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就算是裴皇后再睿智大气,也得觉得太子是故意在给她的亲生儿子挖坑吧?

太子脸色微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嘉祐帝微微皱眉,面露为难:“李相所说,也有道理,这样吧,此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

接下来,众人又议了几件事,有季凌呈报的陵寝工程,有薛潭禀报的试策进展,各方士子已陆续汇聚京师云云,但跟之前比起来,这些都已成了小事。

从头到尾充当旁观者的贺融,本以为自己今日可以彻底当个哑巴了,谁知嘉祐帝宣布散朝,众人陆续离去,他走到宣政殿门口时,却被贺秀叫住。

“三郎,慢走。”

贺融转身:“二哥有事?”

贺秀走过来,望着他:“分封诸王之事,是不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贺融摇头:“不是。”

贺秀:“那设立二相呢?”

贺融不答反问:“二哥问这些,做什么?”

贺秀哂笑一声:“那就是了?”

贺融沉吟片刻:“不瞒二哥,我的确曾向太子建言,设立二相,只因本朝丞相大权集于一人之身,周相卧病时,丞相差事无人可做,最后不得不分回六部,是以二相设立,理所当然。”

贺秀看了他好一会儿,面露讽刺:“三郎,我一直以为,你跟大哥是不一样的,就算我对大哥有心结,起码你对我们两人的心,是不变的,但我没想到,你已悄无声息站到大哥那边,还对我满口冠冕堂皇。这些话,你哄哄五郎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哄我?”

贺融:“二哥,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我,但我对你,对五郎,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变过。”

贺秀嘴角微扬:“大哥也说他从来没有变过,但事实上呢?你看看,裴皇后对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但皇后嫡子挡了他的路,他想也不想就出手,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轮到你?”

贺融本就不是多话之人,他觉得再无解释必要,便也不答贺秀,拱拱手,转身就走。

昔日他受太子之托,去劝说贺秀,放下成见,放下仇恨,走出自己的路,当时他愿意去,是因为他知道,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今日他不愿多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江水奔腾往前,绝无可能再掉头回流,正如他们兄弟之间,走到了分岔口上,一个想要往东,一个想要往西,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只能分道扬镳。

贺融举步往前,明知身后贺秀在注视他,等他回头,却再也没有停过片刻。

……

“他们兄弟角力,关我什么事,怎么就把我给扯进去?这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衡国公府内,来客愤愤然道。

“殿下不必如此生气,往另外一方面想,这未尝不是好事,在京城,天子脚下,时时刻刻都被人注视一举一动,凡事都要战战兢兢,生怕惹上嫌疑,您不觉得累吗?去了封地,山高皇帝远,还不是您自己说了算?”

李宽微微一笑,亲手从侍女那里接过茶盏,递给卫王。

“话虽如此……”卫王忧虑重重,“难道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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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呀,莫回头!

第108章

“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太子想对沛公下手,坐在沛公边上的人,难免被波及。”李宽悠然道,“我看这件事, 陛下早晚会同意, 与其等到陛下下旨,您不如早些主动向陛下提出前往封地,以陛下的性情,必会觉得有所亏欠, 再给你一块不错的封地。”

“再者, ”李宽喝了一口茶水, 好整以暇续道,“现在太子与纪王相争之势已成,您继续留在这里, 迟早会卷入旋涡, 身不由己,您想想, 连先帝末年, 齐王争位,您也能安然度过, 没道理最后却栽在侄子们的事情上吧?”

