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前面的劝慰还似模似样,后面那两句就有点不像话了。

贺融无语片刻,又问起老爹:“父亲封王,陛下当有个说头吧?”

贺泰挠挠头:“此事说来的确有些蹊跷,几个月前,正逢太子忌日,陛下想去祭奠太子,就让我与卫王守着京城,他老人家则带上齐王同去,谁知回来时,陛下他老人家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若说是齐王触怒了他,可陛下又没痛斥齐王,不过齐王的脸色不好看是真的。后来陛下就封我为王,也厚赐了卫王,明面上是说我们恪尽职守,有功必赏,可实际上的情形,谁都不知道,当时在陛下身边的只有马宏,他又不可能透露半句。”

他肚子里也有满腹疑问,忍不住问贺融:“你说是不是齐王说了太子的什么坏话,让他老人家不开心了?”

贺融摇首:“齐王不会这么傻的。”

贺泰:“说得也是,为父这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聪明。”

贺融:“陛下祭陵的事宜是谁打理的?”

贺泰:“卫王,他一直掌管礼部。”

贺融点点头,心道可能是卫王在祭礼或祭品上做了什么手脚,但他并未亲眼得见,这话也不能乱说,就没再多言:“父亲平素当差,还顺利吧?”

贺泰:“还行吧,也就那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话间,马车徐徐抵达鲁王府。

贺穆早已率领弟妹等候在大门口,见贺融随同父亲下了马车,不由喜形于色,先是朝父亲行了一礼,没等贺融反应,直接上前将他一把拥住。

“好三郎,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贺融也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两年不见,大哥力气也变大了,这是要把我勒死不成?”

贺秀哈哈大笑,摩拳擦掌:“大哥抱完,还有我呢!”

贺僖也在后头凑热闹:“那我也抱一回?”

贺秀:“你一边待着凉快去!”

贺僖撇撇嘴:“就会拆我台!”

贺融与他们一一拥抱过,又摸摸七郎贺熙的脑袋:“长高了。”

贺熙害羞一笑,小小声道:“三哥好。”

人群之中另有一名面目陌生的年轻女子,年纪与贺穆差不多,从对方装扮和容貌上不难辨认其身份,贺融上前行礼:“贺融见过母亲。”

裴氏含笑点头,没有摆嫡母的架子:“一家人,不必多礼,我已吩咐厨下准备了一桌酒席,你刚到京就入宫,想必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上,快入内再说吧!”

旁边侄儿贺歆的个子蹿高了不少,性情却越发外向,趁着众人入内的工夫,一边拉贺融的袖子问:“三叔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

贺融微微一笑:“西域贫瘠,远不如长安,我两手空空,什么没带。”

贺穆:“平安回来就行了,还要什么礼物?”

贺秀笑道:“三郎,这回你们出大风头了,我听说你们入城时走的明德门,那可真是威风八面,万众瞩目了!”

贺融:“我们沾了西突厥使节的光罢了。”

贺秀一把拉过他:“我看是使节沾了你们的光才对!好了好了,既然回到家,就不必拘束,五郎先行沐浴去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个澡,末了与我们好好说说这两年的事!”

贺穆:“三郎旅途劳顿,先让他吃饭歇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其他人叽叽喳喳,贺嘉根本都插不上话,有些着急,贺融看见了,将她拉过来:“亭亭玉立,可以成亲了。”

贺嘉佯怒:“你还是不是我亲哥了,刚回来就忙着赶我出家门!”

众人大笑起来,一时其乐融融。

先时贺融带着高氏入京,因皇帝并未召见,她也不能无召入宫,就先跟着贺湛一道回鲁王府,此时听闻贺融从宫里归来,就跟其他人一起出来迎接。

贺融对贺泰与裴氏道:“高氏随同我们一起出使西突厥有功,我已一并写入奏疏为她请功,这些日子,她暂且住在这里,有劳母亲代为安顿,待陛下旨意下来,我再另行安排。”

裴氏笑道:“说这些客套话作甚,这里也是你的家,想让谁来,就让谁来,安排个空屋子出来容易得很,你院子隔壁正好空着,你想让高娘子住在厢房,还是就近?”

