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痕翻开那几本汇报收成的奏折,觉得那几个昭示歉收的字样无比触目惊心,当下便吩咐道:“来人,宣户部尚书越千繁,户部左侍郎贺莫彬至勤政殿。”

和贺莫彬的战战兢兢相比,越千繁却显得颇为志得意满。女儿越起烟得封珣妃,就证明她已在六宫之中站住了脚,那他这个杂牌子国丈也能在朝中吐气扬眉,不必全然看萧家的脸色。不过,面圣之时,两人的脸色都颇为严肃,各省的收成他们也都知道,因此对于今日的议题心中有数。

“两位想必也知道朕为何叫你们来,现在不是正式朝议的时候,你们不妨说说,甘肃和湖北的旱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风无痕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年各地年年都是大丰收,论理也应该积下了不少粮食,为何他们这两省就落得现在这样的架势,似乎没有朝廷赈济就无法度日似的!”风无痕的言语颇不客气,陕甘总督方明渐乃是昔日三皇子风无言的心腹,湖北巡抚也不是自己人,所以他对这些官员的用心早已起了疑忌。

越千繁和贺莫彬哪会不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可是,各地的积弊本就不少,他们若是明言,得罪的人可就海了。然而,皇帝问话又不能不答,这两人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贺莫彬思索了好一阵,这才勉强开口道:“皇上,甘肃历来都是苦寒之地,虽有积粮,往往也是运到了军前,入不敷出是年年都有的。毕竟,从中原运粮到西北,光是运力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因此往往是朝廷用现银在当地筹措。”

越千繁又接口道:“贺大人所言确实,再加上那些粮商每逢丰年就大肆收购粮食囤积,留到歉收的时候再高价卖出,从中牟取暴利,因此甘肃上下的官员才无法可想。”他却没有实说粮商和官员勾结,唯恐触了风无痕的霉头。

然而,这些积弊早由师京奇和年嘉诚两人理出了一个详细的条陈,风无痕又怎会不知。他登基的这些天忙于国事,也来不及为两人寻出一条上佳出路,便令两人暂居当年的潜邸勤郡王府,从小处入手提出各种条陈以备参考。如今,他的手头已是积攒了厚厚一叠的这类物事,虽说不能全数清理干净,但将其一条条理顺却是他的心愿。

“这就是你们两个的看法么?”风无痕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朕倒是不明白了,那些龌龊官员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使得你们两个户部堂官这般为他们遮掩?还是那些粮商的手伸得过长,连远在京城的你们也得了好处?”

这两句话说得极重,饶是越千繁和贺莫彬早就有所准备,此时也不由跪地请罪。

第二章 宰相

“你们都是世家出身,因此平民百姓的疾苦就能不放在眼中么?”

风无痕的话依旧是那样犀利,“甘肃历来是苦寒之地,朝廷流徙刑徒又往往都是往那里发配,常常被地头蛇收留。久而久之,那里豪强富绅的实力甚至盖过中原,甚至有仗着势力逼走朝廷官员的,是也不是?”他冷哼一声,音调中已是带了几许怒意。

越千繁和贺莫彬悄悄对视一眼,都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目光中的惧意。他们原先只是想卖给人家一个人情,谁知却惹得皇帝雷霆大怒,这笔生意也就彻底黄了。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敢隐瞒,越千繁自忖身份,率先开口道:“皇上圣明,甘肃之地本就积弊不少,百姓能得温饱已是难得,更枉论读书出仕。历来科举,甘肃几乎都是倒数,所以到那里为官是天大的苦差事,非手腕高强者不能胜任,官商勾结便在所难免。”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不过,微臣刚才所言也是事情,朝廷虽然屡屡下达诏令,荒年或是灾年不许奸商囤积粮食或是高价售出,但收效甚微,毕竟朝廷总不能逼着粮商卖粮吧?”

风无痕又叹了一口气,这才有些心灰意懒地示意道:“你们两个起身吧,朕刚才一时冲动了些,看来这克制功夫还是不到家。”他见两人仍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笑骂道,“不过是让你们两人白吃了一顿训斥罢了,用得着这般畏缩么,朕又没说要处置!”

越千繁和贺莫彬这才释了怀。斜签着身子落了座,脸上便有些讪讪的。“皇上那是心系百姓,为的也是江山社稷。微臣等刚才地说辞确实偏袒了那些官员,也怨不得皇上发火。”贺莫彬乍着胆子说道。见风无痕脸色平和。他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皇上,如今京城中尚未和顺,不宜对两省过于严厉,您虽是好心。谁知那些龌龊官吏会如何编排您的意思,说不定一曲解就变了味道。”

“唔?”风无痕眉头一扬,显然没想到贺莫彬会说出这种深合情理的话。贺甫荣回京之后,就早早地告了致休,死活不肯再参与政事。

不仅如此,他在府中甚至连门生故旧都不见,摆出了一副养老地架势。

虽然风无痕心中恼怒,但也知道对方是摆出了一副不再干政的态度,另外也是趁机解散了贺家震慑朝野地势力。然而,这一切显然不符合风无痕的设想。若是没有人能和萧氏一党抗衡。那他的苦心岂不白费?

