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有一人命丧铁蹄之下,但是我还来不及害怕,就看见一个绿色的影子飞快从路边窜出拦在二者之间,与此同时一个白色影子轻盈的划过街道,仿佛江南烟雨般无声无息,衣带翻飞间有若尘世间不醒的清梦,将那华服人带出危险范围。

这本来是与我无关的景象,但是那三人站定露出面孔后却叫我大吃一惊:这三人我都认识。

那先窜出的绿影是不告而别的燕不归,那手里夹带一个人依然身姿优美的白影是说自己有事外出的慕容临水,而那个刚刚从马蹄下脱险,被慕容临水救下的一身亮青色缎面华服的男子刘海盖过脸颊,唇瓣勾出上扬的弧度,正是柳回风口中难以度测的云离!

慕容临水放开云离后拍拍衣袖,然后看向燕不归,后者正单手压着马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轻轻巧巧的就止住了那匹烈马的去势,任马上骑士怎么咒骂打马鞭扯缰绳也不能前进半步。

那骑士恼羞成怒,扬鞭挥向燕不归,慕容临水抢上前一步,如探囊取物般于重重鞭影中抓住鞭梢,一拉之下马鞭寸断。

这三人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凭空出现,我惊得忘了躲藏,仿佛发现了我的注视,云离的视线投了过来,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燕不归和慕容临水也看到了我。

情况一下子变得诡异和尴尬。

说诡异说尴尬,其实只有我自己觉得诡异和尴尬,一个是我想要秘密求助的医者,一个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祸首,一个是知道我底细的危险分子,这三人忽然出现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面前,我一下子慌乱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最害怕的莫过于云离,他只要说出我的身份,就能让慕容临水出手灭了我。

我低下头,借着站在我前面的人的身形阻挡,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扣在掌心,瓶中装着一种极易挥发的无色无味的液态迷药,这是我从云离的书房里偷来的。我小心戒备着,只要云离一说出我的来历,我便撒药逃跑。

这样或许可以保住小命。

这么盘算着,我挤出人群,小心的从上风处走近他们。

三人中最先有反应的是云离,他大笑着扑过来抱住我:“小丫头,好久不见!”他的笑容灿烂张扬,仿佛炽烈的盛夏阳光,映着深深浅浅的繁茂绿叶,写满郁郁生机。

在那笑容面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刚认识云离的时候,在兰若庵,他很喜欢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在心里叫他黑人牙膏。无害的、张扬的、会让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温软柔软的黑人牙膏代言人。

就因为那一瞬间的恍惚,我被他结结实实的抱住,手中陡然一空,等我回过神来,那盛放迷药的瓶子已经不知被他收到了哪去了。

糟了!我心里正大叫不妙,脸被他压进怀里,耳边传来温热湿润的气息:“小丫头,胆敢从我半月居逃跑,你本事不小啊,暂且放过你,我的身份,你不准外泄。”他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沙哑的声线带着若有若无的引诱意味,说出的话却是十足的胁迫:“我能放过你,也能毁掉你。”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这么说,算是暂且放我一马了,我虽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可是如今我的生死都操控在别人手中,不从也得从。

在我快要被闷死的时候,云离总算松了手,能看见全景后我才知道原来救下我的人是慕容,他拉开了云离的手,这才免了我窒息而死的命运。

慕容淡漠着一张脸,也不去管云离,直接开口问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赶紧呈上刚刚买到手的流苏。

流苏是浅紫色的,上面坠着一小块白色中泛着些许暗红的玉石,配上慕容那紫褐色的剑柄会很漂亮,但是慕容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不要,累赘。”

切,拽什么拽,不要就不要,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虽说心里不以为意,可是该做的难过样子还是要做。

我低下头做委屈状,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飞快一探取走我掌心的挂饰,抬起头,我迎上燕不归温柔的笑容:“能送给在下么?”

