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娘醒来时候躺在车中软榻上,苏瑾坐在对面,面笼寒霜。

方娘动了动手腕,已经被固定绑住,一阵阵剧痛钻心,却有更痛的东西从未明处升起来,一下下顶着心房。

“喝水吗?”苏瑾伸手插进她脑后,欲她扶起身。

“别碰我!”方娘冷冷地盯着他。

苏瑾动作一滞,眸色冷沉地看着她,“你能拒绝吗?”

“苏瑾,你好卑鄙!”方娘咬牙切齿,眼睛狠狠地剜着他。

“为了杀掉沈谧,我将不计代价,花暝是沈谧的人必身负不可告人任务,不管他是不是沈谧都要死。”他回身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的唇边。

方娘冷冷地别开头,“你让我恶心!”

苏瑾俯首,心头狂怒,眸底冷寒凛凛,声音却依然波澜不显,“要么自己喝下去,要么我喂你!你该知道我并不怜香惜玉!”

方娘瞪了他一眼,张嘴使劲咬住茶杯喝了两口,大半撒在软榻上,苏瑾又拿了锦帕来擦拭。

他擦得很慢,一下下,仿佛要将她心头的怨愤一气擦抹干净一般。

“你让我上京,就不怕我让沈谧杀了你?”方娘冷嗤一声。

“如果你想我死,方才便可以让常回动手,既然没有,你说呢?”苏瑾反瞪着她,唇角抿出一丝浅笑。

回去比来时短,从宽敞马车屏门望去,那些菖蒲依然傲然挺立,迎风照水。只不过陪她同行的那人,却不知在哪里。

到了画舫处,常回等人亦不好奇,远远地砍树搭起木屋,苏瑾自带方娘回去画舫。连轻波一身轻薄纱衣,喝得微醺,醉眼迷离里看到苏瑾和方娘。

“看来苏瑾的心思瞒不住,而你的心思没了!”她抬指点着方娘,笑得狷狂。

方娘冷冷地瞥着她,“准备静室疗伤吧。”

连轻波水眸微掀,定定地瞧着她,“你小情人没了,你不伤心?”然后瞥了苏瑾一眼,“去的时候我就料定,他是回不来了。苏瑾,看起来你倒是给我面子了!”

苏瑾听着她冷冷的讥讽混不在意,“花暝是我乾坤门劲敌,亦是皇帝要杀的人,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长久。”

连轻波颔首,“你怕小寡妇让我保护他,所以在我的视线之外杀了他,这倒是符合你的作风。”

准备一应物品需要几日,有苏瑾细心照顾方娘的手恢复很快。

静立于画栏之内看着寒水映夕阳,金光凛凛,水天一色。她突然无可遏止地想,如果此刻他能披着斜阳,从那水天之间,飘然而降,该多好…该多好,她不会再计较她曾经有多恨,反正自己时日无多,反正…

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心头酸痛难忍。随之身后传来一阵压迫感,苏瑾悄然立于身后。

“我已经让人去告诉陶瑢他们,你要去趟京城,让他们不用挂念。”

方娘转首看了他一眼,“多谢!”然后起身,道,“晚上我去找常回说几句话。”

夜里满天星斗灿灿,风声猎猎却并不十分寒冷。行在露水晶莹的草丛间,裙摆簌簌有声。一阵阵寒凉顺着脚踝蔓延而上,直逼发顶。

常回见她来,立刻放下手里的酒囊,起身恭敬地迎接,“姑娘有何吩咐?”

方娘回头瞅了苏瑾一眼,“能否请苏掌柜稍候片刻?”

苏瑾眉头紧蹙,面沉似水,用力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

常回看着苏瑾走出去的背影,似自言自语道,“苏瑾果然只是个经商的?”

方娘瞥了他一眼,“你怀疑那么多做什么?”

“姑娘请问,常回不敢!”他笑了笑,抱了一床锦被铺在大石上请方娘坐。

方娘坐下,常回又递了她一只小巧的酒囊,“里面是淡酒,特意给姑娘备下的。”

方娘抱在怀里,也不道谢,片刻才道,“那个吕先生叫什么名字?”

“吕无名。”

方娘微微蹙眉,慢慢地念着那三个字。又问,“吕无名三年前果然死了吗?”