“好!”风无痕脱口赞道,“能从细微之处看到大局,贺爱卿看来是深得乃父政略的其中三味。”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深邃无比。竟是直接从座上立了起来。“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朕也知道此事急不得。但你们身为户部堂官,掌管地是凌云国库。自然应该懂得出入盈亏的道理。这一次朕不得不从国库中拨钱粮,但是下一次呢?若不能震慑一下那帮贪得无厌的家伙,难保他们不会变本加厉!”

“皇上圣明!”两人异口同声地称颂道,但这一次却是有几分出自内心的。以越千繁的老辣和贺莫彬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启迪,他们都知道,这位新君怕是要清理官场了。宛烈皇帝风寰照虽然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但晚年却由于掣肘重重而投鼠忌器,因此在国库充盈的同时,各地贪赃枉法的官吏却愈加多了起来。如今新君甫一登基就表达了这等意愿,两人立刻就清楚了今后的方向。

“很好,你们俩若是能掌管好国库,便是天大的功劳。”风无痕似笑非笑地道,随后便收敛了脸上笑意,正容道,“朕明日便会宣诏,免去甘肃和湖北今年地赋税,另外派能员为钦差前去赈济。不过,治下省份出了这样的大灾,不能不说是天公示警,所以那些官员便没有那样便宜了,一律降一级留用。”

钦差加上降级,这处置无疑是颇为妥当,然而,皇帝并没有说明派何人为钦差前往两地,这让两个户部堂官一头雾水。直到第二天明发上谕出来,两人才省到了皇帝的用心。一个钦差是监察院监察御史连玉、常,一个是曾经任过御史,又被先帝贬到地方,新君登基后刚刚提回监察院地史名荃,竟都是一模一样的硬骨头。

鲍华晟无疑对皇帝的举措很是满意,在他看来,这种事情由御史领衔,也就断了那些官员的妄想。连玉常是他最看好地接班人,至于史名荃,除了性子过于执拗,还有那改不掉的臭脾气之外,其他的都好。有了这两人在当地镇着,应该出不了大的纰漏。

朝议散了之后,他正想照例回衙门理事,却被笑吟吟的海观羽止住了。

“鲍大人,今日老夫有事要找你帮忙,不若陪老夫去见皇上如何?”海观羽的笑意中带着几许诡异的气息,仿佛在盘算什么主意。

即便是鲍华晟和海观羽相交甚深,此时也不由打了个寒噤,他从对方那奇怪的神色中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不过,他自然是不好意思拒绝海观羽的邀请,只得点头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涌起一阵荒谬感。

似乎是从新君登基之后,海观羽和风氓致就频频受到风无痕的单独召见,这等殊遇让其他官员殷羡不已,而单独召见自己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风无痕见到海观羽和鲍华晟一同求见时,脸上却没有几分诧异,反倒是多了几分无奈。“请他们进来吧。”他自然知道海观羽这个时候拉着鲍华晟进来所为何事,不过,这个时机未免选择得太好了。

见礼坐定之后,海观羽便道出了来意,果然,他是为了辞去宰辅一职而来的,至于继任者,他则是直截了当地把鲍华晟拉了进来,让这位右都御史大人极为郁闷。“皇上,你也知道,老臣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不能让鲍大人早日熟悉宰辅一职,将来临阵磨枪就来不及了。”

海观羽郑重地说道,“老臣并非矫情,如今皇后娘娘和兰妃娘娘都是海家的人,即便是为了避嫌,老臣也不得不辞去宰辅一职。”

“海老爱卿,如今正是纷乱的时候,你一旦撒手,朝中能镇压场面的人就少了一个。”风无痕的音调又提高了一些,“朕虽然能引旁人为心腹,但论及忠心可靠,便不出你,氓亲王和鲍爱卿三人,你这一去,朕便少了一只臂膀。”

“皇上,微臣并未说真的要告老致休啊!”海观羽眨眨眼睛,狡猾地答道,“宰相一职由鲍大人接任,老臣的大学士一职仍在,协理朝政也是分内的事,谁敢有二话?”他仿佛是觉得话还不够清楚,又偏头对鲍华晟道,“这对鲍大人也是好事,换作平常,他的职司也一时卸不下来,这次等到连玉常回京,你的右都御史一职也可以留给他了。至于左都御史冯大人实在年迈,皇上也该赏他致休,顺便把这个职衔让鲍大人挂上也就是了。”

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让另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风无痕笑着打破了僵局。“敢情海老爱卿是以退为进,害得朕担忧了好一阵子。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有人上书捣乱。”他又想到了那些奏折上的糟心事,脸色又阴沉了下来,随后便冲着鲍华晟吩咐道,“今日鲍爱卿被推了上来,以后行事便得更加小心,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多了。须知海老爱卿虽然三朝为相,被这把火炙烤的滋味也领受过,你这个宰相可是责任重大啊!”

鲍华晟先前听着两人的对答,心头已是泛起了万千感想,此时见皇帝问话,连忙起身撩袍跪倒,恭敬地俯身应道:“承蒙皇上和海相看重,微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好了,这可不是朝堂奏对,用不着这么一本正经。”风无痕亲自将鲍华晟扶了起来,脸上已是带着激赏的笑容,“海老爱卿看重的人,先帝多次简拔教导的人,绝非一个普通的忠臣或是直臣。鲍爱卿,你尽管放手去做,朕自会给你撑着。”

鲍华晟竟感到一阵鼻子发酸,好容易才止住了情绪。他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君主一眼,重重地点头道:“皇上放心,先帝当初不究臣的过失,反而多次重用,微臣早已铭记在心。如今皇上和海相又如此信任,今后哪怕再有风雨,微臣也一定能够抵挡。”他斩钉截铁地道,“只要微臣仍有一口气在,断不许那些小人作耗,毁了我朝的大好基业!”

