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心庵里,自有供着佛像的庵堂。

永宁郡主浑浑噩噩,压根未曾留意周围的一切。

瑶碧看在眼中,越看越觉心惊。

这座慈心庵,外表看着不甚起眼,里面着实不小。处处可见手持利刃目光冰冷的侍卫。庵堂里根本无人走动,也未见被关在庵里的人。

只有眼前的老尼姑清云,沉默着领着她们主仆三人往里走。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闻几个人的脚步声。

这份死寂一般的安静,沉闷而压抑,令人窒息。

走了许久,才到一处极僻静的小院子前。清云开了院门,淡淡道:“以后郡主便住在这处院子里,一日三餐,有人送来。等闲无事,不必出来。”

永宁郡主用帕子擦了眼泪,正要张口询问,清云老尼已走了。

永宁郡主无奈之下,只得先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除了正屋之外,还有三四间空屋子,床榻桌椅梳妆镜箱柜屏风俱全,足够主仆三人住了。大概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到处都是灰尘。一踏入屋子里,地上便显出极明显的足印。

永宁郡主自幼锦衣玉食,生性喜洁,当下嫌恶不已:“这是什么地方?哪里能住得了人!不行,让人来将院子收拾干净!”

赵嬷嬷叹了口气:“老奴和瑶碧来收拾,郡主初来乍到,尚不知这里情形如何,万万不可枉动。”

永宁郡主哭了半日,此时一双眼眸红肿不堪,满面泪痕未干,咬牙切齿愤怒不已:“待我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我定要将谢明曦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只恨!”

为了哄永宁郡主,赵嬷嬷违心地张口附和。

瑶碧低着头没吭声。

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知能不能出得了这座庵堂。便是出去了,那时谢明曦也已是七皇子妃了。

一个落魄失势的郡主,有何能耐和皇子妃较劲争锋?

花了半日功夫,赵嬷嬷和瑶碧才收拾出两间屋子。

赵嬷嬷和瑶碧灰头土脸,永宁郡主也没好到哪儿去。愤怒地嚷着要沐浴更衣。

永宁郡主扬声喊了数次,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过来了,木着脸道:“每日只有半桶热水,自己去厨房领。多了没有。”

永宁郡主怒目瞪了过去:“半桶热水哪里够沐浴!让人送两桶来!”

这个女尼显然不似清云那么少言,满目讥讽嘲弄,说话毫不客气:“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再吵吵嚷嚷的,连这半桶热水都没有。”

永宁郡主破口怒骂:“混账!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这般对我说话?”

女尼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知道守门的清云是谁吗?那是皇上嫡亲的婶娘,是正经的秦王妃。秦王犯上作乱,她在二十多年前就进了慈心庵。”

然后,又指着自己年华不再满是皱纹的脸,冷笑道:“我是先帝嫔妃,当年宠冠后宫。先帝一死,我就被太后打发到了慈心庵来念佛。”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是谁?”

永宁郡主:“…”

第四百五十六章 伺疾

淮南王硬撑着回了淮南王府。

此时,天色已暗。

坐立难安一整日淮南王世子急急迎上前“父王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皇上到底是何意思?妹妹没事吧!”

淮南王一言未发,伸手抓住淮南王世子的胳膊。

淮南王世子一楞,看了过去。

寒风猎猎,宫灯被寒风吹得摇晃不息,光线忽明忽暗。淮南王的脸孔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显得异样潮红。

淮南王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身子一晃,倒了下来。

“父王!”淮南王世子大惊失色,忙接住淮南王的身躯,一边喊道“来人,快去宫中请太医!”

淮南王这一昏倒,把淮南王世子吓得够呛。

前几日,淮南王是装病,这一回,却病得货真价实。躺在床榻上,脸孔赤红,身体越来越热。

盛渲散学回府,听闻淮南王无故昏厥,心中倏忽一沉,立刻前来。

淮南王世子守在床榻边,眉头紧皱。

“父亲,太医还没来吗?”盛渲低声问道。

淮南王世子呼出胸膛的浊气“没有。”

宫中太医,自然不是谁都能请动的。不过,淮南王位尊权贵,平日有恙,常请太医进府。这一回,拿了淮南王府的帖子去,太医院却迟迟没动静。

气得淮南王世子胸口阵阵发堵!

