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睁大眼睛:“真的?那他爹娘是谁?我看他平日里总笑呵呵的,还以为他没什么烦恼呢。”

贺湛将杨钧的身世略说一下,末了交代他:“我也是听三哥说的,你可别去人家面前瞎嚷嚷。”

张泽没好气:“知道了,我像这么大嘴巴的人么!”

贺湛心说我看就挺像。

张泽又靠过来:“这么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回家这段日子,没出什么事吧?”

贺湛莫名其妙:“我能出什么事,你小子少给我乌鸦嘴!”

张泽:“嗨,不是说你!鲁王前阵子娶了新王妃,当时我还跟长辈一道去喝了喜酒的,听说裴王妃可不是省油的灯,秦国公当时战死沙场,所有人都说他要倒霉了,可能会被收回爵位,据说后来裴氏跟着叔叔一道入宫面圣,应对自如,颇得圣意,所以陛下才留了裴家的爵位,还让秦国公的弟弟袭爵。”

贺湛:“我回来之后只见过嫡母几面,看起来的确是个有条理的人。”

张泽一脸神秘兮兮:“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不,迎亲当天还出了一件怪事,鲁王和王妃拜天地的那张神案,两根红烛烧至一半,忽然齐齐断了,当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我看见鲁王的神色当场就变了。”

贺湛倒不知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吃惊道:“那后来呢?”

张泽摊手:“后来我喝了喜酒就回去了,不过坊间倒是听见不少流言。”

贺湛:“什么流言?”

张泽为难:“毕竟是鲁王的事,由我说出来不大合适吧,要不你自己打听去。”

贺湛不耐烦:“让你说就说,啰嗦什么,方才你与我说那么多,现在知道避讳了?”

张泽只好道:“其实也都是子虚乌有,要么是说兆头不好,要么是说裴王妃命硬,还有的说是你们府里有人暗中做手脚,故意想让裴王妃入门之后日子不好过。”

贺湛皱眉不语。

张泽:“照我说,陛下这桩婚事,委实赐得不太妥当,连我家里长辈都在说,不知道陛下是出于什么考虑。”

这个问题,其实贺湛回来之后也想过,还私下问过贺融。

当时贺融给他解释,陛下的用意可能有好几重,一是裴氏娘家凋零,父亲战死,母亲早逝,爵位也被叔叔继承了,跟她没什么关系,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惹事,也不太会怂恿丈夫惹事,对父亲贺泰来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所以是最好的。另外一个原因,父亲贺泰虽然得封鲁王,但前面已经有过两任王妃,儿女也都长大了,一般名门世家是不愿意把花样年华的嫡女嫁过来的,身份稍低的,又配不上贺泰,所以裴氏的身份不高不低,刚刚好,当了王妃是荣耀,但又是继妃,不至于把她抬得太高。

张泽揽上他的肩膀:“哎,你别这副表情,我其实就是给你提个醒,不过反正你很快也要搬出去了,这些事跟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想起另一件事,贺湛有些烦恼。

因着跟张泽这席谈话,贺湛原本想写完手头这份公文的,也没了心情,打发张泽回去之后,他自己后脚也离开了北衙。

回到鲁王府,他先去了贺融的院落,文姜正在指挥两名侍女收晒了一天的书,抬头看见他,正要迎上来,贺湛摆摆手:“你忙你的,三哥可在里头?”

文姜道:“郎君带高娘子出去了。”

贺湛:“可有说去哪儿?”

文姜:“好像是去找杨郎君了。”

贺湛百无聊赖,心里又有点烦闷,兀自起身去了贺融屋子,文姜也没拦着他,贺湛在这里从来出入自如,她已惯了。

贺融书房里有张竹榻,上面还有文姜准备的软枕小被,是让他平日看书乏了就可以随时小憩。

贺湛倒上去,抱着软枕打了个滚,又将头埋入薄被,贺融进来时,就看见他躺在那里望着房梁发呆。

贺融:“文姜说你在我书房,我以为你在看书,结果你就是过来换个地方躺着的?”

“三哥,你可算回来了!”贺湛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终于来了精神。“我今日去北衙了,回来还不让我歇一歇啊!”

贺融在他旁边坐下:“说吧,什么事?”

贺湛笑道:“没事就不能过来找你?”

贺融:“你这脸上就写着两个字。左脸是烦,右脸是躁。”

贺湛抽了抽嘴角:“……”

贺融将他推开一些,轻斥道:“坐直了,没个将军的样!”

贺湛做了个鬼脸:“这里又没外人!”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跟三哥的对话,完全是他与张泽的重演。

第49章

贺融一巴掌糊在他脸上,丝毫没有与他一同温情脉脉的意图:“你何时也学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这一套,遇见什么事了?”

贺湛却死赖在他肩膀上不肯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一切不想面对的事物:“我只是觉着,家里的氛围有点变了,不再是离开时的模样。”

贺融:“那你觉得你变了没有?”

