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照光洗手擦脸的动作顿住,王雪娥忙使眼色道:“阿南,快别说了,大人几宿未合眼,又忙诸事,已累了。大人先去歇息,我来和阿南说说。”

“雪娥,你带玉宝回去,和天放聚聚。”

顾照光独断此事,他让仆人送走王雪娥母子,加快速度洁面,弄清爽了,抱起女儿,走向内院绣楼,不说别的,但笑问她这几日在府里做了什么。

顾家琪一一答了,顾照光听她弹了两首琴,做些许指正,便安置女儿休息,重又赶回军营。

当夜无话,第二天清晨,顾府人起时,方知蔡氏母子已被连夜送走。

顾家琪暗叹,王雪娥做生意不咋地,论起阴人手段,却是匪夷所思,无师自通。

金管事似知小姐心思,道:“青苹、青菽让人递了信,约莫这两日便回府。”

“这还差不多,金管家,你记得多多安排她们服侍爹爹。这府里没有女人主事,只有我一个小孩,总不成样子。”

“小姐放心,老爷都有交代。”

金管事叫人送早餐给小姐,他自去安排照应物事,不在话下。

却说王雪娥见顾照光一心赴在军务上,平素不是打发她管后勤经纪事务,就是要她多照顾阿南,议事时又避着她。想是那日她无凭无据指责赵夏二人通敌,让他不快。

王雪娥心中苦涩,照料阿南饮食时,不免忧叹。

顾家琪问她碰到什么事,王雪娥也是无人可道,便与小孩子说起赵夏二人如何口蜜腹剑,一番做作竟让大人饶他们怠军之罪;又说军中众人无人知大人辛苦,一间呼应模糊。反正在她看来,她的大人千好万好,没一处不是;千错万错,全是别人之故。

“姑姑,爹爹亲信之人,不是调走,就是被派到前头送死了吧?”

王雪娥惊讶,道:“阿南如何得知?”她还没说到呢。

顾家琪笑笑,淡然道:“其实,早在家齐哥哥虏获真波王子消息传回京城的那一刻起,这局就布下了。”

在北死威逼大魏的关头,身为边境主将顾照光竟要远离战地亲自进京解释原委,这事谁都做得,就不该是一军之首做;顾照光到六部后,兵部纠缠,内阁不理,公事烦杂,还有私事缠身,如此盘桓三个月,加上战事、年节前后两个月,顾照光有大半年时间未进军都指挥使,一应军务都由军监代管。

军监与总后不对盘由来已久,军监如果分顾照光的军权,私调他的兵,打乱他的部署,让他无可用可信之人,那么,来日战场,正好断送性命。这是丝毫都不用奇怪的事。

那五万被白白葬送了性命的顾家亲兵,已是最好的证明。

顾家琪转脸回望她,问道:“姑姑,你知道真正要爹爹死的人是谁了吗?”

“我,我去杀了那个狗皇帝。”王雪娥咬牙怒道。

“姑姑,皇帝身边东厂锦衣卫高手众多,你一人如何杀得尽。就算姑姑能杀得,”顾家琪话锋一转,“岂不正好如皇帝所愿,说爹爹图谋不轨,要你以下犯上,这回连借口都有了,全数斩杀顾氏一门。”

王雪娥脸色数变,后道:“大人天纵英才,必有法子化解此厄,阿南过虑了。”

顾家琪微微笑,道:“阿南相信,爹爹带兵,亲兵如子;众将同样敬他爱他,不因败兵而离心。前回,我与哥哥同受伤,众将恨池小姐歹毒,一意处置,爹爹执意保她,众将不免心有微辞,落下个爹爹无能管教自己的婆娘的印象;今次,又因她池越溪,爹爹失踪,五万人葬送夷人铁骑;爹爹杀不得那奸夫,难道杀不得那淫妇吗?

这样没魄力,没有决断,为私情所左右的主帅,能得到众将士的忠心拥戴吗?

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睡了,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敢吭气,两军临阵,敌将借此讥笑,又让将士们如何誓死追随爹爹?”

顾家琪停下,回望王雪娥,微微逼前两步,再冷冷地诘问:“现在,姑姑知道散布皇帝与池越溪的丑事,意味着什么了么?”

王雪娥脸色雪白,惊得倒退两步,她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嗫嚅想解释,却又解释不了。

在她心底,声名扫地的顾照光依然如天神般尊贵不凡;却不知无心之举,能害心上人若斯。

难道,这就是大人规避她的根结所在?

