初识人事的少女很是奇怪。“你们别听明秀姐姐胡说,雅娜哪有你们漂亮?”见诸女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便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各位姐姐,你们就绕了我吧!”

屋内顿时又是一阵大笑,不过,谁都知道,深宫岁月最是催人老,即便雅娜这般明艳的女子,到头来也指不定会染得一身城府。皇后海若欣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一样如此,青春易逝,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女了。

第九章 出游

此时已经临近了年关时分,风无痕难得偷了一日的空闲,也就带了小方子在街上闲逛,后头还暗地里跟了几个侍卫。他在作皇子时就有这个脾性,不少人劝了多少次都无用,如今虽然登基为帝,但还是喜欢白龙鱼服。为了这一点,海观羽等几个忠直的臣子也不知劝谏了多少回,风无痕却并未往心里去。在他看来,与其听那些臣子奏报外头的景况,还不如眼见为实看得真切。

此时,他真切得感受到一股过年的气氛。腊月的天气原本是极冷的,但此时看集市上人头攒动的模样,风无痕却觉得一阵燥热,心头也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然而,他往人群里这一扎,可是苦了几个跟从的侍卫,除了冥绝能够轻松跟上之外,其余几人都是在人群中挤出了一身臭汗。好容易等到这个主儿想去歇歇脚,他们便想照例寻一个店子清客,却被风无痕挥手止住,只能苦着脸跟在主子后头,眼睛里却都闪着警惕的光芒。

水玉生烟的生意依旧是红火万分,只是底楼喝酒猜拳的就已经挤得满满当当,风无痕不由看了一笑,施施然地往二楼踱去。才刚上楼,眼尖的掌柜李侨便瞥见了众人身影,大惊失色之余立刻迎了上来,殷勤地把一行人往三楼的雅座引。他一边带路一边心底暗暗叫苦,此时此刻遇着这位新君虽然是好事,但万一店中有客人捅出什么纰漏来,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风无痕本意只是想找一个地方歇息片刻,见对方殷勤得近乎惶恐。

不由自失地一笑。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皇子了,李侨又是识得他身份的人,谨慎一点也是应当。他见对方地身影似乎比当年更为硬朗。不由好奇地打趣道:“李掌柜,多年不见。你倒是愈发有精神了,真真是老当益壮啊!”

李侨听见风无痕夸他年轻,精神不由也提了上来,一路走一路说道:“公子说笑了,老汉不过是挣一口饭吃而已。哪来得什么老当益壮。不过,这几年日子比以前舒心了不少,这皱纹当然也就少了几条。不过这还是托公子的洪福,否则老汉还是守着那茶馆,那清苦的日子还真不是人过地。如今就连那两个小伙计也干得撒欢,工钱可是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风无痕想到适才在楼下看到的热闹景象,又笑道:“李掌柜还真是能人,不过,楼下原本是茶馆,现在怎么好像都是吃酒地?难道你就不怕自己的老招牌全然湮没无踪?”

李侨摇头苦笑道:“老汉虽然出卖了祖传的地产。但真要舍弃了招牌却做不到。那是魏老板见生意红火,特意来打了个商量,让我把茶馆挪到街对面去。这才把楼下也改作了酒馆。不过,那下头都是些普通民众,生意也确实不错。魏老板还真是个痛快人,如今这水玉生烟。老汉我占了两成的利,他却丝毫不心痛。”

李侨唠唠叨叨地还要往下说,却被风无痕笑着打断了,“好了,李掌柜,魏老板可是铁算盘,你得利多自然就能替他更好地经营,盘算下来还是他得益最多,哪会在这个时候小气?”两人一边搭讪一边进了包厢,只见里边一如当初一般整洁优雅,显然是特意为达官显贵准备的。

尽管风无痕先前来地次数屈指可数,但李侨还是记住了这位主儿的习惯。不待风无痕吩咐,他就照旧例送上了茶水,甚至还笑着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公子如今贵不可言,自然是没什么功夫再光临小店,今日这一顿就算是小店孝敬您的,您就看看老汉当日的记性还有没有错。可惜魏老板出了远门,否则我一定派人去请了他来,不定他乐成什么样呢!”

