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杨夫子先转身进了书院。

纤弱的背影似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迟缓而沉重。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杨夫子的身影,心中暗暗轻叹。

这一幕闹剧,被众多学生看在眼中,很快就传了开来。

其余学舍的学生们最多唏嘘一回,海棠学舍的少女们,却义愤填膺愤怒不已。

“呸!世上还有这等廉寡鲜耻之人!”尹潇潇忿忿难平:“可恨我当时没在场,不然,我定要出手揍那个江老太太一顿,为杨夫子好生出一口闷气!”

颜蓁蓁立刻点头附和:“说的对!这种人,就该用拳头好好教训一顿。”

李湘如的声音里也满是怒气:“杨夫子夫婿已亡故几年,如今到书院做夫子,已是自由之身。每个月出银子养活女儿,为何还要受江家人的闲气?”

就连盛锦月,也握了握拳头,杀气腾腾地说道:“以后再遇到此类事情,招呼一声,我们一起去揍人!”

虽然习武还没几日,不过,众少女颇有“我一出手众人退散”的自信。七嘴八舌说得煞是热闹痛快!

谢明曦淡淡张口道:“今日之事,你们权当不知。若要谈论,也只私下说说,万万不可在杨夫子面前提起。”

众少女:“…”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生生地浇在群情激昂的少女头顶!

盛锦月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直身子瞪了过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番好意,为何不能说?”

众少女下意识地附和:“是啊!我们是想帮杨夫子。难道这也有错?”

“这等事,我们都看不过去。为何不能张口?”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我们想帮杨夫子,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说的对。”

面对少女们不悦的目光,谢明曦镇定如常:“你们太过一厢情愿了。如果杨夫子有意撇开江家,只要向顾山长张口便是,何苦等到今日?”

“杨夫子既不愿撕破脸,自然有她的思虑和苦衷。”

“我们当做不知,也算给杨夫子留了尊严和体面。若直言不讳,和揭人伤疤又有何异?”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默默地回味谢明曦这一番话。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李湘如看着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谢明曦,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没有什么比“我不如她”的领悟更令人痛彻心扉。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她心中竟再生不出其他念头。

这种被碾压的不甘,迅速转化为嫉恨的怒焰,汹汹燃烧。似要冲破胸膛,冲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忽地看了过来。

明亮的眼眸,仿若烛火,清晰地照见她心底的阴暗。

李湘如心跳如擂鼓,狼狈地转过头。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杨夫子今日来得稍迟片刻,我们自行去乐室练习。”

众少女皆无异议,一同应下。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难(一)

一炷香后,杨夫子出现在乐室。

杨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绿色罗裙,脸上敷了脂粉,唇畔含笑,温柔亲切。和平日一般无二。

之前的狼狈不堪,消失无踪。

“谢明曦,你继续练习琴曲。”

“李湘如,你今日为何心神不定,竟连连弹错三个琴音。抚琴时最忌分神!”

“尹潇潇,你为何东张西望?如此心浮气躁,焉能练好手中长笛?”

“…还有六公主,你击鼓声音稍小一些,不要惊扰同窗们练习。”

杨夫子今日比平日要求更严格。转了一圈,几乎人人都被数落一通,又指点技法指法。

众少女无暇再多想,立刻将心中杂念全部收起,认真练习。

时间一晃而逝。

编钟声响起,杨夫子宣布一声:“今日音律课结束,你们稍事休息片刻,便可以去饭堂了。”

众少女一起应是。

然后,杨夫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众少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或许,谢明曦说的才是对的。

这半日,杨夫子认真上课一如往常。散学后却立刻离去,不像往日那般会多逗留片刻,对音律不佳的学生进行指点。

可见,杨夫子根本不愿任何人提及此事。

“谢明曦!”李湘如忽地喊了一声。

谢明曦略略转头:“什么事?”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你留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林微微皱了皱眉,站在谢明曦身侧不肯离开。六公主静默不语,站到了谢明曦的另一侧。

谢明曦安抚地看了看一双好友,轻声笑道:“李姐姐有话和我说,你们先去饭堂等上片刻。”

林微微略一迟疑,还是走了。

六公主却动也未动。

谢明曦笑着说道:“我口舌身手都胜过李姐姐,不管吵架动手她都不是我对手。殿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湘如:“…”

喂,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别太过分了啊!

六公主听闻此言,却放了心,终于转身走了。

众少女一一离去,乐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谢明曦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湘如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一时不及你,不代表永远不及你!你休想时时处处都压我一头!”

“我李湘如,正式向你发出战书!从今日起,我会加倍努力,不管哪门课程,都要超越你!”

字字斩钉截铁!句句铿锵有力!

谢明曦挑眉:“你确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我?该不是打算用什么阴损的招数来算计我吧!”

李湘如的脸孔泛起被羞辱的愤怒红潮,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谢明曦松口气,笑眯眯地说道:“你的挑战我应下了。对了,你打算输什么给我?”

李湘如:“…”

“谢妹妹,李湘如一直在瞪你。”林微微凑到谢明曦耳边,小声提醒:“眼睛都快喷出火星来了。”

“你们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为什么她看你就像仇人一般?”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大概以为我是成心羞辱她,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也猜出了几分,揶揄地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谢明曦的“实话”,可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李湘如,不知被气成了什么样子!啧啧!

六公主瞥了窃窃私语相谈甚欢的谢明曦李湘如一眼,默默地继续吃饭。

“阴郁孤僻不喜说话”的人设…实在有些头痛!

