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世上从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谢明曦在此时向她秘密回禀,定然有所求。

谢明曦倒是十分坦然:“娘娘心思敏锐,我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娘娘。我如今看似风光,实则身处险境。”

“便如七皇子,虽是皇子之尊,在宫中同样处境艰难。”

“七皇子的欺君之罪被免了,却因穿了六年女装,失去了一个皇子最重要的六年。众皇子中,唯有他生母被关进冷宫。宫中无生母相互,宫外无外加相助。我这个未婚妻,非但不是助力,反而因谢家之事,将他也拖了进来。”

“淮南王仗势相欺,皆因谢家无势,七皇子也无势。”

“我所求者,不过是娘娘的庇护。令我安然度过这两年。”

“待我日后及笄成年,我嫁进天家为媳,有了皇子妃的身份,想来天底下敢欺我者,不过寥寥几人。其中,绝不包括永宁郡主和淮南王。”

好一个谢明曦!

俞皇后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定定落在谢明曦身上。

中宫皇后之威,只有身在其中,才知是何等滋味。

那双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眸,如利刃临顶。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威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有宫人在场,早已跪倒了一片。

若有诰命夫人在,早已噤若寒蝉。

谢明曦就这么安然站着,任凭俞皇后打量。

那份从容不迫含笑而立的镇定,和一众皇子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又自不同。和出身无关,皆来自内心的自信强大。

“好胆量!”俞皇后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本宫已经很久没见到你这般胆大的少女了!”

谢明曦适时地收敛几分,行礼谢恩:“多谢皇后娘娘盛赞。”

“你求本宫庇护,只需向娴之恳求便可。娴之是本宫的好友,但凡她张口,本宫断无拒绝之理。”俞皇后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有此捷径,你为何不走?”

谢明曦似早料到俞皇后有此一问,迅速答道:“师父以诚待我,我不愿利用师父。”

再者,情意用一分少一分。

何必因这等小事,消磨俞皇后对顾山长的友情?

俞皇后目光深幽,看不出喜怒:“本宫做了你几年夫子,只以为你聪慧伶俐天赋出众。现在看来,本宫委实看走了眼。”

这个谢明曦,工于心计,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简直天生就适合宫廷。

谢明曦似窥出了俞皇后的心思,轻声道:“七皇子对储位没有野心,我对后宫更无奢望。”

这等话,俞皇后自然不信。

谢明曦也没有多解释。说得再多也无用,日久天长,才见人心。今日最重要的事,是向俞皇后投诚。

谢明曦张口说道:“永宁郡主自幼丧母,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中长大。磨镜之癖,也是耳濡目染而来。”

一直神色未变的俞皇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目中露出震惊。

第四百四十九章 投诚(二)

俞皇后坚实的面具只裂开片刻,转眼便恢复如常,看着谢明曦的目光更深沉几分:“太后身份何等尊荣!你竟敢胡言乱语,肆意污蔑当朝太后,真是胆大妄为至极!”

谢明曦抬眼回视,音量不高,字字却如千钧:“娘娘执掌宫廷,慈宁宫里的隐秘,如何能瞒得过娘娘?”

“只是,皇上对太后娘娘极为孝顺敬重。娘娘心中有猜疑,却不愿触及此事。免得太后娘娘颜面扫地,令皇上失望恼怒难堪。”

“我愿出手揭露此事。皇后娘娘不必过问,待流言传进宫中,娘娘下令平息流言,维护太后娘娘声名。”

“如此,既不伤娘娘和皇上的夫妻情分,又能彻底压下太后娘娘的气焰。”

“我所求者,对娘娘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望娘娘应允首肯!”

然后,安然而立,不再出言。

俞皇后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心里惊涛汹涌,久久无法平息。

这个谢明曦,尚未至十四岁,却有这等见微知著的洞察力,简直敏锐得可怕!

慈宁宫里多是年轻貌美的宫女,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换上几个。俞皇后在慈宁宫里早已安插了眼线,虽无实在证据,早已猜出了几分。

只是,正如谢明曦所说,建文帝对李太后十分孝顺。她这个儿媳,被婆婆挑刺找茬处处使绊子已有二十余年。建文帝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大多时候,都是她受气退让。

这半年多来,她在宫中势力渐盛。建文帝也时常维护她这个皇后颜面。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建文帝会坐视她出手对付李太后。

她绝不能亲自揭露此事!

如果流言出自宫外,出自永宁郡主府,和她这个皇后便无关联。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冷眼旁观,在适时的时候出面“维护”李太后而已。到时候,既折辱了李太后,又无碍夫妻情分。

谢明曦所求之事,于她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以她中宫之威势,护住谢明曦只是一句话的事。

如此好事送到眼前,她怎么会拒绝?