鲍华晟的表白令风无痕和海观羽倍感悸动,然而,风无痕是看到了一个纯臣的风骨,海观羽则在叹息鲍华晟的太刚易折。毫无疑问,身为一个宰相,要有作为君王心腹的准备,要时时刻刻将许多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情揽上身,更多的时候,他需要承担君王的怒火和百姓的责骂,更不用提那些在阴影中的谋划了。只有具备这些条件,才称得上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宰相。

鲍华晟,毕竟还是城府太浅了。海观羽心中轻叹,面上却露出了坚决的笑容。不论如何,论资历和官级,朝中几乎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自己就是再费心血,也得为朝廷留一个称职的宰相。

第三章 喜脉

和萧云朝一起回京的还有库尔腾部的雅娜郡主和萨克部的明秀郡主,只不过两人进京是恰逢成祖皇帝大丧,因此只是居住在京城的一处王府中,并没有立刻进宫。依照凌云礼制,大行皇帝大丧三年之内,新君不得行选秀或纳妃之事,但两女身份俱非平常,礼部尚书马逢初便伤透了脑筋。

他也知道皇帝最近忙于处理国事,压根无心理会这些事,但那些蒙古贵女也不是好伺候的。雅娜郡主不过是偶尔使使小性子,而那位明秀郡主就聪明多了,在和内务府派去的人相见时,还不动声色地数落身边侍女不懂礼制,却隐隐约约提点出朝廷和蒙古各族的密切关系。如此一来,他这个礼部尚书固然难做,连内务府总管原佩豫也是分外头疼。

这一日,两人不敢为此事打搅皇帝风无痕,便相约一同去慈宁宫谒见太后萧氏。凌云礼制与前朝不同,后宫嫔妃虽然不得干政,但太后却往往可以随意接见朝臣,在后宫之事上更是拥有最高的节制权。不仅如此,马逢初和原佩豫都知道如今萧氏一族的势力可谓是权倾朝野,因此两人也是提心吊胆,唯恐触怒了这位尊贵的皇帝之母。

“唔,你们两个说的也有道理。”萧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两位贵女就搁在那里也不妥当,毕竟人家身份非比寻常,有点小脾气也是免不了的。“下头的两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虽然隔着帘子,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萧氏炯炯地目光。因此背上已是沁出了汗珠。“太后圣明,皇上尽孝原是天下黎民的楷模,但现在两位郡主都已经进了京城。倘若不能纳进宫,留在外头三年也不是办法。不若想一个从权的法子才是。”原佩豫点头哈腰地道。

“此事哀家最多只能作一半地主,皇帝在这些事上头并不用心,不过是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萧氏不置可否地道,心思一转便虑到了重点,“后宫之事以皇后为最尊。哀家待会和皇后商量商量,让她牵头拿一个法子出来也就是了。”她又瞧了底下地两人一眼,悠悠道,“你们两个都是有心人,此事提醒得确实是时候,否则出了纰漏也就难以弥补了。今后的差使也需尽心巴结,皇帝还年轻,事事你们都得多生一个心眼,如此才是辅臣该做的,明白了么?”

这几句似敲打似警告的话顿时让两人噤若寒蝉。齐声叩头称是后便退了出来。直到出宫,两人心头仍是一团浆糊,相视之后发出一声不约而同的苦笑。

“原大人。今后你这个内务府总管便得多多上心了。“马逢初地脸色无比难看,“那些有心送女应选的,最好让他们走走太后和皇后的门路,否则以后你那边就甭想清净了。”

原佩豫哭丧着脸点点头。“马大人,下官先头曾经得罪过皇上,圣眷远远不如你,今后若是有什么事要劳烦你的,还请马大人多多提点一二。”

两个在京城中都还算说得上话的官员如释重负地上了自己的官轿,心中却还在琢磨着萧氏那些话的用意。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他们哪敢忽略一丁点细节。

皇后海若欣在例行请安的时候被萧氏特意留了下来,然而,仅仅听了几句话,她的脸色便阴沉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正常。“太后,这些许小事您作主也就是了,何必来问儿臣的意思?”她似笑非笑地答道,“本朝和蒙古地联姻是历代皇帝都有的事,更何况这一次是西北大战刚,刚结束,别说两位蒙古郡主,便是十位八位也是应当的。儿臣虽然平素不太懂事,总不成在这些事情上还要使绊子,那不给旁人看轻了?”

萧氏紧盯着海若欣地眼睛,好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你这话说得言不由衷,以为哀家不知道么?”她仿佛是想起了当年自己恣意的时候,眼中又露出了一丝朦胧的笑意,“无痕向来是宠幸你的时候最多,但你怎么就不争气,如果能诞下一位皇子,不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连琬贵人平氏那样出身微贱地人都生下了一个儿子,你们海氏姐妹居然都没有动静,真真是令人着急。”

海若欣不由脸色一变,转瞬又若无其事地道:“太后,这些都是天命,强迫不得,横竖儿臣还年轻,我想老天爷该不会那么绝情才是。”

她的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平氏虽然生下了儿子,但秩位上却仍只是一个贵人。儿臣寻思着她也是东宫的老人了,因此有意挪一下她的秩位,给她一个琬嫔的封号,如此外人应该就无话可说了吧?”