鲜嫩的牛肉丝忽地出现在碗里。

六公主略一抬头,谢明曦秀美的笑靥映入眼帘:“公主殿下最喜吃牛肉,昨日我特意吩咐厨娘做了这道清炒牛肉丝,殿下多吃一些。”

六公主心里一暖。

前日吃饭的时候,自己多吃了两口牛肉。没想到,细心的谢明曦竟留意到了。还特意让厨娘做了清炒牛肉丝带来。

果然还是对自己最好!

六公主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丝。

林微微扁扁嘴,忿忿不平地低语:“谢妹妹,你只记得公主殿下爱吃牛肉丝。怎么不记得我也爱吃?”

谢明曦哑然失笑,立刻夹起一筷子牛肉丝放进林微微碗中:“怎么不记得。只是动作稍迟一步罢了。”

林微微喜滋滋地吃起了牛肉丝,果然鲜嫩美味啊!

六公主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心情愈发愉快,吃完之后,故意让谢明曦再夹一筷子牛肉丝。在六公主不快的目光下,吃得愈发香甜。

谢明曦:“…”

算了!就当没看见好了!

此时的杨夫子,正独自待在寝室里。

夫子们的寝室颇为宽敞,床榻桌椅屏风等样样齐全。杨夫子颇有雅趣,每日都会摘几朵鲜花放置在花瓶里,一室清香。

今日,杨夫子却无此心情,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目光茫然地落在空荡荡的花瓶上。

这个花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当年她出嫁时的陪嫁。成亲后,夫妻恩爱,擅长丹青的丈夫特意在花瓶上描绘了一幅美人图。

花瓶上拈花微笑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双眸中闪着幸福的光芒。

那时,丈夫还未病故,刁蛮的婆婆看在长子的颜面上,对她这个长媳也未过分刻薄。女儿江凝雪天真可爱…

为何,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压抑了半日的泪水,串串滑落。

杨夫子纤弱的肩膀不停耸动,哭声压抑而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忍让至此,江家人还是不满足?为什么她百般委屈,女儿却冷眼相待?

她只是想离开江家,想在莲池书院做夫子,想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从无改嫁的打算。为何江家人不肯放过她?

扣扣扣!

沉浸在恸哭中的杨夫子,没有听到敲门声。

扣扣扣!

站在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并未出言催促,只轻轻地又敲了门。

反复数次后,杨夫子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擦了眼泪,红着眼圈去开了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难(二)

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顾山长。

顾山长目光掠过眼圈通红的杨夫子,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你中午可曾吃饭?”

杨夫子摇摇头。

她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顾山长将右手中的食盒略略拎高:“我料到你没吃午饭。所以特意去饭堂领了一个食盒来。”

杨夫子哑然片刻,默默让了开来。

顾山长神色平静地进了寝室,亲自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出身名门的娇贵少女们,大多让府中的厨子做了饭菜送来。其实,莲池书院提供的午饭,着实很不错。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普通百姓之家,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

杨夫子在江家做儿媳的时候,吃的大多是残羹冷饭。进了莲池书院后,饭食远胜从前。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钻入鼻间。

杨夫子这才惊觉自己饿了。

“快些吃饭。”顾山长微微笑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

天大的事,也不及吃饭重要!杨夫子忽地想起顾山长曾说过的“至理名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啊!世间所有的难题,总要等填饱了肚子再去应对。

吃完饭后,杨夫子收拾了食盒,然后低声道:“早上的事情,山长应该都知道了吧!”

顾山长略一点头:“早已知晓。你未曾向我求救,想来不愿我出面。因此,我便当做不知。”

在知悉江家一切的顾山长面前,实在没什么可遮掩的。

杨夫子苦笑一声:“我实在无颜向山长求救。”

这般不堪的婆家,这等羞辱的场面,令人尊严全无颜面扫地。她有什么脸求顾山长出面?

“莲池书院是何等清静高贵的地方?因我之故,江家人竟到书院外喧闹。我…我真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山长!”

看着杨夫子目中泛起的水光,顾山长心中涌起怜惜:“非你之过,你何苦将此事背负在自己身上?”

“世道不易,对女子犹为苛刻。你夫婿病故,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想再嫁或是为夫守贞,都由你自己。是你自己放不下,才由得江家这般作践羞辱!”

短短几句话,犹如利剑,深深地刺进胸膛。

杨夫子全身一颤,泪水簌簌落下。

是啊!她想改嫁并不难。她生得貌美,精通音律,才学颇佳,又是莲池书院的夫子。她想嫁个男子做续弦不是难事。

可是,她心中从未忘却过亡夫!更舍不下年少的女儿!

“江家不肯将女儿给我。我若改嫁,便得舍下凝雪。”杨夫子哭道:“我实在舍不得她…”

“可你现在这样,也太过委屈了。”顾山长叹了口气:“江家人刻薄寡恩暂且不提,便是凝雪,也对你满心怨怼。”

半大的孩子,常年被江家人教唆怂恿,早已和亲娘离心。便是杨夫子再隐忍委屈再满心疼爱,江凝雪也如被遮了双眼一般,根本看不见。

想到江凝雪临走前含恨的目光,杨夫子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顾山长沉默下来。

一边是脱离江家的自由快意,一边是唯一的女儿,如此两难的抉择,也怪不得杨夫子这般痛苦。

便如她当年一般。

家中长辈执意为她定下一门所谓的好亲事,她拒不肯嫁,准备了一丈白绫以示决心。谁若逼她嫁人,她便用白绫了结性命。

气急败坏的父亲红着眼睛怒骂:“顾娴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俞莲池早就死了,俞家为了皇后之位,生生逼死了他!他便是在世,也不是什么良配!更何况,他早就死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不嫁,说出去简直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