卫王苦笑:“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怨我当年思虑过多,不肯当机立断, 以至于今日……”

李宽抬手,示意卫王不要再说下去。

“往事已矣,殿下再说,只会徒增烦恼,于事无益,如今纪王头角峥嵘,不肯相让,太子咄咄相逼,意欲彻底消除隐患,早已不是当年先帝在时的光景了。此一时,彼一时,您须得明白这个道理。”

卫王露出一丝不甘心,最终却也只能点点头。

“我明白,说到底,是我之过,不过表哥如今拜相,权势更上一层,又与纪王亲上加亲,往后可算是煊赫逼人了。”

李宽笑着摇摇头:“我如今手无兵权,连相权也被人分走一半,做什么事都有人在旁边盯着,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再说纪王殿下也将去封地了,往后我想见女儿一面都难,这个右相,不做也罢。”

“说得也是。”卫王又一次想起当年在太庙,如果自己能再果断狠决一点,看见李宽带着兵马来解围,就趁乱将鲁王给解决了,事后再对外宣称是齐王杀了鲁王,那么今日……

他觉得李宽说得对极了,世事没有如果,他做错了一步,所以今日必须低下头,又要一步步给赶离京城。

“我至今仍觉得,有些对不住表兄你,当初你费心为我筹划,我却没有珍惜那个机会,如今害得我俩只能在此相对嗟叹。”

李宽摆摆手:“不必如此悲观,我说了,离开长安,未必就不好,京城风起云涌,二龙相争,难不成其他人就一点念想也没有?”

卫王心头一动:“你是说,兴王……?”

李宽含笑:“兴王立有军功,又与纪王同母,虽然排行靠后,但既然纪王也有念想,他为何不能有念想?兴王有功劳,安王更有功劳,他出使突厥,出征南夷,足智多谋,论功劳,陛下诸子之中,应以他为首,你道他会不会有念想?”

卫王迟疑:“兴王也就罢了,但安王腿脚有疾,不可能吧?”

李宽:“正因腿脚有疾,多少人轻视了他,疏忽了他,连带陛下也有爱重冷待之分,你觉得他心里会甘心吗?一个当时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为了杀出一条血路,就不惜以身犯险,远赴突厥的人,依你看来,他的内心,会是一潭死水,甘愿为他人作嫁衣吗?”

卫王摇摇头:“换作是我,恐怕也很难无怨无悔。平定南夷,与杀退突厥人,同为战功,虽说现在兴王还未回来,但安王毕竟也是副帅,功劳不容置喙,但陛下给纪王赐婚,给纪王赐下别庄,增加封邑,却只给安王增加了百来封邑,两相对比,何其不公,同样是儿子,怎么陛下的心,就偏成了这样?”

李宽道:“陛下倚仗安王为左右臂,却没忘记他当年间接害死自己的嫡子,也没忘记安王生母的罪名,因此心怀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要是安王,心里也会不痛快!”卫王郁闷道,但他知道李宽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转念一想,卫王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现在看起来,只是太子与纪王之争,但迟早有一天,安王与兴王也会加进来?”卫王恍然,“对了,还有裴皇后之子!堂堂皇后嫡子,却一出生就得屈居人下,我不信裴皇后真就那么超凡脱俗,连为儿子争一下也不!”

李宽低头欣赏盏底随着茶水微微荡漾的花纹。

“想通了这一点,您是不是觉得,离开长安这件事,看上去也不那么糟糕了?”

卫王:“看来表哥早已目光如炬,预见到这些事了,难怪您如此淡然,敢情是准备坐山观虎斗。”

“诶,这你可就说错了。”李宽摇头,“身为丞相,有躲不开的责任,想袖手旁观也不成,只是这几位皇子未来相争之局,却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是在建议你,早日离开是非之地,逍遥自在。”

卫王笑起来:“对对,您这么一疏导,我立马豁然开朗,郁闷之情一扫而空!不过将来也不知陛下会将我封到哪儿去,毕竟远离京城,鞭长莫及,若是长安有什么风吹草动,还得赖表兄给我通个声气了!”