贺融想了想:“就近吧,那就麻烦母亲了。”

他本意是没把高氏当外人,也觉得这样有事找她更方便些,谁知贺家众人听见这话,却都误会了,看高氏的眼光也立时变得不同起来。

第48章

高氏在西突厥两年,肤色被晒得更深了些,却不掩本来秀丽的轮廓,仔细一看,姿色并不差。

而且经过去西突厥之前,薛潭的那一段临场培训,她的言谈举止,已不似一般小家碧玉,若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有人相信。

高氏出身微贱,父母双亡,还给别人家当过奴婢,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当皇孙正妃,但若是贺融喜欢,将她收纳入房中,又或者禀明皇帝,封个侧妃,以高氏立下的功劳,还是可能的。

众人看看贺融,又看看高氏,很快脑补出一场孤男寡女在塞外生死相依患难与共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面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贺融一头雾水:“怎么?不方便吗?”

裴氏笑道:“没有,我已经让人去打扫布置了,咱们先用饭,高娘子若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的,只管告诉我就是。”

高氏却有些看明白了,可人家没说破,自己总不好主动提出来。

她忍不住瞄了贺融一眼,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勉强笑道:“多谢王妃。”

越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的裴氏拉过高氏的手,亲切道:“不必客气,三郎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外人,往后这鲁王府就是你的家了,只管随意些,稍后我会派两名婢女过去,你若是不满意,再与我说。”

她们在后面絮絮叨叨说些女人家的琐事,贺融没再留意,与兄弟们一道入内吃饭。

贺湛梳洗之后原也是要过去用饭的,谁知那些困乏忽然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连头发都没擦干,湿漉漉倒头就睡,心想小睡片刻再起来,应该也能赶得上宴席,谁知这一睡就人事不知了。

等到醒来时看见屋外蒙蒙亮的天色,他还以为是傍晚,叫来婢女一问,才知道已经是第二日了。

贺湛很是不悦:“你为什么也没叫醒我?”

这婢女是贺泰封王之后才陆续入府的,被发配来伺候贺湛时,还很是被其他婢女羡慕,因为他们听说鲁王家的五郎君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又尚未婚配,若是能得青眼收入房中,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昨日贺湛归家,那一身风尘也盖不住的英武,不知让多少人暗地里为之怦然心动,虽说论容貌,贺三郎君还要更胜一筹,但他腿脚有疾,比起贺五稍显文弱,少女春心萌动时,更喜欢的还是贺五这样的英武男儿。

这名侍女入府不久,也不敢抱旁的心思,只求不要触怒主子,温饱度日就足够了,闻言便小心翼翼道:“昨日见您睡得沉,婢子就去回报,主母说您旅途劳累,让您继续睡,晚些时候三郎君也来看过您。”

贺湛不悦稍减:“三哥可留下话了?”

侍女感觉压力骤然消失,忙一口气将话说完:“三郎君说您睡得早,必然起得早,让婢子先吩咐小厨房给您做好早饭,不必等其他人都起来再一起用,三郎君还说您今日可能会闲不住,跑去北衙,若是过了卯时还不见您起,就把您叫醒。”

贺湛展露笑容:“还是三哥最了解我,早饭做好了?”

“是,婢子这就呈上来,郎君稍等。”

侍女见他笑颜,这才松一口气,匆匆转身出门拿早饭,心想五郎君看着亲切,板起脸时还是很可怕的,那些想要攀高枝的人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换作她,宁可嫁一个踏实勤劳的,平平淡淡一辈子才好。

却说贺融贺湛等人回京之后,整整过了两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大家忙惯了,要么赶路要么打仗,骤然清闲下来,都很不习惯。

不必等皇帝正式册封,谁都知道贺融他们这次必然会被厚赐,个个闻风而动,前来拜访递名帖的人差点没踏破鲁王府的门槛,从齐王府公主府的宴会请柬,到世家高门的邀约,贺融不胜其扰,干脆一个也没见,直接称病,闭门不出,贺湛则每日早出晚归,泡在北衙,对方总不能跑去皇城内找他,最后就只能堵其他人了。

薛潭作为随行官员之一,离京前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可怜,这下子名动京城,风头丝毫不逊贺融他们。

他原是让人诟病的分家独居,现在居然也成了有女儿的人家择婿优势,因为薛潭母亲早逝,他又不跟父母住在一起,这就是意味着嫁过去之后也无须伺候公婆,大可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