我下意识看一眼慕容临水,后者一脸淡漠,看起来是不会在意的样子,我便点了点头。

眼角余光瞟见他们身后有异动,那引发这一切的骑士拿着一把刀向燕不归砍来,还没等我出生示警,慕容临水和燕不归同时转身,前者单手格住刀背向下一记手刀转瞬间让利刀易主,后者侧身抬足踢中骑士的膝盖,而后挥袖弹出一道白烟,带着弧度袭向骑士,两人一左一右合作无间,只个发了一招便摆平了对手。

看见燕不归的动作,我忽然感激起云离收走我的药瓶这一举动了:燕不归是用毒解毒的高手,我刚才如果急躁的在他面前玩这一招恐怕是班门弄斧,结果只会是被制服。

幸好云离一上手就施展妙手取走了那瓶药,杜绝了我在这方面用心思的可能。

二人一招得手,燕不归微笑着看向慕容临水:“临水兄,方才为救人耽搁了,如今你我可还要继续比试?先是掌法,再是轻功,还有什么请临水兄划下道来,燕某虽不才,却也不会轻易服输。”

我恍然大悟:原来慕容临水是去追燕不归去了,然后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开始比斗,却为了救即将被马蹄践踏的云离而暂时中断了比斗。

慕容临水定定看着燕不归,缓缓开口:“回客栈,我有事要问你。”说完这句话后他扫了我一眼,“你也来。”

我下意识的要跟上去,云离忽然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对慕容微笑:“临水兄,这丫头从前是在下家中侍女,一年前因要与人成亲与在下分别,如今相逢实乃意外之喜,在下想要与她叙一叙离情,还请兄台成全。”他言语笑容吊儿郎当,可只有与他贴近的我才能看见深藏在他刘海下深不可测的漆黑眼瞳里没有半丝情感。

慕容临水沉默的审视了云离一会,突然飞快出手在他身上点了三下拍了三掌,云离愣了愣后露出会意笑容:“这位兄台,在下定会将小丫头安全送回。兄台大可不必费神施展三阴三阳绝脉手这等歹毒禁制。”

听了这话,燕不归脸色大变。

三阴三阳绝脉手,我在云离家看过相关简要介绍,据说这是一种施展在人身上的禁制,这种禁制对人的行动并无影响,可是如果在一定时辰内不予解除,被施禁制者会脉绝血崩而亡,死状极惨。至于如何施展,书上并无介绍,如今看慕容临水使用,似乎是非常简单的样子。

慕容临水依旧是淡淡漠漠的神色,什么也不说,只径自展开轻功离开。

燕不归轻声问云离被施展此禁制后身体可有异状,得到“手腕上出现三个青黑色斑点”的回答后立刻背过身子撩起衣袖,再转回来时已是面色铁青。他望着慕容临水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明亮尖锐如刻骨刀,口中喃喃道:“秋临水,好个秋临水,燕不归今日若得以生还,他日必十倍还报!”他恨恨的跺一下脚,旋即向那方向追了上去。

……只剩下我和云离。

拉着我走到路旁人少的地方,云离放松身体靠在墙上,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那种他常常挂在脸上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小丫头,你见过柳回风了吧?”

我点点头。

点头之后,我问:“你为什么放过我?还有……”辜连翘怎么样了?她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了么?她生活是否不幸福?她的心上人怎么样了?

这些我都想知道,可是却问不出口。

云离懒洋洋的笑了一下,慢吞吞的开口解释。

下午的秋阳依然炽烈,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暗色嘴唇,震惊之余还有闲心在想他挡住眉眼的头发实在很碍眼。

他说关于那件事,他只想戏弄我一下罢了。根本不需要什么替身,他手上备有一种名叫‘沉眠’的药,服下后可以假死七天,连翘就是靠那个逃离王府的。他看着我,淡淡的笑,他说他只想看一个人努力求生的样子。他说我比他想象中做得还要好。

他觉得,非常有趣。

他说日子无聊,他要变法子打发时间。

世界上什么样的变态都有,云离是其中最无聊一族的翘楚!

