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哼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很排斥娇养孩子——如果不能一辈子照顾一个人,那就不要对他太好,离开你后,他的翅膀也就折了。

记忆中似乎有那么一个“先例”,老廖却怎么都不能完整回忆。

真正看见她时,他是洞庭湖畔的满脸沧桑的市侩老渔夫。

“大爷,今天收成好吗?”

见她眼珠子一转,装作想卖鱼打听消息,不经意套近乎的表现,老廖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洞庭湖畔的带着鱼腥味儿的风都变得清新。

小师妹,我终于找到你拉——老廖吸了一口烟,故意装作不冷不淡问:

“小姑娘,你真是来买鱼的吗?”

“师兄,吃人是错!”

“师兄,你比较厉害,还是他比较厉害?”

师兄,师兄…风吹过的地方,总能听见尛尛留下的,银铃一样的笑声。

沧浪眯着眼,小丫头你值得被人更好珍惜,让长袍那装逼犯后悔去吧!

天上的云朵被风吹得变化多端,如果早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那年我一定牢牢看住你,小师妹,你终是成功了,可也太苦了。

沧浪躺在草地上,叼着草根看云卷云舒,阳光太烈,他忍不住张开手掌放在头顶。

风里有青草的香,让他想起久远前的洪荒。

想起那个宛如清风吹过人心的尛尛。

小师妹,再见啦。

番外2:步步错(一)

宣统二年春末,嘉定府乐山县。

二月份时同盟会**党行动猖獗,秦炳、程德藩等数百人分路夺取嘉定童家场等处团练局枪弹,发动了历史留名的“川南嘉定起义”。

**党虽然被早有戒备的朝廷兵马逼得改赴屏山,此次起义还是让嘉定府城的气氛绷紧。

嘉定府城乐山县,作为一府政治中心,事情过去两个月,街上的行人都仿佛依旧少几分。

乐山县位于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交汇处,史称“天下风光在蜀,蜀之胜曰嘉州”,本是山川秀发,商贾喧阗之所,受到**党事件冲击,那些商人们也不得不缩着脑袋,被县衙抓住了又会有巧立名目的“摊派”。

峨眉山茶,金口河的乌天麻,这些都是乐山本地的名产品。不过这年月,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消弱,政令不通,天南地北做生意的商人们行事不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采茶为生的当地人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四月初,茶工们吃住都在山上,忙碌几天为的就是为了最值钱的“明前茶”。

明前茶是清明节前采制的茶叶。

华夏人将一年分为二十四节气,在惊蛰和春分后,茶树开始发新芽,到了“清明”前这部分新芽既可以采收。由于清明前气温普遍较低,发芽数量有限,茶叶生长速度慢,能达到采摘标准的产量很少,物以稀为贵,峨眉山茶中的“明前茶”一向为客商所追捧。

都说明前西湖龙井贵,峨眉山茶集川蜀山水精华,芽叶细嫩,色翠香幽,不如明前龙井精贵,却另有一种山茶的野趣,并不愁销路。

乐山县城南面有条长街,巷子既窄且长,十几米的弯曲街道,倒挤了有百来户人家,是县城出了名的贫民聚集地。

临街的一楼都是店面,木板一张张卸开,大小不过十平方米的店铺就露出全貌,铺子最里面通常会有一条只供人通行的狭长甬道,走过昏暗的甬道,天井泄下微光,后面才是真正的住所。

两层楼的小四合院围着天井,算上半人高的阁楼,也不过是八间房,却住着三户共十四口人。

这家人姓舒,因家中老母尚在,三兄弟并未分家,一家老小全挤在老屋中。老屋前的铺子开了魔芋豆腐店,是舒老大带着一家老小在经营。

魔芋容易种活,郊区到处都有,乐山雪魔芋远近闻名,舒家的豆腐店开在贫民街上,正对应了同样贫困的百来户人家的需求,收入也就混个温饱。

早上四五点钟,天还没亮彻底,星月之光犹在,舒家的人已经起床了。

小天井角落中放了一个大石磨,借着月光,舒老大正在推磨。切成块的魔芋放进石磨中,随着舒老大的手臂不住挥动,深灰粘稠的魔芋汁水顺着磨盘口流到大木桶里。

“三妮子,端水端到哪里去了嘛?魔芋汁都要稠得点不出豆腐咯!”

“哎,来了!”

