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妍停在了石子路中间,神情有几分茫茫然,就好像忽然之间忘了归途的孩子。楚君钺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低低在她耳边轻唤:“阿妍…娘子…”仿佛怕吓着了正在沉思之中的她。

她回过神来,没头没脑说了句话:“那年的梨儿好甜。”

哪一年?

楚君钺压根不敢细问。瞧她面上神情,也知是与林保生有关,唯有紧揽着她,低低开解:“你别伤心了,好歹当年是谁惹了祸,都找着人了,一报还一报,总能教沈家也伤心一回的。”

容妍低语:“我没伤心!”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就好像为了印证她真的不伤心一般,她还低低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阿爹——就是我的养父,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沈嘉玉有多坏,阿爹…他就有多好!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当年之事,就是个淘气的孩子无心之失,他若活着,也定然不会怪罪沈嘉玉的。只是…我不甘心而已!”

他秉性太过善良敦厚,说的好听是谦和大度,说的再难听点便是懦弱忍让了,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美德呢?

沈嘉玉小时候固然是个淘气的熊孩子,也许惹人厌,被家里人宠坏了,理论上来说,罪不至死。至少她不能很坚定的告诉自己:杀了他,为阿爹报仇!

她不甘心敦厚善良的林保生因为沈嘉玉这种熊孩子的恶作剧而付出了性命!

楚君钺默默将她搂在怀里,想让她从先前见沈家兄弟俩之时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默默的轻拍她的背。

她自己不觉得,可是做为朝夕相处的夫婿,他却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阿妍乖…”

容妍将自己整个人都窝进楚君钺的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孕期反应,她觉得很累,闭上眼睛环住了他精瘦的腰,向他要求:“抱我回房,我想睡一觉。”

有些事情等待太久,总要有个了结。

沈嘉元带着沈嘉玉从将军府里出来的时候,前者心灰意冷,后者神思不属。

事到如今,沈嘉元也懒的教训沈嘉玉了。哪怕教训了他也于事无补,徒招怨气。

兄弟俩回到沈府,沈唯一问及道歉的情况,兄弟俩的态度截然不同。

沈嘉元只提出一项建议,尽快将沈家派出去的商队召回,以及四处搜罗准备往宫中送去的东西也要酌情削减,若能将各处生意收缩最好,以备突发状况。

沈嘉玉却兴高彩烈,提起慧福郡主来赞不绝口,从她的态度容貌,若不是沈唯一向来知道长子靠的住,保不齐都要从沈嘉玉传达的信息里得出个错误的结论:慧福郡主一点也没怪沈家,也一点没有难为沈氏兄弟。

可是长子面色如土,灰心丧志,与平日的精明强干全然不同,他便知道事无挽回了。

眼瞅着到了年底,一进入腊月,无论高门大户,还是蓬门小户,都忙碌了起来。容妍倒是个闲的,只除了打理嫁妆之外,府里的事情倒半点不用她操心,由楚夫人一手操办。

沈家等了半个月,见慧福郡主那边毫无动静,沈唯携重礼带着沈嘉玉亲自去了林家致歉,何氏先是不知道他因何而来,只觉疑惑,言语之间倒也极为客气。毕竟林家这点产业,在皇商沈家来瞧,也就算日子略过得去,沈家掌家亲自上门,她这个当家人还是很客气的。

岂料,待得沈唯一道明来意,何氏便霍然起身,端茶送客。

“当年之事,是沈掌家之子无心之失,可是你们既然知道,却为何事隔这么多年才上门来求原谅?若我所记不错,七年前你家大郎还来过我家铺子,当时想来你家就知道吧?今日上门,不过是怕我家借国公府之势来压人!若是我家势弱,是不是此事你们沈家便准备永不言明?沈掌家还请回吧!”

