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进去,在这里等谁?”太子疑惑道。

贺融:“方才头顶有只鹰飞过,挺漂亮的,就多看了会儿。”

太子无奈失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拍拍贺融的肩膀,拉近两人距离。

“上次的事,我还未多谢你,前两日我已经先私下探过张尚书的口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相位手到擒来,谁知半途杀出个李宽,眼看陛下就要将相位交给李宽,张嵩这才急了,表示同意我的提议,届时我在御前提出丞相分权之事,他也会一力赞成的,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就阻力不大了。”

贺融拱手道:“那我就提前恭贺您了。”

太子笑道:“恭贺什么,若非你提起这个法子,现在我与张嵩他们,可能还会为了丞相之位而翻脸,所以说,我们都应该多谢你。”

贺融:“不敢当,丞相一人独大,陛下又不大管事,大权容易旁落,我也是为了朝堂的平衡,以免平地生波。”

太子笑容不减:“大哥明白你的苦心,大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公心所在,只不过立场各有不同罢了,有时候求同存异,各自退让一步,也是理所应该的。”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大哥是不会害你的。”

贺融心念一动,但还来不及多问,就见太子很快松开手,站直身体,对着他身后露出笑容。

“二郎!”

他们身后,贺秀一步步走上台阶,经历沙场之后,他身上所有锐气戾气,悉数沉淀下来,整个人看着稳重不少,但从前的爽朗笑容,同样已是不复存在了。

“太子殿下。”贺秀拱手行礼。

“二哥。”贺融也向他打招呼。

贺秀点点头:“我听管家说,前两日你到我那儿去,正好碰上我不在府里,扑了个空。今日朝议要是结束得早,就去我府里吃饭吧。”

贺融:“也好,那就叨扰二哥了。”

太子笑道:“听者有份吗?”

贺秀:“太子殿下要是有兴趣,自然也欢迎之至。”

太子:“行了,别一口一个太子,我听着牙酸,别人这么叫也就算了,你们是我弟弟,往后还是叫大哥!”

他携着二人手臂,想拉他们入内,贺融与贺秀却齐齐后退半步。

“太子先请!”

“礼不可废,大哥先请。”

太子无奈,只好先行步入。

三兄弟之后,各部官员也陆续抵达,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陆赟,和衡国公李宽。

英国公家,在京中不算世族,却代表了一部分跟着高祖皇帝建国的功臣,嘉祐帝的第二任皇后,就出自英国公府,贺秀的元配小陆氏,正是英国公陆赟的女儿。

小陆氏死后,虽然没有留下子嗣,但陆赟感念女儿生前与女婿鹣鲽情深,一直没断了与贺秀的来往,翁婿二人关系很是不错。

李宽与陆赟并肩而入,有说有笑,他这阵子无须带兵,又没有实职在身,养得精神不错,五绺长须飘飘若仙,若换身衣服,再执一拂尘,说是修行多年的道士也有人信。

虽然拜相的传闻甚嚣尘上,但李宽并未因此眼高于顶,他依旧面露温和笑容,见人就行礼打招呼,对待太子与贺融他们,更是恭恭敬敬,无一丝失礼之处。

饶是贺融这种有了先入为主印象,对他心存偏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行止无可挑剔,反倒是他自己,因为一点嫌疑而起疑心,挑三拣四,至今不肯善罢甘休。

怎么看,都是自己才更像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贺融想道。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嘉祐帝才打着呵欠,姗姗来迟。

张嵩年纪大,眼睛不花,坐得也近,见状就道:“陛下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还请保重龙体。”

嘉祐帝轻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他昨晚的确熬夜了,却不是因为批阅奏疏。

“今日要议什么?”嘉祐帝问道。

太子提醒:“新相。”

“是了!”嘉祐帝敲敲自己脑袋,“新相的人选,你们都议一议吧。”

没有人先开口,嘉祐帝环视一周,只好自己起头:“周相历经三朝,功勋卓著,于朝廷、于先帝、于朕,柱石本朝,蓍龟当代,周相这一去,朕如失一臂,然朝中六部百官,终须有贤典领,朕之身侧,也须有贤辅弼。衡国公李宽,曾于沙场退敌,三战三胜,智勇双全,又曾护卫朕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扶社稷于将倾,可谓文武双全,忠勇可嘉,朕欲拜其为相,众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范懿拱手道:“衡国公德馨远播,臣等自无疑虑,只是丞相上佐天子,下领群臣,至关紧要,以往惯例,皆由六部九卿中提拔,以使为相者熟悉政务巨细,不至贸然上任,无所适从,衡国公从未在六部中任职,臣担心……”

嘉祐帝摆摆手:“范老尚书不必担心,要照这么说,谁也没当过丞相,岂不是都得先轮流当一回,才知道谁更适合了?只要有德有才,万众一心,何愁诸事不成?依朕看,你们认为的缺点,未尝不是衡国公的优点,正因没在六部任过职,更可不拘一格,如今朝堂上下暮气沉沉,所缺者,正是朝气。”

看来皇帝已是铁了心想要任李宽为相了,范懿心下一沉,不再说话。

太子适时道:“臣以为,昔时天子之下,一人为相,总领百事,天下九州,莫不烦于丞相一人,久而久之,未免劳神苦形,疲累交加,如周相,战战兢兢,恪尽职守,甚至在任上去世,可见丞相之苦,实非一人能承受。”

嘉祐帝又打了个呵欠,他半天听不到重点,有些兴趣缺缺,奈何朝堂上说话,人人这样,非得绕一大个圈子,况且这话是太子说的,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所以他强忍住打断的冲动。

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停顿的功夫,嘉祐帝迫不及待插口:“这么说,太子有更好的法子?”