水井边上冒出一颗小脑袋,红绳子扎了两个小辫儿,满脸都是黑灰,看上去才五、六岁光景的女娃。

她费力从井里拉出小半桶水,端着木桶往石磨处移去。

舒老大瞧她小胳膊小腿儿端着一盆水走一步颠一半的样子的确不像话,一边抹汗,一边冲着堂屋里喊:“她伯娘,你快出来帮把手!”

一个皮肤白皙的妇人拉开门,将洗脸水泼了,扶着门框冷笑:“老娘还要服侍你家几个老小,可惜没掌第三只手,呸,就有那种没手没脚的懒货,看得惯她侄女做活!”

妇人指桑骂槐,把舒老大说得哑口无言。

她倒不是冲着小女娃,而是左边屋子的舒老二家。

舒家三兄弟未分家,舒老大两口子经营着魔芋豆腐店,舒老二则有一手木工活,平日里早出晚归,在县城一家铺子里做活。舒老三娶了一个茶女为妻,清明正是采茶的时机,两口子都住在峨眉山的茶园里,将六岁的女儿扔在家里由老母照料。

舒大嫂指桑骂槐说的就是二嫂,舒老二还要赚钱供家用,舒二嫂缠着三寸金莲尖尖小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舒大嫂看妯娌不顺眼很久了。

“大爹,我能端水的。”

小女娃终于将木盆挪到了磨盘旁,小小年纪知道家中时常争吵,赶紧表示自己能干活。

舒老大从侄女手里接过木盆,摸了摸她脑袋,叹了口气将水倒入魔芋中。

世道不好,赚钱不容易,舒家本来就穷,一家老小挤在小院子里,生活中有摩擦,哪家哪户都时常有争吵。

他有啥办法,只能怪自己身为长子不能撑起门户,既不能给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又没办法拉扯兄弟家,最可怜是夹在大伯娘和二伯娘中的小侄女,因爹妈常年离家,没少受夹板气。

舒老大擦了汗,一鼓作气将魔芋磨完。

勤快的小侄女又帮着烧火,等天光透亮,魔芋豆腐也出锅成形摆到了店里。

清明祭祖,穷人家也要勒紧裤带买只鸡或者一块肉去给祖宗上坟。祖宗“享用”完了,鸡或肉都要留给自家人吃的,少不得要来舒家买两块魔芋豆腐回去红烧着吃,所以今天舒家豆腐铺子生意格外好。&%|#%欢|迎-读~者登录.zongheng.查!看更~多优%秀作^品。+!@|+

舒大嫂看着店,舒老大连做了两锅豆腐不到正午就卖光了。

一直忙到晌午,舒家的磨盘终于有了空闲。

清明要吃清明耙,用清明菜压出来的水泡糯米,磨成米浆沥干,再用糯米团包了肉馅儿,外面用柚子叶裹了上笼蒸,非常美味。

舒家忙着生意,才开始蒸清明耙,等热乎乎的清明耙出笼,已经是吃晚饭时分。跑了一天腿的三妮头终于可以休息,坐在灶台下烧火,小脚二婶塞给她一块清明耙,顾不上烫嘴,三妮小口小口咬着清明耙,肉香和柚子叶的清香,以及清明菜的微微苦涩,吃在嘴里,三妮幸福得眼睛眯起来。

说是六岁,实际上她是光绪三十二年生的,六岁算的是虚岁。

天色全黑后,舒大嫂点了豆油灯,舒老太扶着楼梯下来吃饭。在县城里做工的舒老二也回家了,舒家十四口人,舒老大家就有四个孩子,舒老二家两个孩子,三妮家就她一个独女,在茶园做工的舒老三夫妻将独女丢给舒老太,老太却是个重男轻女的奶奶,三妮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一家人里,就只有老实的大伯爹,和裹了小脚常常被人舒大嫂骂的二伯娘还算照顾三妮。

饭菜摆上桌,舒家人没有田地,平时舍不得买菜,今天清明节家家吃肉,舒老大家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儿到河里钓了几条大鲤鱼回来,又在郊外菜地里顺了萝卜和韭菜,舒二嫂巧手煎炸,收拾出几样菜。

一大盆豆瓣红烧鱼,一碗鸡蛋炒韭菜,一盆萝卜和魔芋豆腐烧得猪大肠。

菜色丰富,半大孩子吃穷老子,看着几个孙子们大口吃菜刨饭,舒老太笑眯眯嚼着萝卜块,觉得有滋有味。

三妮眼巴巴望着鱼肉,舒二嫂顺手夹了一块鱼刺最少的肚子肉给她,惹来舒老太刀子样的眼神。

“小孩子吃不吃又咋啦,都不晓得让着哥哥们,他们在窜个子长身体,不能亏了他们!”