沈唯一原本是想着,向林家道歉之后,央得何氏向慧福郡主多说几句好话,万一能躲过这劫,也算是沈家的造化。岂料何氏根本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唤了家中青壮小厮,将沈家父子连人带东西都推搡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这个年沈家过的十分的低沉压抑,往宫中送的东西倒是没少,可惜银子还没收回来。沈嘉玉被沈唯一下令不许出门,他便整日在房里胡混,红姨娘觉得这不是个法子,还跟沈唯一提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过了年便一十六岁了,是该说门亲事了。

况且大过年的,与沈家有生意来往的人家里,但有太太们携女前来拜会,红姨娘便忍不住往沈嘉玉身上联系,总想着给他瞧一门得力的岳家,说一门好亲事。

这事她指望不上姜氏,总觉得姜氏多年对沈嘉玉的态度费尽心机,若是此事再交给姜氏去办,也不知道她会给沈嘉玉寻什么样的岳家,风险太大,但只有不住催促沈唯一。

沈唯一这个年本来就提着心,哪怕有不少本家同族来拜年,也只能勉强应酬,无时无刻不担心慧福郡主或者容国公府发难,哪里奈烦这等事,催的急了反将红姨娘一顿臭骂。

“你生出来的孽障,现下家中大难临头,还有闲心去操心他的婚事?这家都是让他给败了的…”

红姨娘多年得宠,这是头一次当着下人的面被骂,更觉没脸,哭哭啼啼跑回去便哭闹着要上吊,只道:“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服侍她的丫头慌里慌张跑去给沈唯一报信:“姨娘说…不活了,闹着要上吊…”倒被沈唯一踹了个窝心脚:“滚!不想活了就去死!”

平日闲暇,妇人家拈酸吃醋闹闹别扭,沈唯一买个钗啊钏啊的去哄上一哄,也算是一项闺阁乐趣,这当口,他哪里有哄妇人的闲心?

红姨娘听得丫头来报,沈唯一毫无表示,便默默收起哭闹的把戏,静坐流泪。

儿子只会胡天胡地,丈夫丈夫不怜惜,连娘家也无,红姨娘两头无靠,忽尔羡慕起了姜氏。

姜氏哪怕丈夫靠不住,可还有娘家跟精明能干的儿子。

过完了十五,上面忽有旨意,将沈家皇商名号夺去,以后也不必往宫中供奉了,又听闻原来与沈家交好的宫中采买宦官高大齐业已被拘,连宫中六局也有不少宦官被牵连,一时动荡。

沈唯一怀着侥幸心理,不曾听从沈嘉元的建议,给宫中采买奇珍古玩的商队过完了初五就上了路,如今将将离开上京城十来日,想要追上去却已经有些难了。

族中各房闻听此事,齐来祖宅质问沈唯一。

沈家历任皇商数代,哪怕朝局更迭,都屹立不倒,怎的说被撤就被撤了呢?

作为沈家掌家,沈唯一总要给族中一个说法。

143 分崩

今上是个节俭的皇帝,这跟他的生长环境不无关系。

他从小生活条件艰苦,来到上京城之后,生活条件乍然变好,很长一段时间他内心非常不适应。甚至当太子之时,便有意削减东宫开支。先帝萧慎本着打好叔侄关系的想法,对他在各方面都非常大方。可是生活越优渥,越容易教他想起以前在四合的辛苦日子,以及底层百姓的民生问题。

这是先帝萧慎完全不能体会的。

不过身为太子,他不能跑去告诉萧慎:圣上,您这样生活有点不体谅民生之艰呐!

萧慎的生活自然符合从小在皇宫之中长大的帝王应有的标准,无论是从膳食生活用具,乃之赐给各宫妃们的各种节庆首饰礼物古玩之类,无不贵重精巧之极。

等到他自己登基之后,前三年这个国家的所有大事的决定权还不完全在他手中,唯有与朝中重朝玩权衡之术,一步步夺回朝局的控制权。表面上君臣相得,可是实质上许多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听从朝臣的谏言,以至事件的发展并非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走。

这时候正在笼络人心之时,自然不能做个抠门的皇帝,只能忍痛动用先帝的小私库。

如今朝局稳定,他又坐稳了帝位,掌着兵权的皆是心腹重臣,哪怕文官谏言的呼声再高,他心中亦有了底气,偶尔可以强横一下,显露下帝王的霸气。

裁减后宫用度是他年前就制订的计划,只不过考虑了一下从哪里下刀合适,他正在考虑之时,容妍替他找到了下第一刀的地方。

新年宫宴,容妍随公婆夫婿进宫宴饮,见到宫中菜色,她倒是没什么感觉,可楚夫人年年参加宫宴,小声指点她两句:“兴许是圣上有意整顿内宫,今年宫宴的菜色比往年可缩减不少。”