太子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毫不犹豫:“臣以为,可效仿春秋时齐、秦两国,设左右丞相,职权一分为二,也可免于一人案牍劳苦,若有其中一人如周相因病无法上朝议事,另一人又可暂代差事,不至于像如今一样,相位空悬。”

嘉祐帝眼睛一亮,他下意识觉得这主意不错。

当上皇帝之后,他似乎也继承了君王本身的敏感,丞相大权独揽,若心怀不轨,对上可欺,对下可瞒,如周相这等老好人也就罢了,可未必人人都是周瑛,因此限制丞相权力,就成了皇帝必须考虑的问题。

但嘉祐帝也没有马上表态,这样显得自己太急不可耐了。

他唔了一声,摸摸胡须:“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户部尚书张嵩道:“臣以为,太子所言,不无可取之处。左右丞相,既是分权,也是监督,如此一来,既避免有人揽权,也使文书不至于积压许久,打从周相卧病在床,无法视事之后,户部发往相府的文书就都堆积如山,后来无人处理,拖无可拖,臣不得不在请示陛下之后,又将那些文书全部要回来,自行处理。”

嘉祐帝颔首:“是,此事朕也记得,若设立左右二相,往后倒也方便了。”

太子不着痕迹朝李宽望去,后者正认真倾听张嵩的话,不时点点头,显是极为赞同,毫无震惊或不情愿之意。太子见状,不由生出一丝狐疑,心说难道李宽还有后招?

“陛下,”说话的是英国公陆赟,他直起身体,拱手道,“方才太子与张尚书所言,臣都很赞同,唯有一事不解。这左右丞相设立之后,总该有个主次之分吧?还是说,二相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太子正想说话,却听嘉祐帝道:“不错,本朝以右为尊,右相当为主相,左相当为次相。”

“陛下,衡国公李宽才德兼备,臣斗胆,想举荐他为右相!”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贺秀忽然道。

范懿:“纪王殿下,您即将迎娶衡国公长女为妃,按理说,此事应该避嫌才是。”

贺秀淡淡道:“今日来到这里之前,并没有人跟我说过要避嫌,若早说了,我定然不会踏入这宣政殿的大门,再说了,举贤不避亲,我出于公心举荐李宽,诸位自然也可以出于公心反驳我,彼此就事论事,我的所作所为光明正大,日月可鉴。”

李宽却忽然起身,走至中央,顿首道:“多谢纪王错爱,多谢陛下抬举,臣自认才疏德浅,方才范老尚书有句话说对了,臣从未在六部任职,不熟六部人事,贸然拜相,唯恐疏忽犯错,届时臣个人受了责罚是小,若耽误国事,就万死不辞了,还请陛下明鉴!”

他越是推辞,嘉祐帝就越是过意不去。

先前李宽立下大功,嘉祐帝一直想找机会好好封赏他,奈何太子与安王拦着,李宽如今连南衙统领都丢了,手上更无兵力,先前嘉祐帝想拜他为相,张嵩等人也明里暗里地反对,让嘉祐帝很是恼火,如今太子一提出分立左右丞相的法子,嘉祐帝顿时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既可以留个丞相之位给世家,让他们不再蹦跶,也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真可谓两全其美。

所以当李宽这番话说完,嘉祐帝立马就道:“衡国公当仁不让,就不必再推辞了,朕以为,张尚书在户部多年,功劳卓著,可为左相,而右相,非衡国公莫属!”

太子皱起眉头。

他原本想让吏部尚书刘衷为相,但经过贺融的分析,太子也很清楚,刘衷资历浅薄,又非世家出身,这个提名肯定是通不过的,所以他选择跟张嵩他们暂时合作,表示愿意推张嵩上相位,作为交换,太子想要提拔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立身朝堂,张嵩他们也不会反对。

但大家原先说好了的,就算丞相有主次之分,也该是张嵩为主,李宽为辅。

结果现在皇帝这一打岔,事情出现了变故,两人的位置被调换了,变成李宽为主相,张嵩为副相。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好开森,最喜欢这种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了~~~~

第107章

“陛下!”太子按捺不住, 直起身体急急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但就在此时,太子与对面的刘衷眼神一接触,后者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因为没法说话, 刘衷只能投以焦急的眼色, 希望对方能够领悟。

“太子,你要说什么?”嘉祐帝奇道。

太子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臣想说的是, 陛下英明, 衡国公与张尚书二人, 品行高尚,德才兼备,皆为国之柱石, 此番安排, 臣并无异议。”

