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个硕长的身影,潜入她的房间,轻轻地推窗户,在这冰冷寂寥的寒夜里,分外让人心惊肉跳。

白光一闪,哐当重响,锦衣卫的绣春刀砍空了地方。

黑衣人惊神,在房子里左右探看。一点微弱的光在帐后亮起,顾家小姑娘手举着烛台,从床铺后走出来,淡淡地叫了声:“谢叔叔。”

谢天放扯下蒙面黑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堂堂天山派欺凌孤女,谋夺郦山侯府全部家当,还是发现,”顾家琪顿了顿,冷然道,“谢叔叔才是真正的内奸,和景帝窜通一气,把军情既送然赤,又送朝庭,不惜断臂诱杀顾远山?”

谢天放轻哼:“你倒聪明。”他晃晃手里的刀,阴狠狠地回道,“拖时间是没用的,你以还有谁能救,你这没人要的孽种!?”

“不是阿南聪明,”顾家琪微抬眼眉,“是爹爹。”

“不可能!”谢天放斩钉截铁地回道,顾照光若真起疑,怎么会把宝贝女儿托付于他。

“爹爹并不确定是谁,他只是用万贯家产,做诱饵,钓真内奸而已。”

玉簪子里的地图,是假的。

谢天放猛然醒觉了,刀一晃,架在她的脖颈处,喝道:“交出来!”

顾家琪冷然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她道:“谢叔叔杀得那么快,爹爹都来不及说遗言,阿南到哪里给谢叔叔拿真地图。”她语气转为悲愤,“阿南只恨,没早些看透你们谢氏父子有问题,”声音更渐低沉落寞,“要不然,爹爹、姑姑也不会死了。”

谢天放一巴掌甩过去,面孔狰狞,揪起小孩吼道:“你还有脸提你老子,要不是他,师妹怎么会死,师妹怎么会死?”

顾家琪等的就是他情绪过激的近身时机,放开机括,正中谢天放胸肺处,只因他避得快,也有顾家琪身高的影响,并未能一举捣碎其心毙其命。

谢天放忍痛一掌打退女孩,狞笑道:“好、好,不愧是他的女儿,你们两父女一块儿到阴曹地府相会吧!”

“爹!”谢天宝冲进来,拦在父亲前面,急叫道:“你答应过的,不杀小南的。”

谢天放推开儿子,指着胸前大血口,又指着小姑娘右手的重武器,道:“你看看,这个妖女,要杀你爹!只差半寸,你爹就死了!”

谢天宝抱着他的腰腿,用力磕头相求:“爹,爹,你饶了小南,小南爹娘都死了,又没功夫,钱也没了,她不会报仇的。爹。”

“混帐!给我让开。”谢天放大骂儿子给妖女迷晕了头,谢天宝拦着他,一个劲地叫:“小南,快跑。”

顾家琪倒在墙角,吐出满嘴的血沫,喊道:“天宝,你快杀了他,他不是你爹,你爹早已被他杀死!”

一语出,满屋静。

谢天放怒目须张大骂:“贱人,你胡说什么,小宝,让开,让爹杀了她!”

谢天宝震得回不了神,顾家琪语速飞快地骂道:“激动什么,怕你的真面目被人揭穿?你这个倭人奸细!汉奸,败类!真正通敌叛国的卖国贼!”

“妈的看我不撕了你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小宝,放手!”

“如果不是他通风报信,南边的倭匪怎么会在京都空虚的时候攻破建康?如果他跟倭匪没关系,怎么会选中海陵王世子做文章?如果他不是倭寇,他做甚要和厂卫合谋,毁掉天山派根基?这儿是姑姑的家!那些都是姑姑的亲人!”

谢天宝面色狐疑,信了三分;谢天放气得跺脚,若非胸口的重伤让他行动艰难,早一巴掌拍死这信口雌黄的妖女,敢离间他们父子感情。

顾家琪边说边往嘴里塞药,继续忽悠道:“他是不是跟你说过,子时开密道,让厂卫进攻天山?因为,他这个倭寇,想要真正的天山派秘籍。因为你拿到手了,他就不需要再装模作样,他还说过要带你到南方找姑姑吧?其实是骗你,好把中原的武功,传给倭人!”