三妮被奶奶一瞪,碗里的鱼肉不敢吞下去。

“人家爹妈又不是没往家里捎钱,女娃子吃块鱼肉都有的说…”舒二嫂看不惯舒老太重男轻女,因为她生的也是两个女儿。

生女儿的媳妇就没地位,连带舒老二和舒老三都被舒老太压着不能分家。两个伯爹一起供养舒老大家的四个小子,舒大嫂还要时常指桑骂槐,所以二嫂是和老三家站在一队的,时常护着三妮。

舒老太正要骂二儿媳妇不孝顺,舒家铺子的门板被人拍得砰砰砰作响。

“舒大娘,在家不?!”

“开门,舒大娘,你家老三出事啦!”

三妮捧着碗,小心翼翼吞咽着二伯娘夹给她的鱼肉。年纪小脑子慢,她一时还没办法将敲门人口中的“老三”和她父亲联系起来。

舒老太啪一声拍掉三妮的筷子:“呆头呆脑,还不快去开门,看哈你爹出啥事了。”

“哦。”三妮搁下碗,打开了铺子小门。

借着月光,三妮发现豆腐店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多数是街上的邻居,还有几个是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大娘,三哥和三嫂,掉到山崖下,不幸去了…您要节哀。”

几个陌生男人抬着盖着白布的担架,看见舒家人出来,眼眶都红了。

跟着三妮后面的舒大娘只觉得脑袋被人狠敲了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吵吵嚷嚷的邻居们在说什么。直到舒老大将白布揭开,舒家人瞧见了摔得血肉模糊的舒老三两口子,舒大娘才“我的儿——”哭腔拖长又从中掐断,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舒大嫂和二嫂都哭起来,将舒大娘搀到了椅子上。

舒老大和舒老二也红着眼眶抹泪,舒家的孩子们被大人吓哭了,只有三妮,扶着门框,竟是呆了。

邻居们出声安慰,抬着舒老三夫妻尸体回来的茶工们在给舒老大讲事情发生的经过。

原来两口子一块儿采茶,舒三嫂本是有经验的茶女,茶园主人就让她去采那几棵长在峭壁上的野茶。舒三嫂早就想分家,采野茶危险,工钱也高。

两口子感情好,舒老三就和她一起去,为她拉绳子。

谁知道舒三嫂脚滑掉了崖,将扯绳子的舒老三一块儿带了下去

茶工们找到夫妻俩时,他们摔在一块儿,只有衣服还能辨认出身份,早就没有了呼吸。

听茶工们讲完,昏厥的舒大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一巴掌甩在三妮脸上。

“都是你娘这个害人精,生了你这个赔钱货,克死了我儿子,害我家老三绝后啊,呜呜呜呜…”

三妮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舒大娘哭得鼻涕眼泪横流。

邻居们虽可怜三妮,却不知道要如何劝慰。

舒三嫂娘家人口凋零,来历有些不清不楚,长得却十分漂亮,嫁给舒老三惹了多少街坊羡慕,舒大娘却不喜她妖妖娆娆的长相,对这个三儿媳妇一直都有意见。三妮是个女儿,长大后就是别人家的,没生出个儿子,舒三嫂带累着舒老三摔死了,舒老三一支,的确算“绝后”。

宣统二年,虚算六岁三妮成了父母皆亡的孤女。

亲奶奶厌恶她,二伯娘心疼她却养不起,大伯爹也木讷老实。

办完了父母丧事,在奶奶和大伯娘做主下,堂哥将她送到了父母出事的茶园。大伯娘茶园门口撒泼打滚,要茶园老板负责养活她。

经过一翻交涉,茶园老板同意将三妮养到十八岁出嫁。

三妮花着小脸,满脸是泪叫大伯,叫奶奶,三步一回头的舒老大被舒大嫂硬拖着走了。

“你想养你兄弟家的赔钱货?你不怕她克你,我还怕她克我儿子呢!你要敢反悔,我就带走四个儿回娘家…”