常回点头,“三年前,陛下攻克西凉凉都,却也因为太过大意受了箭伤,回到军营多亏吕先生救治才保住了性命。返回京城途中在益阳休整,谁知道却遇到了刺客,吕先生为了救陛下而死。陛下感念他的恩德,在益阳帮他建祠庙,就地火化供奉。”

方娘慢慢地喝了一口清酒,“你亲眼所见?”

常回肯定道,“吕先生一直是属下照顾,自然亲眼所见。”

“那你跟我说说花暝,我在密宫或者皇宫之中时候,从没听说更加没见过他。他--到底是谁?”方娘说完即刻逼视着常回。

他对上方娘寒意凛凛的眸子,瞬间的犹豫,随即却道,“花暝主是凤宫主死后,陛下秘密培养起来的人,他原也是密宫的弟子,武功出神入化,陛下赏识,所以才--”

方娘蓦地眯了眼睛,“他脑后的针是谁扎的?”

常回瞬间瞠目结舌,“针?什么针?”

方娘忽的起身,逼视着他,“你跟我装蒜?既然他是我师父的弟子,为什么会轻易为沈谧卖命?凡师父的亲随弟子都死了,为什么他活着?”

她步步紧逼,常回步步后退,在一栏木墙之前停住。

方娘抬手揪住他的衣襟,咄咄逼人,“常回,你给我个解释。”

“姑娘,确实如此,陛下为了爱惜人才,让人封住了花暝主的记忆!”常回说得飞快,避开方娘的目光。

“可是他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他只有这三年的记忆。那金针到底是七八年前封的,还是三年前?”方娘用力地攒着他的衣襟,身体微微发颤。

常回叹了口气,怜惜地看着她,“柳姑娘,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方娘突然发狠地瞪着他,大声道,“我就是要知道。”

常回双臂垂于体侧,任由方娘压着他,缓缓道,“金针是十年前扎的,陛下早就有意要除掉凤宫主,如果没有花暝主的合力,就算是宫主受伤,陛下也没有办法…”

“你撒谎!”方娘身子猛地一颤,浑身顿时无力,常回忙接住她,将她抱起来放回大石上,“柳姑娘,说谎的不是我。”

“他已经死了,你也知道如今是死无对证啦!”方娘蓦地眼眶酸痛,心头一阵阵钝痛蔓延。

“姑娘何必自欺欺人,不管是陛下,还是花暝主,还是凤宫主,凭他们源出一门的绝顶轻功,怎么可能死。”常回见她抖得厉害,忙用锦被将她包住。

“这么说那个所谓吕先生也根本不是沈谧西征时候遇到的,对不对?在他想杀死师傅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对不对?”她声音尖利,手自锦被中死死地拉住常回的衣襟。

常回没有说话,却垂下眼算是默认。

“你们都知道,都知道,独独瞒着我,一边跟我笑,一边那么亲切温柔,却这样对我。常回,你,你们…”方娘激怒攻心,喉头一阵腥甜,自花暝坠崖拼命憋住的一股火生生地窜了出来。

“姑娘!”常回急忙扶她,想帮她运功。

方娘却猛地拍开他的手,也不调息运功,忍住那阵头晕目眩,又道,“如今他怎么样?”

常回明白她问的人,“陛下现在不大管朝政,每日在寝宫打坐,政事有文家马家,武有萧家黄家,商有薛家,没有一丝错乱。”

方娘哼了一声打断他,“他乱不乱,于我何干?他让花暝来,让他来…”她心头怒火肆意,无法排解,生生地咬破了舌尖。

“陛下让花暝主来替他寻找姑娘,谁知道花暝主不知为何竟然脱离陛下约束,东躲西藏,他的功夫姑娘也知道,我们暗卫根本不可能抓到他。”常回低垂了眼,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方娘苦笑,事情越来越复杂扑朔迷离,让她越发想上京探个究竟,花暝坠崖,她也不相信他会死。

但是如果花暝真的是杀害师傅的凶手,他和沈谧狼狈为奸…

随即她用力反驳自己,花暝就是沈谧,师叔当年能与师傅一搏如今才没有那么容易死。他一定对沈谧做了什么,常回这般说只怕别有用心。

她要上京,要知道真相!无可遏止地想,恨不得立时生了翅膀飞渡万水千重山。

心念百转,表情却依然冷冷的,“你为何要送假药给我?是沈谧的意思?”