“谢明曦,”俞皇后缓缓张口:“我往日实在小看你了。”

如此手段,实在令人心惊。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所求,不过是自保罢了。娘娘何须忌惮?”

俞皇后目光微闪,似在斟酌。

谢明曦又道:“娘娘为了解我之困,暗中调教美人敬献给皇上。纵然是爱屋及乌,我依然感激不尽。”

“我是娘娘的学生,是师父唯一的弟子。论感情,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娘娘这一边。日后我嫁给七皇子,便要称呼娘娘一声母后。论亲疏,也远胜旁人。”

“娘娘实不必有顾忌。”

所以,这是谈完条件后,又开始谈感情了?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若不应,你又待如何?”

谢明曦镇定应道:“那我只得出去请师父进来,为我说情了。”

俞皇后:“…”

遥想起自己年少时,当年十三四岁的她,比起心黑脸厚的谢明曦着实差远了。

俞皇后忍不住叹了一句:“后生可畏!”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娘娘盛赞!”

片刻后,谢明曦退出寝室。

顾山长一直等在外面,立刻迎上前,低声问道:“你和娘娘到底说了什么?为何说了这么久?”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笑道:“谢家和淮南王府闹翻,我怕淮南王一怒之下对我下黑手。特意求娘娘出言相护。娘娘已经应了。”

句句都是真话。只是有技巧地省略了一些内情而已。

顾山长倒未生疑心,只笑道:“这等小事,我和娘娘随口一提便是,哪里需要你郑重相求。”

谢明曦笑道:“师父待我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事关谢家,我亲自出面相求才显诚意。娘娘也应下了,师父不必操心了。”

然后,谢明曦回了自己的寝室休息。

顾山长放心不下,又去俞皇后面前絮叨了一回。

俞皇后和谢明曦颇有默契,对私下达成的条件绝口不提,含笑道:“明曦聪慧伶俐,更胜你我年少之时。你真收了个好弟子。”

顾山长闻言一笑,满目自得。

俞皇后也微微笑了起来。

光明的一面,让顾山长窥见无妨。至于私下的阴暗,就不必让她知晓了。就让她,永远做骄傲清高刚正的顾娴之吧!

想来,谢明曦也是相同的想法。

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

淮南王命人时刻盯着谢府的动静。

谢家众人闭门养伤,奴仆家丁也未外出。每日只有负责厨房采买的管事出府,在外守口如瓶,有相熟的别府管事打听永宁郡主和谢钧之事,一律闭口不言。

流言虽未平息,却也怪不得谢家了。

便是淮南王自己,也没这份能耐堵住所有人的嘴。之前提出这个条件,无非是故意刁难谢明曦而已。

淮南王索性也告病几日,躲一躲流言。

讨厌的临江王亲自登门探望,一张肥胖油腻的脸,一笑起来肥肉直抖:“王兄真是好涵养!外面那些小人无事生非,乱嚼舌头,王兄竟未撕了他们的嘴!倒在王府里装起病来。”

淮南王一边喝药,一边淡淡应了回去:“我近来心火虚旺,需静心调理数日。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装病?”

“饭可以乱吃,侍妾可以随意睡,话可不能乱说。”

最后一句,是在讥讽临江王好色贪食。

临江王咧嘴一笑:“我现在方知永宁竟和我有同好,我府上买了两个美貌侍妾来,正打算送一个给永宁!”

淮南王:“…”

淮南王被膈应得药都喝不下去了,嘭地一声将碗放下,厉声道:“你立刻给我出去!”

“开句玩笑而已,何必气成这样!”临江王哈哈一笑,满脸自得地离去。

淮南王被气的这一日都未吃饭。

几日后,不知何处,又传出谣言。

永宁郡主自幼被接进慈宁宫,在李太后面前养大。磨镜之癖,皆因李太后而起。

第四百五十章 出手(一)

和之前铺天盖地的流言不同,这份“猜想”,只流传于贵族女眷们之间。无人敢当众提及此事,不过是私下见面闲话一两句罢了。

李太后乃先帝发妻原配,建文帝的亲娘,大齐的太后。身份之尊荣,无人能及。以俞皇后之独宠,尚且要退让隐忍。

谁敢当众说李太后的不是?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事涉李太后隐秘,众女眷心知肚明,不敢大肆议论传播,私下说上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淮南王世子妃因永宁郡主之事,颇觉丢脸,近来不肯出门。今日因方府老夫人过寿,不得不豁出脸面佯装镇定前去。