大伯娘尖细的声音在山坡上回荡,三妮哭得声嘶力竭,舒老大被老婆紧紧拽着,始终未回头看她。

五岁的三妮,带着黑袖子,扎着小白绒花,成了峨眉山茶园一名童工。

番外3:步步错(二)

在三妮成为茶园童工的第二年,即公元1911年,改变华夏封建史的大事件“辛亥革命”爆发了。

次年二月,隆裕太后代替宣统帝颁布了《退位诏书》,宣告了清王朝的灭亡,华夏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君主封建帝制同时结束。

整个华夏大地,陷入闹哄哄的革新中。

同样出生于光绪三十二年,爱新觉罗?溥仪当了三年末代皇帝,被无可阻挡的历史进程赶下了皇帝宝座,享受过华夏最尊贵的生活,也要背负历史责难的名声。

说是宣统帝,其实不也是一个懵懂的六岁稚童?

相比来说,从小在重男轻女的舒奶奶身边长大的三泥,卖身为奴的日子,过得却要比想象中好。

在没有舒家大妮,二妮的峨眉山茶园,三妮不叫三泥,叫媛媛。舒家人卖掉她的日子也巧,赶在了宣统二年清王朝结束前,那时候买卖人口天经地义,在官府上了档的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着“舒媛”,舒家三女,卖银一两整。

舒媛,同“淑媛”,离开舒家,她成了个皮猴儿,一点都没有淑女的迹象。

“媛媛,快点去洗手,大家都开饭了!”

时光飞逝,九岁的舒媛从山坡上背着小竹篓跑下,大背篓新茶稳稳勒在小肩膀上,她甩开脚步跑起来,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

别人采茶要计算斤两,舒媛放下背篓就直接钻到厨房,因为她连人都属于茶园,自然没有工钱。

山外边儿在轰轰烈烈革新,蜀道将纷扰隔离在外,自成一个小世界。嚷嚷着女权的前卫者们管不到峨眉山,在茶场里,明明是一群女工做采茶主力,她们偏偏没资格去堂屋吃饭。

厨房里摆了小桌子,一大盆肉片炒白菜,大海碗装的咸菜丝,因为这几天是采茶黄金期,每个茶工的工作量都很大,所以茶园老板也不吝惜几片肥猪肉,油脂和白菜的清香缠绕,切碎了的泡辣椒做佐料,看上去就让人胃口大开呢。

舒媛端起碗,筷子飞快夹了咸菜丝和肉片,囫囵吞枣般一会儿就拔完了两碗饭。

馋嘴的样儿惹得女工们打趣:“瞧你每顿吃得不少,怎么胳膊还是瘦巴巴没肉。”

女工们说笑着收拾碗筷,舒媛也跟着傻乎乎笑笑,被管事叫到了一旁。

茶园的管事是老板的小舅子,喝水都要发胖的体质让他挺着肚子比老板还有派头,但人却不是话本中仗势欺人的恶棍,为人反而十分厚道。严格来说茶园老板一家都不是什么恶人,不然舒媛的“卖身契”怎会才签到十八岁?要知道那正是一个女茶工最有价值的年纪。

“媛媛,崖上那几棵野茶树…”对着这么个小姑娘,管事觉得自己的“打算”不好意思说出口。

舒媛却笑着接口:“张大叔,是不是要让我去采野茶啊,那我明天就开工!”

九岁的小姑娘早熟懂事,察觉到张管事的为难,主动开口将事情揽了下来。

胖胖的张管事既松了口气,又对舒媛带有怜惜,最终只是揉了揉她脑袋。

这世道,想要安稳活下去,谁也不比谁容易。被亲戚卖掉的舒媛只要努力干活就有饭吃,而茶园老板肩负着上百工人生机,责任大,为了生活要妥协的东西只能更多。

管事说的几棵野茶树,说起来和舒媛还有不少关系。

宣统二年春,舒家老三夫妻就是为采野茶,双双坠落崖底身亡,舒媛成为了孤女。为这几棵野茶,出的事故也不是一次了,宣统二年后茶园老板暂停了野茶的采摘,今年若不是上头某个大人物点名要此茶,张管事不会将主意打到舒媛头上。