原来我那半年就是陪他大少爷打发时间了。

我的惊恐慌乱,在他眼中,是很有趣的调味剂吧。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我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拉着他往客栈走。

我的问题已经得到解答,没必要再跟他相处下去,让慕容赶紧解了他的禁制然后我就不用再见到他了。

云离没有被我拉动,反而反手拉住我,挑起眉微笑:“你的毒,我有法子解哦……”刻意暗哑的,若有若无的暧昧引诱的声音。

我立刻很配合的上钩:“你要我做什么?”

他拍拍手,低笑出声:“果然识相。你曾给我说过个故事……一鲛人救下一凡人后念念不忘,求助于海底术士,以自身天籁之音换取奇药化作人形上岸来寻那凡人,术士言若不能与凡人结为连理,鲛人将化作海面浮沫。那凡人于另一女子成婚之际,鲛人手足为其求来毒刃,鲛人只消弑杀那凡人便可重归大海,鲛人痴愚,弃刀,舍己身而全他人。”

他将我曾对他说过的人鱼公主的故事简单复述一遍,然后露出恶意的笑容:“如今你只消杀了慕容临水,我便替你解毒。”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

我并不是不相信云离没有本事解毒,而是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杀慕容临水。我所会的伎俩可能连慕容临水一根头发都伤害不到,更别说杀他。

“我不做以卵击石的蠢事,要杀人烦请你自个动手,我不信你没那本事。”我最不欠缺的,是自知之明。

云离继续保持恶意的微笑看着我,缓慢的吐字:“若是由我下手,便没有好戏瞧了。若你答应杀慕容,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他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打开来让我看见里面有几个不容颜色的纸包,“这是九种举世难求的毒药,如何使用我已注明,还有一枚救命金丹,你斟酌善用。”

……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伸手接下了那个锦囊。

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多了什么东西,我脸色大变,猛然抬起头,云离正撩起刘海擦拭汗水,对上他毫无遮掩的双瞳,我看见里面映着个人影……

那个贪生畏死的懦弱无能的无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满腹愤懑的人……

…………

……是我。

慕容不是王子,我不是人鱼。

我没有良善仁慈的心肠,不懂得舍己为人为何物。

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的生命。

不管多么龌龊卑鄙胆怯孱弱,不管多么平庸浅薄无知低微,那是我的生命,值得我付出一切去热爱。

我说“我知道了”。然后接过锦囊。   

卷二:所谓生死

4.鲛人之约

云离没有跟我回客栈,我提醒他身上的禁制还没解开,他满不在乎的笑笑,仿佛那禁制对他而言不过是挥手就会断裂的蛛丝。

看来他有自己的办法,我也不强求,自己慢吞吞踱回客栈。

我回去的时候,慕容正在送燕不归离开。

燕不归站在客栈门口冷笑:“秋临水,我说我没有杀你师父你便信了?你此番放我离去,想要再制住我就不容易了。虽说你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师姐的辟毒丹傍身,可我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慕容一点也没在意他面上强烈的讥讽之色,只淡淡地告诉他:“绝脉手并未完全解除,你需得每日调息一个时辰,三日后自当无恙。”顿了顿,他还是淡漠的开口,“我并非信你,只是暂且放过你,若有一日教我发现你言语欺瞒,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要你死无全尸。”他用最平淡的口气说着最激烈决绝的狠毒誓言,眼神疏离淡漠,清澈寒凉,突兀中带着诡异的错乱和不协调感。

燕不归的眼色霎时阴寒起来,他闭上眼,像是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重新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

“燕某拭目以待。”摞下话,他转身走开。我站在他的侧面,他向我走来,目不斜视,一刻也不停顿的从我身边走过。

离我最近的解毒机会就这样与我擦身而过。

我压抑住转身追上去的欲望,露出自认为还算正常的笑容迎上去:“公子,我回来了。”

慕容点点头,没有问我任何事,只通知我上路。云离那样的出现和离开,那么惹人疑窦的言行他居然完全不向我询问。

他越是沉默,我便越是惶恐。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他有否怀疑什么……一切的一切,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全都看不到端倪。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我惶恐不安的跟在他后头,跟着他出城,一路无言。

