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我也许久没见到七郎了,他还好吧?”

贺湛:“还像从前那样害羞内向,只是看着有些闷闷不乐,我便问起,他说德妃娘娘近来身体又不大好了,时常缠绵病榻。”

袁氏的身体在房州那十年里已经耗损大半,回到长安之后无论怎么样,也回不到从前,再加上当时还是鲁王的嘉祐帝娶继妃的事,令她大受刺激,身体越发每况愈下。当然,比起嘉祐帝的其他女人,她还是幸运许多的,起码当年那些女子里,没有一个能与她一样活到嘉祐帝登基,又封了四妃之一的德妃。

人心有高低,处处意不平。若说委屈,袁氏恐怕会觉得自己比贺秀还要委屈百倍不止,起码她曾陪着嘉祐帝历经患难,最后却眼睁睁被人压了一头,连带儿子,此生也得背负庶子的名分,再不可能成为嫡子,即便封为德妃,也无法弥补她心中的空缺与不平。

但无论如何,贺融与贺湛始终记得,在他们一家最困难的时候,袁氏操持家务,付出不少,对待他们兄弟几人,也都一视同仁予以照顾。位分的事他们做不了主,但若是力所能及,也不吝于帮上一把。

贺融沉吟道:“后宫我们毕竟不好时常过去,我记得德妃从前就喜欢民间刺绣,回头我让文姜去准备一些,送去给七郎,你也问问他,若是德妃有什么需要,就与我们说。”

贺湛点头笑道:“不用三哥吩咐的,这些我都与他说了。”

贺融又道:“过几日,我会上疏,请立太子。”

贺湛冷不防被这个消息炸得有点懵,片刻之后道:“那我也……”

贺融:“你想请立谁?”

贺湛被问住了,他本想说贺穆,随即又想起贺秀,话到嘴边一时说不出口。

贺融似乎明白他的为难处,不等他回答,就道:“你若跟着我上疏,二哥必会觉得连你也背叛了他,这次就由我单独先上吧。”

贺湛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那好吧,回头我就去请二哥,希望他这回真能听劝。”

……

两日之后,贺融上表,请皇帝为社稷江山计,立皇长子贺穆为太子。

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从目前形势来看,嘉祐帝并无嫡子,论长,自然该立贺穆,更何况大家刚刚经历过先帝晚年那场变故,对兄弟争位引发社稷动荡心有余悸,也都觉得应该早立太子,以定人心,只不过先帝刚驾崩没多久,新帝自己又没提,朝臣也不好急吼吼地上表提及此事。

既然有了安王当表率,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顾忌,紧接着,卫王也上表请立太子,态度鲜明,不落人后。

一时间,请立太子的奏疏雪片般飞向皇帝案牍,其中有真心希望储君早定的,自然也有跟风起哄的,人心不一,各有其异。

嘉祐帝自然乐见其成,当即就宣布顺应民心,属意长子,又让礼部开始着手准备立太子的一系列章程。

五月初五,正当京城沉浸在欢庆端午节的氛围之中时,南方八百里加急奏报传至京师,称南夷六部反叛,与官兵交战,冲入广州府,并杀岭南五府经略使自立。

而此时,对此事还毫不知情的贺融,正与贺秀、贺湛对坐而饮,只不过在场三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美酒上。

“是大哥找你来当说客的?”

贺融还未开口,贺秀已然猜到他的来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迟到啦,老规矩,留言前10个送红包~~

五郎从茅厕出来啦

第78章

安王府是在安国公府的基础上扩建的, 因有前朝鬼宅之说,先帝将宅子赐给贺融之后, 工部本欲将宅中阴森森的草木悉数砍光,再移植新木,但被贺融阻止了,只让他们加以修建,不动根本, 等贺融搬进来之后, 也不知是修缮一新,还是换了个主人的缘故,如今的安王府生气勃勃, 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阴森黯淡?

贺融没有被贺秀的阴沉所感染, 兀自慢条斯理地倒酒,夹菜。

他并未回答对方的问题, 反是提起从前:“二哥还记不记得这种酒?”

贺秀端起来喝了一口,酸涩之中还带了点苦味,不由皱眉。

贺融道:“我们在房州时, 有一年过节,喝不起好酒,这种酒,还是你和五郎去县上买来的,你们说,这叫和合酒。”

贺湛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种酒没名字,当时我跟二哥兜里银钱有限, 买不起什么好酒,又不忍回去让你们失望,就打了几两最便宜的酒,在街上转悠半天,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想出了个好听的名字。”

贺秀自然也想起来了,这个和合酒的名字还是他灵机一闪提出来的,回去之后虽然大家都觉得难喝,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事后贺穆还找上他,塞了些钱给他,让他自己去买些好吃的,免得钱都拿去买了酒。

回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又何曾有半点遗落?