容妍心中一动,再去瞧婆婆那张端庄的脸,顿时暗叹她见微知著,连这等小事也瞒不过她的耳目。

回府之后,楚氏便命府里仆人将家中摆着的贵重物品收拾起来,家中用度开支也酌情削减,竟然是先从府里节俭了起来。带着她回娘家拜年之时,又提醒娘家诸人,行事莫太过张扬奢靡,加节俭些总不会有错。

楚夫人娘家姓宋,家中人口比之楚家不知兴旺多少倍,四兄三妹,又有各族中堂房兄弟姐妹,不然当初给楚君钺求亲,也不会有那么多侄女前来将军府小住。

反是容妍跟着婆母认亲,到了最后只觉得头昏脑涨,差不多年纪的索性都叫妹妹,上年纪的瞧着面相上有宋氏基因的便叫姑母,没有的便是舅母。这种叫法大致不差,又忽略了她不记得人家排行的尴尬,只不过姐姐或者妹妹偶尔会出错,还将个舅母叫成了姑母,引的当时厅中之人皆笑了起来。

倒是几位表嫂,她在成亲之初便见过了,这时候便有人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儿再一一介绍一遍,又调笑她:“果然是要生的,这才成亲便有了,姑妈真是好福气。”

便是容妍不是害羞的性子,这时候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儿,唯有装一回害羞,微微低垂了脑袋,心中暗骂楚君钺猴急猴急,若是晚个半年,也不至于娘舅家表嫂取笑。

上座楚夫人多年心事得解,容妍又怀着身子,她自然要护着媳妇儿了,朝着那说话最爽利的年轻少妇道:“阿玉既然是做阿嫂的,便疼我家阿妍一回,带她回你那边去歇一歇,别累着了她。”

这媳妇姓吴名玉,丈夫乃是楚夫人三兄的长子,但在一众兄弟之中排行也是行三,正是容妍成亲之日,在洞房之中穿石榴红裙子的那一位妇人,性子极为爽利,是以容妍印象比较深刻。

吴玉听得这话顿时便笑了起来:“瞧瞧姑妈,这才当了婆婆便这么疼媳妇儿,真是让人眼红!”

她婆婆听得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不以为意。反是宋家当家主母,楚夫人长嫂安氏道:“还不快撕了这油嘴子,咱们天天瞧着,你婆婆也没将你关起来打啊,也没令得你日日跪搓衣板,怎的这就有怨言了?”

吴玉向婆婆嘻嘻一笑:“我阿娘最是个心善的,哪怕我一身毛病,也只有当亲闺女疼的,哪里狠得下心来训我?比姑妈待弟妹也不差嘛!只不过是我做媳妇的贪心,总想着偷懒耍滑,瞧瞧弟妹,现在怀里揣了一个,就尽可偷懒了!”

楚夫人三嫂也是吴氏女,吴玉与丈夫乃是表兄妹,婆婆正是她亲姑母,向来相处亲如母女,比之别的婆媳相处起来更要亲近许多,因此吴玉在婆家才能说笑自如。

安氏笑她:“那你也揣一个啊,难道有人拦着你不成?”

吴玉膝下两子一女,皆还幼小,她听了连忙摆手:“那三个淘气宝都快要折腾死我了,伯母你可别吓我!”

座中妇人尽皆笑了起来。

唯有之前去将军府上住过那些表妹们,如今皆已嫁人生子,见到容妍却终归有几分不快,不过面上交情,倒很是客气。

吴玉带着容妍回房歇了会子,她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皆跟其父去前厅了,唯有女儿才三岁,与容秀年纪相仿,正在房里玩。容妍从怀里摸出个玉佩来给她当见面礼,由吴玉陪着在榻上歪了歪,跟小姑娘玩了会儿,直逗的她咯咯直乐。

有人喜欢她的孩子,对当母亲的来说,最好不过。吴玉见容妍与她家姐儿玩的开心,这位慧福郡主倒不似作伪,哄孩子很有一招,还给姐儿讲了好几个小故事,全是各种小动物的故事,对小朋友的疑问也是非常耐心细致的回答,她倒是觉得容妍真是不错。