旁边几个侍卫顿时大讶,他们都是新近才跟着皇帝的新人,平日虽然得凌仁杰等人调教,但对于皇帝的秉性习惯还是不甚了解。自己的主子和这掌柜相谈甚欢,他们起先还以为是主子没有架子,平易近人而已,但听着听着就有几分怀疑。如今竟是发觉这个掌柜识得皇帝,他们便有几分慌了,有心询问冥绝却摄于对方冷冰冰的神色,最后只得由一个侍卫下楼去厨房看着,唯恐出了什么差池。

风无痕却不会去管这些侍卫如何想,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神色间颇为悠然。宫里的事务繁杂,他这些天来连轴转得几乎晕了,这才出宫松乏一下。尽管身后地侍卫就这么几人,但他知道,石宗等人断不会放心,说不定早就通知了九门提督徐春书,这大街上的暗哨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待到酒菜上齐,冥绝不待吩咐,便取出银针一一试过,随后上前全都尝了一遍。李侨早就将送菜的伙计都打发了出去,只站在一旁看着,似乎不为这举动而感到诧异。风无痕本就不疑心李侨会在里头下毒,见一应动作都完了,只是微微一笑,便不紧不慢地用了起来。比起外头地美食来,宫中的御膳房不过是噱头,他平日甚至更喜欢用当初的风华宫小伙房掌厨康海做出的膳食,毕竟那才合他口味。

“唔,色香俱全,手艺果然还不错。”他出口称赞了一句,李侨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公子喜欢就好,我早就吩咐了厨下尽心巴结,想必他们也不敢偷懒。您说一句好,水玉生烟这块招牌也就亮了,要不怎么说京城地其他酒楼都没这个福分呢!”

风无痕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李侨一套套的逢迎,心底暗自好笑。

待到用得差不多了,他便示意几个侍卫先退到门外看着,这才低声正色道:“李掌柜,这些年来你也辛苦了,虽说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也难为你经心,朕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

李侨见对方的话语中已变了味道,慌忙双膝跪倒在地,颤声答道:

“小民若非当日得皇上救助,也没有如今的好日子,如何敢不尽全力?如今皇上登基,乃是天下万民之福,小民自然也是万分高兴。想不到今日还有见皇上的机会,倘若皇上有什么事情需要小民,请尽管吩咐就是。”

李侨自知当年的差事并不光彩,最怕的就是这位新君来一个斩草除根。今日风无痕虽然一脸笑意,极为客气,但他还是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了一个字。他不是不知道兔死狗烹的下场,但自忖这位皇帝似乎并非薄情寡义的角色,因此还抱着一点希望。

“朕今日不过偶尔来逛逛,你用不着这么慌张。”风无痕不以为意道,他当然知道对方有什么心思,却并不揭破,“如今朕贵为天子,当日的事也就罢了,你不必再耿耿于怀。不过这种酒楼饭庄乃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若是发现什么干碍的人物或隐秘的勾当,你尽管上步军统领衙门去通报,九门提督徐春书你也是认识的,知道该如何措词吧?”

李侨立刻心领神会地叩了一个头,“小民明白,若有什么事自当通报徐大人,请皇上尽管放心。”他见其中没有大干系要自己承担,顿时完全放下了心来,连忙打叠着精神再度逢迎起来。

直到出了水玉生烟,风无痕才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两个风尘中的人物,目光便幽深了起来。他挥手召过身后的冥绝和小方子,略略吩咐了几句,见两人明白了意思之后,这才踏上回程。虽然今日的政事几乎都处理完了,但他也不敢在外头逗留太久。

旁人的唠叨可以不听,但万一太后萧氏知道了此事,一顿教训便是免不了的。

郎哥和翠娘并未因为风无痕的登基而志得意满,虽说当年只不过算计到了对方的得势,但骤然变为皇帝却还是让他们大大困扰了一回。毕竟,皇帝不比手握大权的王爷,届时将他俩一并清除也不是不可能,因此两人从月前就开始暗地布置,生怕对方过河拆桥。