李宽颔首:“放心吧。”

……

“散朝之后,大哥与我说,他只是想逼二哥主动离开长安,并无他意,但此事一出,必然会牵连其他兄弟,所以他会找机会向陛下进言,让我能继续留在长安。”

当初刚到京城不久,杨钧就在京城开了一间胭脂铺子,生意还不错,后来此处就成了贺融、薛潭等人私下常聚的地方。

虽然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官员与皇子私下往来,但薛潭他们毕竟是六部尚书,总往安王府跑,容易惹人注目,杨钧这间胭脂铺子大隐隐于市,闹中有静,又不必担心被人盯上,再合适不过。

杨钧现在经常天南地北四处跑,生意越做越大,胭脂水粉已经不是他唯一在做的买卖,但这间铺子他偶尔也还会来,正因贺融常来,朋友长在,心有所系,即使岁月变迁,人事变幻,于杨钧而言,却是千金难换的宝地。

“当时在朝议上,我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薛潭摇摇头,“这分明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您还帮了太子一个忙,他竟这样报答您?若诸王分封的事定下来,连纪王都要前往封地,就算太子为您说话,您也留不下来,反倒还会让人觉得您恃功而骄,目无法纪。凭什么他与纪王打擂台,就得把您给牵连进去!”

季凌轻咳一声:“殿下,我得给您提个醒儿,这件事,张嵩、范懿他们乐见其成,可能不会插手干涉。”

他既是工部尚书,又与张嵩范懿他们一样,出身高门世族,总能多打听了解到一些。

薛潭撇撇嘴:“他们肯定不会插手,这件事对他们又没有什么影响!”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贺融一开口,另外两人就安静下来。

“太子与纪王之争已逐渐浮出水面,从前我还会去劝,但如今我已知道,劝也无用,不如省些力气。既然如此,留在京城,迟早需要面对二龙相争的局面,太子也一定会找我做帮手,对付李宽,对付纪王,与其这样,倒不如我提前远走,哪怕去一个相对贫瘠的封地,也好过在这里,左右为难。”

薛潭留意贺融神色,但对方脸上并无愤懑,只是一派平静,平铺直叙陈述问题。

季凌问道:“我听说,纪王殿下在宣政殿外将您给拦下来,误会您给太子出主意,想将他撵离京城?”

贺融没有否认,淡淡道:“我如果继续留在京城,这样的误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桑林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他们说话,有些半懂不懂,却听得很认真。

薛潭突然起身,拱手道:“殿下,我有话要说!”

贺融:“不必说了,我知你想说什么。”

薛潭却不管不顾道:“纪王殿下为何不满太子?表面上看,是因为他的妻儿死在宫变之中,埋怨迁怒太子,但实际上,却是因为当年在房州时,太子虽然是大哥,但经常上山打猎,撑起家中生计的,却是纪王与兴王二人。据说太子受封东宫之后,纪王曾在私底下说,论身份,皇后嫡子尚在,论功劳,长子做过的,我只比他多,不比他少。虽说此言真实与否尚不可考,但如今看来,种种蛛丝马迹表明,纪王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跟太子过不去。但既然纪王可以争,为何您不可以争?真要论功劳,您在诸位皇子之中,又比谁差?”

这番大不韪的话,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大惊失色,但眼下屋里在座的几人,贺融也好,季凌桑林也罢,却都没有露出半点惊诧意外的神色。

贺融沉默良久,出声道:“今日这话,出了此地,我只当你没说。”

薛潭却并不打算就此结束,他朗声道:“放眼天下,危机四伏,外有突厥、萧豫,内有土地兼并,世家林立,值此多事之秋,太子、纪王二人,不顾国计民生大事,却纠结于权谋争夺之小事,本末倒置,谈何贤良!”

贺融抬眼,直视薛潭,似要望到他心底去。

“鱼深,如果我现在竖起旗帜,与太子纪王相争,那我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薛潭哑然片刻,顿足道:“我只怕您真被放逐到封地上去,往后就连想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任人鱼肉,任凭宰割!”

贺融笑了,忽如冰雪消融,柳叶化春。

“若我只有这么点本事,又怎能让你们心甘情愿追随?而且,”他顿了顿,抬手一拂,宽大的袍袖从桌上信笺拂过。

“我不想看到,五郎对他寄予厚望,尊敬有加的三哥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前路豁然开朗的感觉?