“我、我去杀了她们,”王雪娥声音苦苦,好像被情人抛弃一样可怜无助。

顾家琪阻止道:“姑姑,人,是杀不光的;爹爹也不喜欢。”

王雪娥便道那割那人舌头。

顾家琪微微摇头,直接指点道:“用些药让她们有口难言,再散播消息,说她们犯口业,人人敬鬼神,自会害怕住口。比杀人割舌要有效。”

王雪娥道好法子,便自去办。

七八天后,宣同两地的佛寺前,多增马车,城里凡是有点身份的女子,均披头纱,佩胡花香囊,到佛前告罪。据说她们同犯一种恶疾,口嘴生疮,发恶臭,药石无效,受游方郎中指点,她们冒犯了菩萨座前首善信徒,佛祖在惩罚她们。

也有人是不信的,但一想起那夜半窗边飘过的白衣人,银光闪闪的飞剑,摸摸自己的喉咙,尚余命,已是那恐怖女子手下留情,心知自己得罪何事,老实吃斋念佛去了。

再聪明些的人,想起这恐怖女子手段,却奈何不得池越溪,可想而知那位奸夫如何位高权重,还敢流传那似是而非的丑闻么,无处不在的朝庭鹰爪可不是吃素的,均闭口不言。

城中变故自然瞒不过顾照光,他找人问了下,王雪娥老实承认自己所为,并供出共犯。顾家琪被带到父亲前头,听女儿亲口坦承,顾照光不由喝道:“胡闹!”

“爹爹,阿南不是小孩子了。阿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照光深深叹息,道:“阿南,你无须忧心这些,爹爹自会顾你周全。”

“那爹爹可想出法子让皇帝陛下忘记八年前的事?”

顾照光神色寂然,慨然抱起女儿,贴贴她的额头,跨马到城外,望着塞外碧空长天,青黄草原,久久不语。

他忽然说起当年事的真相,不同与他向景帝所说,而是整个郦山侯府的选择。

“前文德太子猝死,先皇亦寿元不永,朝员为储君人选多番争执 。瑞王与景王素有薄名,支持众广。为父与瑞王多年好友,知他脾性,刚愎自用,对待异己者残酷不仁,翻脸无情;为蕃王者,无妨;为帝大不妥。”

“此时,莲儿,也就是你哥哥的母亲,推荐景王。她自幼熟识景王,知他胸怀大略,有治世经纬之心,为父曾暗中观其面相,景王有帝王气象。因此。为父向先帝保荐景王。”

这些事,发生在他发现景王与李香莲私通之前。

当宫中传出储君人选,瑞王遂举兵叛乱,顾照光奉命镇压,昔日好友反目成仇,沙场兵刃相见。其后,顾照光凯旋归京受嘉勉,偶然发现李贵妃与官中宦官密谋毒杀先太子真相。

顾照光必须与李氏一族决裂。

这时候,瑞王为报复顾照光背叛兄弟友情,与宫人构陷,让他与准太子妃池越溪成好事,旨在让景王与顾照光生嫌隙,即便当时不除,日后成为新帝的景王也会举刀杀。

顾照光明知他计恶毒,但为日后,遂将计就计,于是,有了他酒醉误入东宫选妃阁,乱宫闱的事。

“你娘也是可怜人,她与景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凤冠霞帔都已穿上身,只待封后,却硬生生叫你爹爹给毁了,是你爹对她不起。”

这世上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池越溪不及刘皇后有手段,输了后位赔上爱情就该怨自己无能,只有输不起的人才将失败归罪他人。

顾家琪对池大小姐没兴趣,也不想在这个话题做纠缠,她道:“原来是瑞王的诡计,我猜爹爹也不会不顾家里人,做出那样不合情理的事。”

“阿南如此相信爹爹,倒叫为父汗颜。”顾照光叹息,双目远望天际,低语道:“为父曾经感激瑞王,让为父有机会一偿夙愿。”

“嗯,碰到喜欢的东西却求不得,是挺难受的;有人送上来,即便是毒药也吞了,阿南明白的。”

顾照光轻笑,按揉了下女儿的小脑袋,道:“人小鬼大。”见天边墨蓝的云吞没橘子红的霞彩,他调转马头,带女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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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旧事详情,参看番外。

插播,番外

当年情之梦断玉轩 粉红满225加更

池越溪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太师府,只有母亲宁氏疼她爱她把她当成宝。

母亲很好,可是,母亲太柔顺,不能保护她。

池越溪渴望,有一天,会有个神奇的蒙面大侠,掉进她家后园,把那些欺负自己和母亲的人统统打死。

她盼望了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豪气万千的侠客出现,她一度以为她户部尚书府嫡小姐的人生永远如此悲惨,在祖母、大伯母、二伯母的刻薄言语压榨以及七八个姨妾的白眼里,守着她和母亲那个小小的院子,过着连奴隶不如的卑贱生活。