然而,风无痕显然并未忘记了他们,这一次联袂前来的便是小方子和冥绝。虽然已经登基为君,但有了之前的教训,风无痕深知暗处的势力有多么重要,因此并不想放弃这一处苦心经营已久的据点。不仅如此“卜方子和冥绝还带来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命两人全力追查几个老王爷往来的人,还绘出了一副画像让两人详加访查。“郎爷,主子说了,这些年来多亏两位的鼎力相助,他还记得当年的那个承诺,让你们不必担心过远。主子不是那等阴鹜寡恩的人,再者,他也知道你们伏有暗手。只要你们不要惹出大麻烦或是背地里图谋不轨,他断不会轻易动手,这一点请你们记住。”小方子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风无痕行前吩咐的话,“上一次远去草原报讯以及之前的功劳,主子都还记着,不会忘了你们的好处。”

郎哥和翠娘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笑容。风无痕的话虽不能说真是一言九鼎,但这种承诺无疑是他们最为需要的。郎哥意味深长地道:“你们回去奏报皇上,此事我等一定尽力,到时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小方子,你也很久没见你弟弟了,是否要我安排一下?”

小方子脸色一变,随即便毅然决然地摇摇头道:“阿才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还是不见为好。”他黯然低下了头,显然又想起了当年的伤心事。

第十章 赐宴

豫丰二年的正月初一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春节,因此乾清宫的赐宴分外热闹。那些伺候的太监更是忙碌,太后皇帝以及各宫嫔妃升座之后,从未正时刻开始,他们就开始排布冷膳。一张巨大的宴桌上,一色的点心冷食摆得满满当当,足足有几十品。从苏糕鲍螺到奶子清酱,从水贝瓮菜到雕漆果盒,让一众太监忙得头昏眼花,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到了辛正二刻,总管太监汪海便传令摆布热膳,惟有汤膳暂时还未送上,饶是如此,景象也蔚为壮观。装满各色饮食的对盒如同流水般送上,再加上赏赐嫔妃的等位酒宴,乾清宫中顿时充满了一阵欢快的气氛。其时仍值先帝三年丧期,因此礼乐照旧未曾使用,但众人已是丢下了那等悲凄情绪,只是打叠着精神奉承太后和皇帝。

除了高坐在上头的太后皇帝和皇后之外,东西宴桌摆得清清楚楚,一边坐着先帝的太妃,另一边坐着皇帝的各位妃嫔。东头是先帝的各位太妃,首桌是恭惠皇贵妃贺雪茗,次桌是韵贵太妃马氏,第三桌是德太妃马氏、容太妃周氏,再往下就是禧太妃方氏和娴太嫔赵氏。之余西头的首桌是兰妃海若兰,次桌是珣妃越起烟和如妃陈红如,第三桌是容嫔雅娜和贞嫔明秀,最末首坐的则是琬嫔平氏。几个皇子公主还年幼,自然也就随着母亲侍宴,待到太监进酒之后,浩扬便当先捧着一杯酒,笑吟吟地走到父亲面前跪下。

“父皇。今日是新春佳节,儿臣在此恭贺您万寿无疆!”浩扬恭恭敬敬地祝道,犹带着之气的脸上焕发着熠熠神采。他也是人小鬼大。

之前红如虽然曾经对他说过往年都有皇子敬酒这一条,但他们这一辈都还小。因此这一年本该免去此条,想不到却被他记在了心底。

风无痕看着下头小大人似的儿子,不由大悦,竟亲自上前接过了儿子捧上地美酒。“难为你记得这些规矩,朕就赏用了。你年纪还小。待会拣着能用的用上几口也就罢了。酒这等物事还不是你沾的时候,朕就先领受了你地好意就是。”

浩扬见父皇举杯一饮而尽,不由大喜,又利索地叩头道:“多谢父皇!今日是新春,这都是儿臣该做的,并恭祝皇祖母身体康健,母后娘娘金安!”他大约是事先没有想完全,这几句话便说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太后萧氏还是被逗得一乐,随手就把一枚随身玉佩赏赐了出去。

一旁地皇后海若欣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凑趣似的出口赞道:“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就如此懂事,太后和皇上真是没有白白疼了他。先前他是随着洗先生读书,如今不同以往。皇上也该给他择一个合适的师傅了。”她地这些话说得恰到好处,浩扬虽然不是嫡出的皇子,但快八岁的年纪确实也该另寻明师,免得耽误了将来的成长。

“唔。皇后所言有理。”太后萧氏也在一旁笑道,“浩扬先头打好了基础,如今就该寻一个鸿儒好好调教了,以后也一定是一个擎天保驾的得用皇子。皇帝,赶明儿你和几个大臣商量商量,务必找一个可靠人。”