饶是李宽再镇定,也不由微微诧异, 侧首遥望太子。

他还以为对方会为了主次之分据理力争, 最后非逼皇帝改变主意不可。

是因为太子看到皇帝心意已定吗,还是因为张嵩不属于□□, 所以太子不肯花费力气为其争取到底?李宽思忖道。

嘉祐帝笑道:“朕还以为你想说什么,你说得不错,衡国公与张尚书,皆是朕的股肱之臣, 先前朕还有些为难,如今多亏你出了这个好主意,从今往后,左右二相,更可为朕分忧解难了。”

李宽与张嵩忙谦逊推辞,说自己无德无能,不足担此重任云云,但此事既然嘉祐帝开口,其他人又没有异议,就已经算是定下来了。

贺融从进来伊始,就没说过话,贺融一直在琢磨进来之前,太子对他说的话。

太子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他。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着立相这件事的,那么也就是说,今日朝堂上,还会有另外的变故?

就在此时,贺融听见刘衷道:“陛下,臣有本奏。”

嘉祐帝刚要打出来的呵欠只好又生生收了回去。

“说。”

刘衷:“自高祖皇帝以来,天家子嗣渐丰,这本是好事,高祖皇帝在时,爱惜诸王,不愿他们远离自己,因此赐食邑于诸王,令他们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但人心不平则鸣,不足则贪,素来如此,高祖末年,就发生了诸王兄弟阋墙之变故,到了先帝末年,又有齐王大逆不道,弑杀先帝的惨剧,归根结底,皆因几位陛下本着慈父之心,希望儿女和睦孝顺,却对人性贪婪有所疏忽,因此,为避重蹈覆辙,免除萧墙之祸,臣请求陛下,分封诸王,令其各往封地,以安天下臣民之心,以保江山社稷万年。”

本朝诸王公主,只有食邑,享受封邑所出的食禄,却没有实际上的封地,像贺融、贺湛这样,他们可以被派驻某地长期任职,如其他朝廷官员一般,任期一到,或者皇帝旨意一下,他们也要回京述职。

刘衷肯定不会自己无缘无故提出这个提议,如果提议被通过,先帝的儿子卫王也好,贺融他们这几兄弟也好,都要各自到封地上去,从今以后,若无王命,不得擅自离开封地,更不止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如果贺秀也要到封地去,哪怕李宽当了丞相,隔着千里之遥,两人也没法勾连到一起去,太子是想用这一招,来化解李宽任相带来的危机。

贺融终于明白太子为何会对他说那句话了。

其实太子原本也不必特意多嘱咐那么一句,就算没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贺融也不会开口的。

因为还有人比他更急。

嘉祐帝面上没有意外之色,显然是先前太子已经和他通过气了。

“此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张嵩一派没有意见,他们既非□□,也非纪王党,无论最后谁当了皇帝,哪怕是改朝换代,只要皇帝还想让王朝长治久安,就不可能将世家抛到一边。

而且正如刘衷所说,诸王分封,将他们全都分散在天南地北,降低诸王叛乱的风险,让他们想图谋不轨也没有那个能力,有利于社稷稳固,天下太平。其实早在先帝时,丙申逆案之后,丞相周瑛就已曾私下向先帝建言,让余下诸王都前往各自的封地,只是当时先帝没有听从,一拖就拖到后来齐王谋逆。

见李宽面露沉吟之色,嘉祐帝温声道:“李相怎么看?”

这正式的旨意还未下,一声李相就叫上了,太子心中腹诽道。

李宽道:“身在外地,离京城千里之遥,诸王往后若想尽孝道,却有心无力,只因轻易不得离开封地回京,但前朝也有分封诸王之例,是以臣觉得此事,有利有弊,一时说不好,只是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嘉祐帝:“有话只管说。”

李宽:“诸皇子前往封地,那……往后裴皇后所出嫡子,也得如是照办吗?”

众人冷不防这一问,都愣住了。

李宽见众人噤声,便继续说道:“太子名分已定,再无疑问,若不照办,未免对其他皇子不公,也显得陛下偏袒,若是照办,八殿下毕竟是皇后所出嫡子……”

饶是贺融,也不得不说李宽这一招反击实在精彩!

不仅精彩,而且对方反应之快,完全出乎意料。

太子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得来的,贺融再清楚不过。除了他占据长子名分,嘉祐帝因自己身份遭遇而感同身受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裴皇后不争!

当初裴皇后深明大义,不但不争,反倒还主动出面,请立太子,如果她想争,不说太子现在还能不能安稳坐在朝堂上,起码彼此之间也有好一番龙争虎斗,她这一让,连太子也得承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现在如果分封诸王,正如李宽所说,皇后嫡子,将来是遵从,还是不遵从?

如果不遵从,其他皇子肯定觉得不公平,如果遵从了,那太子又要怎么对裴皇后交代?

说我不仅抢了你儿子的太子之位,还把你儿子给扔到外地去,让你们母子以后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