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团汹涌的怒火,在胸膛里不停涌动,似要化为火焰,冲出胸膛。

她怎么能甘心任人羞辱?

怎么能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怎么能甘心和女儿离心,被女儿误解?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低人一等!也没有人愿意永远为人所逼迫!”谢明曦说了下去:“夫子疼惜女儿之心,令人动容。”

“可惜,江小姐并不感念夫子的辛苦。”

“再这样下去,夫子只会和江小姐渐行渐远。”

“我想,夫子一定不愿这等情形发生。趁着江小姐尚未及笄,江家人还没来得及为江小姐定亲,杨夫子还是想法子将她带出江家才是。”

“江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江家人若贪图金银,说不定会为了索取高额金银,将她卖为妾室…”

杨夫子听得不寒而栗,脱口而出道:“凝雪是江家的血脉,他们岂能狠心至此!”

谢明曦神色淡淡:“财帛动人心。江家人何等贪婪,没人比夫子更清楚。区区一个孙女而已,谁会在意她嫁人后命运如何?”

是啊!

以江家人的贪婪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杨夫子越想越觉惊惧心冷,思绪纷乱如麻。

谢明曦却已不再多劝,只道:“这是夫子的家事,谁也无法替夫子做出决定。希望夫子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抉择。”

“若夫子决意和江家划清界限,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如果夫子甘愿忍受屈辱,继续被江家人欺凌逼迫,便当我今日之言从未说过。”

说完这些,谢明曦住了口,不再多言。

杨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

白皙美丽的脸孔,满是犹豫挣扎和痛苦。

挥刀斩断一切,说来容易,真正下定决心,何等艰难?她一直未曾痛下决心,不仅是因为女儿被留在江家,还因心中惦念亡夫…

逝者已逝,她再执着过去,毫无益处,只会令自己和女儿受苦。

这几年,她已对江家仁至义尽。

以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杨夫子定定心神,对着谢明曦低声道:“今日,多谢你一棒敲醒我。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然后,用复杂又感慨的语气叹道:“我活了三十年,却不及你一个十岁的少女想得明白。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痛下挥刀断腕的决心后,杨夫子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觉欣慰,低声道:“夫子何必这般自嘲。世事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能做到壮士断腕的又能有几人?”

“夫子甘为女儿忍受屈辱,慈母心肠,才值得人敬重。”

提起江凝雪,杨夫子无奈苦笑:“我离开江家几年,凝雪整日听江家人挑唆,说我的不是,对我这个亲娘也心生怨怼。”

“便是压制住江家众人,我也只怕她不肯随我离开江家。”

谢明曦挑了挑眉:“这就得看夫子能不能狠下心肠了。”

杨夫子一楞,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低语数句。

杨夫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狠狠心点了点头:“好,我便依你的主意,试上一试。”

当日,学生散学后,杨夫子便又回了一趟江家。

江家原本有一间米粮铺子,也算小富之家。杨夫子的亡夫是家中长子,为人诚信,将米粮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他死了之后,两个弟弟都是奸懒的性子,短短几年,生意便一落千丈。后来索性关了铺子。反正杨夫子每个月送回来的银子,也足够一家嚼用了。

江老太太对儿媳刻薄,对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却都娇惯纵容。儿孙不肖,江老太太也不管,只一味地从杨夫子身上榨银子。

等到江凝雪长大成人,索要一笔高额的聘礼,便够孙子们成家了。

不过,就算江凝雪以后出嫁了,她也要逼杨夫子拿银子回来。不然,她的儿孙们岂不是要挨饿?

江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听闻杨夫子回来,还以为杨夫子又主动送银子回来了,美滋滋地去了堂屋。

儿子孙子们照例不露面,免得落下逼迫嫂子伯母的恶名声。

江老太太瞥了杨夫子一眼,颐指气使地说道:“三十两银子呢?”

第二百一十章 决裂

杨夫子定定地看着趾高气昂的江老太太,心里所有的犹豫彷徨俱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荒谬可笑。

就是这么一个粗鄙又贪婪的妇人,一直逼迫压榨她!

不,不止是江老太太。还有那两个避不露面的小叔,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儿,眼前的妯娌…

江家所有人,无人感念她的辛苦,一边心安理得地用着她赚来的银子。一边在她的女儿面前肆意诋毁她!

