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众臣对女子为官严防死守,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他们也认为不可轻开此例,嘉祐帝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儿子立下不少功劳,不好连这一个小小要求都不答应,更何况文姜也是打从他们在房州起就跟随的旧人了,既然儿子不想将她纳为妾室,那么给她一个合适的名分,让她名正言顺留在安王府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另一方面,朝臣几乎一面倒的反对,又让嘉祐帝觉得很难办,毕竟他才刚刚登基,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就驳了群臣的面子,实在也不大好,更何况在此之前,的确没有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大臣们甚至搬出吕后干政,晋惠贾皇后专权的例子来,让嘉祐帝无法反驳。

最后还是贺融烦了,直接收回请求,不再为文姜请封。

然而此事一出,外头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觉得安王仗着功劳,隐隐有跋扈之意,今日连身边的女子也想求官,它日旁人有样学样,是不是连杂役小厮,也能求官封爵了?

贺融从宫里刚回到王府,就有婢女迎上来,奉上水盆帕子,让他洗脸净手,又帮忙除下外裳,换上常服。

文姜过来询问:“殿下可要用饭?”

贺融:“不必,在大哥那里用过了。”

如今安王府内,长史、司马都由朝廷任命,内府管家,实则由文姜担任,这些贴身服侍的琐事,已经无需她事事亲自动手,但文姜从未自恃身份,只要她在,就事必躬亲。

文姜:“那可要桃饮或梅饮?”

贺融:“这时节哪来的梅子?”

文姜笑道:“先前摘的,腌制了密封起来,想吃的话放一两个,再加点蜂蜜,就很可口的。”

贺融:“那来一盅吧。”

文姜应是,正要退下,贺融叫住她:“回头你让人去请二哥和五郎过府来,就说我请他们吃饭。还有,外头的传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与你无关。”

府中众人都知她深得安王信重,巴结尚且不及,自然不会在文姜面前添堵,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文姜不是聋子,自然也能听见外头的传闻。

愿意留点口德的,无非是说文姜得安王宠爱,竟让安王为了她求官,真是了不得,若是那等刻薄之辈,说出来的话就更难听了。

文姜微微一笑,正想说话,外头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季凌季郎君在外求见。

贺融扭头看文姜一眼,看得后者脸色泛红,禁不住道:“殿下看我作甚?”

“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文姜下意识摇头:“我不赌。”

贺融:“赌他上门,定是来找你的。”

文姜脸上一热,依旧道:“殿下神机妙算,我不与您赌。”

贺融:“那你与我一道去看看,免得事后说我胜之不武。”

文姜无法,只好跟在他后头。

季凌在花厅等了片刻,有些坐立不安,连茶也无心去喝,见贺融带着文姜出现,先是一喜,见到贺融似笑非笑的神情,忙敛去喜色,郑重行礼:“拜见殿下。”

贺融:“这个时候正是饭点,敬冰来此,莫不是要让我请饭?”

季凌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局促道:“在下非是此意……”

贺融抬手:“坐吧,文姜,上茶。”

文姜敛衽一礼,眼光扫过季凌,正好后者也抬起头望向文姜,两人目光相接,都忙不迭移开,很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

贺融:“敬冰用过饭了吗?”

季凌:“还未。”

贺融:“但我和文姜已经用过了,所以就不留你了。”

季凌哭笑不得,想起出发去洛州前,自己被骗,前一刻听安王说因腿疾骑不了马,下一刻对方却上马比谁都利索的情形,心知这位殿下看着严肃,内心却多有活泼之处,不由稍稍放松了一些。

“冒昧上门叨扰殿下,其实是有事相求。”

正好文姜带着婢女端茶过来,季凌一看见她,满肚子的草稿顿时说不下去,心乱之下,随口道:“那个,下官是想问……不知殿下呈上去的治河条陈,陛下可有说什么?”

贺融好整以暇:“我说敬冰,你要是想谈公事,明日我们在工部再谈也不迟。”

话在嘴边滚了几圈,季凌终于下定决心:“其实在下此来,是想向殿下求娶文姜!”

贺融看了文姜一眼。

后者神色虽还镇定,脸颊已经开始一点点泛红。

贺融:“文姜的卖身契,我早就还给她了,你想娶谁,当禀明父母,遣媒人上门来说媒,而非自己贸然跑上门来。”

季凌忙道:“殿下恕罪,我自然晓得,只不过您毕竟是文姜的主公,她对您忠心不贰,此事我总得先上门询问您的意思,才好三媒六聘,照规矩来办。”

贺融挑眉:“这么说,你已经先问过文姜的意思了?文姜也答应了?”