“姑娘,回心粉能克制紫罂粟之毒,给姑娘更多的时间考虑。陛下想您自己回去,而不是我们逼着姑娘。多少年来陛下对姑娘一直如此,姑娘当年绝情离开,他希望姑娘会主动回去。”

“常回,沈谧如今的性情,怎的大变?从前他肯躲在寝宫打坐吗?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

“初始属下也不明白,可是陛下与吕先生交好,遇到刺客之后,陛下心有余悸,且吕先生至死,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所以…”

“哈哈!”方娘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长流,“常回,你说的是沈谧吗?就因为吕无名救过他,他便会如此重情重义?我师父为他沈家至死效忠。”

常回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下,“陛下爱的自始至终只有姑娘,陛下为何消沉,难道姑娘不知吗?他睡梦中念着都是姑娘的名字,从前他为着完成祖宗遗训,灭西凉一统天下而不断的拼杀,伤害了姑娘。如今他已经完成祖宗宏愿,可是姑娘却不在身边,姑娘可想过陛下的心有多苦?”

方娘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定定地看着他,“那么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他口口声声说这样的话,可是为什么不来?我要死了,他却派个花暝来,为什么?”

“陛下的心思,属下不敢猜!”常回神情淡然。

“好,我这就自己去问。我就是要看看,他到底跟我说什么。”突然又想起什么,随口道,“你们知道一直刺杀皇帝的刺客是什么人吗?”

常回点头,“逆太子的余孽。陛下有言,只要清掉逆太子余孽,天下便定,就算他离开宫廷,也不会再有一丝波澜。”

方娘放开他缓缓起身,“过几日我们便启程回京。”

常回起身要扶她,却被她挥手挡开,目光森冷地剜着他,一字一顿道,“不许再追杀花暝!”

“姑娘难道--”

“难道什么?”方娘瞪他。

“属下不敢!”常回垂首。

回去画舫的路上,苏瑾跟在她的身侧,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衣裾拂动沾满露水的草丛,哗哗作响。

“苏瑾,你到底是谁?”方娘突然顿住脚步,目光却望着前面银光闪闪的水面。

星空闪烁,静夜迷离。

苏瑾负手而立,束身黑衣让他在静夜里越发挺拔修长,面容在星辰之下清冷苍白。

“你不过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沈谧而已吧!”

方娘静静地看着他,夜风吹动她散乱的鬓发,如烟柳飘荡。

“我曾是密宫的人,沈谧杀了师傅,杀了我们所有的同门,我为何不能杀他?”苏瑾踏前一步,面对方娘而立,蓦地银辉泼洒了满脸,黑眸如星,俊颜清寒,他复又逼问,“小如,为什么不可以?杀人偿命,自古天经地义!”

方娘被他的目光锁住,心头慌乱,却强自镇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你又哪里记得住?”苏瑾讥讽地看着她,“你少年时候恋慕师傅,青春时候爱着沈谧,就算如今,在我和花暝之间,你也不会记得我。”

方娘蹙眉,用力地咬住唇,为他赤.裸裸的无礼而愠恼。

“你是苏苏?”她凝眸看着他,虽然没有半点印象,可是她记得那个少年火热的唇,渴望的眼眸。

“他早就被你害死啦!”苏瑾哼了一声,“现在你对我放心了?”

“你一定要杀沈谧吗?”方娘喟然长叹。

“对,不死不休!我们那些人所拥有的不过是迷宫的生活,如今什么都没有,如鬼魂野鬼一样在世上飘零,他害我们如此,为何,我不能杀他?难道你就不肯为师父报仇?”他一句句质问着她,满目的怨愤不屑。

方娘痛苦地闭上眼睛,无言以对。

待方娘的手稍稍能动,便开始为连轻波疗伤。

从前是想用师傅教的法子,以药养面,保守缓慢,如今看了鬼医的书之后,觉得他那种以毒攻毒,快刀斩乱麻的方法更为有效。所以直接给连轻波刮去脸上的腐肉,然后敷上草药先止住肌肤的溃烂,再慢慢地剔除烂肉,等终于开始长出新肉,便也恢复她自己的容貌。

“你从前的法子是怎么用的?”方娘慢慢地用冰鲛纱帮她缠住脸,每三日换药,剔除腐肉,都是她亲力亲为。

连轻波虽然脸包的像白白的包子,那双勾魂的眸子却依然妖媚至极,眼波一转勾着她道,“你想学?”

方娘哼了一声,又听连轻波道,“你那夜不是见识过?我将精元丹给男子服下,让女子与他交合,待修炼成功之时,男子会将丹药哺给女子,他却精尽人亡。哈哈,你还要学吗?”

方娘瞥了她一眼,“那为何还将男子的家财都抢光?”