萧氏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她倒没想到海若欣能想得这么远,脸上的笑意便愈发耐人寻味了。“欣儿,你这个主意哀家自会和无痕说,不过你的枕边风也得注意些。身为皇后,能得皇帝宠幸自是第一,但大度和气魄却决计少不得。哪一个皇帝不是贪图新鲜的主,所以你的枕边风便不能和那些嫔妃一样,要劝着他正事,有时也得牺牲一些。”她大约是想到了自己身上,不由自失地一笑。

两人正在商议时,萧氏身边的大太监平海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殿来,面带喜色地叩头道:“启禀太后,启禀皇后,适才太医院陈大人来报,孙妃娘娘已有了喜脉!”

萧氏和海若欣同时心中一跳,孙妃越起烟自风无痕登基后便收敛了锋芒,安安分分地在钟和宫度日。但深知她秉性的诸女都清楚她并非守得住寂寞的女人,因此都对她分外注意。不仅如此,这两三个月来,风无痕也仿佛是为了慰藉这位爱妃,频频临幸,仿佛也有意让她有儿女可以分心。

“没想到起烟这个孩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有喜了,真是了不起的福分。”萧氏一怔过后便抚掌笑道,“平海,你告诉太医院,阿胶一类的补品不用吝啬,派几个能干的宫女伺候着,务必不出一点差错。你传话给钟和宫的所有宫女太监,若是珣妃出了一点差错,仔细他们的皮!”

平海连忙答应一声,随即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慈宁宫,他才醒悟到皇后海若欣至今尚未怀有龙胎,不由后悔自己过于孟浪。早知道打发别人去报喜不就完了,万一让皇后怪上自己多事,那岂不是无妄之灾?平海后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慈宁宫里头,两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同时沉默了。太后萧氏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岔开话题道:“欣儿,哀家曾经听说,你收养了风无昭唯一的那个儿子作义子?”

海若欣轻嗯了一声,这才抬起头来,脸色已是和平时无二。“太后的话倒是提醒了儿臣,这个孩子虽然自小便不受重视,她的生母杨氏又是一个糊涂人,一心想逼着儿子继承爵位。好好的一个孩子,居然变得阴沉冷漠,所幸儿臣发觉得早。如今他和浩扬霁月一起读书,性子已经开朗多了。”

萧氏摇摇头,仿佛并不以为然。“欣儿,你的用心哀家清楚,不就是想为将来的亲生儿子寻一个强援吗?无痕的长子已经快十岁了,你却仍旧一无所出,将来即便立为太子,也比旁人小了许多,这做法固然没错。”她见海若欣自得的模样,又接着劝道,“不过,你不要忘了,浩容是风无昭的儿子,他父亲的败亡与哀家和无痕有脱不开的关系,说是心中没有一点恨意,哀家决计不信。想当初风无昭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嫡子,到头来不仅储位没分,还落得一个郁郁而终的下场,连王府也一同败落了。这人生际遇还真是难料!”

海若欣自然知道萧氏所指为何,但她是死心眼的人,并不会为萧氏的几句开导而改变主意。她自信地一笑,“太后过虑了,不说他现在还是一个孩子,即便将来成年之后承袭了王爵,难道便能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么?皇上可不会被他随意糊弄,就是儿臣也不是那般心软的人,届时再发落也不迟。若是能调教好了,又是一个能作辅臣的皇族,毕竟现下皇家人丁凋落,也该有几个年轻一辈出来撑撑场面了。”

萧氏一脸无奈,对于这个媳妇的脾性,她又怎会不知。可是,在这深宫之中,即使贵为皇后,母家又是威势极盛,也是动辄就有万劫不复的危险。她也不想再过多地唠叨,又闲话了一阵才让海若欣离去。

“太后娘娘,天凉了,您也应该多添一件衣裳了。”柔萍见主子一人站在窗前,不由上前提醒道。她跟了萧氏多年,对于主子的一举一动都深有了解,自然知道此时并非插话的大好时机,只能用话岔开。

“柔萍,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了哀家耽误大好青春,这值得么?”

萧氏突然发问道,言语中仿佛带出了无穷的萧索之意。

柔萍慌忙跪下,连连碰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本是卑贱出身,承蒙您的看重,如今父母兄弟都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什么不值得的。奴婢只求能服侍您一辈子,便别无他求了。”

萧氏一怔,脸上竟现出了几许温柔之意,也不再作声,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

第四章 探视

越起烟摩挲着平坦的小腹,心中百味杂陈。自从知道丈夫顺利登基的那一天起,她就仿佛突然失却了目标,浑浑噩噩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后宫嫔妃不得干政这一条规矩犹如枷锁般让她无法动弹,然而,更可怕的却是这深宫中的寂寞。以往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姐妹都有了隔阂,平日言谈都是淡淡的,仿佛多说一句就可能带来不测之灾。只有风无痕,这个新登上大位的皇帝,在她面前会时而露出真心的笑容,尽管她知道那代表的更多是慰藉,而非温情,也许,那日夜为诸多繁杂事务而操劳的越起烟,已经再也不可能现世了。