七岁那年,祖母带家里的孙女们到吏部老尚书家里做客。

池越溪安静地跟在最后,外出做客,原本这种事从来没有她的份。但据说,邱老夫人和她的外婆家那边有点关系,邀请的时候,特别提出要把她带上。老妖婆即祖母才不得不把她捎带。

邱老夫人很和蔼,兜着她的手,问这问那。

池越溪却不太愿意和她多说,老妖婆也很和气,但却是她所知道的老太婆里面最恶毒的一个。

邱老夫人见她拘谨,特别让邱家小姐带池家几位小姐到花园里赏花。

姑娘们坐在一处,邱小姐让人搬来琴具,大家坐在一起赛琴艺。

邱家小姐先弹,很难听不说,还弹错。池越溪低着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其他人呱噪夸赞邱小姐弹的是神音仙曲。

接着是池家大伯、二伯父家的姑娘去表演,轮到池越溪时,她随便糊弄。

池越溪早就懂得千万不要表现比那些草包堂妹优秀,人前大家不会如何,人后,她们便去欺负她母亲。

邱老夫人很可惜,池越溪没有遗传她母亲的天分,当年宁府嫡小姐的琴艺名满京都,琴声响起时,京中雅士趋之若鹜。

之后,两位老夫人就让小姑娘们自己去玩会儿。

转过月亮门,照面是阑曲湖泊,姑娘们在廊道上说笑,柳树岸那头隐隐绰绰地显出几个年轻仕子的身影。

小姐们个个故作不知,加倍地卖弄诗才。

池越溪都忍不住要开口讥讽这些表里不一的女人,但想想,她们不要闺誉,和她有什么关系。看大堂姐那两颊粉红一脸发春的模样,池越溪恶心地想要吐。

邱小姐提议,大家到前面亭子里做画,见池越溪落后,出声叫她,并想挽着她一块儿走。

她的堂姐堂妹马上说她阴阳怪气的,不要和她玩;又叭啦叭啦说了通池越溪在家里丢人没脸的事,越说越大声,只怕湖对岸的年轻公子听不见。

池越溪不只一次地希望,天上会掉下什么,砸死这些恶心的草包蠢货。

天上真地掉下东西,不过,不是砸在她的堂姐堂妹头上,而是砸到了她身上,几乎把她推到湖里。

姑娘们尖叫,邱老夫人走过来安抚,不要惊慌,这宫中贵人寄养在这儿的四皇子。邱家少年们都跑过来,急问:四皇子,有没有摔着?

四皇子摇头,扶起池越溪,又很有礼地道歉。

“你的胳膊流血了,走,看太医去。”四皇子要拉她,池越溪眼见老妖婆的身影,拉好衣袖,急道:“没事,我回去会上药的,你快走吧。”

四皇子分外固执,池越溪在这时候分外讨厌这个不知趣的皇子。

祖母和气地问怎么回事,四皇子道他不小心撞倒池小姐,想请太医给她看伤,池小姐却不愿意。

池越溪没有抬头,也知道老妖婆什么眼神,一定是认为她故做姿态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乱勾引人。她很想揪着老妖婆的领子,让她看清楚,到底是哪个不要脸地要破坏池家门风。

如果,她能这样做,她早就这么做了。

后来回家,老妖婆果然率着一帮人来骂母亲,骂母亲不会教女儿。

池越溪原本是强忍着的,可是,她到底没忍住,她跑出去冲着那一帮子人大喊大叫,把二堂姐二堂妹等人的丑态全数了遍。

大家反骂她,无礼不敬不孝云云。

最后的结果,池越溪吃了顿竹笋炒肉丝,再被关祠堂。

母亲宁氏给她上药,边抹边哭。池越溪却是给打习惯了,同时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哭的。所以,她非常不喜欢母亲在她耳边哭。

不知道是不是受的冤枉气累积到一定程度,或者碰到的人都是那么那么地讨厌,或者这些讨厌的人和事搅乱了她的希望,她本来希望自己藏拙的表现,可以多换几次出门的机会。

如果只有嫁人才能逃离这个家,她一定会把自己嫁得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

但今天这么一闹,她别想再出门了。

池越溪愤怒又窝火,向母亲咆哮:哭有屁用,她恨死她的懦弱,她的无能——

那一瞬间,母亲震惊受伤难以置信的样子,池越溪永远都忘不了。

母亲的随嫁乳母韦氏大惊,问小小姐你怎么这样对小姐?母亲拦住她,说的确是她的错她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池越溪这时候恨死自己,这个是生自己养自己爱护自己多年的亲生母亲,池越溪哭求母亲原谅。