太后发了话,风无痕自是连忙欠身答应,而底下的一众嫔妃都在思量着其中用意。年幼的浩扬却是不懂这些,听得父皇要为他再择良师,顿时撅起了嘴巴,似乎并不是十分高兴。在他看来,洗原黎自然才是最好的师傅。

霁月见哥哥得了彩头,自然也不甘落后,上前大力巴结了好一阵子,便顺利从皇后海若欣处骗得了一串玛瑙佛珠,自然兴奋了好一阵子。贺雪茗自知身份,也随着太后皇后奉承了一阵,倒是让坐在她下首的几个太妃频频侧目。德太妃兰氏是风无言的母亲,却被儿子连累成了获罪嫔妃,因此即便晋封也没捞到多大好处,秩位反倒比韵贵太妃马氏低了一级,心中本就有些不痛快。她地性子一向骄横跋扈,只是因为儿子获罪才收敛了些,此时却又有些忍不住了。

“这新春佳节本就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大家图一个高兴也就是了。”她突然开口道,“皇上的这一对宝贝儿女确实令人可疼,真真是太后和皇上地福气。倒是臣妾命苦……”

她的话尚未说完,太后萧氏就变了脸色,这个时候发作这种事情,兰氏还真是不会看眼色。然而,萧氏如今地位不同以往,轻易发火未免伤了此时的气氛,便淡淡地出言打断道:“兰妹妹也不必太伤心了,那是先帝当年下的旨意,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改动,更何况如今还在三年地丧期,也没有变更先帝安排的道理。你若是真想儿子,赶明儿哀家为你请一道特旨,你去探视一番也就完了。若是以后真有机会,皇帝念着兄弟之情,指不定也会恩赦。现在是大伙都高兴的时候,你就别扯着这些话了。”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让兰氏顿时哑口无言,只能答应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抹眼泪,心底却是一肚子的火。一旁的韵贵太妃马氏连忙打岔道:“今年入冬下了好几场大雪,臣妾思量着外头一定热闹得紧。”她是老实人,说着说着就打住了,只得目视贺雪茗圆场。

贺雪茗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笑着接口道:“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臣妾思量着那些小民百姓不见得都能顺利熬过这个寒冬。如今我们各处宫中早已燃起了炭火,烧上了地龙,可不少外头的人却仍在挨饿受冻,因此想向皇上讨个情,让顺天府周济一下。”她的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既岔开了话题又顺便奏了事,听得风无痕自己的一众嫔妃都暗自点头。

风无痕虽然早就从奏折上得知了京城附近大雪成灾,但还是不由佩服贺雪茗的急智。他点点头道:“贺姨不必忧心,朕早就命顺天府尹杨臻去操办了此事,想必此时的粥场早就开始周济了。就连那些被大雪压塌了房屋的民众,朕也令他们收容安置了。”他见那边几个太妃神色各异的模样,哪还会不知她们在想什么,但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勾当。

伺候在风无痕身侧的小方子突然瞧见侧门边有人在向他招手,神态似乎颇为焦急,便轻轻询问了主子一句,这才一溜烟跑到了那边。只见来人是上书房那边伺候的小太监刘七,手上捧了一封明黄封皮的奏折,气喘吁吁地道:“方公公,这是西南送过来的急件,上书房的几位大人急着让奴才送过来,说是大捷的喜报,让皇上乐和乐和。”

小方子一愣之下顿时大喜,称赞了刘七几句后便拿了奏折进殿。此时正是皇帝赏赐皇后和诸妃嫔酒的时候,只见一众嫔妃一同举杯饮下美酒,莺莺燕燕地谢恩不迭。他三两步来到皇帝身边,轻轻说了两句后便跪下呈上奏折。一众嫔妃见状都是一怔,面色便有些不自然,唯恐此时来了什么扰兴头的消息。

风无痕听了小方子的两句话后,原本还有些锁着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忙不迭地展开奏折。一看之下,他顿时大喜,脸上眉飞色舞自是不在话下。“好,好,果然不愧是展破寒!”他突然开口笑道,“一月之内收复了两州一县,只余下了两县尚未克复,朕真是没有看错人!”

