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当然高兴的很。巴不得你为了俞莲池一辈子不嫁人。俞莲娘待你是好,可她将来便是做了皇后,也给不了你什么。你不是俞家儿媳,独身不嫁也不算是守节的节妇。这般作态又是何苦来哉!”

“我是你亲爹,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替你挑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有何不好?”

“你怎么就不开窍!怎么就想不明白…”

亲爹为她挑的好亲事,是给陆阁老的幼弟做续弦。

其中所存的私心,她不愿深想,只简短地重复:“我不嫁人!逼我嫁人,我宁可死!”

父亲忍无可忍,怒骂道:“你若不嫁,就给我滚出顾家。我顾怀远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缓缓说道:“我今日便走。”

从那一日起,她便离开顾家。之后二十年,再未踏进过顾家门槛一步。

哪怕数年后父亲心生悔意,三番五次地让侄儿顾清来找她,她也从未松过口,更未回过顾家。

斩断亲情羁绊,坚持本心。两难抉择,于她而言,亦是彻骨之痛。只是,她心性坚韧,到底撑了过来。

而杨夫子,要想抛开一切,面临的痛苦犹胜过她。

女人做了母亲,总是更易心软。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夫子还在哭泣,顾山长亲自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季夫子苏夫子和廉夫子。

三人显然是听闻早上江家人来闹腾的事,特意联袂而来安慰杨夫子。没想到顾山长也在,三位夫子齐齐一愣。

“你们先进来。”顾山长低声道:“杨夫子情绪激动,一直在哭,你们暂且什么都别说。”

夫子们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季夫子和杨夫子平日时常较劲争锋,互看不顺眼。不过,都是些口角罢了,并无真正隔阂。

此时看着杨夫子满面垂泪伤心自苦的样子,季夫子心中沉甸甸的。

苏夫子和杨夫子私交甚好,坐到杨夫子身边,用干净的丝帕为杨夫子擦拭眼泪。

杨夫子哭了许久,情绪已渐渐平静。见众人一起来探望自己,心中更是感动,低声道:“我没事…哭了一场已经好多了。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真的没事了。”

廉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告诉我江家在哪儿,我今日便去一趟。保准以后没人敢再来烦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抉择

廉夫子一脸杀气腾腾,右拳紧握,摆明了是想去江家揍人。

杨夫子感动又感激地抬头,一双眼眸已哭得又红又肿:“不必了。过几日,我自会回江家一趟,和她们分说清楚。”

廉夫子素来信奉“能动手就绝不多嘴”的原则。

杨夫子这般软弱可欺,廉夫子十分不以为然:“和江家人说得再多也没用,根本就说不清楚。听我的准没错,他们就是见你软弱可欺,有意欺辱于你。将他们揍上一顿,他们就老实消停了。”

杨夫子面上露出一抹苦涩:“图一时之快,以后凝雪在江家要怎么办?”

廉夫子哑然无语。

苏夫子接了话茬:“去江家揍人,确实痛快,不过,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还是由杨夫子自行定夺吧!”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一直闷不吭声的季夫子忽地张口问道:“杨夫子,若你好说歹说,江家人就是执意要银子,你又要如何?”

杨夫子默然不语。

季夫子眉头一皱:“你该不是打着出去兼差赚银子的主意吧!”

被说破了心意的杨夫子,脸孔陡然掠过羞愧的暗红。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大多家境颇佳。十两银子的束脩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个大数字,对出身名门的季夫子廉夫子来说,只够一身新衣罢了。

众夫子中,真正依靠束脩度日的,不过寥寥几人。

杨夫子便是其中一个。

家境贫寒的夫子,便打起了出去兼差的主意。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授课,顾山长一般不会过问。

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杨夫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顾山长。

顾山长用目光阻止一脸不赞同的季夫子,然后淡淡说道:“杨夫子也乏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三位夫子随着顾山长一起离开。

季夫子心有不平,忍不住低声道:“杨夫子这么做,只会助长江家人的气焰,以后定会越发贪婪无度!难道她就甘愿长此下去不成?”