“乾坤门的人也要吃饭,自然需要银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连轻波身上穿着纤薄的丝衣,河面冷风呼呼灌进来,她却依然嫌热,将衣衫一拉再拉。

方娘知道是因为给她放毒导致体内血流加快,热气上行所致也不管她,走去桌边慢慢地配药。给连轻波调配的药里有她的血,血里有蛟池圣药,也有紫罂粟之毒,她还加入了少量碧玉丹,给别人用自然触之立毙,但是师傅的冰灵散是靠内力将药物化毒,其毒性比至毒更毒。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法子只是没告诉她里面有蛟池圣药而已,也亏连轻波受够了面腐之苦,愿意尝试。

“小寡妇,你救了我,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们之前说过的,我不会帮你对付苏瑾,所以你不用想着从我这里打探苏瑾的事情了。我和他的交易也不会告诉你。”连轻波歪在床榻上看着她。

“那你帮我去东海留意一下--”

“你让我保护花暝?”连轻波笑起来,戏谑地看着方娘。

“因为我回来有话要问他。”

“好。”连轻波很爽快地答应,片刻又戏谑道,“若是我让他做我--”

方娘转身没有理睬她。

沈谧番外篇

柳谙花不暝番外

少年壮志挽天河--沈谧番外一

沈谧每每回忆和祖父一起生活的片段,无论强迫自己从哪里开始,最后都是以同一副画面结束。

斜阳晚霞,断云依水,灿若舜华。

他和祖父立于河边大石上,举目远眺,祖父暗金色云纹团龙衣袍仿佛连接天地间的一丝金光。

祖父是个深沉内敛的人,不苟言笑,父亲等人都极其畏惧。祖父唯独对他温和亲切,也正是因此才传位给了自己的父亲,只是当初不知这当中的血雨腥风,惊心动魄。

因为祖父对自己的独特态度,他变成了宫里众人的护身符,遇到麻烦便将他推上去,如此一番祖父就会没了火气,牵着他的小手慢慢地散步。

记忆里的祖父似乎永远不会老,高大的身材,黑亮的头发,俊美的容颜,严肃的表情。“皇祖父,您为什么一定要板着脸呢?”小小的沈谧不懂,坐在祖父腿上,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天真地问。

祖父淡然轻笑。

原来祖父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薄唇微微的启开,弯出新月般的完美弧度,细长的眉眼瞬间隽秀明丽。

“因为他们都不配祖父对他们笑。”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眉眼都在讥诮冷笑。

皇祖父一定被他们气得很厉害,否则不会如此。

“皇祖父,谧儿一定听您的话,不惹您生气。”他伸出小手摸了摸祖父肩头上黑亮发丝,一下下地梳理着。

“你父王对你好吗?”祖父似乎随口问起来。

沈谧抿了抿嘴,想了想,轻声地点头,“好!”这好说起来似乎觉得很委屈,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对大哥更好。”

“以后不开心就要彰显出来,不用时时地憋着,知道吗?你要勤于用功,做个文武兼备的人,这样才能继承皇祖父的大统,完成朕未曾实现的心愿。”

皇祖父的眸子深沉得似乎不见底,隐隐像是黑沉沉的浓云。

“皇祖父放心,我一定不偷懒,勤读书,习武!”他脆声地答着,然后跳下祖父的膝盖,煞有介事地比划了几个动作。

皇祖父哈哈大笑,将他举在肩头,两人慢慢地去河边看落日。

粼粼波光远,菖蒲摇曳轻。

“皇祖父,您也有这样的皇祖父吗?像您对谧儿这么好吗?”沈谧坐在皇祖父的肩头上,轻轻地晃动着小脚,小手一下下地抚摸着父绸缎一样光滑的墨发。

皇祖父笑得灿然,“我不记得皇祖父的样子。”

沈谧歪着脑袋想了想,叹了口气,“那皇祖父不如谧儿幸运!”

皇祖父哈哈大笑,将他放下来站在大石上。

“等你长大了,你要做一个前无古人的皇帝,万里疆域,四海来朝,你将是唯一的皇帝,他们只能对你俯首称臣!”皇祖父那一瞬间眉飞色舞意气风发。

“休养生息几十年,如今我大周富庶无极,国库里的银两足够你将来南征西伐。”皇祖父微仰着头,看着西天的落日。

“日头落下去,是为了第二天从东方升起来,你跟着祖父看了落日,祖父却没有机会陪你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