季凌有点紧张:“文姜说了,您若是不同意,她就不嫁了。”

任是文姜再淡定,当面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婚事,也有些害臊。

“殿下,请容我告退。”

她与季凌初识于去洛州的路上,后者埋头公务,心无旁骛,两人本无瓜葛,但后来贺融与洛州常常往河堤上跑,文姜则跟着他们,生火造饭,季凌有些过意不去,偶尔也会亲手来帮忙,久而久之,双方因此熟稔起来。

文姜待在贺融身边,看多了人心冷暖,那些高门子弟往往眼高于顶,试想当年贺融刚刚回京,尚且被宋蕴等瞧不起,更勿论文姜这一个小小的婢女,然而季凌竟与那些人全然不同,非但毫无高高在上的矜持,也愿待人以诚。日久天长,二人情投意合,文姜听说对方三年前元配难产亡故之后,就未再娶,自然也动了心思。

贺融却道:“不必,你就留下来,一起听也无妨。”

他转向季凌:“你们郎情妾意,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桩大好姻缘,我也无意阻拦,不过敬冰,你可知道,你要娶文姜,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文姜心头一突,不禁抬头看向两人。

季凌迟疑道:“殿下可是担心我家中父母那一关不好过?”

贺融:“此其一。你们渤海季氏,素来与义兴周氏、杜陵张氏等齐名,为当世几大家之一,门第清贵,寻常人望而莫及,我还记得当年先帝怜大将军季嵯父母双亡,想为他寻一门宗亲,便将季家族长请过去说明此事,谁知你们族长却道:虽是同姓,却非同根,季嵯父母双亡,寻根无据,身世存疑,真假全凭口舌,若此例一开,往后季氏门下,怕是要凭空多出不少子孙了。”

言下之意,季家觉得季嵯虽然也姓季,但根本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世来历,如果人人一张口都给自己捏造一个名门籍贯,那往后谁都能冒充高门子弟了,天下还有何规矩可言?

季嵯傲骨铮铮,听闻此事之后,亲自向先帝陈情,说自己无意攀附高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见时下门户之见,根深蒂固,连天子说的话也未必管用。

季凌惭愧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族长的确对本族名声看得颇重。”

贺融摇头:“我无意指责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对季大将军,季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文姜,只是我身边一名婢女,毫无身份可言,哪怕我视她如亲姐,更愿为她置办嫁妆,送她出嫁,但在旁人眼里,她的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你的父母族人,都能接受她吗?”

季凌郑重道:“不瞒殿下,我母出身杜陵张氏,对郡望的确看得重一些,但我父却是开明之人,此事我已与父亲提过一回,他老人家并无意见,还请殿下给我些时间,待我正式禀明父母,就让冰人上门说媒。”

见对方态度端正,贺融颔首:“那我和文姜,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罢,他又看了文姜一眼:“文姜,你去送送敬冰吧。”

文姜应下,刚陪着季凌走出没几步,又听见贺融在背后道:“为了给你置办嫁妆,以后钱得省着用了,正好有人请,你午饭就在外头吃吧,别回来浪费府里的支出了。”

这殿下!

文姜从脖子到脸,霎时都火辣辣的。

第77章

季凌与文姜刚刚步出安王府大门, 就看见贺湛在门口下马,迎面而来。

“见过兴王殿下。”两人行礼道。

贺湛见他们两个在一块儿, 先是一愣,而后又笑道:“你们出去逛街呢?”

季凌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回好,反是文姜与贺湛更熟稔,知他性子不似自家郎君那般促狭, 便大大方方道:“郎君让我陪季郎君出去走一走。”

贺湛挥挥手:“去吧去吧!”

想了想, 又对季凌笑得意味深长:“敬冰啊,我三哥视文姜如姐妹,自来京城之后, 每年比照自己的份例给她做新衣裳, 一季起码四套,与大家闺秀无异, 你可得做好破财的准备。”

季凌脚下一个踉跄,文姜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贺湛大笑扬长而去。

季凌忙对文姜解释:“我不是因为你的衣裳多被吓着的,你别误会!”