廉夫子冷哼一声:“以我看,还是去揍江家人一顿才对!”

苏夫子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杨夫子也实在可怜。舍不下女儿,便只能忍气吞声。不然,江家人不准她登门,她连女儿的面也见不着了。”

季夫子也有儿子,自能体会其中的辛酸,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廉夫子剑眉微挑,又是一声冷哼:“要我说,这个江凝雪也是个白眼狼。杨夫子为她受尽委屈,她对杨夫子却毫无感恩之心。这般下去,杨夫子一腔慈母之心,也不过是付诸流水罢了。”

顾山长略有些嗔怪地看了过来:“怎么能如此刻薄!”

“我实话实说而已。”廉夫子淡淡道:“不信你们等着瞧,以后杨夫子迟早会有后悔的一日。”

顾山长目光一闪,缓缓道:“以后的事,谁也不清楚。眼下她做了决定,你们也不必多劝多说了。”

杨夫子看似柔弱,实则颇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别人劝说也无用。

退一步说,这是杨夫子自己的事。她愿受这份委屈,别人也管不着。

季夫子和苏夫子点点头应下。

廉夫子到底年轻气盛,这口闷气难以下咽,闷闷地将头转到了一旁。

寝室里,应该午休的谢明曦今日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床榻上,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帐顶上。

一直压在心底的烦心事,此时骤然浮上心头。

她今生绝不可能再嫁四皇子!

离的越远越好,再无半点瓜葛才好!

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儿子也再没有出世的机会了…如此一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建平帝,也再无出现的可能!

她对四皇子敬畏厌恶,对自己的儿孙感情却是有的。或许远不及表面流露的慈爱,可到底是她的骨肉血脉,岂有不疼之理?

然而,让她为了孩子再次嫁给四皇子,她万万不肯!别说侍妾,便是正妃,她也不愿意!

尔虞我诈阴暗冰冷的后宫,容不下真情,容不下柔软,容不下善良。便是对着自己的儿孙,也得戴上面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样的生活,她前世足足过了几十年。这一生,她绝不会再踏进后宫半步!

对不起!

她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别怪母亲心狠,别怪祖母凉薄!重活一世,我只想顺心畅意,逍遥自在。如此一来,只能对不住你们了。

“明曦,你在想什么?”

略显清冷低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谢明曦定定神,略略侧过身子:“殿下也没睡吗?”

六公主嗯了一声,也侧过身来。

窗帘遮住了阳光,寝室里光线暗淡。两张床榻相隔六尺有余,又隔了双重纱帐。彼此的面容隐隐绰绰,并不清晰。

六公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

平日六公主阴冷沉郁,不喜说话,一天不张口也是常有的事。在寝室里和谢明曦独自相对之时,六公主倒是活泼许多,时常张口。

谢明曦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连好友林微微也被蒙在鼓里。

“我刚才在想,如果换了我是杨夫子,我该如何选择。”大概是此时的六公主卸下了防备,谢明曦也难得说了回心里话。

“杨夫子心疼女儿,为了女儿,宁肯委屈自己,处处退让。”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钦佩。”

“只是,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显然是委婉的说辞。谢明曦的语气中,透露出的分明是坚决不可能。

六公主竟也张口附和:“一个人,本就不该为了他人这般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血脉骨肉,也不应失去自我。”

“若连自己都不爱,世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这么浅显的道理,偏偏杨夫子想不明白。

六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惋惜,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谢明曦顿有知音之感:“是啊!人若不自爱,只会被人轻贱羞辱。”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明曦,这世间可有谁爱你珍惜你?”

第一百四十章 面具

猝不及防的提问,如尖锐的细针深深刺进谢明曦无人窥见的痛处。

这世间,有谁真心爱她珍惜她?

不,从来都没有!

她的亲爹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她的亲娘眼中只有儿子,她的兄长愚蠢凉薄。她前世的丈夫残忍无情,心里只有陆迟。

她的儿子对她倒是有几分真情。可惜死得太早。

她的孙子对她十分敬重依赖,皆因她表现得毫无私心。若她有染指朝堂权倾朝野之意,建平帝又岂能容她?