谢天宝呆若木鸡,被小南,“说中”了。

谢天放的确暗中联系了厂卫,灭天山派,好独吞郦山侯府的诺大家产。

可是这话经顾家琪一编造,就变了味。

“去死!”谢天放再也不能忍耐,止住胸前血,轻功跳起,离地不过寸余即落地,重重倒下。

谢氏父子立时,察觉到异样,清冷的空气里,有一丝烛油燃烧的蜡味,混和着小女孩常用的桂花发油味,这是很平常的香气,却掩盖了真正的化功散味道,不知不觉地散掉他们的内力,封住他们的行动力。

谢天宝看着小南,满脸震惊。

谢天放则恨自已阴沟里翻船,他喝道:“小宝,快杀死她!”他只道儿子吸入药力少,又没受伤,药效发作没有他那么快,凭儿子的身手,灭掉顾照光的幼女,轻而易举。

但谢天宝神色惊惶地发白,在杀与不杀之间,沉默地犹豫。

“天宝,问问这个冒充你爹的人,你娘埋在什么地方?你知道的,姑姑最疼阿南,怎么会扔下阿南寻死。分明是他杀了姑姑,再灭天山满门,杀了我之后再杀你,他就可以独霸所有财产逍遥!”

谢天宝怔忡,问道:“爹,娘在哪?”

谢天放差不多要活生生地气炸肺而死,一巴掌打过去,一掌打掉他所有气力,他气喘吁吁地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你看不出她在拖时间,要杀我们父子,给她爹报仇吗?”

谢天宝白嫩的脸上印着鲜红的手掌印,喃喃道:“小南说的没错,娘可以不要我,绝不会不要小南,爹,娘去哪里了?”

谢天放不理会儿子,静下心运气,伺机反击。

这时,顾家琪从墙角站起来,擦去口鼻间的血流,看着谢氏父子,勾唇轻轻地冷笑,慢慢走过去。

同样的错误的,她绝不会再犯。

编话拖延时间、刺激重伤者,都为了这一刻。

她从袖子里抽出尺长的玄金眉刺,握着圆柄,轻轻地一转,眉刺加长,三尺三寸,尤如青锋细剑,一剑刺入谢天放的气海穴。

内力那玩意什么的,最不经用,只要破穴,苦练十八年的东西一朝就白费。

谢天放栽倒,恨怒不能:“好,好,顾照光养的好女儿,有种!”

顾家琪眯起眼,看着他,压不住满腔痛恨,喝道:“你还有脸提我爹的名字!?他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王雪娥要喜欢谁,是顾照光能控制的吗?顾照光有勾引过她吗?你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还好说我爹毁你一家!哈,你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若早知今日,我根本不会让你们仨个近他的身!”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顾照光已经死了。

顾家琪抽眉刺再扎向他的喉头,谢天宝扑上来,双手握着眉刺,鲜血沿圆刃滑落,他瞪着黑白分明的眼,认命又坚贞地说道:“小南,小南,我爹他的功夫已经废了,你就当我们两清,不要杀他,我只剩一个爹了。”

“两清?”顾家琪冷笑。怎么两清!

谢天宝神情一凝,清澄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暗诲的怨,无法解的痛,恍惚又迷惑,道:“有时候,我很恨你,你明明那么可爱,那么有趣,脑里有那么多新奇好玩的点子,城里太太们都喜欢你,都想要像你这样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可是,你却从来不讨你自己的娘亲的欢心,你不要她,你还拐我娘去害她。”

他看向她,问道:“为什么?”

虽轻,却问出他心底的最痛。

没等到答案,他猜测又肯定地说道:“你恨她。我知道。可是,我娘呢?你自己的娘不要,却要抢我的;我本来有娘,却变得没娘,后来有了,还不如没有!”

他愤怒地大吼道,清清的眼泪滑落。

“我不要你补偿,我也不稀罕,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重画的财富图,扔到顾家琪身上,低喊道,“你走!”

顾家琪瞅着这个被她忽略很久的男童,从来沉稳好静,奋发上进,满腹侠气,古道热肠,谁能想得到,他在心里偷偷地憎恨。

他憎恨那个叫小南的姑娘,夺走他的亲娘,唯有在她的施舍下,他的母亲才会给个笑脸,盛饭补衣做点心写信问候之类的温柔美好统统都不属于他;当他受伤的时候,他娘只关心小南有没有受惊吓。

任何一个孩子,都会怪母亲偏心,何况那个还是他的亲娘。

就算最初满足,后来也是要索取更多的,得不到,即生怨憎。

人,都是贪婪的生物。

顾家琪再后悔有什么用,她顺遂惯了,难免眼高于顶,自以为是,吃此大亏也不冤。

罢,就当还王雪娥的养育之恩。

圩八回 豆萁相煎何太急 焉知非福(上)