“三郎那样一个冷面神,配弟妹这样温婉的性子,倒是刚刚好。”家中那些小姑子们倒是不少,却偏没有这一款的,不怪楚三郎不喜欢。

这话惹的容妍不由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我只有对小孩子才这么温柔的,对三郎可未必这样。我娘家阿妹跟姐儿差不多大,瞧见姐儿倒似瞧见了我娘家阿妹。”

吴玉也是爽利人,听得这话连连点头认同:“对男人可不能一味的温柔顺从,该收拾的时候还得收拾。”她婆婆是亲姑母,修理起丈夫来毫不手软,倒也不怕婆婆会想法子阻止,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抬出婆婆这尊大佛来给她撑腰,吴玉的婚后生活可谓顺风顺水。

二人相对而笑,颇有几分在婚姻经营上颇为投机的感觉。

宋家拜完了年,容妍又与楚君钺回了娘家拜年,被义安公主唠叨了半日,恨不得当时就送她回去。容妍只当这是义安公主太过紧张之故,还嘻皮笑脸的想岔开话题,最后还是容绍发话,她这才停止了唠叨,全家吃了顿团圆饭。

此后去义成郡主家拜年,连向来镇定的她听得容妍有了身孕,都有忍不住要将她送回将军府的冲动,更别提胆小的何氏了,原本容妍前来她欢喜不尽,又有楚三郎陪着,见这位少将军虽然面色冷淡,但待容妍到底体贴,这便足够,待听得她如今怀有身孕,吃完了饭便催促他们夫妇俩尽快回去,又再三叮嘱她不可乱跑,事事小心。

家中林碧云离娘家极近,怀孕之后还是在婆家安心养胎,轻易不让回娘家来,就怕哪里不小心磕着碰着,何况是容妍,责任更重,何氏哪里敢让她多留

反倒是楚夫人,自除夕阳宫宴带着容妍去了宫中一趟,回来之后见她气色极好,人比窝在家里更为精神,便不拘着她窝在房里养胎,又带着她回了趟娘家,回来的路上听得她连说带笑,精神愉快,到家之后就许了她可四处走动,只万事小心,去哪里也得有楚君钺亲自护送。

不用她说,楚三郎对这差使也乐意之至。

元宵节之前,容妍向宫中递了牌子,求见今上,过了一日便有宫中马车来接,恰巧楚君钺前去营中与下属同乐,便由十二郎随侍。

朝中各部要过了元宵节才开衙,说起来这算是一年之中朝中君臣难得闲散的时光。大约要见的是亲近之人,今上只穿着常服,容妍要行礼,忙拦她:“快别行那些虚礼了,你正该养着,我还没恭喜阿妹呢。”

容妍执意行了礼,今上便向她招手:“阿妍过来坐。”

一时坐定,今上便问起:“阿妹可是有了为难的事情?难道是楚三郎欺负你了,要朕做主?”

“有皇兄撑腰,三郎哪里敢欺负我了?只不过今年宫宴,听婆母说比往年俭省,便想着圣上是不是缺银子?”

今上素知容妍在赚钱一道上有些急智,容家虽举家回来了,但商队至今仍在,她又与北狄商人相处融洽,现成的嫁妆铺子里听说都代售着不少北狄商人运过来的货物,便朝她一笑:“难道朕缺银子,阿妍会慷慨解囊不成?”

国库就是个无底洞,身为帝王,他当然希望银子越多越好,不用今日南边遭了水灾,明儿北边遭了旱灾,国库却调不出银子来赈灾。

容妍做势紧捂荷包:“圣上莫与我小老百姓争利啊。”

“你还小老百姓?好你个钱袋子小老百姓!”今上指着容妍大笑,“你不是来给朕送钱,难道是来跟朕借钱的?不然为何一进来就哭穷?”

容妍觉得时候到了,便再不绕圈子:“我今日前来是想向皇兄求一件差使,求个皇商来做。”

今上意味深长瞧一眼她的肚子:“这事儿就算你想干,也得等生完了孩子吧?”

