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沉着脸去了景荣宫。

丽妃身在后宫多年,消息十分灵通。

朝堂上发生的事,丽妃显然已有所耳闻。皱眉低语道:“临江王和河间王联手,打压淮南王父子,想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

淮南王府一直偏向四皇子。淮南王父子若就此失势,四皇子也会失去一大助力。

四皇子目中闪过冷芒:“此事没那么简单。临江王一直是皇后走狗,河间王也被皇后拉拢了过去。我绝不能坐视旁观。”

丽妃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牵一发则动全身!淮南王府近来频频出事,大失圣心。想扳回这一局,着实不易。”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也不便给你乱出主意。你若拿不定主意,便私下问一问你伯祖父。”

丽妃出自名门,礼部岳尚书是丽妃的亲伯父。

只是,这一声伯祖父,只能私下称呼罢了。若传至俞皇后耳中,立刻便是一场口舌官司。天子嫔妃,虽有体面,所生的皇子依然是庶出。焉能随意攀亲?

四皇子略一点头。

母子两人商议许久,暂且不提。

谢钧身为四品官,自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不过,他站的位置靠近殿门处,离龙椅颇为遥远,平日大朝会,只有竖耳聆听的份儿。

今日大朝会,风起云涌,谢钧身在官场,也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当日晚上,谢钧去了莲池书院。

自谢明曦住进莲池书院后,只在休沐日或谢家有大事时才回府。谢钧想见女儿一面,也只能奔波至书院了。

顾山长特意避开,父女两人难得独处对坐。

“父亲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淮南王府之事吧!”谢明曦亲自为谢钧斟了一杯酒。

谢钧饮下杯中美酒:“正是。”

然后,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我觉得,此事不太对劲。宗人府虽然要紧,到底和朝堂政事没太大关系。今日朝上,阁老尚书们等一众重臣,竟也纷纷出言。”

这是谢钧第一次和谢明曦谈及朝堂之事。

或许是因谢家根基太浅,谢钧回府也无人可讨论商议。也或许是因为谢明曦初露手腕,便弹压住了淮南王府。

总之,谢明曦在谢钧心目中的地位愈来愈重。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道:“圣心未定,立储之事也一直未定。宗人府之争,绝非等闲小事,背后关乎着三皇子四皇子之争。”

“这潭水,岂有不浑之理!”

“父亲不必心慌。我们谢家和淮南王府的恩怨已告一段落。淮南王父子焦头烂额的日子还在后面,根本无暇再对付谢家。”

“此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父亲袖手看戏便是。”

看着轻描淡写神色从容的谢明曦,谢钧心里涌起复杂难明的滋味,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七皇子可有一露峥嵘之意?”

储君之位,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做皇子的岳父,和做未来天子的岳父,也是截然不同。

谢钧明知七皇子年少无势,依然忍不住浮想联翩生出奢望。

谢明曦神色淡淡:“他没有夺储的实力和野心。父亲也趁早把不该有的奢念收起来,免得露出行迹,被小人所乘。到时候连累了七皇子。”

谢钧哑然片刻,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然后,谢钧亲自为自己斟酒,饮了一杯。

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谢明曦也未再多言。

父女两人各自夹菜进食。

过了片刻,谢钧才又重新张口,提起的话茬忽然落在了丁姨娘母子身上:“…元亭去田庄里住了几个月,丁姨娘一并去了田庄。虽说无人再传你不孝不悌之类的话,总是不太好听。”

“要不然,还是让他们回谢府吧!”

一母同胞的兄长和生母都在田庄里住着,传出去总是个话柄。流言刚平息不久,若是再有人故意中伤谢明曦,连辩解都显得苍白。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谢钧:“父亲是不是还想将丁姨娘扶正,令我由庶出变为嫡女?”

谢钧:“…”

思虑了多日的事,尚未出口,就被谢明曦一言道破,谢钧震惊不已。

谢钧看着谢明曦。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秀美无伦的脸庞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唇角似笑非笑。那双深幽黑亮的眼眸,彷如明镜,似能清晰地窥映出他心中所想所思。

谢明曦读书天赋极佳,堪称天才。又生得美丽过人,聪慧无双。谢钧一直以这个女儿为傲。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父亲若真为我考虑,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谢明曦笑容一敛,神色冷然:“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是庶女。”

“我确实曾为庶出之事耿耿于怀。不过,都已过去了。”

“我谢明曦,已无需嫡出的名头来抬高身份,证明自己。”

第四百六十九章 扶正(二)

又是一阵长久无言的沉默。

谢钧目光复杂之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低声道:“你既不愿意,此事便算了。”顿了片刻,谢钧又叹道:“我今日才知道,你这般恨丁姨娘!”