宁氏很轻易地就原谅她的无礼。

池越溪却没有原谅自己,纵使母亲又想方设法和别的贵家夫人搭上关系,发出邀贴,让她有机会出门,池越溪也没有去。她无法忍耐看到那些趾高气扬鸠占鹊巢的兄弟姐妹,占着她的名分,恣意地大笑玩闹,娇羞地卖弄风情。

明明,她才是这个家最尊贵的嫡姐儿。

明明,那些艳羡的目光统统该笼罩在她的身上。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错,她的父亲却从来没正眼看过她。

有一天,母亲说,要带她去看看舅舅。

池越溪很怀疑,她从没听说过有宁姓的官员,大概是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穷亲戚。池越溪不想母亲折腾那点子月钱,没准还要受管帐二房的气,她窝在房里埋头数天,做了一堆荷包和绦子,托韦嬷嬷卖给来家里收东西的婆子。

韦氏听小姐说起为着补贴礼品钱,先是大笑,接着和母亲抱头痛哭。

池越溪只当听不见,积极做自己的新裙子,虽然没有昂贵的金银珠宝和贡织裙,她也要体体面面的,不能让外家嘲笑。

宁府的大门很气派,整整六扇门,门上有锃亮密密的铜钉。

池越溪知道,只有真正的王侯公勋之家才配用这种高规格的大门;即使后来她的亲生父亲做上朝庭一品大员,也没有资格用这样的门。

母亲宁氏牵着她,微微昂首,走进宁府大门。

所有人发自真心地欢迎小姐回府,母亲温温淡淡又不失尊卑之分地回礼。

池越溪从来知道母亲高贵,此时,方明母亲才是真正的大家。

池家那些什么的,根本就是泥水里的破瓦罐。池越溪不明白,像母亲这样尊贵的宝玉为什么会下嫁给她父亲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

她只想了一小会儿,就把这事忘了。

因为,宁府是她梦想中的乐园。宁府的小姐个个美丽大方,从来不斤斤计较,她们用理性地智慧地漂亮地方式解决问题,一切井井有条,琐碎的世俗的龌龊的乱七八糟地从来没有人会拿来恶心后院的主子。

更重要的是,池越溪永永远远都不需要藏起自己美丽的面容,出众的琴艺,机敏的口才。

所有的人,不管是宁府,还是客人,个个都用最好的夸赞,如果不是那一天,老妖婆闹上门,池越溪都记不起,自己原来姓池,而非姓宁。

池老夫人没有体统地乱闹,让池越溪感到丢脸极了,她憎恨自己的出身,为什么要出生在那样的家里。

母亲宁氏当众向老妖婆磕头认错,因为那是她的婆母,她见女儿如此快乐,忘了池府定下的回府日子。

尽管大舅舅大舅母赔了很多礼,又请了很多有名望的人做说客,老妖婆还是没有饶恕母亲,回府后就把母亲弄进祠堂跪祖宗。

那些小人在抢她的首饰衣服食物,池越溪一点都不关心,要是以前,她早就和她们争吵打闹,现在,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她们这些草根泥腿子永远都比不上的。

池越溪高高在上,老妖婆却有办法治不听话的人。

一个字,饿。

人都是要吃饭喝水的,母亲宁氏早就低头向婆婆赔罪赔礼,池越溪却坚决不吃嗟来之食。她宁可高傲地死,也不要再与这群臭水沟里的垃圾低贱地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

池越溪饿得头昏眼花,依旧不屈服,她记着舅舅说的,过几天就会来接她回宁府。

现在是第几天了呢?

母亲又在她床边哭,后悔自责不该带她去宁府。池越溪原本饿得没甚力气,却在这刻睁开眼,道女儿从来没有怪过娘嫁入这样的人家,但是,如果你把我早点送到舅舅家,咱们的日子原本不会这样的。

“娘,你为什么不和离?”

“娘,你和离好不好?”

“娘,你带我回家。”

小孩子当时多傻多天真,池越溪已记不清了,她记得她的绝食把自己的母亲逼得走投无路,去求那个歇在死对头杨柳氏房里的父亲。池父不可能去怪责母亲,反怪宁氏不会教女儿,教出这么个专门忤逆长辈的不孝女,趁早打死算了。

宁氏性格一向温婉柔顺,却给良人逼出一句:女儿要死了,她就立时自裁在池府门前的狠话。

最后大家妥协,给宁氏那院建个小厨房,采买什么的全部自负。

也就是说,池尚书不要给银钱养妻养女了。

这是一个怎样体面的天大笑话,那就不要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