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年轻功臣卡留安,虽为一介书生,却坚持守城,无顾死生,尽忠责,安社稷,同样以倾世无双之功与武将世家子夏侯雍并列,是为京都风云人物。

他与李家姑娘相约内宫藏书阁,情不自禁宽衣解带之事,已然传为一段书生会才女传话,时人戏称卡留安为风流侍郎。

魏景帝赐二子府第,并许婚定佳期,俩年轻少臣共小登科。

成婚当日,皇城十里红妆,极尽显赫。

二皇子啸带着皇帝的嘉勉旨意,亲自登门捧场,文武百官竞相恭贺,皆道新郎前程无量;一时,卞府风光无限,忠肃公府声名如日中天。

皇帝虞家在战时转运物质所发挥的重大作用,也让众人齐呼该给虞贵妃加点封赏。

贵妃已是魏宫仅次于皇后一级的最高嫔妃,再上就赏无可赏了。

这时,有御史弹劾东宫误国,应该去其身份再葬之。

东宫太子深入北疆,自战事爆发,就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文武众臣都以为他挂了,支持派纷纷上书立二皇子啸为皇储。

池太师为首的内阁,这回和皇帝唱反调,道皇太子昊为嫡长子,生性仁孝,只是为奸臣蒙蔽,本身并无大错;而且太子是国之根本,任意废立,轻之动摇国之根本,社稷不稳,请皇帝慎之。

稳重持成的大臣们都是反对废太子的,东宫伤亡消息未传,此时,应派人专访寻回方是正道。

双方争执当头,后宫爆发刘国舅秽乱内廷丑闻。

皇帝喝斥刘后管教家戚无方,又命宗室、大理寺、六扇门严查到底。刘国舅如何避过宫中禁军深入内闱,私通静妃,这是重点。佟常恩挖出一条线,顺藤摸瓜,查出当年玉轩殿事真相。

育有长子的刘春容为称后,与家人、瑞王合谋,利用锦衣卫职务身份之便,买通当值人员,引诱醉酒的顾照光进入玉轩殿,欺凌当时的准太子妃池越溪。

案情曝光,朝臣缄默。

池太师再怎么支持中宫太子,也得为自己女儿喊声冤是不是。

要知道,他只差一点点就做上国丈了。

刘春容被废,刘国舅问罪,生死仅在一线之间。

恰在此时,皇太子回鸾。

所有人都揉眼睛:太子没死?就皇帝这滔天谋算,东宫竟能活着回到京师,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的嘛。

再一看随行护卫军,鹰头黑甲轻骑团。

声名赫赫的顾家军王牌军团。

众人了悟。

刘惠山脱军帽,单膝跪,抱拳回旨:臣,奉宣同总兵提督兼制延馁宁三镇顾照光之命,护送国之储君东宫太子回京!

一磕到底,所有黑甲轻骑团军士同脱黑盔,露出其额所缚孝带:臣,奉宣同总兵提督兼制延馁宁三镇顾照光之命,护送国之储君东宫太子回京!

气氛沉郁悲怆,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无言以对。

有人笑顾照光傻,有人哭顾照光痴,有人叹顾照光狠,死了也摆皇帝一道。

同年,一股乱军逼近副都建康,南方诸省齐齐告危。

在魏景帝以京师为诱饵,把然赤重骑骗入关中包围圈时,南方倭匪在同一时间抢攻沿海城镇,烧杀抢虏无恶不作,造成直接经济损失高达数万万两,当年税民为负。

一年过去,魏军镇压无能,匪盗依旧,魏朝安抚无力,流发变匪寇,大江南北商那怨声载道。

魏朝诸多将领在干什么,别说他们在为顾家人不平,故意搞出这些事闹皇帝的心。

他们没那么伟大,人死如灯灭,过分念旧不过让皇帝更有借口杀人而已。魏将们表示他们是很想打匪寇、夷骑,但是没有粮草,怎么行军;兵饷欠了三年,再不补人都跑光了,这仗还怎么打。

户部东拼西凑,总算挤出大额军费。魏军们得齐粮饷补充,立马领兵出征,却是屡败屡战,战线越拖越长;三月一过,又再伸手讨要物资补充。

二皇子请旨为皇帝解忧,魏将们很听话,二皇子指哪儿,他们就打哪儿,可就是打不赢敌人。

前方将士及死去的人齐齐上奏:二皇子能力有限,请换个头头来。

然而,在魏景帝拿世家人头做下酒菜的当口,换谁领兵,都摆不平这出乱局。

要不,陛下再来次御驾亲征?