再说薛父也并没有公然宣称将儿子赶出家门,薛潭如果想回去,还是可以回去的。

贺融贺湛是皇孙,亲事有皇帝和鲁王在,旁人没法指手画脚,但薛潭就不一样了,似他这样的前途无量,往后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比那些出身高门,依靠祖荫封官的权贵子弟更有本事,也立足更稳。

只可怜了薛潭,一回家就要面对无数媒人,还有些甚至从他父亲那边着手,说动薛潭的父亲过来,劝他成亲。

薛潭是个对生活有点追求的人,他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塞一个妻子,又不能跟父亲拍桌子瞪眼睛地吵架,为此不得不躲到衙门里去,甚至直接就夜宿鸿胪寺,搞得有一回半夜在鸿胪寺内游荡,被门口守夜的士兵以为进了贼,提着刀追了他好几圈。

这些都是后话了,再说众人回来三日后,按照规定入宫陛见,连带当日随行的一百禁卫,全都得见天颜,受天子褒奖封赏。

皇帝没有在他们回京时就让礼部尚书带着圣旨去册封,许多人私下揣度,觉得天子可能会提高封赏规格,而当居首功的贺融,哪怕是因公被封为鲁王世子,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鲁王六子皆是庶出,贺穆固然占了长子的名分,却并不出彩。

但也有人重提旧事,以丙申逆案为例,认为贺融生母到死都背着罪名,当年旧事又牵扯到先太子,这是皇帝的逆鳞,贺融受生母拖累,哪怕表现再出色,功劳终归是要逊色一筹,说不定册封的时候还不如贺湛。

这样的议论比比皆是,连带贺穆都听到些许风声,久别重逢的喜悦退去之后,再看贺融,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

但文德帝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乖乖循着旁人猜测去走的皇帝。

很快,贺融等人的册封就从宫中传出来。

贺融封安国公,赐府,入朝议政。贺湛封兴国侯,赐府,擢羽林千牛将军,领羽林卫。薛潭迁礼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早逝的生母也得了五品诰命。陈谦擢羽林中郎将,加忠武将军,佐领羽林卫。

其余各人,也都各有封赏。

许多人大为惊诧,万万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大手笔,一次就册封一公一侯,送了两座宅子出去。

但回头一想,他们发现自己未尝不是被固有思路给限制住了,觉得贺融贺湛只能局限在鲁王府内,又觉得贺融生母至今负罪,皇帝必也不会重用,谁知皇帝偏偏不落窠臼,另辟了一条路出来。

贺融贺湛既封公侯,又有了自己的居所,往后即使成婚生子,也不必困在鲁王这一支,从内部来说,贺穆一下子少了两个潜在的竞争者,从外部来说,有贺融贺湛这两个儿子为鲁王护航,只要鲁王不再惹出什么忤逆大祸,这个王位就稳如泰山,甚至更进一步也不无可能。

如今三王之中,贺泰后来居上,父以子贵,竟隐隐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

这个结果,恐怕当初流落房州,只想保住性命足矣的贺泰自己都没有料到。

京城如今没有空置的公府侯府,不是公侯规制的倒是有两座,一座原先据说住着前朝末代皇帝一位受宠妃嫔的娘家人,那名妃嫔因帝王宠爱,起居奢侈无度,后来叛军拥入宫城将帝王爱妃活活蹂、躏至死,她的娘家人也被乱民抓出来围殴而死。

另一座则在对面,第一任主人原是前朝中期一名宰相,后来又换了好几位主人,到了前朝末年,改朝换代之际,被一名叛军将领给占了,结果某天夜里忽起大火,叛军将领一家都被烧死在里面。

自此之后,这两座宅子就多了鬼宅之名,虽说那一条街全是公侯勋贵之家,偏偏那两处地方荒废已久,无人问津,身份低,想住也住不了,身份高的,给他住他也不愿意去住。

不过皇帝赐下这两处宅第给贺融贺湛,也得命人先重整一番才能入住,在那之前,贺融他们依旧住在鲁王府。

最初归来时的激动逐渐被抚平,所有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日子,西突厥使节陛见之后,双方交换文书,互致问候,对方就带着皇帝赐下的丰厚财物回去了。

贺融还自掏腰包,特地让人采买了不少簪花胭脂,甚至是小儿玩耍的风筝陀螺等,让使臣带回去送给真定公主。东西固然不值钱,但贺融却知道,对真定公主而言,哪怕是长安的一针一线,都足以让她感到怀念。