文姜好笑:“五殿下又如何知道我一季多少衣裳?不过是随口说笑, 故意逗你罢了。”

季凌心头一热,顺势握住她的手,这双手并不柔腻,因从小颠沛流离,到了贺家之后,彼时贺家也并不宽裕,文姜跟在贺融身边, 活计没少干,自然不可能如高门女子那般成日将手保养得柔滑细腻,但季凌却觉对方手上传递而来的暖意,胜过世间柔夷万千。

“以后,我会待你好的,一生一世,不相负。”

文姜微微一怔,双颊随即染上飞霞:“我貌非倾城,出身更比不上世家高门女子,不知季郎喜欢我什么?”

季凌笑道:“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与你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心境也分外安宁,这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你虽无倾城之貌,却有玲珑心肠,我曾见你对贵人也好,对殿下府中仆役也好,俱都一视同仁,不因身份而有所偏颇,这份坦荡,能做到的人也不多。”

文姜:“我这也是从三殿下那里学来的,殿下说,宠辱不惊,成败不惧,方是真英雄本色,我当不了真英雄,只求心安理得罢了。”

季凌:“这就是小处见大智慧了,你再让我说多一些,我也说不出来。”

他挠挠头,又道:“还有,我很喜欢你亲手做的杏仁甜露,这能算吗?”

文姜莞尔:“这道点心好做得很,季侍郎就这么一点要求么?”

季凌也笑道:“是,吾欲之甚少,惟君而已。”

……

贺融正就着梅子冰糕吃羊肉煎饼,抬头就看见贺湛进来。

“你鼻子倒灵,闻着香味来的?”

贺湛笑道:“怎么?三哥这里穷得连一顿饭都请不起了?”

贺融:“我在大哥那里用过饭了,现在这只是点心,灶上还有一张,让人拿来,分你一半。”

贺湛绝倒:“你可真大方,一张饼还分我一半!”

贺融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以为我去大哥那儿,真是为了吃饭的?”

下人将煎饼呈上来,贺湛一看,饼皮摊得很薄,煎熟了之后卷成几圈,里面塞着酱汁羊肉,喷香可口,难得的是羊肉还事先用姜汁去了腥,贺湛本是兴趣平平的,这一下也被勾起食欲,不由赞道:“家有一个文姜,胜过千千万万,三哥,你真舍得把文姜嫁出去啊?”

贺融:“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贺湛:“我只怕季家自诩门第高贵,看轻文姜,反倒委屈了她。”

贺融淡淡道:“有我在。”

贺湛笑道:“那也是,三哥你这么护犊子,若是季凌委屈了文姜,说不得你就抄起竹杖抽过去了。”

贺融蹙眉:“怎么在你眼里,我好似成了一言不合就抽人的恶棍似的?”

贺湛作了个鬼脸,凑过去肉麻兮兮道:“那是因为三哥在我心中威仪如山,顶天立地,谁也欺负不了你想护着的人啊!”

贺融将他的大头推开:“回头你找个机会,去将二哥请到我这里来,就说安王府落成,咱们兄弟三人还未聚过,正好一起吃顿饭。”

贺湛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这就是大哥今日找你过去的原因?”

贺融放下碗,拿起帕子,抹了抹嘴。

“是,也不是。你应该明白,二哥这样偏激消极下去,对他自己没有好处。”

贺湛黯然:“不错,其实我也劝过他,但他听不进去。”

贺融:“事到如今,只能尽力为之,姑且一试了。”

贺湛感叹:“三哥,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充当打圆场的那个人,这次难为你了。”

外人见贺融事事有主意,遇难则强,逢危必解,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喜欢趋利避害的圆滑之人,甚至可以说,贺融的性子是有些宁折不弯的,否则当日他就不会为了一个素无交情的殷贵妃而直面新帝,直接反对自己的父亲,这非但为自己讨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还很可能惹来新帝的反感。

这样一个贺融,当然也不会喜欢在众兄弟之间充当和事老,到处平息是非。

贺湛猜想,若是可以选择,三哥兴许宁愿去突厥面对那等凶险,也不想待在京城看着兄弟之间起内讧。

“昨日我去给裴皇后请安,出来时遇见了七郎。”

七郎贺熙,如今也已年满十六,由于他的密王府还未建好,目前还住在原鲁王府内。

他的生母袁氏,被封为德妃,在后宫之中仅次于裴皇后。

当然,嘉祐帝的女人,现在也才四个,除了裴皇后和袁氏之外,另有两名侍妾,原先在鲁王府内就有了,现在鸡犬升天,也跟着封了才人的位分。

相对于历代皇帝而言,嘉祐帝的后宫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过这也是因为先帝新丧不久,一般新帝都不会在这种时候上赶着选妃充实后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