可是,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怀上了龙种,这是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的。越起烟看着身边的侍女纤儿递上来的一碗补汤,不由苦笑一声。

太后萧氏和皇后海若欣先后差人送来了一堆各色补品,这还不算,听说阖宫上下都得了警告,若是有什么差池,这些人便都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她便是起身走几步也有人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出了任何差错。

“娘娘,如妃娘娘来看您了。”正在出神的她突然听到一个宫女禀报道,不由又是一怔。风无痕新近登基,宫中的嫔妃还少,因此平时各宫嫔妃走动得也不算频繁,只有去慈宁宫或坤宁宫请安时才会多待一会。她知道红如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曾经在宫里待过很长时日的人,人又是最没有架子的一个,因此向来相处甚佳。

“不过是喜脉而已。还要劳动姐姐来看我,他们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越起烟起身迎道,但诧异地发觉红如身边有一个生面孔。“如今倒好。这小家伙还没出生就折腾得我寸步难行,真真是让人琐碎死了。”

红如地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和的笑意。“妹妹怀上了龙胎,我又怎能不来贺喜,否则倒是太见外了。”她竟是亲自搀扶越起烟小心翼翼地坐下,这才开口道,“我自己是过来人。怎会不知道其中的苦处,这母亲怀胎十月是天底下最痛苦,也是最幸福地事,妹妹赶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正逢皇上新近登基,岂不是双喜临门?”

越起烟知道红如说的都是真心话,因此也不便说什么,她倒是对跟在红如身后地那个宫女起了兴趣。按照宫里的规矩,寻常宫女到了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嫁人,除非是各宫主子的心腹人。或是自己不愿出宫的才会例外。

“姐姐,难道你宫里重新换了一批人?之前我似乎没有见过她。”

越起烟颇有些好奇地问道。须知各宫嫔妃的贴身伺候人都是固定地,断没有轻易更换的道理。更何况红如一向待人和善。也不会因为小事而黜落身边的宫女。

“你是说绿茵?”红如恍然大悟,这才笑着答道,“你也知道,皇上先头在宫里的时候。住的是风华宫,也就是我如今的寝宫,而绿茵当年曾经和我一样,都是皇上的贴身宫女。”她丝毫不忌讳自己的出身,又挥手示意绿茵上前几步,“后来皇上离宫开府之后,我们姐妹便几乎没有见过。没想到这次皇上把风华宫指给了我,皇后娘娘又额外点了头,这才有机会重逢。”

绿茵忙不迭地上前行礼,脸上全是卑微的笑意。十年的宫中岁月足以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地变化,她没有红如这般好福分,虽然曾经见过萧氏一次,还因此领受了一番任务,到头来却因为风无痕的出宫别居而泡了汤。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女多了去了,好差使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地头上,久而久之,她也就成了如今这副畏缩小心的模样。

越起烟心中大讶,打量了绿茵好一阵子,这才发现她的眼角已是有了些微皱纹,嘴角的肌肤似乎也有些松弛地迹象。若是照着红如先前的说法,此女的年纪最多也不过二十五岁,苍老至此无非是忧虑寂寞所致。想到这里,她不由心中暗叹,红如和绿茵当初都是风无痕的贴身侍女,最终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际遇两重天。

“原来是当日的姐妹,无怪乎姐姐待她如此客气。”越起烟嘴上这么说,打量对方的眼光却始终未曾断过,看得绿茵心中发毛。对于这位珣妃娘娘,她知道的虽然不多,但光是从红如那里隐隐约约听到的一些说辞,已经足以让她警惕万分。

越起烟笑吟吟地拉着红如的手,示意她坐下,这才道:“先前倒是没有去给姐姐道贺,想不到皇上居然将当年任过的风华宫赐给了姐姐作寝宫,这情分可是哪个嫔妃都及不上的。”

她见红如面上似乎有些娇羞之意,便止住了调笑,又问起了两个孩子的现况来。

虽说身份已是不同以往,但由于凌云的祖制对于后宫诸嫔妃和儿女的关系并未加以严格限制,红如和那一对双胞胎倒并未完全分开,只不过个隔了一处宫室而已。说到他们,红如当然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就连越起烟也被带起了几分兴致。两人正聊得开怀,却听外头一个太监高声嚷道:“皇上驾到!”

殿内的众人同时一愣,随即便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出外相迎,而红如当然是体贴地扶了越起烟一把,嘴上还嘱咐道:“妹妹可得小心些,别以为这不到三个月的身孕便可以小视,万一有什么疏漏可就来不及了。这宫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了,千万别糟践了自己的身子。”

越起烟心下一阵感动,使劲点了点头,两人这才一起来到了殿外。

只见她们俩一个身着红色宫衣,一个身着蓝色外袍,竟是犹如两朵各具颜色的娇艳鲜花一般。尽管各自的容貌都算不上十分出色,但长久以来的养尊处优日子,让两人看上去颇具风情,就连刚刚进了钟和宫的风无痕也不例外。

“没想到今日朕倒是赶得巧。”他一边示意两女起身,一边吩咐越起烟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今后就不用那么拘礼,这么几步路就算不迎出来也没人会怪罪你。今天太医来过了么?有没有用过补药?”