魏军上下如此期盼。这种想法对于一个封建王朝、一个封建君主来说,是相当危险的。类如“君忧臣辱”话都暂且放在一边不说,这南边沿海地带,是海陵王的地盘。

只这一条,就够魏景帝想都不敢想,御驾亲征四个字。

海陵王和魏景帝那可是有绝子绝孙的刻骨之仇在,皇帝若跑到他地盘上,那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还有消息暗指,倭匪的背后有海陵王的影子。

在这种谋反前兆的威胁前,皇帝更必须稳居京中,定人心,却天天上朝发火,找不到领兵之人。

火上浇油的是,北边然赤卷土重来,边防线形同虚设,夷人铁蹄踏平宣同十八府,北地难民纷纷逃窜各地,并带来一个震荡朝野的消息。

北夷部族联盟的鬼面军师,是先文德太子帝师洛嘉世之子,人称为未来少师的东宫首席智囊洛江笙。

他没死,不过是朝堂的另一个牺牲品而已。

舆论已经忘了怎么哗然,睁大眼看:魏景帝和他那帮子脑子残缺的以池太师为首的内阁,怎么收拾南北的乱子。跟沙场老将比谋略、对布局,拼筹划,没把江山拱手让人都是顾氏一族忠心过了头。

然而,人间再没有一个百胜将军。

仅凭一个名字,就能退敌三千里。

人世间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执手天下如棋,号令将出,天下英雄莫敢不从。

只有大漠的牧民口头还流唱一个传说,传说里,东土大魏有一个小侯爷,英雄少年,文韬武略,轻裘宝马,挥金如土,红颜缱绻,却侠骨诤诤,豪气干云,为国为民,沙场执戟,挥斥方酋,关山冷月,气吞万里,但叫胡虏有来无回。

他的名字,叫做顾照光。

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当世第一人也。

圩七回 新愁乱兮堆如絮 大雪无声(上)

 前回说到顾氏一族倾覆,顾家琪随王谢等人逃亡,厂卫紧追不舍。谢天放提议回师门暂避,他日再寻机报仇。王雪娥未语,算是默认。

二月余,巍巍天山耸立在望。王雪娥脸若冰霜,谢天放神情越见欢喜,和儿子说起天山师门的盛况,还说要请师叔祖传儿子最好的功夫。

王雪娥对顾家琪说,山上有很多小师妹会陪她玩耍,也有神奇的雪果与上品药材,还有巴掌大的雪貂,若喜欢,她抓十只八只地让她玩。

顾家琪无声地点头,王雪娥眼眶一红,搂住小孩,泪眼婆娑。

“阿南不哭了,姑姑别哭。”顾家琪伸手给她抹脸颊。

“好孩子,大人泉下若知你这般懂事,定然欢喜。”王雪娥抓着她的手,与小孩额抵额,低低地叫着远山哥,你走了,叫雪儿怎么办。

顾家琪已习惯她的深情,尚能忍耐;谢天宝分明瞧出爹娘之间问题,却不敢问;顾家齐嘿嘿冷笑,谢天放满腔郁卒,全发泄在赶路,及杀人上。

几日后,众人入雪山,山半腰天山派门童拦路,剑指石碑,上血书:秦姓者入,死。

王雪娥上前,啪啪两掌掴打,她怒这挡道狗不长眼。

其他道童见她这般身手,纷乱惊叫,引来门派师兄,该人喜称:小师姑回来了。一嗓子吼亮雪山,顿时,整个天山派轰动。王雪娥却不愿与他们多话,带顾家琪回自己院子,留谢天放向师父众人解释谢天宝的身份。

当夜,天山派老祖就收根骨奇佳的谢天宝为关门弟子,还命谢天放与王雪娥下月行婚礼。天山派首徒与自己爱女结合,当昭告武林,让全江湖都来庆贺。

谢天放喜得找不到北,走路都在飘;王雪娥冷冷淡淡,满山头给小孩抓雪貂践诺;来路上,王谢二人情绪对比强烈,根由在此。

花费大半个月,王雪娥捕获两只一窝生的雪貂,冰凉的雪毛摸起来又滑又润。

“喜欢吗?”

“喜欢,谢谢姑姑。”顾家琪搂着两只雪貂,仰脸天真又欢喜地说道。王雪娥笑得清清淡淡,好似悬崖上一朵白色小花,柔弱又美丽,怪不得谢天放心里放不下她。

王雪娥又捡来个孤女,给阿南当丫头。这孤女可不是随便捡的,王雪娥观其品性,又教她掌勺功夫,管教了些日子,方送到阿南前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娘叫我三月。”

顾家琪认为这名字好记,遂不改。几日,王雪娥问阿南,在山里惯不惯?顾家琪说惯的。王雪娥打小就喂阿南天山宝药灵草,固而顾家琪并不畏寒,且王雪娥为她所选一应物器,都是名贵大家之手,与她往日所用无差,是以在天山派的生活与总督府基本相当。

除了这里少一个人。

王雪娥控制好情绪,烧了一桌阿南最爱的菜,又炖甜品,再唱天山边的民谣哄阿南入睡。她坐了一会儿,离屋。

这日夜未尽,雪山静,忽听谢天放在外大喊:“师妹!师妹!”