太后萧氏原是心中疑虑,此时见是前方捷报,也不由开了怀。“哀家还以为这个当口又有人扰了皇帝,原来是那些臣子想给皇帝报个喜讯,怪不得做神做鬼的。”她又笑着对一众嫔妃道,“皇帝今日首次赐宴,就遇上了这样的好兆头,也是你们的福分,还不赶紧巴结你们的主子,也好讨个吉利?”

那一众嫔妃哪有不知趣的,连忙一个个上前恭祝,一时又是热闹非凡。倒是恭惠皇贵太妃贺雪茗凑趣似的上前向太后萧氏贺喜,带得其他的太妃也都来凑趣,这新春赐宴才有了真正的喜气。

正膳全都进完,几个小太监揣摩着主子神情,又请示了六宫都太监石六顺后,连忙进上了果桌。先呈进太后和皇帝,然后是皇后以及恭惠皇贵太妃,接着才是一众嫔妃。等到宴毕,后妃出座跪送太后和皇帝回宫后,这才一一各自返宫。

当夜,风无痕便歇在了坤宁宫中,他这一向经常是夜宿勤政殿,临幸嫔妃的次数便少了。两人都是许久未曾温存的人,顿时缠绵了好一阵子。许久,激情过后的两人才面对面地躺着,却没有人说一句话。

“皇上,今日德太妃的举止你也看到了,这后宫中没有儿子撑腰,真是比什么什么都不如。”海若欣终于开口了,言语中竟有一丝悲凄,“你我虽是结发夫妻,当初甚至还答应了爷爷要继承海氏香烟,结果我和妹妹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子息。”

风无痕见海若欣伤感,只得出言安慰道:“欣儿,你不要过分担忧,你们姊妹毕竟还年轻不是么?”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轻轻托起了海若欣光洁的下巴取笑道,“起烟还不是一样许久没有动静,如今也一样怀上了,放心,朕保证你一定会有一个聪明睿智的儿子。”说罢他便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反手将海若欣搂在怀中,“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用不着现在着急。”

第十一章 心迹

西北的战事顺利顿时让朝中上下松了一口气,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为了这个消息而欢欣鼓舞,至少皇族中便有许多不以为然的人。那几个心怀鬼胎的老王爷暂且不论,新君的几个兄弟之中便有不少腹谤不已的。不过,谁都知道皇帝风无痕如今凭着太后萧氏的支持,掌握着京畿附近所有兵权,因此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尽管仍在先帝的三年丧期之中,但风无候的日子却依然逍遥无比。

风无痕登基后,原来的众皇子中率先晋封亲王的只有两人,除了和风无痕走得很近的风无清晋封连亲王之外,风无候也同样得了一个和亲王的封号。虽然不及风无清的圣眷昌隆,但好歹也是和皇帝同辈皇族中的头一份,因此让有心看这位荒淫王爷笑话的人大失所望。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自命不凡的皇家子弟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也就注定只有败亡的命运。”风无候惬意地半躺在太师椅上,手中依旧是一杯美酒。不过这一次,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盛的是琥珀般的西夷进贡葡萄酒,看在旁人眼中顿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听说这一次西夷使臣进贡给皇帝的上好葡萄酒本就只有寥寥数桶,都被皇帝赏赐给了诸多近臣,而风无候能有此殊荣,其中不无笼络之意。“敬之,你现在还要说本王太过谨慎了么?”

一旁侍立的周严立时尴尬得满脸通红,连忙躬身谢罪道:“王爷,属下当初确实考虑不周。险些累得王爷铸成大错,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风无候挥手止住了。

“好了。以前的事就不必再谈了。”凤无候从来都是往前看,鲜有回头后悔地时候。“本王不是那等刻薄寡恩的角色,哪里有功夫追究你的这些小过。对了,那些人还在鼓噪着要联合本王么?”他地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另一只手则是在玩弄着已经空了的水晶杯,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严心中一紧。不安地抬头看了看主子脸色,见对方一脸不自在地模样,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回王爷的话,如今王府中来往的人愈来愈多,说什么的都有,属下一时也应付不过来。不过其中有几个人极为神秘,即便属下派人跟踪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一直忐忑不安。依您看来,这些人会不会是皇上派来打探虚实的人?”