“这些势利眼的东西!”淮南王世子咬牙怒道“往日一请即来,今日推三阻四!分明是见你祖父被皇上训斥,这才生了怠慢之心。”

宫中消息最是灵通。淮南王遭怒叱永宁郡主被送进慈心庵一事,已经传开。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斟酌一回,便不乐意来淮南王府了。

盛渲目中闪过一丝怒气,很快忍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太医既然未来,先请京城名医来。”

淮南王世子道“已经打发人去请了,片刻就到。”

盛渲嗯了一声,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淮南王。

直至此刻,盛渲才惊觉,淮南王已老了。满额的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平日精神矍铄时只见深沉锐利,今日一躺下,便显出了苍老无助。

淮南王若就此倒下,还有谁能撑起淮南王府?

盛渲默默看了淮南王世子一眼,心中长叹一声。

京城名医倒是来得很快。

年过五旬的名医迅疾为淮南王看诊,仔细听了一回脉后,神色颇为凝重。开始为淮南王施针。

淮南王世子心中急切,不时询问“父王身体到底如何?你能否将父王救醒?”

那位名医沉声道“草民自当尽力而为!”

淮南王世子憋了一肚子火气顿时冒了出来“什么尽力而为!有半点差池,我立刻要了你的狗命!”

名医受此惊喝,手下一抖,针尖也随之抖了一抖。

淮南王闷哼一声,满面痛苦。

淮南王世子勃然大怒,上前便要动手揍人。

盛渲见势不妙,立刻拦下淮南王世子“父亲勿恼。大夫施针时,最忌有人惊扰。我们先在外等候。”

用尽力气,才将淮南王世子拖走了。

那位名医擦去额上冷汗,心里恼怒又后怕。早知会遇到这等不讲理之人,真不该接诊来淮南王府!

慈宁宫。

李太后这一病,来势汹汹。

几位太医为李太后施针急救,又会诊开了药方,煎药熬药喂药。折腾了大半日,直至晚上,李太后才悠然醒转。

俞皇后颇有身为儿媳的自觉,一直守在床榻边。

几位皇子都在。宫中有头脸的嫔妃也都守在一旁,贤妃淑妃丽妃皆在。

刚出了禁足没几日的端妃也来了,被关了大半年,端妃神色间再无往日的飞扬神采,看着老实多了。

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也闻讯进了宫,七岁的小郡主顾舒瑾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皇曾祖母,你总算醒了。瑾儿一直担心的很呢!”

李太后虽然厌恶俞皇后,对昌平公主却很疼爱,平日也颇喜欢顾舒瑾这个曾外孙女。闻言颤巍巍地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哀家无事,不必担心。”

“瑾儿,”俞皇后张口提醒“你皇曾祖母精神不佳,你别多舌吵闹。”

挑剔俞皇后,已成了李太后本能,反射性地说了一句“哀家好的很。”

可惜,灰败的脸色实在没半分说服力,只显出色厉内荏的可笑。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露出心知肚明的嘲讽“母后病势汹汹,何必逞强,还是好生歇着才是。”

李太后暗暗咬牙,气血翻涌。

目光扫视一圈,明知建文帝没来,李太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皇上呢?”

有俞皇后在,谁也不敢抢着答话。

俞皇后没吭声,众人也颇有默契地闭嘴不语。

“皇上呢?”李太后执拗地问道。

俞皇后这才张口答道“蜀地送来急报,地龙作乱,有两个郡县遭了灾,死伤了不少百姓。皇上召了阁老尚书们商榷赈灾安抚之事。”

李太后眼里的光芒悄然熄灭。

往日,她一病倒,建文帝定会放下所有事,前来伺疾。

这一回,她病得这么重,建文帝却不曾露面,只让皇子公主们代为伺疾…可见母子离了心。

李太后遭此重击,再无心情说话。

俞皇后转头,吩咐一众公主皇子“母后病重,皇上忙于国事,无暇伺疾。从今日起,便由你们代为伺疾。”

“昌平,你和驸马今晚留在宫中。”

“二皇子夫妇,明日来伺疾。”

“三皇子四皇子后日,大后日,便由五皇子七皇子一并伺疾。皇子年龄尚小,不必伺疾,每日来探望一回便可。”

“贤妃淑妃丽妃端妃,你们四人,也分作两班,轮流来慈宁宫伺疾。”

俞皇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众人一起应下。

李太后听得心烦气闷,更不想看俞皇后的脸。勉力翻身,侧身向内侧。

俞皇后看在眼里,满心快意。

风水轮流转!

往日她常憋屈隐忍,有怒不能言。现在,被气得有口不能言的人换成了李太后。真是痛快解气!