贺融道:“那会儿阿歆还小,顽皮爱闹,上元灯节的时候非要出去看灯,大哥怕出去又要花钱,不肯带他去,还打了阿歆一顿,是你把大哥拦住,事后还偷偷带阿歆出门,给他买了花灯。”

贺秀沉默不语。

贺融悠悠道:“那盏花灯,上回我去看他时,还见他挂在床头,跟一屋子陈设格格不入,却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非是不肯扔掉。”

贺湛笑道:“别提了,阿歆如今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给他说过,我们要带他上山打猎的话,每回见了我就问,五叔你和二叔什么时候带我出门打猎呀?逼得我现在都不敢见他了,非得等陛下什么时候下令秋狩,才算对他有个交代。”

贺秀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若是陆氏腹中的孩儿能活下来,再过几年,也如贺歆一般大了。”他淡淡道。

贺湛敛了笑容,有点不安,看了贺融一眼。

贺融面色不改,却道:“若我母亲没有背负罪名,被先帝勒令自尽,若你们的母亲没有在去房州途中病逝,如今也都能跟着陛下享福了。”

贺秀微微一怔。

贺融道:“二哥,人生在世,谁能没有遗憾?我又何尝不想回到从前,挽回遗憾?但男人大丈夫,生该顶天立地,是非分明,你一味怨恨大哥大嫂,迁怒阿歆,对你又有何好处?难道你从前对他的点点滴滴,俱是惺惺作态不成?”

贺秀冷笑:“你说得轻巧,你未曾娶妻生子,没有自己的亲生骨血,如何能体会我的锥心之痛?”

贺融:“我懂,我在西突厥时,有名叫阿青的女子,与我们素昧平生,只因她看到摩利可汗之侄伽罗欲侮辱高氏,不忍同为中原的女子受难,便挺身而出,却被伽罗一脚正中心口,不治而亡,那时候我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杀死,无法伸出援手,如今阿青换作二嫂,对你而言,悲痛必然百倍不止。”

贺湛从未听贺融说过这段往事,此时不由凝视对方。

他总觉得自突厥归来之后,三哥就变得有些不同,但他一直没有去深究,如今细想,未尝与那名叫阿青的女子没有关系。

贺秀眼眶一红,深吸了口气,眼前再一次浮现妻子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冰冷身躯。

“你知道吗?我现在每次看见孩子,都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的孩子?他甚至没来得及从他娘的肚子里出来看我一眼,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可这与大嫂和阿歆又有何干系!”贺融冷不防断喝一声,吓了贺湛一大跳。“难不成他们是故意害死二嫂吗!当时那种情况下,乱兵在侧,他们一介妇孺,又能做得了什么?你若有能耐,应该一早跑进宫去,挡在她前面,为她挡下一切危险,而不是在这里迁怒他人!大哥又欠我们什么了?若我似你一般,成日沉浸在怨恨中无法自拔,是不是早该将先帝恨之入骨?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娘难道就能活过来吗?!”

这话有些大不敬,但幸好此地就他们兄弟三人,贺湛自然不可能往外告发,只是有些担心地看着两人。

其实贺湛觉得三哥委实不适合干这种在几兄弟之间周旋打圆场的活儿,虽然三哥通情达理,但碰到二哥这种犟脾气,死活说不听,他同样也会不顾情面直斥其非。

结果就是两人很可能因此一言不合就闹翻了,甚至打起来。

再加两个贺融,也不会是贺秀的对手,贺湛还真怕二哥一拳轰上三哥鼻梁,忙道:“二哥,三哥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不要再消沉下去,其实二嫂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大嫂也对当日没能及时拉住二嫂而感到歉疚,时时在佛前祈祷,希望二嫂早登极乐,她几次想让人请你入宫相见,当面给你致歉,可你一直不肯见他们。”

比起在这里摆事实讲道理,贺融更想揪起贺秀的衣襟直接扇上几个大耳刮子,让对方清醒清醒,不过也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他压了压火气,对贺秀道:“大哥已经答应去向陛下请求,让你前往甘州,在张侯麾下效命。”

贺秀一愣,倔强道:“他终于肯点头了么?”

贺融:“大哥不是在向你妥协,更不是以此交换,让你拥戴他当太子,他只是希望我们兄弟几个,哪怕不能回到从前,也不要彼此内讧,重蹈先帝晚年的覆辙。”

贺秀扭过头去,沉默半晌,终是问道:“我什么时候启程?”