顾家琪翻身坐起,望着枕边细线密缝的新衣,默哀,有些事,非人力所能阻止。

新丫环三月惊惶失措地跑进屋,给小姐套皮裘到外头。

谢天放仅着单衣,在雪山里东奔西走,不停地叫师妹,见到儿子,抓着他一同寻找。

王雪娥跳天河了,岸边有一只遗落的绣鞋。

从天山雪顶化成雪水形成的河,水流湍急,王雪娥的尸骨早已冲入河下游,不知去处。谢天放抱着那只鞋又哭又叫,他如何都不相信妻子弃他而去,几次都要跳河去追回师妹。众人奋力阻拦,直道他还有个儿子。

谢天宝陪着他爹找他娘,父子俩都是认死理的,这里只有一条河,淘干河水也要把王雪娥找出来。天山派门徒无需老祖命令,自动自发组成搜救队,沿着天山上下寻人。

据说,王雪娥天生温柔,倾慕众多,众人怜她爱她,不忍闻死。

顾家琪没有加入其中,她支开丫环,去找顾家齐。

王谢恨少年杀父,只把人扔在一旁,不再理睬。天山派门人多江湖脾性,只听闻顾家齐畜生行径,都没好眼色给他,底下小童就把人赶到茅厕边的稻草棚。顾家琪找到人时,顾家齐摇着蒲扇,给小炉扇风,药锅里发出轻轻的汩汩声。

顾家齐起药,再端给张德先。

张德先发出沉重带痰的咳嗽声,顾家齐耐心地用木匙喂药。张德先在战中为救少爷重伤,顾家齐不离不弃,将他带回天山,一路任由王谢谩骂,只求二人为张德无施药疗伤。

若非此人冷血至骨,倒叫人欣赏他的冷静与隐忍。

顾家琪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她离这个少年太远,所以,猜错了人心。她实在无法相信,他是这样地蠢。

或许,过往的仇恨蒙蔽当时的理智。

顾家齐喂完药,用雪水冲洗药碗,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他方抬头,看向破蓠芭边的女孩。

“有事?”

冷清少年满身乌垢,不复往日清贵,骄傲却更胜从前。

顾家琪请他到另一头说话,她低声道:“想请哥哥即刻带阿南下山。”

顾家齐手里还拿着木碗与灰抹布,慢慢擦拭,冷淡地问道:“理由?”

“这里不安全,”顾家琪肯定魏景帝不会放过郦山侯府的后人,“他一定知道此处,他为这一天准备了足足八年,每个环节他都是反复推敲过的。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顾家齐轻笑,笑意浮在面上,未达眼底,他道:“王雪娥在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谢天放在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还是说,”他收笑冷看小孩,“你要给你老子报仇?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滚!”

顾家琪也笑,何必说得那么明白伤往日感情。

王雪娥活着,必保她无忧,顾家琪当然不必逃,更可以冷眼看顾家齐活着受折磨;现在王雪娥死了,因苦恋顾照光无果而死,难保天山派人归咎于她,这是人性。

没有人是圣人。

所以,顾家琪不愿再寄居篱下。

“哥哥想在这里一辈子被人瞧不起?”顾家齐用激将法,他李顾之子,天家宠儿,身犯禁罪,与人不睦,在这雪山蹭人吃喝,有如疥癣,遭人嫌弃。

兄妹二人同等境况,当携起手,共谋他日。

远处传来张德先咳血声,顾家齐看也不看她一眼,快步越过,去照看老宦官。

顾家琪见不能说服顾家齐护她离开天山,决意孤身博命,命新丫头收拾东西。是夜,沉闷的轰隆声传入后山,顾家琪把干粮往袖口一塞,匆忙赶回院里。

三月正眼泪汪汪地到处叫小姐,顾家琪捂住她的嘴,两个躲到一旁。

仅有的几个天山派小厮跑来跑去,叫着有官兵;留守的长辈发出信号,召集门徒。

厂卫仅仅是试攻,很快就派人与天山派老祖谈判,交出朝庭钦犯,大家都没事。有人来请顾家小姐到前头说话,三月抱着小姐,直呜咽,摇头让小姐不要去。

“别怕,他们打不上来的。”顾家琪见她实在怕得厉害,安慰几句。

三月抱着小姐不撒手,反反复复说官府的人很坏,不能相信。顾家琪没办法,看着旁边两只小貂饿得吱吱叫,叫她到远一点的山头去喂食。三月固然害怕担心,但又不能拒绝小姐命令,抽抽嗒嗒地点头,抱起小貂到别的山头去找食物。