贺湛一愣:“没有吧。”

贺融哂笑:“你现在想的,跟你在房州时想的,一样吗?”

贺湛蓦地沉默下来。的确,那时候他只要一日三餐温饱,一家人平安度日,不再受到皇帝处罚就足够了,但来到京城之后,见识过皇城的宏伟气魄,在禁军度过一段时日之后,他也开始想着要建功立业,驰骋沙场。

人的*总是随着处境的变化而变化,他自己尚且如此,自然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贺融亲自给他整理方才躺倒打滚而凌乱的衣领:“这不是什么耻于见人的事,圣人说志存高远,其实不管多高洁的志向,本质都是一种*罢了。”

贺湛:“虽说如此,但这种*不该是伤害家人的,三哥,其实这两天大哥私下找过我。”

贺融挑眉。

贺湛:“大哥说前些日子二嫂与大嫂发生了一些不快,闹得二哥也对他有了一些误会,大哥想让我去劝劝二哥,家和万事兴,不要听信女人的一面之词,坏了兄弟之间的情义。”

他与贺秀为同母兄弟,贺穆自然想让他出面去说和。

贺湛:“我去找了二哥,二哥却与我说,这不是头一回了,自从二嫂入门,大嫂对出身高的二嫂一直心存芥蒂,上回两人一同出门赴宴,回来的时候就不大愉快,后来二嫂亲自去给大嫂致歉了,大嫂不依不饶,还闹到袁庶母跟前去。当时王妃还未娶进来,也不知二嫂说了什么,袁庶母也很生气,自那之后就不肯见二嫂了,二哥说是大嫂从中挑唆,才引得庶母误会二嫂。”

贺融:“那你自己怎么看?”

贺湛苦着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也不知听哪边的好,还没敢跟大哥说呢!我是没想到,明明在房州时,一家人都好好的,怎么二哥一娶妻,就变成这样了?”

贺融失笑:“寻常人家,妯娌之间也有失和,引发家宅不宁的,张泽家里不就是这样吗,当时你说过他两位哥哥的嫂嫂不和,成日寻事,怎么到了我们家,就有例外了?”

贺湛叹道:“我以为经过患难,家里人会更珍惜彼此才是!”

贺融:“世间人心,大同小异。大哥跟大嫂是患难夫妻,贺家重获富贵之后,大哥也没有停妻另娶,令人敬服,但另一方面,大嫂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让她如高门女子一般自小见识大场面是不可能的,人的见识有限,言谈就会受拘囿;而二嫂,她则完全相反,两人处不到一块去,也是正常的。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掺和这件事。”

贺湛:“二哥肯定会问起来,我总该给他有个交代。”

贺融:“你去找王妃,说明此事,请王妃出面去调停吧,这种后宅之事,本来就让女人自己去解决,多你一个男的在里头算什么!”

他推了贺湛的脑袋一记:“也不知道动动脑子,你看父亲管过这种事没有?”

贺湛转忧为喜:“是了,我怎么没想到还有王妃这一层,由她出面方才名正言顺,三哥,你真是聪明极了!”

贺融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贺湛又将张泽给他说的关于王妃与袁氏的事情略略提了一下。

“父亲为何就不能在陛下面前呈明事实,将袁庶母扶为正妃,非要横生枝节,袁庶母现在必是难受得很吧。”

男女有别,哪怕原先大家感情很好,现在贺湛他们也不可能时时跑到后院去探望袁氏,那天他们回来,袁氏甚至都没有出来迎接,后来贺湛与贺融去看了她,袁氏明显又比在房州的时候苍老了不少,病骨支离,面容憔悴,还流着泪说自己时日无多,让他们多照看贺熙,弄得二人心情沉重,很快就告退出来了。

贺融淡淡道:“陛下有陛下的考虑,父亲自然顺水推舟,你若见了七郎,就多勉励他一些吧,处境如何,并非自己跟着不努力的借口。”

贺湛点头应下。

他又想起一事,有些好奇,腆着笑脸问:“三哥,别人都说,你要将高氏纳为侧妃,是真的吗?”

贺融皱眉:“别人是谁?谁说?”

贺湛:“就这鲁王府里的人啊,他们说你把高氏安排在你院子隔壁,又时常带着她出去,这不是另眼相看是什么?”

贺融喜怒不辨:“我也时常带你出去,这么说我也是想纳你为妃了?”

贺湛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忙一跃而起,跳开三大步:“我想起来了,我那边还有急事,先走了!”

他也不等贺融说话,掉头就走,还差点撞上正要进来的文姜。

文姜一头雾水:“五郎这是怎么了,不留饭了?”