时局动荡,茶园的维护,比往年更加困难了。

第二日,头顶残月未褪,张管事带着舒媛和另外两个茶工,打着火把往山顶爬。当朝阳跃跃欲试将要挣脱云层束缚时,舒媛背着小茶篓,腰上系着两指粗的绳索,缓缓往悬崖下方坠去。

崖上凹凸不平的碎石摩擦着肩膀,舒媛按照张管事所说弓起身子尽量减少身体和峭壁直接接触。她双手紧紧抓着绳索,努力用脚尖在峭壁上寻找落脚点。

绳索下降了大概有几十米,舒媛已经看见下方云雾袅绕间长在峭壁上的茶树冠顶。白雾与晨曦交错中,深绿色的茶冠中点点嫩青,正是今年新发的嫩芽。

舒媛将茶篓从背后拽到腰前,所谓明前茶不过是冠状如云的茶枝间冒出的少许嫩芽,峭壁上九株野茶树龄最长的有两百多,年份最好时明前茶产量超不过一斤。武夷山极品大红袍价值千金,眉山野茶声名不显,在一部分人眼中未必比前者差。

白雾萦绕在山涧,嫩芽上尚沾有圆润可爱的露珠。舒媛两只手在茶树间飞快掠过,一片片嫩叶翩落到茶篓中,因是绳索悬挂在峭壁半空中,采完一株野茶后她额头已有细密的汗珠。

九株野茶并没有长在同一地方,舒媛采光了一株就拉拉腰后的绳索,在山顶的张管事和两个茶工就会将她拉上去。

休息了一会儿,辨认了标识,舒媛再次被绳索掉放到峭壁的另一株茶树旁。

这株野茶本是树龄最长的,生长的地方异常,其他几株都是它的茶果落在峭壁有土的缝隙处长成。这株茶树龄最长,炒制出来的茶叶格外香醇,它所生长的地方也异常险峻,不似其他野茶旁还有落脚处,舒媛整个人要被绳索悬吊在半空才能采茶!

她小心翼翼背靠着崖壁,正要将老茶树的新叶采下,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

舒媛仰头望去,只见一抹金色的身影在云雾萦绕的山壁间腾挪跳跃,很快攀岩而来。

“咦,谁养的猴儿?!”

没错,出现在舒媛眼前的正是只半大不小的猴子。看它样子和峨眉山到处可见的野猴没两样,除了身上的毛发呈现金黄色,又特别油光水亮。

说它有人饲养,是因这猴儿背上也系了个竹篓,在舒媛愣神时,它一呲牙,长臂敏捷,已将老茶树冠今年的明前新叶采了大半!

舒媛眨眨眼,怀疑自己犹在梦境:哪里来的猴儿,竟将她的茶叶抢去了?

猴子背着茶篓要跑,舒媛大急,伸手拽住了金猴儿的尾巴。

猴儿吃痛,冲她呲牙咧嘴示威,舒媛一脸倔强抿着唇紧紧拽住猴子的长尾不放。她的举动显然惹恼了猴子,它一番比手画脚见没有效果,露出尖牙要往舒媛手臂上咬去——

舒媛大骇,头顶陡然又传来一声爆喝:

“孽畜,让你去采茶,休要伤人!”

声音清亮冷冽,穿透层层迷雾而来。云雾迷了舒媛的眼,她抬起头只见个人立在危崖另一端,只能见他做蓝衣道士打扮,长什么样却看不清。

远远一瞥,只觉那人似从云端高处而来,和她平日里见过的茶场工人们感觉完全不同。舒媛迟疑间,金毛猴子已经脱手而逃,在峭壁上几跳,扑入那道人怀中。

等她揉揉眼再看,峭壁还是那峭壁,云雾未散,山巅清风拂松,哪里有道人和金猴的影子?

舒媛惊疑不定采完茶,将自己所见的情景说给张管事和雇工们听。张管事伸出白胖的手掌对她连连摆手:“别瞎说,当心惊动了山神老爷呢!”

雇工们对此话题也忌讳莫深。

时日一久,舒媛对自己的遭遇变得半信半疑。

那天莫不是眼花吧?野茶树对岸的峭壁滑如刀削,猴子能用山藤荡来荡去,一个大活人又是怎么爬上对岸峭壁的呢?