容妍惊喜的瞧着他:“这么说皇兄是答应我了?有件事情我倒不想瞒着皇兄,”遂将养父林保生之事讲明,“我这般毛遂自荐,就是想让沈家再当不了皇商,想慢慢弄垮了沈氏一族,也让沈唯一尝尝养儿不教的恶果。”

今上不意竟有此事,他虽不能一旨抄了沈家,但撸了沈家皇商之位,倒是容易。只不过撸了沈家,势必要再寻一家皇商,这却是要重新考虑的。

容妍便道:“我听说沈家养着商队,前往全国各地搜罗奇珍供奉宫里,每年从宫中以及民间获得大量财富。恐怕平常宫中日用之物价钱也不低。皇兄但有缩减宫中用度的想法,不如先从宫中采买这里下手,看看宫中日用之物比之市价如何。”

她回娘家之时,已听得义安公主提起,皇后近来在审核宫中宫女女官年纪,准备放出去一批,但却没有重新采选宫女的意思,又宫宴之上的见闻,连义安公主也觉得皇上这是想要肃清内务之后,再遏制权贵的奢靡之风。

先帝喜欢华贵精美的陈设,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先帝在朝十几年,无论朝中重臣,还是民间富绅,皆追求奢靡豪富的生活,便是家境稍微过得去些的小民百姓,女子的裙裾,也要多宽出二尺来。

这种一味追求外在华丽的风气不止影响着经济,还影响着官场风气,使得人浮于事,认真办实事的官员反不及夸夸其谈又好面子的官员讨上司欢心,待到年底考核政绩,自然有所差别。

久而久之,许多官员在政事上便懈怠了起来,只喜走小巧捷径,讨得上司欢心比什么都重要。

容妍很能理解萧泽心中所想。

她也常有这种想法,从最初的郡主府到后来的国公府,以及现在的将军府,当过起贵族生活之后,总忍不住要用草根人民的算法来算一算生活开支。比如一道做工复杂的大菜,折算成普通小百姓的餐桌伙食,可以令一家五口吃多少日子…

容妍忍不住讲起自己这种草根人民的折算法,倒令得萧泽抚案大笑,“细算起来,宫中用度真是贵的惊人,朕在宫中过了数年,至今很多地方都不能习惯。”一个人在穷困的环境里生活太久,哪怕此后富贵,可是当初生活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迹始终难以抹灭。

更何况萧泽还知民生多艰。

容妍想了想,给他出了个主意:“听说沈家做皇商一家独大,富的流油,不如皇兄对外招商,宫中各种日用,只要货好,价格低,便采买回宫。但任何事长期下来,中间总会有些猫腻,这供奉便以三月或半年为期,不等外面的商人与宫中宦官用银子结下深情厚谊,又换了下家,总归是省银子的招。”

她这主意倒不错,萧泽一听便觉有趣,这才有了沈家被撸一事。

沈家下了台,家中乱成了一团,沈唯一被愤怒的族人们质问,为何没有保住宫中供奉,他有苦说不出,反是姜夫人亲自前来为他解围,将沈嘉玉当年所做之事道明。

姜夫人虽为沈唯一解了围,但沈唯一却不领情。

事已至此,哪怕牺牲了沈嘉玉也挽救不了沈家必败的颓势,又何苦去做这事?

沈家族中一听事情因沈嘉玉而起,便闹将起来,要将沈嘉玉除族,赶出沈家,若是沈唯一不肯就范,便要逼他们全家都搬出祖宅,让出掌家一职。

姜夫人率先带着儿子沈嘉元表态:因教导出了沈嘉玉这种孽子,她有愧于沈家列祖列宗,她将带着儿子搬出祖宅。

她的及时表态获得了众族人一致交口称赞,却惹怒了沈唯一。

沈唯一从二十出头便从乃父手中接过掌家之位,如今虽失了皇商之职,尚有别的生意,哪里肯松手搬出祖宅?

姜夫人却已带着沈嘉元回去准备搬家,只道三日之内,必搬出祖宅。至于正在与众族人争辩的沈唯一,她却是瞧也不肯再瞧一眼。

沈唯一最终拗不过众族人,只能将沈嘉玉从祖谱中除名,当晚就赶出了沈家。

沈嘉玉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被赶出家门,走之前往怀里大把塞银票,又问身边侍候的通房丫环:“你们谁跟爷出去玩?”