贺融:“甭管他,你让高氏过来见我。”

……

换作从前,高氏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来到京城,甚至住进王府。

自打跟随贺融伊始,她已抱了背水一战的心思,将在西突厥的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日来度过,后来真定公主与贺融结盟,高氏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她很有自知之明,更不希望自己沦为花瓶一样的存在,于是总是力所能及为贺融他们默默做着事情。

薛潭在突厥境内四处奔波测绘时,她也跟着去了,女人家心细,她又手巧,也帮着绘制了不少舆图。

众人回京之后,高氏的功劳还没有大到能让皇帝接见她的地步,也就没能轮上面圣的机会,后来所有人论功行赏,也独独少了她那一份。

因此,高氏心底不是不失落的,但她知道不能怪贺融,这又不是他能做主的。自己虽说也跟着出使西突厥了,可除了一开始接近真定公主,让她卸下心防之外,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劳,世间女子本来就位卑,现在这样的处境,其实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但她住在鲁王府里,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高氏不是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连裴氏与贺嘉等人,也已将她当作贺融侧妃来对待,虽是另眼相看,却令她倍觉压力。

偏偏人家没有明说,高氏总不能主动提起,显得自作多情。

她早早就上床歇息,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外头侍女小声询问,便索性起身。

“高娘子,文姜过来,说三郎君想见你,若是你已歇下,就明儿再说。”

高氏忙道:“我没睡,这就穿衣,你让她稍等。”

待她穿戴整齐匆匆跟着文姜去见贺融时,后者正盘腿坐在桌边喝汤。

见她来了,贺融没有放下碗,只道:“劳烦你稍等,我喝完这口汤,文姜,给高氏也盛上一碗吧。”

高氏想婉拒,慢了一步,文姜已经出去了,只好默默咽下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你来京城也有一段时日了,自己对今后可有什么想法?”贺融放下碗,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高氏的背不由越发挺直了些,脸上却流露出一丝迟疑:“我……还未想好。”

贺融:“时下女子,能走的路委实太窄,如真定公主一般,即使天之骄女,遇上国破家亡,同样身不由己,你曾在张家待过,并非那等天真无知的少女,又与我一道出使西域,你若有什么盘算,不妨说出来,若是力所能及的,我也伸手帮扶一把。”

高氏内心矛盾交加,左思右想,忽然朝贺融叩首:“妾斗胆向郎君进言,妾……我、我不愿与人为婢妾,还请郎君明鉴!”

贺融莫名其妙:“你已从张家出来,又住在鲁王府,如今谁还能勉强你为妾?”

高氏面露纠结:“是我多想了……”

贺融明白了:“是不是我父亲或王妃给你说了什么?”

高氏忙道:“二位殿下什么也没说,是、是府中下人误会了郎君带我回来的举动。”

贺融沉吟道:“这些日子,我也带你去见了杨钧,参观他经营的铺子,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问题转得有些快,高氏心下怀疑郎君是想给她与杨钧做媒,但仍认真思考回答道:“杨衡玉很有陶朱公之能。”

贺融:“那如果也让你开上这样一间铺子呢,你想做什么营生?”

高氏不由得一愣。

贺融这才道:“你与我出使西域,临行前我曾答应过你,回京之后,定会让你风风光光,但因你是女子,后宫如今又无皇后太后,以致于你连皇宫都没法进,这是我的失约,对你不住。”

高氏何曾见过身份高贵如贺融这样的人物,会向一个小女子道歉的,忙要说话,贺融却摆摆手,继续说下去。

“先前我曾想为你在陛下面前争取一个诰封,本朝有制,一品国夫人以下,有二品郡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等,原是为勋爵大臣的家眷准备,你既非官员妻子,又非官员母亲,论理并无此先例,一品二品,陛下认为恩遇过隆,怎么也不肯给,最后在我的纠缠下,好歹将四品擢升至三品,封你为三品淑人,从今往后,你也是有诰封在身的人了。”

高氏彻底愣住了,她怔怔望着贺融,完全想象不到他这样的人,是怎么去跟皇帝再三“纠缠”,让皇帝最终改了主意的。

她原本对封赏早就不抱希望了,甚至觉得以自己的女子之身,朝廷也根本不可能给她额外的恩赏,这些日子,裴王妃与贺嘉等人待她都不错,偶尔还会带她出席宴会,高氏很快发现,与宴那些人对待她的态度,要么是高高在上的无视,要么将她当作贺融的附庸品,更有甚者,想从她身上打听贺融的动向和消息。

许多人都觉得高氏如果被贺融收纳入房,当个侧室,那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奖赏了。

只有贺融并不这么想。

“正式的封赏,过两日应该就会下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金银绸缎。虽说没能再往上走一步,封个郡夫人有些可惜,但来日方长,今后未必没有这个机会,这也是目前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的诰封了。有了这个诰命,你以后就可以嫁娶自由,不必勉强自己委身他人,就算将来嫁了人,夫家也不敢轻易拿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