出城后,慕容的步子开始放慢,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走到城外的一间很冷清看不出有人气的宅子前,慕容临水伸手轻拉三下门上扣环,然后我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阿青,待会有人出来,你报上秋水长天四字,告诉来人信物在我剑柄中。”

他这口气,好像是立刻要离开了一样,我正想追问解释,一直站在我前面的身影忽然毫无预警的倒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起他,用力扳过他的身子,这才发现他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而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血渍脏污了一大片。

我忽然想起了他脚步放慢的样子,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就一直在吐血了,但是他的动作和声音却完全不像个受创的人。

血迹颜色不正,估计是中了毒,而最有可能下手的是方才愤然离去的燕不归。

……他现在就昏倒在我面前,没有反抗能力。

四下无人。

恶念陡然袭上心头:如果我现在出手杀了慕容临水,是不是就能够从死亡的阴影里得到解脱?

多么巨大的诱惑。

我的心跳顿时急促起来。

跪坐在地上单手抱着慕容临水的头,我缓缓将手伸进放在一旁包袱里,摸到了那个锦囊的绣纹,摸索了好一阵子,我收回手,什么也没拿。

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等了大概十分钟,门打开了,门口露出一张平凡得随处可见的面孔,看见我后皱眉问道:“你是谁?”

我说了声“秋水长天”,稍微侧身让他看见慕容的脸,他的口角还在不断涌出暗紫色的血,气息比方才更加微弱。

平凡面孔看了大惊,赶紧将慕容临水抱进屋内,进去后把门一关,我便被孤零零的落在了门外。

虽然说我的存在之于对方可有可无毫不重要,可是这么把一个女孩子丢在门外太失礼了!

我叹了口气,想起云离曾说过最好不必要让他人毒血流在自己身上以免身受其害,于是小心撕掉不小心沾上少许慕容吐出的血的部分衣摆,然后郁闷的蹲在地上揪扯地上杂草,等这扇门什么时候再度打开。

我没有对慕容临水下手,并不是因为我心软仁慈什么的,而是我害怕慕容并非真的中毒,而是在我面前做戏试探……如果他是真的中毒自然很好,可是如果不是,那么连燕不归都没办法伤害的人,我会有胜利的可能么?

机会是一半一半,但是我冒不起这个风险。更何况,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云离的话,所以那时候我拿了他的毒药,说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答应你”。

云离的话,我不认为有多大的信用度。

虽然引诱巨大,可是我总怀疑那层漂亮糖衣下包裹的是致命毒药。所以尽管我被糖衣引诱着不断在其四周徘徊,却始终不敢贸然伸手去拿来品尝。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里面终于有人想起了被抛在门外的我,打开门让我进去。

这间宅子外表平凡无奇,只比市井间冷僻幽静些,可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大大不同。

院子边放置了一排做工精致的鸽笼,里面关着少说有三四十只鸽子,很安静的栖息在笼中。

一入内便有回廊直通主屋,四周的花木凋零,可以看见枝丫间隐藏的雪亮刀刃和黑色箭弩。

若是春夏之际,这些机关应该是被花叶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这看似平凡的宅子里有着浓重的杀机。

主屋格局庄重,与侧屋清雅精致截然不同,色调是沉重的暗青铁灰,紧闭的门后似乎隐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那人领我绕过主屋来到一间侧屋旁,打开门让我进去,里面有三个人,一个床上躺着,两个桌边坐着。

躺着的那人自然是慕容临水,而坐着的两位……

我无力闭了一下眼:云离真是阴魂不散。

那两人之中,坐没坐相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的那个,正是前不久才与我分别的云离。

而另一个人气宇非凡,一般水准的英俊,却胜在沉稳的气质让人心折。那人并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他,我曾在云离的半月居里远远的看过他一眼……

他是辜连翘的心上人。

云离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叫做洛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