今天是准时的大王喵~~~

第109章

啪!薛潭狠狠一拍桌案, 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季凌投来嗔怪的目光,他却浑然未决,豪爽笑道:“好!这样的殿下,才是值得我们追随的殿下!往后不管太子和纪王争成什么样, 也不管您被分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封地, 我都会坚定不移,站在您身后!”

他起身拱手长揖,朝贺融郑重行礼。

贺融与他们之间,以往很少谈及这样的话题, 即便有, 也都被贺融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他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间接提及自己的志向。

虽然依旧很隐晦, 但在场都是聪明人, 如何会听不明白?

唯一一个不在聪明人之列的桑林,见薛潭说了这样一番话, 也跟着懵懵懂懂起身, 站在薛潭身后,向贺融行礼。

薛潭斜眼看季凌:“敬冰, 俗话说,青史写人,古书写事,这史书里短短数行的春与秋, 可能就是你我的一生一世,你希望往后自己在书里多两行,还是少两行?”

他话锋一转:“哎,不过你出身高门,毕竟与我不同,不管世道人心如何,世族就如那参天大树,半分也撼动不了,也难怪你左右摇摆,迟疑不定了!”

季凌苦笑:“我说鱼深,你就别挤兑我了,我能坐在这里,就已是一心一意跟着殿下,只不过,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还请殿□□谅。”

薛潭哂笑:“敬冰,你堂堂工部尚书,在家里头,竟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说出去岂能让人相信?看来还是我这寒门小户好,也用不着谁来作我的主!”

季凌知道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薛潭家里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薛沄,当时晚他几年试策取士,同样在朝为官。薛潭被先帝看中,点为鸿胪寺典客署丞,薛沄则去了翰林院,但后来薛潭在仕途上迟迟没有进展,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反观弟弟薛沄,却平步青云,入了吏部,两相对比,旁人都说,薛家终究要靠小儿子来振兴家业。就连薛父,与薛潭那位继母,也都视二儿子为光大门楣的希望,将薛潭看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

谁知风水轮流转,薛潭孤注一掷,跟着贺融跑去西突厥,还平安归来,立下大功,自此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直上青云,将薛沄远远甩开。眼下薛潭官居六部尚书之一,其弟薛沄却还在原地打转。

薛家父母有些后悔,三番四次上门,想与薛潭修复关系,前两年,薛潭的继母还想给他定一门亲事,妻子是薛潭继母娘家的人,用意如何,不言自明。最可气的是薛潭的父亲,一门心思听妻子的话,薛潭烦不胜烦,奈何时下讲究孝道,他哪怕自立门户,也不能明着跟父母闹翻,否则隔日言官的弹劾就能发往御前,最后还是贺融请当时还是鲁王王妃的裴王妃出面,为薛潭订下一门婚事,最后才平息风波。

自那以后,有裴王妃与贺融这两面大旗,薛家父母也不敢再动辄对薛潭指手画脚,在他升任礼部尚书之后,相反薛家有许多事还要仰仗薛潭,双方表面上相处还算平静。

吏部如今是太子的地盘,薛沄在吏部,自然也跟太子一党走得近,但薛潭很清楚,他那兄弟是个书呆子,生性清高,根本就不是什么与人勾心斗角的料,所以他私底下曾严厉警告过薛沄,不能被吏部尚书刘衷牵着鼻子走,只要安安分分办好差事,哪怕短时间内升不了,也不至于有危险。

但比起季凌,薛潭家里这些事,都只能算是小事而已。

寿春季氏,本宗旁宗加起来上百号人口,季凌既非长房长子,又还年轻,没有过人的名望,哪怕位居六部尚书,很多时候也无法左右大局。

就说季凌与文姜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季凌不肯另娶他人,但季家也不允许文姜进门,文姜自然更不愿意去当什么小妾,双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贺融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依你们看,如果分封的事情落实下来,陛下会将我封在哪里?”

别人还在为了能不离开长安而费尽心思,他这边已经在想着要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