没有人真心爱她,所以,她要加倍地爱惜自己,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面色未改,淡淡反问:“这世上可有人真心爱殿下珍惜殿下?”

六公主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答道:“母妃真心待我。只是,她的心意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每次见她,只觉压抑沉重,无法顺畅呼吸。”

过度的爱和呵护,竟也成了困扰。

谢明曦哑然失笑,半开玩笑地打趣:“殿下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六皇子殿下早逝,梅妃娘娘只有殿下了。一颗心自然都放在殿下身上。”

“如果六皇子殿下还在,梅妃娘娘定会更看重他几分。公主殿下便是想有这等烦恼,也不可能。”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六公主果断决定转移话题:“明曦,你似乎很喜欢林微微。”

说起这个,又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话题。

谢明曦明明应该最喜欢自己才对。

可现在和林微微同出共进同食,就差一个同寝了…

六公主犹如心爱之物被人抢走一般的忧伤语气,逗乐了谢明曦。谢明曦随口笑着哄道:“我更喜欢公主殿下。”

甜言蜜语,一点都不走心。

被哄得美滋滋的六公主终于心满意足。

谢明曦悦耳甜美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公主殿下练武天赋之高,实在令我敬佩。而且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莫非殿下曾苦练过武艺?”

六公主顺嘴应了声是。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一眼过来:“哦?不知殿下在宫中向谁学武?宫中竟有身手这等厉害的宫女吗?”

六公主:“…”

撒一个谎不难,难的是为了让人相信这个谎言,要撒更多的谎。

这个谢明曦,实在是敏锐之极。和她说话,根本不能有半分恍神。冷不丁地就来刺探一句。若不是自己反应敏捷,只怕早就露馅了。

六公主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闭嘴不吭声就行了。

反正,六公主不喜说话嘛!

果然,谢明曦颇有分寸,六公主不张口,便不再追问。改而笑道:“公主殿下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算学射御又极佳,如此偏差,也算绝无仅有了。”

可不是么?

四书五经课上睡觉是常事,音律课上击鼓渐渐有了节奏,不过,远远谈不上悦耳。礼仪课程,也无太多长进。

至于算学和射御,颇有一骑绝尘的意味。精于算学的谢明曦也要甘拜下风。善于骑射的尹潇潇也远远不及。

又是一道挖坑送命题。

六公主继续保持沉默。

谢明曦轻声笑道:“我骑射不佳,每日回府勤练不辍,可惜还是及不上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六公主终于忍不住张口了:“你的骑射仅次于尹潇潇,已算很好了。”

射御课上,六公主独占鳌头,尹潇潇紧随其后。谢明曦毫无疑问稳居第三。在一众娇贵的少女中,已是佼佼者。礼乐书数四门更是远胜众人。

简直是学霸中的学霸,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谢明曦淡淡道:“不是头名,哪里算得上很好。”

六公主:“…”

被学霸无情打击碾压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六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聪慧敏锐,天资无双,夫子们争相称赞,没一个不喜欢你。就连董夫子如今也赞你诗书无人能及。”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谢明曦真诚地答道:“每一门都是头名就行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着墙郁闷去了。

看着六公主苗条的背影,谢明曦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是何缘故,眼前的六公主和她记忆中的好友有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

哪怕六公主装得再高明,也瞒不过她。

她前世戴着温和慈爱的伪善面具,一戴便是几十年。从无人察觉她的真面目,便连精明睿智的建平帝也被瞒在鼓里。

六公主演技确实精湛,不过,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还是差了一点点。

前世年少的她,一直将六公主视为好友。现在想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真正看清过六公主吧!

所以,现在的六公主,和记忆中的有诸多偏差…

她并未急着揭开六公主的面具。

看六公主整日装腔作势,倒也别有趣味。

谢明曦心中闷气尽去,合上眼很快入睡。

午休结束后,众少女照例要集队,然后去练武场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