“你想什么时候启程都可以,去的时候将张家二郎三郎也都带上,他们曾跟随张侯驰骋沙场,此去能为你平添不少助力。”

贺融起身走过去。

贺湛有些紧张,生怕三哥忽然伸手给二哥一耳光,到时候肯定会被揍得很惨,忙直起身体,打算一见情形不对就去救场。

却见贺融将一个绣囊放在贺秀面前。

贺秀皱眉。

贺融:“这是嘉娘生前绣的,她给自己绣嫁衣的时候,也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人绣了一个香囊。”

贺秀拿起绣囊,发现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还装着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枝晒干的紫荆花。

杂英纷已积,含芳独暮春。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

贺秀怔怔看着手中的绣囊,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过几日裴皇后千秋,皇后不欲大肆铺张,只让我们几个入宫吃顿便饭,二哥同去如何?”贺融问道。

贺秀低头凝视绣囊,片刻之后,长叹一声:“我知道了。”

贺湛终于松一口气。

兄弟几人也无心再吃饭,贺融正要让人将酒席撤下,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宫中内侍前来传旨,让贺秀贺融贺湛一道入宫。

三人知道必是宫中出了急事,无须贺融吩咐,贺竹早已准备好马车等候在门口。

贺秀来时骑马,就先独自骑马入宫,贺融贺湛二人则乘马车随后前往。

马车上,贺湛有些奇怪:“三哥,阿姊果真为我们都做过绣囊吗?我怎么没有收到过?”

贺融:“那是我让文姜做的。”

也就是说二哥被骗了?贺湛抽了抽嘴角:“那你也不怕二哥去问七郎他们,揭穿此事?”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三哥为何要如此做,嘉娘的死,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痛,用嘉娘来软化二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贺融:“大哥七郎那里,我都让文姜送了,以嘉娘的名义,不必担心他们说漏嘴。”

贺湛抗议:“那怎么就独独没我的份?”

贺融:“你又不会揭穿我,能省一点是一点,绣线难道不要钱吗?”

“……”贺湛算是服了他了,“那刚刚我还吃了你一桌酒席,要不要也收我的钱?”

贺融:“你愿意给那最好了,就按长安最好的饭庄价格来算吧。”

贺湛气得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没见过比你更小气的三哥!”

贺融的回应是直接翻了个白眼。

……

嘉祐帝临时传召他们入宫,果然是有急事。

“南夷六部反叛朝廷,还杀了岭南五府经略使,连广州也被冲击了,此事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贺融与贺湛到宣政殿时,周瑛等人也已经在了。

贺秀抬起头,视线不经意与贺穆对上,两人都是一怔,过了片刻,贺秀罕见地朝贺穆微微点头,拱手为礼,这在新帝登基之后,几乎是没有过的,贺穆心头一动,随即意识到很可能是贺融的劝说起了作用,不由也向贺秀回以笑容。

旁人无心顾及他们俩,注意力都放在了岭南叛乱的事上。

周瑛道:“陛下,南夷六部,素来不服王化,比之东西突厥不遑多让,只因先时有归义夫人在,她心向天、朝,又压制得住六部,岭南一带才得一时太平,归义夫人去世之后,南夷各部之间又开始分化,这次起兵反叛的,就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部,首领名叫黎栈。”

贺融提出疑问:“我记得之前不久,南夷还是三部,怎么如今又变成六部了?”

周瑛:“归义夫人死后,忠于她的大部分势力,由她儿子桑扎继承,另外又分出两部,都是原想被归义夫人收拢过来的部落,他们见归义夫人不在,趁机又脱离出去,后来桑扎部落出了内乱,其它两部也起了冲突,就变成如今的六部,可以说,原本由归义夫人统一掌管的南夷,如今又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

贺湛对一个女人居然能统一南夷表示好奇:“这归义夫人是何许人也,为何她竟能号令南夷,在世时无人敢反抗?”

周瑛道:“说起这归义夫人,当真是奇女子也,她本是南夷汉女,却嫁给南夷桑族首领桑沂,彼时天下大乱,桑沂因病而亡,其子年幼,归义夫人就接管了桑族,并逐渐联合各部,以结盟或出兵双管齐下,最终被拥护为南夷首领,且主动归顺我朝,向高祖皇帝呈上《南夷山川图》,高祖皇帝大悦,封其为一品归义夫人,称赞她心怀大义,乃巾帼英豪,这就是归义夫人封号的由来。”

嘉祐帝没兴趣听典故,忍不住打断他:“突厥人原就野心不小,还有个萧豫一直心怀叵测,他们若是知道南边乱了,难保不会趁势而起,诸位爱卿还是赶紧想想法子吧!”

在场除了贺融与周瑛他们,还有本已赋闲在家的李宽。事发突然,张韬陈巍等能征善战者均不在京师,李宽也曾几次上过战场,经验丰富,自然也被嘉祐帝请过来作参谋。

李宽就道:“陛下勿急,南方离此千里之遥,形势一时一变,据我所知,南夷内部并不安稳,正如周相所言,六部之间矛盾重重,黎栈也未必就能坐稳广州,当务之急,是先就近调派兵力,前往平叛。”

兵部尚书范懿道:“离岭南最近的,莫过于洪州,洪州兵力五万左右,但南夷地形复杂,崎岖多瘴疠,南夷更是男女老幼皆能成兵,洪州刺史姜寻不擅带兵,恐怕无法担当平乱重任。”

贺秀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他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当回事,贺秀也觉得自己的请求不可能被答应,见嘉祐帝没有出声,只好闭口不言。

李宽拱手道:“若陛下不弃,臣愿带兵前往平叛。”

贺融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