旁边的红如不由抿嘴一笑,“皇上还真是关怀备至,刚才妹妹还在和臣妾唠叨,说是那些补药喝得她头昏眼花的。如今就是走路也有人时时刻刻看着,说是不得劲呢!”她知机地在另一侧又扶了越起烟一把,又继续帮衬道,“皇上忙于政务不假,但也该多多关心一下妹妹,她如今可是怀着龙种,怠慢不得。”

风无痕当然知道红如的用意,不由感激地瞧了她一眼,这才转过头来。无意间,他瞥见了红如身边的人影,不由微微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似乎全然没有印象。这些天来他虽然去了风华宫几次,但是总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哪里有空认人,因此绿茵始终没有觅得机会。

此时此刻,她自知机会难得,连忙跪地请安道:“奴婢绿茵叩见皇上!”

绿茵,绿茵?风无痕倏地想起了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目光一下子变得温和了起来。“绿茵,多年不见,想不到朕重见你时居然会在这里。”他的言语中颇带了一些感慨,“自从那一年朕开府封王,你便留在了风华宫中,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皇帝骤然问起这一句,绿茵便再也忍不住了,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怨恨和无奈瞬间都爆发了出来。只见她一边抽泣一边叩头道:“皇上只要还记得奴婢,奴婢就无憾了,左右不过是在宫里头挣命而已。”

“若是朕没有记错,你也该放出宫去了。赶明儿朕让皇后作主,替你挑一个好人家。想你当年为朕也吃了不少苦头,以后就好好享享清福吧。”

绿茵顿感心头大震,连忙叩头拒绝道:“皇上明鉴,奴婢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哪怕嫁给了别人,这人老珠黄的,今后怕也是独守空房的时候居多,因此不敢领受皇上好意。如妃娘娘待奴婢情同姐妹,奴婢情愿伺候她一辈子,并不愿出宫嫁人,还请皇上恩准。”

显然在场的三人都没想到绿茵会这般回答,红如第一个就愣了,而越起烟则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用心,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也许好心的红如会收留她在身边伺候,但遇到这种问题,就连风无痕自己都不会轻易再有其他想法。二十五岁,对于深宫中的女子而言,不出头就意味着再无机会,怪不得她如此急切呢。

风无痕并未被昔日的情谊轻易蒙蔽,因此在深深凝视了跪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后,便淡淡地道:“宫里的事向来是皇后作主,朕也不便干涉,你若是真的有心,就去求皇后恩典好了。不过,朕还是那个意思,深宫中你待了这么多年,也应该换换环境了。在外头作命妇总比当一个宫女好吧?”

他显然也不欲在这等话题上再多纠缠,直接示意她起身后,便闲庭信步似的踱进了钟和宫正殿。今日他本就是来看越起烟的,本末倒置可不好。再者,以越起烟的聪明,自然应该看出了什么。

第五章 预备

红如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因此见风无痕特意来看越起烟,她也识趣,坐了一会就告辞离开,倒是让风无痕心中有些愧疚。这些天来,他到风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自古帝王都有这点麻烦,一碗水要端平谈何容易。

“皇上,臣妾知道您要说什么,您就不用再安慰了。”越起烟斥退了所有宫人后,这才放下了人前沉静的面容,“祖训摆在那里,皇上不可能为了臣妾一人而逾制,倘若此次能侥幸得一男半女,求皇上恩准,由臣妾亲自抚养,不要交给那些管事宫女太监。”

风无痕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悲凄的面容,顿时又想起了她陪伴左右,出谋划策的经历。然而,如今他已是皇帝,对方却是一个普通嫔妃,若是过于放纵,则将来的立储之事难免要重复当年的老路。先帝的嫔妃子息众多,如今幸存下来的同辈皇子却只有寥寥数人,光是曾经圈禁高墙的就有三人,还不算去世的风无论和风无昭,这点教训已经足以让他警惕。

“起烟,不要怨朕太狠心,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朕也不能败坏祖宗的规涂巨。”风无痕狠狠心道,“倘若你生下的是女儿,朕可以作主由你亲自抚养,但倘若是儿子,便只能交给乳母和太监了。不过,朕可以允诺你天天探视,毕竟母子连心。”

越起烟黯然低下了头,许久才迸出一句:“臣妾知道所求过多了些,既然皇上如此说,臣妾就先行谢恩了。”她刚要行下礼去。却被风无痕紧紧扶住了,“你要知道,如今无论海家还是越家。都已经是贵戚,外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朕不得不万分谨慎。你是个懂事人,应当知道该如何抉择。当日你嫁朕之时,也许尚未考虑到今日的情形,但现在局势已定,朕和你都不得不有所牺牲。”

风无痕紧盯着越起烟的眼睛。又继续道:“越家地事你不是早就选出了代理人么,就撂开手吧。你如今是皇妃,还有谁敢违逆你的意思?得空了可以让姊妹姚姓入宫请安说说话,也好排遣你心中寂寞。”

越起烟露出少有的软弱神情,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心中想地却是大相径庭。所谓同床异梦,不外如是。是夜,风无痕也就歇在了钟和宫,但虑及越起烟已有身孕,两人并未过分缠绵。因此天刚蒙蒙亮,风无痕便起身赴了早朝,只留下欲醒未醒的越起烟仍在床畔发呆。