风无候愣了一愣,随即便发出一阵长笑。待到停下来时,他地脸上已是充满了讥诮之色。“敬之,亏你想得出来。本王一向走得是明里张扬,暗里韬光养晦的路子,皇上凭什么认为本王有不臣之心?再说了,他新近登基。要理会的事情多了,哪里顾得上本王这个闲散王爷?”他自嘲地一笑,又伸手示意周严俯身下来,低声道,“还是你以为本王应该有这个荣幸需要皇上这么重视?”

周严立刻慌忙跪倒在地,连声道:“属下妄自揣测,请王爷恕罪!”他适才那一句话不过是试探之意,须知这位王爷的秉性多疑,即便他是心腹,得到的信任其实也是有限。

“敬之,你随本王多年,应当知道为人处事之道。”风无候淡淡地警告道,“所以,你不要试图绕过本王作什么暗地里的勾当。本王这个人的性子和别人不同,你若是平时有什么无心之过,本王绝不追究;但你若是敢欺上瞒下,给本王下套子,那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他阴冷的目光在周严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却伸手在对方身上拍打了两下,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周严却仍然怔怔地跪在地上没有动弹,碰上这样喜怒无常的主子,他又哪里能够轻易放下心来。跟了风无候多年,他的心中不是没有存着别样心思,但一天天下来,早先地打算早就淡了。想当初他还以为这位主子真是一个只知道酒色而不理正事的纨绔子弟,如今看来,被蒙蔽的人还真是不少,其中也少不了自己地一次次失败。唉,还是回绝那个神秘人物吧,为了些许蝇头小利而把自己折进去,实在不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风无清此时却身在勤政殿,作为皇帝的兄长,他对于现在的地位可以说是分外满意。他地权力欲望本就不强,但想过安静的日子却被他人践踏,不得不投靠一个能够保住自己的兄弟傍身。如今看来,他当初的抉择真是无比正确,谁能想到一向如书呆子一般的他能够晋封亲王,连母亲方氏也连带着沾光,晋封时捞了一个禧太妃的位子,现下正在儿子的府中安享晚年。

“六皇兄,你也该清楚,京中的浑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各家的势力都想多多染指,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下来的。”风无痕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朕当初离京的时候,先帝作主让你看着户部衙门,如今看来果然成效斐然。六皇兄,世事经济之道虽然不合你的脾胃,但眼下形势如此,你就得勉为其难为朕分忧了。”

风无清连忙低头应道:“皇上言重了,微臣身为皇家子弟,自然应该竭尽全力。以往那是微臣不懂事,若非先帝和皇上一味周全,怕是早就无处容身了。不过户部的两位堂官都是精明人,又可以彼此牵制,皇上其实不必在上头费太大功夫,反倒是其他地方需要多多留心。”

风无痕顿时起了兴趣,他倒是没想到本来在政事上有些木讷的风无清能有这般见识。“没想到六皇兄如今竟有这般眼力见识,朕先前还是小瞧你了。你说说,那些衙门需要费功夫看着,哪些衙门可以暂时不理?”

风无清见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显然是有些紧张。好半晌,他才开口道:“皇上先前曾经在吏部担当过差事,应该知道萧大人虽然担着尚书的名义,寻常差事却都是吏部左侍郎米经复米大人管着,因此只要他能够不偏不倚,是否要另委大臣监管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毕竟皇上还是应以孝为先。而刑部也是一样,之前皇上不在京城的时候,何大人三天两头到微臣这边打探消息,那幅焦急的样子并非作势,应该也是可信之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看风无痕的脸色,见这位皇帝一脸鼓励的模样,信心顿时更足了。“六部之中,每一部除了三位堂官之外,还有不少的郎中主事等等,皇上可以待此次恩科结束之后,派人拣选得力的年轻人才充实其中,以此收拢腹心。”这些话中虽然不少都是他自己的想法,但更多的却是氓亲王风氓致提点过的,因此他并不虞有失。“至于外官任上,若是能严守三年一次升转或黜落,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功夫去经营自己的势力。尤其是那些和朝中大员交往甚密的官员,一定不能让他们在一个地方任官过久。”

“唔,六皇兄,这些话中的见解极好,你抽空写一个正式的条陈上来,朕要好好参详。”风无痕颇有深意地凝视了风无清一眼,这才背手踱了几步,显然在考虑什么。突然,他倏地转过身来,双目光芒大盛,“氓亲王是不是已经找过你?”