 顾家琪这么说,她倒退离开,她已足够谨慎,却忘了谢天放非同一般人。他能对顾照光下黑手,功夫自然不错,哪怕顾家琪毁他内功,他也还有外家功夫在身。

毁人武功,这种恨,不亚于灭人全家。

谢天放恨不得能活撕了她,哪会放她走。先前,顾家琪离他远,没机会。

现在,她往门口退,谢天放踢过去一张锦凳,里头是大理石嵌的,分外沉重。

顾家琪一察觉即避,但是受内伤的身体反应远远跟不上她所想,左腿被砸中,正好绊在门槛上,跌倒。

“扶我过去,拿解药。”谢天放迂回地命令儿子。

谢天宝照办,谢天放一步步走向小姑娘,满眼杀气,他要留着她,活活的折磨死,方解心头恨。

顾家琪自悔不能,就在这时,一袭白影飞过,谢天放被踢到床架处,木架发出喀嚓的断裂声;谢天宝怒喝,转向和来人大交手。

这动静,在寒静的夜里,格外嘈杂,惊动了天山派的门徒。

谢天放更是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出信号,号令厂卫攻山。一声震天爆炸响,天山派和官兵明刀明枪的对干。

顾家齐一掌逼退谢天宝,拦腰搂起小妹,脚不点地,向后山峰飞奔。

“哥哥,那边。”顾家琪想起自己放的干粮,兄妹俩取了包裹,四处躲藏厂卫。

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雪峰,官兵正和天山派门徒打得欢,火把杀喊声隐隐约约,身后并无追杀的人跟上来。两人微微松气,在背风口,顾家齐放下小妹,给她检查伤势。

顾家琪的内伤一时半会儿好不得,她拿出伤药和绷带,笑道:“阿南先帮哥哥包伤口吧。”

顾家齐伸出手臂,顾家琪边清洗伤口,边抹药。顾家齐随意地问道:“为什么放过他们?别说什么还王雪娥恩情,你,还不至于这么蠢。”

顾家琪毫不奇怪他早在门口,看到那些事,听到那些话。她专心地埋头包缠绷带,笑抬眉,道:“哥哥不觉得就这样杀了,太便宜他们了?”

顾家齐轻笑,清冷的眼里满含认同感,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冷嗖嗖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对付你的哥哥呢?他可是杀你爹爹的最大帮凶呢。”

顾家琪弹开他的手指头,同样满目清冷,皮笑肉不笑,回道:“等解决锦衣卫的追杀问题,阿南自然要问哥哥,为什么,哥哥会做这样的傻事。”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顾家齐扯回手臂,许是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说起,起身背对小妹,仰首望远处雪峰,自己缠绕绷条,边思索,边慢慢说起那件最终促使他对顾照光下手的导火索事件。

自池顾事发,郦山顾氏就已在做避世准备,应对魏景帝的抄家灭门旨意。顾照光不仅自己甘愿做弃子,还把一对儿女也捎上。

“你不意外?也是,他虽然没把你送去郦山,却也留下足够的银钱,如果王雪娥没死,他对你也算有安排。”

而,顾家齐迄今难忘得知这个消息的愤恨,顾照光连问都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就决定了他的死局。

自他娘死后,顾照光就没把他当作亲身骨肉过,顾家齐只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他自己努力,过自己的日子。但是,顾照光断绝他所有活路。

当时他极需大量银钱,好调出李太后手里的红夷大炮,金管事却推说没钱,让他失信于人,饱受讥笑,更不能立战功。

李太后见他无用,视他如草芥,弃之不顾,并撤走李家人。

若非张德先博命相护,他早已死在夷骑蹄下。

看在两人即将同一逃命的份上,顾家琪略略提点道:“爹爹必然做了安排,只不过,哥哥,一时没想到罢。”

顾家齐转过脸来,眉眼间带了点惊疑的意味。

顾家琪比了个挽发插簪手势,平淡地说起,她偶然之际发现顾照光安排时的惊讶。

“那两条狗,就是这样发现的?”他问道,语气里的鄙夷,既是瞧不上谢家父子的背叛,也是嘲弄妹妹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顾家琪微耸肩,道:“哥哥可要小心些,别像阿南一样犯傻气。”

顾家齐清笑,又问道:“在不知道原因的时候,你为什么求他们救我这个弑父之子?”