“娘娘。娘娘!”纤儿不知所措地叫道。她地心中着实慌张,宫里这么些伺候人,却唯有她是自小服侍越起烟,深知主子的脾性。这般惶然的模样她从未看到过。因此不免疑心皇帝厌弃了主子。这深宫之中得宠快,失宠更快,她尽管知道以往主子宠眷极佳,但也不敢掉以轻心。“皇上上朝去了,您就别想这么多了,让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越起烟这才恍过神来,自失地一笑,犹如木头人一般放任纤儿等宫女替自己梳洗,心中却犹如翻起了惊涛骇浪。当初她嫁给仍是勤郡王的风无痕,就是为了能一展所才,却没料到这位皇子最终能问鼎大宝。当权王爷的侧妃当然还可以出谋划策,指点江山,但若是皇帝地嫔妃却大不相同。安享尊荣,不问外头之事,只问君恩深重,但这种日子压根不是她想要的!再次摩挲着小腹,越起烟的脸上已是浮现出了坚决的神色,倘若生下的真是皇子,那她便不能再犹豫了。

朝中又忙碌了一日,风无痕这一晚却驾临了风华宫。对于这座承载着自己幼时悲伤绝望的宫殿,他总有几分特殊感受,有时甚至想避开些。盛装打扮的红如看上去已经和那个娇俏可人的宫女大不相同,然而,骨子里的聪慧灵巧仍然没有变化。此时此刻,红如并未打搅丈夫的思绪,只是一言不发地陪侍在侧。倒是绿茵不停地打量着皇帝,漆黑地瞳仁中不知映着什么,阴森得有些可怕,仿佛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你们都退下吧。”风无痕淡淡吩咐道,“留下如妃一人陪朕也就是了,人多了反而嘴杂。”

皇帝既然开了口,宫内的众人便只得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有绿茵似乎有些不甘,但最终还是恭恭敬敬地一礼后退下。红如知机地没有作声,许久才问道:“皇上可是想起了当年的事?那些都是很久以前地往事了,皇上再记怀也没用,身子骨要紧,不要再站在这处风口上了。”她拿起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罩在风无痕身上,连拖带拽地将风无痕请到了内殿。

“你这副样子倒是让朕想到了当年。”风无痕好笑地刮了刮红如的鼻子,“你这动作一点都没改,当初只要朕一在外头逗留过久,你就会这般拉拽。”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湮没无踪的明方真人,眼神顿时又有些迷离,不过倏地便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色,“好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红如,别在这里再教训朕了。”

这一夜显得漫长而又温馨,红如已经很久没有放开身心了。在勤郡王府中,她恪守着身份礼数:在东宫里,她也是时刻替丈夫忧心:而在这熟悉而又陌生地皇宫中,她更是一步都不敢走错。可是,今夜,她仿佛从风无痕的言语中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皇子,因此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

尽管天还未亮,但风无痕已是醒得炯炯的,见枕边人也是睁着双眼,不由出口问道:“红如,朕如今虽然有两个儿子,但浩方毕竟还刚,出世,就只有浩扬一个稍微懂事的儿子。他如今可是皇长子,你对他有什么打算?”

红如猛地一惊,神情竟变得有几分畏缩,一时完全乱了方寸。许久,她才低声答道:“皇上用不着试探臣妾,臣妾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皇后娘娘她们还年轻,一定能给皇上多添上几个皇子。再说了,浩扬如今虽然乖巧,但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臣妾只求有一双儿女作为依靠也就够了,并不想他去争什么。平安是福,跟了皇上这么久,臣妾就懂了这个。”

风无痕不由沉默了,他轻抚枕边如瀑布般的秀发,嗅着那股幽香,右手轻轻拍打着红如的背脊,这才安慰道:“你不用慌张,朕只不过问问。你自小便跟着朕,吃过苦,受过累,如今多享享清福也是应当的。那些糟心事不用多想,只要约束了儿子就好。你应该知道,有些人除了会挑唆皇子便干不出别的勾当,别让他们钻了空子。”

红如重重点了点头,目光中现出几许坚决的神色。她轻轻抓起丈夫的胳膊,又紧紧靠了上去,片刻之后,风无痕便听到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失笑。

展破寒到西南也已经是半个多月了,然而,他并不如事先想象的那般轻松。尽管从京中和各地调集了近万军士作为中军,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打了败仗的兵卒时,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倘若不是为了维持云贵总督唐泗海的脸面,他几乎就要当场发作。就凭着这些近乎街头流氓混混的人,居然能在军营中安身?他甚至怀疑缅阳族的战力,连这些不像样的家伙都逃了出来,还不如当初把这些人一起杀了干净。

尽管心中窝着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接见了那些败兵中的将佐。看着这些人一脸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模样,他脸上的神情便愈发冰冷了。缅阳族不过纠集了五万的人马,就把这些兵老爷吓成这样,简直是坏了朝廷的脸面。眼见朝昆明来的将佐愈来愈多,他也沉不住气了,一张告示立刻贴了出去,令溃退下来的败兵按照所属安置,单独者到特设的衙门签押报到,再重新分配。三天之内街头不得出现无所事事的败兵,违令者斩,连同其上司也将杖责五十。

这一条军令一下,不知所措的人顿时更多了。不少军士溃逃的时候就仿佛兵痞一般,哪里顾得上自己的所属。再说了,这太平年代,又有几个长官会严行军法,因此他们还是在街头闲逛,时不时骚扰一番百姓。