丫环们久在下层,危机意识比这位公子哥儿要敏感许多,当即纷纷摇头。

沈嘉玉也不强求,还抱着“家中这些鲜花嫩柳都已经被下过嘴了,外面定然还有许多美人儿等着我”的想法,收拾包袱款款离开。

——他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只当出门春游一趟,转一圈便能回来了。

红姨娘哭的死去活来,跪在前厅向族中那些叔老们磕头求告,这些人平日便不喜沈嘉玉小小年纪只知挥霍,不及沈嘉元能为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对红姨娘这妾侍更是鄙视,谁都装看不见。倒有个年纪轻些的子侄冒头说了一句:“一个妾侍,跑到前厅来现眼!”

这话刺的沈唯一老脸暴红,十分难堪,唤了家中婆子将红姨娘拖回了后院,她的哭号声一路响彻后院,不巧那拖着红姨娘回去的两个婆子乃是姜夫人娘家陪嫁过来的,起先还顾忌礼貌,劝说两名:“姨娘还请消停些罢!”见她不为所动,拿出撒泼打滚的姿势来要往前院冲,其中一个婆子掏出帕子来,也不管是不是替小孙子擦过鼻涕的,团成一团便塞住了她的嘴巴,二人拖着挣扎不休的红姨娘回了后院。

没过两日,姜夫人便收拾好了所有嫁妆,连带着这么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带着沈嘉元搬到陪嫁庄子上去了,也不管沈唯一以及红姨娘如何。

沈嘉元前去沈唯一处辞别,只道要护着娘亲回庄子里去,沈唯一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止,只叨叨一句:“阿元,阿爹到你这个岁数,便接过了沈氏一族的掌家大权…”那是他人生之中最为得意的时光。

沈嘉元向他磕了个头:“阿爹,咱们家数代皇商,财富无边,若是人不好,哪里能守得住?”

他当初自忖精明,如今回想却后悔万分,错失的不仅仅是坦诚的美德,还有心底里深深爱过的人。

原来商人做久了,每日里精于算计,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将自己算计了还不自知,这才是最可怕的。

姜氏带着沈嘉元夫妇搬到了自己陪嫁的庄子上度日,不久之后,沈唯一不得不从沈家祖宅搬出来,带着红姨娘搬到了城东的别院生活。

沈唯一一家,竟然在朝夕之间便分崩离析。

至于沈嘉玉,有人看到他自那日从家里出来之后,进了万红阁,便再也没出来,至今仍在醉生梦死。

144 包子

建兴四年,新帝萧泽拿宫中用度开刀,先将原皇商沈家撤职查办,沈家掌家沈唯一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以勾结内庭宦官抬高物价供奉宫中而入罪,宅子商铺财产均被没入官中,连祖宅也未能幸免,显赫一时的皇商沈家就此败落。

其次开始大幅缩减宫中用度,从皇后至妃嫔,身边侍从裁减至一半,宫中更一次性遣嫁宫女五千人,后宫中各处人事变动,原宫中采被锁拿查办,从居处搜出的所有财产均没入萧泽私库,连尚宫局也有变动。

等到在山居闭门读书的沈嘉元得知这一切,赶到城里之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了。他原只当沈唯一带着红姨娘在别院居住,哪里知道连沈唯一的别院也未能幸免。

他从邻里打听到的消息是,当日官差前来将沈唯一锁拿,院里居住的有卖身契的下仆皆抄入官中,早已发卖,红姨娘这种半主半仆又无身契的却直接从院中驱离,不知所踪。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谁能想象得到显赫一时的沈家败落的真正起因,只是因为沈唯一纵容妾室宠爱庶子,不肯严加约束,这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恶果。

沈嘉元费了一番功夫,却始终不得门路见到沈唯一。

某一日他路过封丘门大街,不意竟走到了半闲居,呆呆在门前立了一会,正欲扭身离开之时,却瞧见何氏挽着个已经显怀的少妇从半闲居出来,竟然是容妍。

两人皆是一愣,容妍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沈嘉元,沈嘉元也不曾想到能在此处遇到容妍。

当初二人相识的时候,万不曾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林保生大仇得报,何氏对容妍感激不已,好几次提起此事,都被容妍温声制止:“阿娘,我也是阿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