“你是爹爹的儿子,我的哥哥,血缘上不容否认。”顾家琪给出简单而老套的回答。

顾家齐靠近几分,用一种阴柔的声音,低低地轻喃:“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是你的哥哥。”

顾家琪淡笑,正欲反驳,心口处传来剧烈的痛楚打消了她所有的思绪。

顾家齐手握利刃,对着女孩难以置信的面容,冷酷地微笑,道:“你一定也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这个孽种!”刀刃继续向前递送,却挡在妹妹的骨掌间。

蓦然,他脸上的笑容僵硬。

无比艰难地,他低下头,一根暗金色的圆管直刺,斜向前穿透他的腹间要害,血流如注,他却没有丝毫的痛楚感,刺刃的另一端,握在他最亲爱的妹妹的掌中。

“什、什么时候?”他无法置信地问道。

顾家琪缓缓绽放尽管痛苦却不输的笑容:“哥哥的臂伤,就该不疼了吧。”

顾家齐微许愕然,又痛快地仰首笑起来,嘴里血沫直泛:“不愧是我顾家齐的妹妹,”雪片漱漱地飘落,他冰冷如玉的面容有些模糊,他喝道,“但是,一切到此为止。”他踢碎前半截冰道,顾家琪所站的地位,是凝结冰雪暗木铺就的活板陷阱。

比顾家琪更狠绝的是,顾家齐从上山的那一天,就在策划着怎么杀死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刚还提醒你要清醒一点!”顾家琪这时候,不得不急,喊道,“你知不知道张德先是谁的人?就是魏景帝放在你身边,鼓动诓骗你和顾照光作对!用你的脑子想想,蠢货,你怎么可能是景帝的私生子?郦山侯府根本不可能会容许血统混淆这种情况发生!你要不是顾照光的儿子,你怎么可能入顾家族谱!”

顾家齐将她轻轻推落山崖,白衣翩跹,唇边带血,一笑淡然:“黄泉再见,小南妹妹。”

这时候,顾家琪说再多有什么用,顾家齐不会相信她。

他只会认为,她是在狡辩。

插播

解释顾家琪要王谢夫妇救哥哥的原因

1、顾家齐是顾照光的儿子,顾照光唯一的血脉,不管他做过什么,都不能让他死在这个时候,成全景帝的阴谋。

2、顾照光把家产全给女儿;给儿子的是顾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也可称作隐性军权。

顾照光平生无大错,又以一死谢天下,酬五万精兵枉死之过;其次,他派顾家精锐护送东宫太子回京,明眼人可以看出,如果顾照光真有反意,他不会这样做。

东宫太子,当时是以代天子名义出边关谈判,他的地位等同于君主。顾照光护他,即为忠。

军人最怕的就是主上猜忌,最佩服的品质就是忠诚。

顾家没背叛,却为君王算计致死。全族人头落地。魏景帝算无遗漏,却让魏国的军人齐齐寒心,这就导致了朝中无将的局面。

这并不是魏景帝没有后手,而是他帝王无情的真面目,被顾照光剥得一干二净。

解释得不到位,大概就是军人怕自己到时候也被景帝这样算计,忠心换来死局,不如保全自己的实力,让景帝不敢任意欺杀。所以,会出现南北边境大乱的局面。

只要皇帝还要靠他们打仗,就没空算计东算计西了。

PS:第二条原因,就是剧透了。

当时没有人能猜中顾照光的心思,顾家琪也不能。她是在后来所发生的事中,推测出来的。

+++++++顾家齐误以为自己是景帝之私生子的理由。

1、自打出了顾照光为一个小三,逼使前妻寻死,给池越溪腾出嫡妻之位这档子事,两父子关系很糟。

2、顾照光有副武将脾气,教育儿子方式很粗暴。

举例,两次打杀儿子,一次是顾家齐买通男丁猥亵池越溪;一次是误会儿子要弄死池越溪的女儿。

3、中间有个张德先公公在拾掇。

4、顾家齐急需钱买大军火的时候,被拒,直接导致他被李家人奚落,又一次战败。

5、年轻的少年得出一个结论,他一定不是顾照光亲生的,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顾照光会把军权留给儿子,却没有任何解释。

也是因为两父子关系太僵,他又不知如何跟儿子道歉,李妻死后,两人都没有好好相处过。

顾照光把钱留给了女儿,却不管儿子死活。

这也直接导致了顾家齐对小南的极端憎恨。

圩八回 豆萁相煎何太急 焉知非福(下)

却说前方天山门徒和厂卫斗得厉害,死伤惨重,连掌门师兄也挂了,余下几人正狐疑锦衣卫如何穿过前面防守,直杀中门。

顾家齐一身伤,回到他们中间,悲痛地控诉谢天放父子丧尽天良,为独吞他人财产,害人性命,并外通官卫,出卖天山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