“没错……呃?”风无清顿时大窘,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居然透露了幕后的师傅,更没想到此事已经被风无痕看穿。许久,他才嗫嚅道:“原来皇上已经知道了,皇叔祖最近频频召见,教了微臣不少东西,还提点了很多要务。他让微臣不要透露出去,其实那些东西大多是皇叔祖的指点,微臣并未有那分大才,还请皇上恕罪。”他说着便跪了下去,神色中颇为黯然。

风无痕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上前亲自把这位皇兄搀扶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六皇兄,你和朕相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是那种分不清是非的人么?你能得氓亲王看重,这也是你的缘法,朕为何要怪罪于你?再者,这些条陈即使都是氓亲王的指点,那也是他栽培你,只要你用心,将来必定有比这些更管用的进言,又何必妄自菲薄?氓亲王是三朝老臣了,他既然有心,你就不妨多多拜访,务必多学一些东西,朕还等着你的大力辅佐呢!”

风无清的城府本就不若其他几个兄弟那般深沉,现在见皇帝丝毫不究他的隐瞒,反而寄之以厚望,心中的感激之情顿时完全表露了出来。

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甚至在被人恶意欺辱了之后也不过是矢志报复的皇家子弟,此时竟是禁不住有几分哽咽。

只见他突然挣脱了风无痕的手,重新跪倒在地,竟是连连碰头三下:“皇上,当日微臣落魄之时前来投靠,一无权势傍身,二无钱财报效,而皇上不惜和别人为敌,仍将微臣视作兄长般礼敬,甚至还向先帝推荐。如此情分,微臣本就无以为报。如今皇上荣登大宝,更是不嫌弃微臣的鄙陋之才,委之以重任,如此殊遇,微臣只能粉身碎骨以报。”他骤然抬起头来,眉眼间满是坚决之色,“虽然微臣并不是那等大才德的人,但也绝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皇上尽管放心。”

第十二章 笼络

虽说太后萧氏先前已经有了懿旨,但真的办起事来,柔萍却也觉得有些为难。萧氏口中所言的堂兄萧重华和萧家嫡系之间毕竟亲疏有别,而且是当年萧氏祖父的庶子那一脉,因此向来并不受重视,连辈分中的字也没有留下。如今萧氏一族贵不可言,萧重华却仍只是一个位分低微的工部郎中,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和萧家真的有亲。

柔萍仅仅从轿中打量了一番景致,眉头就情不自禁地皱紧了。跟随萧氏多年,她也曾经造访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府邸,金壁辉煌,豪奢气派几乎是看遍了,倒是极少看过如此寒酸的门裙。她的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这才示意跟轿的小太监去叫门。

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终于开了,只见里头钻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却是一个总角之间的稚龄幼童。他好奇地打量着门前的四人抬大轿,这才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几个衣着华贵的仆从身上,顿时大声嚷嚷起来:“老爷,有客来拜!”柔萍的眉头立时拧到了一块,好一个没有教养的奴才,也不看看自家的景况,居然说有人来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尽管腹谤不已,但柔萍知道,若是此次真能从萧重华这边发现什么可用之人,那只要主子一句话,这一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因此也不可轻慢了。随轿的一个小太监听了吩咐,急忙殷勤地凑上前来”卜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轿。

萧重华赶到门前便瞧见了这一幕。心头不由犯起了嘀咕。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乃是古礼,眼前这位看似身份地位不凡的贵妇居然用男子搀扶,显然有些名堂。他倏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久未谋面的堂妹。顿时脸色大变,连忙堆着笑脸迎了上来。

“下官萧重华。不知夫人大驾光临陋宅,有何见教?”他仅仅瞥了一眼柔萍地装扮衣着,便断定了自己的猜想属实,旁边那几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更是不同于寻常僮仆,显然是宫里地人。醒觉到这一点。他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萧大人,你就这么把客人堵在门口么,未免有失迎客之道了吧?”柔萍见萧重华一脸阿谀奉承的神情,顿时又多了几分厌弃,但仍是淡淡地道,“主子吩咐我来瞧瞧这边地景况,既然萧大人无意让我进去,那我就告辞了。”言罢便欲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