虽然贺融如今回到京城,功成名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真定公主在西突厥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家,他大可不必操心,但贺融还是愿意为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非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果他这样对别人,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么对他。

至于真定公主索要的蚕工木匠等人,皇帝也已初步答应下来,后续如何安排自有礼部和鸿胪寺,这么重要的事,皇帝也不会置之不理,这就不是贺融所能过问的。

他如今虽然得皇帝首肯,入朝议政,成为皇孙中的第一人,但实际上除了爵位之外,并没有具体职位,在早朝一干文武大臣里也属于新人,听的多,说的少,皇帝几乎从来不会询问他的意见,贺融每日就像一个透明的存在,默默跟着父亲去上朝,又默默回来,听的多,说的少,如果贺泰不问,他甚至在家里都不会主动提起政务。

而贺湛那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唉,我爹现在成日念叨我,说我不长进,早知道我也与你去突厥就好了,现在指不定能跟林淼他们一样,混个军功回来……”

“你吃不了那个苦。”贺湛道,将他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扯下去,“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就是你对上官的态度?”

张泽龇牙咧嘴:“这里又没外人,别摆架子好不好,我还不知道你!昨日你们去杨钧的铺子里,你比我还没骨头呢,坐下来还靠着三哥!”

“那是喝多了!”贺湛绷不住表情,也笑了出来,“行了,瞧你这怨妇样,你从前是最讨厌待在北衙的,怎么今日轮休,家里也待不住,还巴巴地跑过来,转性了?”

两年时光在张泽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那个好吃懒做,又没什么大志的纨绔子弟,若是非要说有变化,那可能就是张家在去年为张泽娶了一门妻子,如今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但可惜这妻子似乎管不住张泽,他依旧是三天两头往外跑,秦楼楚馆也没少去。

其实在时下,像张泽这样的高门子弟有很多,张泽起码没闯出什么大祸,每天也老老实实到禁军来当差,已经算是非常安分守己的了。

张泽唉声叹气:“你上回也亲眼见了吧,我爹为我娶的那个妻子,说好听点,是三从四德,说难听点,就跟块木头似的,你让我一回家就对着这样的人,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那怎么没见你去死!”贺湛白了他一眼,“你看看宋蕴吧,他也没与我一起去西域,可人家这两年好歹也是踏踏实实,现在已经连升两级,你有张侯在,起步本来不会比他低。”

张泽扁扁嘴:“可我的志向本来就不在这里,你也知道我不是从军的料!”

贺湛:“那你的志向在哪里,吃喝嫖赌吗?”

张泽喊冤:“贺五郎,你再这样侮辱我,我要与你拼命的!”

贺湛嘲笑:“你又打不过我。”

“……”张泽一阵郁闷,“其实我看杨钧那样就很好,他现在既开胭脂铺子又贩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也想与他一道去跑商,还能顺便游山玩水,多好的事儿!”

贺湛原是漫不经心写着操练心得,闻言却停笔皱眉,打量张泽,直看得对方浑身发毛。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可告诉你,我不好断袖分桃那一口的!”

贺湛一封侯,又领了羽林卫,昔日北衙中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如今都要仰望于他,连曾经处处找他不痛快的宋蕴,现在见了他也不敢造次,还得老老实实行礼,双方一下子分开层次,原本的轻视或嫉妒悉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所有人中,也唯有张泽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过,一如既往,插科打诨,虽说他这副纨绔样子让人牙痒痒,但也正因为如此,贺湛待他,与从前别无二样。

见他口无遮拦,贺湛无奈道:“杨衡玉与我们认识数载,因为他,我对商贾也没有轻视之意,但世情如此,公侯门第里不乏让门客下属去经商的,却绝没有亲力亲为,自己当起商人的,你要真跟杨钧跑了,张侯头一个就要对你用家法。”

张泽垂头丧气:“唉,你说的,我都明白,其实我有时真羡慕杨钧,起码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用像我一样,时时有人提醒我,不能丢了张家的脸,不能做出有辱门风的事,连娶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贺湛哂笑:“你羡慕杨钧,杨钧还羡慕你呢,他爹不是他亲爹,杨家人又处处防着他,他才不得不另立门户,自力更生的,你只看见别人的好,他们的苦,你怎么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