转眼民国都成立了十三个年头,即公元1924年,舒媛已经在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少女。

这年11月初冬,峨眉山上的茶场进入冬歇期。

在遥远的北京,军阀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解除了北京政府吴佩孚的职务。摄政内阁通过了《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十一月五日,紫禁城中的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了皇宫。

全国的政治形势如何,和一个茶场女工扯不上关系,舒媛的天地只限于峨眉山高低起伏的山岚,她只听茶场管事八卦满清皇室,从未想过她和那个同岁的末代皇帝有一丁半点联系。

别人就是下台了,也是当过皇帝的命。

舒媛呢?

十八岁的少女满腹心事,未知的命运让她无从适应。

爹娘出事后,舒老太和大伯娘做主将她卖到了茶场,现如今年限已到,舒媛虽已成长为茶场老板看重的采茶好手,她的终生大事仍要靠长辈做主。

舒媛长得十分像她母亲,又兼了父亲五官的优点,十八岁的姑娘美貌逼人,常惹得茶场里中年女工们八卦,直说要是皇室仍在,看她长相就是个当娘娘的命呢。

幸而茶场老板为人方正,舒媛布衣裙钗,逼人丽色藏在深山中无人打她主意。

说是无人打她主意,也不完全正确。

春天时大伯家的堂哥上山来看过她,当时眼神闪烁,过后大伯娘就拉着儿子来闹过两场,说要带舒媛回家嫁人。

茶场老板拿出当年在官府上档的身契,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将撒泼耍赖的大伯娘打发走了。

事后大家都安慰她,身契上写明了舒媛的婚事不关舒家事,虽然清政府不在了,总不能民国之前的契约都作废吧?

舒媛面上不显,心里却极不踏实。

果然,这一年还没翻过去,茶场老板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

“媛媛,茶场着实艰难…”老板脸色灰暗,目光不敢直视舒媛的眼睛,落在了她身后的一口大水缸上。

舒媛勉力笑笑。

她忽然发现茶场老板两鬓的白发在短时间内增加了许多。

一向和和气的张管事也在躲避她的视线。

其实吧,茶场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她也听雇工们议论过,舒媛即不怪茶场老板,也不怪张管事。

自己应该怪谁呢?

舒媛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将老板娘私下给的一些钱贴身放好,提着包裹离开了生活了六年的茶园。

茶园门口,大伯娘和堂哥一边冻得跺脚搓手,一边往里张望。

看见舒媛提着小包裹现身,大伯娘笑的十分得意。

“三妮呀,伯娘接你回家过好日子呢!可怜的闺女,以后你就不用风吹日晒采茶啦,看看这模样,生来就是做上等人的嘛…伯娘早说过,我这侄女命好福多,以后要多多提携你堂哥,提携咱们老舒家…”

大伯娘絮絮叨叨,堂哥在旁热情附和。

母子俩说了一大通话,舒媛没听进去多少。倒是“命好福多”几字刺得舒媛耳朵疼,心也钝钝地痛。

番外4:步步错(三)

命好福多。

隔了七八年未见,舒家老太和舒家老宅子一样,半点变化都没有。

丢弃了舒媛这个克父克母的孤女,舒家的日子似乎也没越过越好。大伯家的四个小子长大了,大堂哥和二堂哥娶了妻,托儿带口挤在老宅里,舒家日子过得更局促。

二伯一家在巷尾买了个小院早两年搬走别居,舒家老宅现在就成了大伯家的居所,二伯娘最终还是没能生出个儿子,若非舒家穷的远近闻名,舒老太早就张罗着要为二伯休妻再娶。

饶是如此,对于搬走的二伯一家,舒老太也没少在街坊邻居那里宣传他们的“不孝”——不孝的评语直接影响到两个堂姐的婚事,二伯娘恨舒老太入骨,这下真的不孝起来,从舒媛回老宅前两年起,二伯家已经久不回老宅,造成了事实上的分家。

“老太那孙女儿,不是我吹牛,生下来我就看出她是大有福气的人,小时候还有神尼路过,要化她去佛前供奉。老太舍不得乖孙女,自然没有答应,那神尼就说三妮是个福气大的人,我们舒家养不下她,要送去名山里养…瞧瞧,现在果然应验了!”

舒老太得意洋洋向四邻宣扬。

都住一条巷子,谁还能不知谁的底?舒老太炫耀归炫耀,四邻纵然心中不耻,也不好当面反驳她。

因为舒家的确是要翻身了。

舒媛的大堂哥自从在茶场里见过她,惊艳之下,就打起了这个父母双亡的堂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