到底是凭什么?

她竟然傻得忍了这么多年!

江老太太见杨夫子像木雕一样不吭声,也没拿银子出来,心里十分不快,狠狠瞪了杨夫子一眼:“你耳朵是聋了不成?我说过的话你没听见吗?快些将三十两银子拿来!”

这个月杨夫子若真拿出三十两,下个月便再多要一些。

江老太太心里暗暗盘算着。

杨夫子形容平静地说道:“我没拿银子回来!”

什么?

江老太太顿时火冒三丈,张口便骂:“你竟空手就回来了?你这个贱妇,莫非想将银子都给你姘头花用不成?”

两个儿媳也满面鄙薄地张口:“真是不要脸!”

“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恶言恶语如往日一般迎面扑来。

杨夫子却未像往日那般目露痛苦忍耐,默默忍受,略略扬高声音道:“我以后不会再拿银子回来了!”

江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先是一惊,旋即更加愤怒。

尤其是江老太太,简直怒不可遏:“反了天了!你是江家儿媳,我允你去莲池书院做夫子,已是格外开恩。你赚银子养活女儿,更是天经地义…”

“我为丈夫守孝三年,”杨夫子平静地打断江老太太:“这几年赚来的束脩,也尽数给了江家。这是我性情宽厚,而不是天经地义。”

“我拿回来的银子,足够养活凝雪至长大成人,便是给她备一份嫁妆,也已足够了。”

“可你将我的银子,拿来养活江家老小。现在更是得寸进尺,找我要二十两三十两,逼得我不得不到外面租院子开小私塾,赚取束脩。”

“便是如此,你还不知足,用着我的银子,还时常张口羞辱我。在凝雪的面前,时常张口挑唆,害得我们母女离心。”

“我杨巧娘,问心无愧。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儿子吗?”

杨夫子神色渐渐激动,声音也渐渐激昂。

压抑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终于冲破桎梏。

宛如挣脱枷锁,畅快淋漓!

提起死去的儿子,江老太太非但没半点愧疚,反而咬牙切齿:“你还有脸提凝雪他爹。如果不是你个克夫的丧门星,我儿怎么会早死。”

“杨巧娘,我儿在世的时候,对你一心一意。你今日对我这个婆婆口出恶言,你对的起我儿吗?”

然后,似是了悟了什么,愤愤不已地怒目相视:“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有了改嫁的念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说什么对得住我儿,你根本是想另嫁旁人。”

杨夫子目中露出一丝痛苦和决绝:“随你怎么说。总之,从今日起,我不会拿半分银子回江家,也不会再踏进江家门槛半步。”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太太暴跳如雷,猛地冲上前,猛地抓住杨夫子的胳膊,一边招呼两个儿媳上前:“立刻抓住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打!”

杨夫子忍耐多年,此时彻底决裂,自不会再忍,用力甩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被甩到一旁,重重跌在地上,诶哟一声喊了起来。

两个儿媳一惊,忙去搀扶起江老太太。

杨夫子趁着一团混乱之际,快步走出了江家。

江老太太冲着杨夫子的背影高声嘶喊:“杨巧娘,你不给银子,我便让凝雪饿肚子!一粒米也不过她吃!让她活活饿死!”

往日百试百灵的妙招,今日却不管用了。

杨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江家。

一辆马车停在江家门外不远处。

马车外,站着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一个个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好惹之辈。

杨夫子快步上前,上了马车。不知是因疾步而行之故,抑或是之前的激烈争吵,杨夫子双颊绯红,双目异常明亮。

坐在马车上的少女轻声问道:“夫子可还好?”

这个少女,正是谢明曦。

谢明曦没问江家人是否刁难怒骂杨夫子——不必问也知道,江家人必然辱骂不休。

杨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很好,不必担心。”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原来,和江家人决裂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说了所有想说的话,挺直腰杆走出了江家。此时透过车窗往回看,江家原来竟这般破败不堪。

这些年,是她自己画地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

现在,她终于挣脱出了这摊泥泞!