第四百五十七章 自爱

隔日清晨。

谢明曦神清气爽,心情极佳,连带着胃口也比平日好了不少。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顾山长看在眼里,露出会心的笑意:“听闻永宁郡主昨日被关进了慈心庵。”

“没想到,师父消息也这般灵通。”谢明曦随口说笑:“我本打算今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师父。原来师父昨日晚上便知道了。”

顾山长嗯了一声:“皇后娘娘派人给我送了口信。”

俞皇后和顾山长相识相交多年,彼此情谊深厚,便是嫡亲姐妹也比之不及。俞皇后对顾山长的袒护,谢明曦也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生唏嘘。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顾山长似看出谢明曦所想,淡淡笑道:“我和皇后娘娘同岁,顾家俞家是通家之好。我们两人自幼时便十分要好。一晃,竟也有四十多年了。”

“明曦,我也盼着你有这样的知交好友。”

“人生在世,亲情友情,皆看缘分。亲缘淡薄,友情深厚,也是一样。”

说起来,顾山长正是亲缘淡薄之人。自离开顾家后,再未踏足顾家门槛半步。

相较之下,谢明曦倒是还强一些。亲娘兄姐嫡母都如仇人一般,总算还有个贪慕虚荣的亲爹站在她身后。

谢明曦知顾山长一片好意,含笑应下。

顾山长忽地又笑道:“七皇子待你情深义重。日后你嫁给他,他自会呵护你一生一世。我刚才之言,纯属乱操心了。”

一提起未婚夫婿,萧语晗便会羞怯面红,李湘如是遮也遮不住的甜蜜喜悦,尹潇潇则会翻个白眼不准人多说。

而谢明曦,和她们三人都不同,便如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从容自若:“师父所言,我不敢苟同。”

“我从不希冀有人护着我一生一世。我也不会将生活的幸福安宁与否,部寄托在盛鸿的深情和良心上。”

“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先珍爱自己。”

盛鸿爱我,一定是因为我值得他的深情相待。

便是世上无人爱我,我也会好好地爱惜自己。

哪怕有一日盛鸿负心于我,我的世界也不会因此崩溃。

顾山长听出谢明曦的未竟之语,哑然片刻,然后轻叹一声:“你说的没错,是师父太过狭隘了。”

“哪怕我一生未嫁,依然觉得嫁得良婿便终生有所依靠。”

说着,顾山长目中一丝自嘲:“这一点而言,我不及你。”

这是当然。

顾山长四十余岁,一生未曾嫁人,也未曾窥破情爱这两个字。而她,却历经沧桑,一颗心早已坚韧如磐石。

盛鸿待她的好,她自然感动,也会珍惜。可离矢志不移倾心相待,却着实还有一段距离。

或许,她此生再无可能心意地爱一个人了吧!为他倾尽一切,为他失去自我,为他奋不顾身,为他要死要活…似乎都不可能!

谢明曦未再多言,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去学舍。到中午,我再来陪师傅一起吃午饭。”

顾山长收拾起心中的唏嘘感慨,笑着点点头。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到了学舍外。

守在学舍外的湘蕙,含笑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道:“太后娘娘病重,几位皇子殿下和宫中嫔妃,皆要轮流伺疾。”

“七皇子殿下这段时日,不便再来莲池书院习武。”

“殿下吩咐奴婢,将此事告诉小姐,请小姐不必惦记。”

李太后受此重击,少不得要病上一场。

谢明曦早有预料,并不意外,略一点头。

湘蕙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目光有些奇怪。

“怎么了?”谢明曦随口笑问:“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湘蕙咳嗽一声,轻声道:“太后娘娘这一病,不知要多少时日。殿下以为多日不见,小姐心中定会不舍。特意叮嘱奴婢,要好生安慰小姐一二。”

结果,七皇子殿下根本是自作多情嘛!

谢明曦压根连一句不舍的话都没有。她准备好的安抚之词,也未派上用场。

谢明曦:“…”

谢明曦哑然片刻,用真诚的语气说道:“你告诉他,好生在慈宁宫伺疾,万万不可出差错。否则,不必再来见我了。”

湘蕙:“…”

看着湘蕙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湘蕙无奈地随之一笑:“好,奴婢定将小姐所说的话传到殿下耳中。”

谢明曦悠然加了一句:“别忘了提醒他一声,岁考将至,他定要考甲等。”

湘蕙默默为自己的主子掬一把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