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打量探询,都在淮南王世子妃意料之中。当有人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李太后时,立刻被人拦下话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妃也不是蠢人,立刻察觉出不对劲,拉着平日交好的女眷细细问了一回。然后,半日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淮南王世子妃立刻回府,将此事告诉“养病”的淮南王。

淮南王额上青筋直跳,眼底的火星几乎蹿出眼眶。

淮南王世子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派人去郡主府,”淮南王挤出几个字:“将永宁接来,我有话问她。”

两个时辰后。

“养病”半个多月的永宁郡主,憔悴清瘦,无心装扮,面色晦暗,平日慑人的艳色也减了大半。看着倒真如大病过一场。

淮南王阴沉着脸,狠狠地盯着永宁郡主:“外面传言李太后之事,你可知晓?”

永宁郡主全身一颤,眼中闪出惊惶:“父王…”

竟然都是真的!

果然都是真的!

淮南王面色铁青,右拳猛地击中桌面,发出嘭地一声巨响。胸膛因愤怒起伏不定:“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这么要紧的事,怎么能瞒着他这个亲爹?

如果他早知李太后癖好不同寻常,绝不会任由女儿在李太后身边长大!

永宁郡主全身又是一颤,目中闪出悔恨自责的水光:“父王息怒,我不是有意要隐瞒…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张口。”

年幼时,她还什么都不懂。

待她懂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她厌恶世间所有男子,喜欢亲近女子。

她心悦的是当年的太子妃俞莲娘,贴身丫鬟嫣然因眉眼有两分肖似俞莲娘,得了她欢心。

她不愿也不肯嫁给出身高门的少年,为了遮掩自己异于常人的癖好,她选了出身寒门迫切想出人头地的谢钧…

这些事,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的所有骄傲,在这半个多月里尽化为齑粉。

“父王!”永宁郡主扑通一声跪在淮南王面前,满面泪水:“是女儿不孝,令父王蒙羞!太后娘娘一直待我极好…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当年,谢明曦窥出我的隐秘,以此为要挟。我只得退让,由着她进了莲池书院。我未想到,她竟真的敢将这些隐秘传出来。”

永宁郡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矜持自傲,此时跪在淮南王面前边哭边倾诉,倒像一个受了欺辱无还手之力只会嚎啕痛哭的孩童。

“蠢货!”淮南王咬牙切齿:“你有这么多把柄落在谢明曦手中!你怎么还敢和谢钧翻脸,登门将谢家人打伤?”

“要么当年狠心杀了谢明曦,永除后患。既已忍了几年,为何不一直忍下去?”

“如今闹到这等地步,很快就会传进宫中。到时候,李太后颜面尽失,岂会不迁怒于你?便是皇上,也会迁怒淮南王府!”

淮南王越说越怒:“我谨慎行事多年,方得了皇上信任。如今,都毁在你这个孽障手中!”

永宁郡主泪水涟涟,根本不敢辩驳。

再怒再气,到此时也于事无补。

淮南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怒骂了永宁郡主一顿,才稍稍冷静下来。

“父王,”永宁郡主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满面惶惶:“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进宫请罪?”

“万万不可!”淮南王皱起眉头,厉声道:“你权当不知此事,回府继续‘养病’。其余诸事,由我来处置!”

从小到大,不管何事,淮南王都会为她撑腰。

永宁郡主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下,然后咬牙恳求:“父王,你绝不能饶过谢明曦!她尚未嫁入天家为媳,便已和我们争锋敌对!绝不能容她平安度日!”

明着不能动手,想暗中下杀手,多的是办法。

这个心腹大患,绝不能再留。哪怕为此冒些风险,也非动手不可!

淮南王目中闪过腾腾杀意,冷笑一声。

就在此时,门忽地被敲响。

淮南王沉声怒问:“谁?”

他和永宁郡主密谈,哪个奴才不长眼的前来打扰?

门外响起淮南王世子略显慌乱的声音:“父王,是我。我有要事禀报父王!”竟未等淮南王应声,便推门走了进来。

淮南王世子天资平平,冲动易怒,性子浮躁,一遇到事就沉不住气。

淮南王见儿子这般慌张,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什么事这般慌张?”

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慌什么!

淮南王世子苦着脸道:“宫中传出消息,听闻皇上今日去了慈宁宫。不知为何,竟和李太后发生争执,吵了数句。皇上一怒离开慈宁宫。”

淮南王的心倏忽一沉。

他在宫中安插了眼线。宫中动静,自有人传出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