顾家琪随意拍拍雪粒,来到天山派议事堂,那里已坐满人。

天山派老祖与门内众人齐聚一堂,纷纷表示:交人是不可能的,正好武林同道都要来参加婚礼,现改作丧事,大家就和官兵干一战。

掌门师兄就说,小姑娘确实是钦命要犯,现在也没人说她老子是被冤枉的,师傅念着女儿的托付要保她,这没问题;但要所有武林人为她跟朝庭开战,怕有大问题。

天山老祖就喝斥,什么大问题,那是她老子犯事,跟小丫头什么关系。

掌门师兄委委屈屈地自辩,他们天山派全体,为达成师妹的托付,就算全送命,也不皱下眉头;但其他武林同道不会这么想,再者,让人家白白送命,怎么也说不过去。

天山老祖转过弯,不吭气了。

这里的确有大问题,江湖人有江湖人道义,但江湖人也是要吃饭穿衣的。顾家小姑娘又没施什么恩情给他们,凭啥要人白白给她拼命。

掌门看大家都明白这个意思,他来充当这个白脸人,问小姑娘,她有没有带值钱的东西,给大家伙儿整点安家费。

虽然谈钱伤感情,可是,没钱,谁也不会保护她。这是很现实的事。

谢天宝急得大叫:“师伯!”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在欺负人。

谢天放一把揪回儿子,谢天宝挣扎,谢天放大怒:“你娘都给她害死了,你还想所有师叔伯都给她送命吗?!”

谢天宝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看着陌生的父亲,喃喃:“那都是顾伯伯给小南的嫁妆。”

小男生这话没别个意思,他就是一时接受不了,无意脱口,实际意思是要借这话保住小南最后的倚凭,却,适得其反。

掌门过来圆场又唱红脸:“天宝,现在情况你也看明白了,官兵追得紧,我们这点人保不住顾小姐。你想其他武林同道为咱们拼命,总得给他们点安慰。也算是用钱买命了。”

谢天宝低下头,很难过,重复:“那是顾伯伯留给小南的嫁妆。用了,小南以后嫁人要受欺负的。”

天山老祖发话,道:“拿我的棺材本替着。别再丢人了。”

“师尊,但凡咱们库里有余钱,徒儿也不做这丑人。”掌门摊手掌叠打,唉声叹气,“天宝,你看这样成不,先拿点应急,以后咱们给顾小姐攒回去,老夫用掌门人的名义起誓!”

圩七回 新愁乱兮堆如絮 大雪无声(下)

顾家琪听得差不多,走出去,道:“掌门严重了,承蒙诸位不畏名利生死保小女子周全,钱帛不过身外物,便是全舍却也无法报诸位救命之大恩一二。”

这话让天山门徒脸色好转,就是嘛,钱哪有命重要,命都没了,多少钱也没处使。

掌门客套几句,顾家琪又说道:“只是诸位有所不知,我爹为防万一,把钱财收在极妥当之处,此时却是分文取不出。小女子逃难匆忙,随身物事全由姑姑打点,实无有用凭证可换些许钱帛。”

她为难地瘪瘪嘴,用坚毅压住伤心,道:“为免不必要的伤亡,还请诸位把阿南交出去吧。大恩容阿南来世再报。”

“说的哪里话,有我天山派在,哪容得那些绳绳芶芶猖狂。”天山老祖掌桌发怒,大骂徒弟掌门为几个臭钱,丢了江湖人最重的道义。

掌门乖乖听训,顾家琪想着反正傻瓜圣母已经做了,何妨做到底,又向天山老祖为掌门说情,解释她完全明白掌门的难处,其实话敞开了说,她也能心安。

天山老祖怒气稍减,安慰小姑娘几句,安心在这儿住着,谁敢欺负她跟他说。

顾家琪笑应,然后以大家闺秀礼仪为由告辞,不干涉他们谈话。谢天宝要跟上与她说话,叫谢天放拦下,要他注意分寸,七岁以后就不能再如从前随意,要注意男女大防,别坏了人家官家大小姐的闺誉。

谢天宝委屈又惶措地收步,顾家琪微笑,摆摆手,自己回房,简单洗漱后,睡下,脑海里反反复复的,怎么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雪花幽幽地落在这白雪的世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