杨夫子情不自禁地又用力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目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谢明曦也微微笑了起来。

往日的杨夫子,美则美矣,却有种被拘谨束缚的隐忍。此时的杨夫子,散发出肆意的美丽鲜活。

“我们现在就走吧!”杨夫子主动张口道:“不然,待会儿他们定会追出来,闹腾得四邻不得消停。”

谢明曦随口笑道:“他们敢出来,正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她特意带了侍卫过来,便是为了防止江家人闹腾不休。

杨夫子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体贴。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现在离开吧!”

这里到底是江家!

是她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是她丈夫的家。她不愿在此处和江家人撕破脸皮。

谢明曦窥破了杨夫子的心思,却未多言,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

待将杨夫子送到莲池书院外,谢明曦才张口提醒:“江家人或许很快就会闹到书院来。夫子最好早些做好防备。”

杨夫子目中闪过决绝:“我现在便去见顾山长。”

往日她一忍再忍,现在既已和江家人决裂,不必再有顾忌。也该找山长撑腰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滋事(一)

一炷香后。

杨夫子站在顾山长面前,低声将事情原委道来:“…江家人必不会就此甘心,定会寻到书院来滋生事端。恳请山长为我撑腰做主!”

顾山长目中闪过异彩,欣然笑道:“好!你且放宽心。莲池书院岂能容人胡闹滋事!他们敢来,我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所设,论靠山,除了松竹书院外,再无书院能和莲池书院相提并论。

别说平头百姓,便是强横如淮南王府,也不敢来闹事!

往日顾山长对江家人默默容忍,全因怜惜杨夫子之故。现在杨夫子已下定决心,和江家人划清界限,想收拾江家人,易如反掌!

杨夫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满面愧色:“山长,对不起。往日都因我懦弱胆怯,被江家人欺凌,连累得莲池书院也失了清静。”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算的了什么。你如今能想开,才是值得人高兴的事。”

顿了顿,又笑着叹道:“我曾劝你数回,你总一味隐忍。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才会直起腰杆,和江家人一刀两断。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杨夫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唏嘘:“不瞒山长,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至少也忍到凝雪出嫁。”

“是谢明曦一言点醒了我。长此下去,江家人只会越发贪婪可恨。说不定会将主意打到凝雪的亲事上。”

“为了凝雪,我也绝不能再退让。此次,我一定要将凝雪带出江家。这不是易事,不过,便是再难,我也要做到。”

为母则强!

曾经,杨夫子为了女儿一让再让。

今日,杨夫子为了女儿的未来刚强到底!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神色决然的杨夫子,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独身至今,她并未后悔。唯一的遗憾,便是此生孑然一人,无儿无女。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

她一直疼惜侄儿顾清。可侄儿再亲,到底隔了一层。

杨夫子不知顾山长隐晦难言的心思,又夸赞起了谢明曦:“谢明曦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老练周全。今日她特意送我回江家,还带了几个身高力壮身手过人的侍卫。若是江家人敢动手,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顾山长点头笑道:“明人不吃暗亏,君子不立危墙。做事之前,先思退路。确实很好!我任山长多年,像她这般聪慧灵透的学生,实在为生平仅见。”

海棠学舍的学生,已胜过往年的新生。

李湘如秦思荨等人皆十分优秀出众,尹潇潇林微微六公主,俱是在其中几门课程里格外出挑拔尖,只因偏科才使得总分稍弱。

而谢明曦,便是海棠学舍里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

杨夫子也笑着附和:“是啊!我也时常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出色的少女。想来,便是皇后娘娘年少之时,也不过如此了。”

提起俞皇后,顾山长目中露出一丝微妙的唏嘘:“谢明曦确实和皇后娘娘年少时颇为相似。”

一样的天赋超卓,一样的惊才绝艳!

俞皇后出身名门,是俞家嫡女,性情骄傲。

谢明曦虽是庶女出身,竟也无半分庶出的拘谨胆怯,同样骄傲自信,令人激赏!

杨夫子心结一解,比往日更显轻松活泼,低声笑道:“顾山长既这般喜欢谢明曦,便收她为弟子,仔细教导便是。”

此时的师徒关系,十分紧密。甚至不弱于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亲密。

顾山长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收一个弟子,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教导,倒也合宜。

顾山长笑着瞄了杨夫子一眼:“收徒是何等要紧的事,岂能仓促!她进书院时日尚短,为人心性到底如何,还未真正显露。待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