然而,他们这次遇上的是号称西北杀神的展破寒,哪会轻易容忍这些违反军规和上命的混蛋。因此,在出动直属亲兵拿人之后,展破寒当众在街头搭起了刑台,以军法处死了二十四个人,余下挨军棍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一套严刑峻法顿时吓住了不少人。毕竟,身为将佐者虽然都有骄气,但谁都不想那般丢脸。

一时之间,展破寒靠着非凡的手腕和军法震慑住了底下的将佐军士,但即便如此,他也花费了将近半个月的功夫才将败军整治完。虽然人是聚齐了,加上云贵四川的援兵,足有十万之众,但光是看他们的精气神,展破寒就知道,倘若这些人上战场,仍然只有败退一条路。

西南不是西北,更何况此时是在总督唐泗海的衙门之内,因此众将佐人手一把椅子,但脸色俱是一片凝重。展破寒高高坐在主位之上,冷冷的面上挂满了杀气,眼看就是处在爆发的前沿。一旁的四川总督胡南景和云贵总督唐泗海都是瑟缩着脖子,他们也都听说过展破寒的名声。

军中杀神倒是不打紧,但他们都知道展破寒乃是皇帝看重之人,因此谁也不敢造次。

第六章 积弊

展破寒犀利得如同尖刀一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了末座的一个人身上。尽管除了左右下首的两个人外,在座所有人几乎都是溃退下来的将佐,但只有此人脸色坚毅,仿佛并未震慑于这种凝肃的气氛。论官品,那人只是一个正五品守备,论功勋,眼前这些人都是败军之将,若不是用人之际,展破寒恨不得全都斩在阵前立威。

“方德峻!”展破寒厉声喝道。只见那坐在末座的男子立刻站了起来,趋前躬身一礼道:“卑职在,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本将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对战事并不担忧?”展破寒的言语如同刀子一般,“按理你也是败军之将,若是有这等自信,为何当日没有奋勇杀敌,还是退到了这里?”

众将全都沉默了下来,这位主帅如此说话,谁都知道他要发作了,哪还会不长眼睛地凑合上去。不过,方德峻显然并不害怕,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洪亮。“将军明鉴,卑职的守备职位是上司骆游击临时委派的,之前不过是一个营千总。贼军进犯之时,前任守备大人一时抵挡不住,想要作逃兵独自逃命,麾下士卒一气之下便将他囚禁了起来。卑职不得已之下,这才率兵抵御,最终还是失守。路上遇见了骆游击,为了能有一个名分统领下属军马,他就让我先代守备一职。”

他的语调中突然带了几分黯然,但随即便毫不畏惧地抬起了头,“不是卑职夸口。若非前任守备把贪污军费,并大吃空额,恐怕前次战事根本就不会大败。那些军士连甲胄都不齐全。甚至连军械也是生了锈的,又何来战力可言?之前卑职麾下地那些人苦战了两日才丢掉城池。身上无一完好,若非还虑着将来夺回失地,他们早就战死了。”

方德峻想起了自己麾下那些相处甚佳的兵卒,心头的怒火便更甚了,“若非上下将佐相互勾结。贪污朝廷军费,安插自己地亲戚朋友,西南军政又怎会这般糜烂不可收拾?”

展破寒这些天一直忙于收拢败兵,倒是不知其中内情,这时拿方德峻发作也不过是应景拿个靶子而已,却没想到揭出了这样的公案。他见眼前这人一脸怒色,眉眼坚毅地模样,顿时又起了爱才之心。他也是受过排挤的人,当然知道对方所言非虚,因此脸上便带了几分讥诮。

“原来如此。没想到朝廷的西南竟是这样一副烂摊子!”他突然出口讥讽道。

下头的一众将佐早在方德峻说明实情时便有些惴惴不安,待到他毫不避讳地揭出上下勾结四字时,已是全然变了脸色。此时眼见主帅发怒。两个参将便站起来辩解,硬指方德峻诬陷,一时闹了个不可开交。

“全都闭嘴!”展破寒见下面实在不成规矩,猛地出口喝道。众将顿时都闭口不言。但方德峻身上仍是聚满了怨毒的目光,但他仍傲然挺立,一副夷然不惧地模样。

“此事是非自有公论,本将之后会具折禀报皇上,若是西南积弊真的如此之深,恐怕战后皇上会立刻派人前来清理。”展破寒不动声色地瞟了一旁的两位总督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他见方德峻风骨不凡,有心试试他的胆色,便厉声道,“方德峻,你适才在其他人面前大放厥词,却对自己麾下的军士标榜再三,现在我问你,你麾下还剩军马几何?”

方德峻躬身答道:“卑职麾下还有军士一百二十四人,均是死里逃生的勇士。”

“很好,本将拟于近日夺下被贼兵占据的凡州,你既然自称有胆色,本将便再拨一些人给你,凑足千人之数,担任先锋,你可敢接下军令?”展破寒双目光芒大盛,手中掣着一枚令箭,紧盯着眼前人问道。

方德峻却现出喜色,单膝跪下应道:“卑职本就是武将,杀敌乃是分内之事,将军既然有所任命,卑职无所不从!”言罢伸出双手接令。

“好,好!”展破寒发出一阵长笑,随即便对其他人道,“你等都是败军之将,此次定需竭力用命,若是再有差池,本将也不用朝廷下旨,军法从事绝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