恨到宁肯放弃嫡出的身份,也不愿丁姨娘心愿得偿被扶正。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无情的冷芒:“父亲说错了,我不恨她,我只是不想见到她而已。”

如果丁姨娘被扶正,必然要回谢府。

谢元亭成了嫡子,也会一并被接回谢家。

以丁姨娘的性子,不知要在后宅掀起多少是非。便是日后她出嫁,也少不得要在人前和亲娘兄长虚与委蛇。

她当然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能忍着憎恶,在人前装出孝女的模样来。

可是,她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论出身,哪怕我是嫡女,其实也不配为七皇子妃。”

谢明曦说出父女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皇后娘娘赐婚,和我的出身无关。若不是七皇子待我情深,若不是我才学之名人尽皆知,若我不是顾山长喜爱的弟子,我最多只有侧妃之位。”

“如今亲事已定,再由庶变嫡,和往自己脸上贴金无异,徒惹人笑罢了。”

“所以,父亲不必为此事烦心。就让丁姨娘和谢元亭在田庄里住着吧!”

谢钧只得点点头。

在光华渐露手腕凌厉的女儿面前,他这个父亲显然没什么威严可言…罢了!连永宁郡主的嚣张跋扈他都能忍,自己女儿厉害一些,有什么不能忍的?

谢钧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张口询问:“总住在田庄里,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如就对外宣称元亭生了恶疾,丁姨娘坚持亲自照顾儿子。”

谢明曦目中露出赞许:“恶疾会传染,只能避到田庄去。”

有这样的借口,已足以应付好事之徒的探询了。

谢钧点头应下。

酒足饭饱,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谢钧起身离开。

谢明曦亲自送谢钧到书院门口,柔声叮嘱:“春寒料峭,父亲路上多加小心。”

偶尔展露的锋芒,已悄无声息地收敛。此时的谢明曦,赫然又是原来那个贴心又孝顺的女儿。

谢钧心情复杂地和谢明曦作别,骑上骏马。在转弯之际,谢钧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莲池书院的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谢明曦根本没留在原地眺望他这个亲爹的背影。

谢钧:“…”

自作多情的谢钧,颇有些郁闷地回了谢府。

已经能下榻走动的谢老太爷,听闻谢钧回府,亲自前来,急切地问道:“阿钧,你和明娘说了没有?”

谢钧叹了口气:“明娘不愿意。”然后,将谢明曦说过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谢老太爷哑然,许久才叹了一声:“她不愿意,就算了。”

此事父子两个商议了数回,本是为了谢明曦的出身着想。没想到,谢明曦半点不领情。既然如此,丁姨娘母子也只能一直在田庄里待着了。

谢老太爷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你和永宁郡主已经和离,府里只有两个妾室,没有主母,总不成样子。不如再续娶一房正妻!”

谢钧三十多岁,正值男子盛年,生得容貌俊美,又是四品官身。想续娶一位大家闺秀为妻,也不是难事。

谢钧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必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一脸不快:“这又是为何?”

谢钧无奈地看着心思不够清明的谢老太爷:“明娘不愿丁姨娘被扶正,这正室之位也只能空着。我若再续娶,生下嫡子嫡女,又将明娘置于何地?”

再娶一个正妻进门,便是谢明曦的嫡母。

谢明曦连亲娘都不肯敷衍,怎么会乐意再有一个嫡母压在头上?

谢老太爷这才反应过来,不怎么情愿地说道:“我也是为了你着想。你不续娶,我这个亲爹还能逼着你娶不成。”

“父亲,元亭养废了,云娘不肯回谢家,小四小五年幼,还有十几年才能长大成人。”谢钧低声道:“现在,谢家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明娘!”

“有些事,不必她张口多说,我也该多思虑几分。”

有依仗之处,便要低头退让。

这等事,谢钧驾轻就熟,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谢老太爷也很快想通了,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既是日后要靠着明娘,让她多一个嫡母确实不好。不娶也罢!”

“再纳两房美妾,日后多生些子嗣,倒是无妨。”

此言颇合谢钧心意:“父亲所言有理。”

同样的夜晚,丁姨娘和谢元亭母子两人,也在屋子里说话…

准确地来说,是谢元亭又在怨怼不甘地怒骂。

这是一处极偏远的小田庄,田地只有百余亩。

庄子里只有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男人管着田庄,算是小庄头,女人做些洒扫缝补的粗活。除了他们两个,平日根本见不到别人。

谢元亭被送进田庄时,昏迷不醒,遍体鳞伤。

谢青山放下两瓶伤药,便回了谢府。

靠着这两瓶伤药,谢元亭的皮外伤养了几个月,总算勉强养好了。右胳膊右腿却没好透彻,走得久了右腿会微跛,右胳膊也不能举重物。

穿的是布衣粗服。每日粗茶淡饭,连个荤腥都见不着。

母子两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面色暗黄。丁姨娘没了往日楚楚动人的风韵,额角生了几丝皱纹,看着老了数岁。

谢元亭也没了素日的翩然俊秀,目中满是阴鸷怨恨,脸孔隐隐扭曲:“…这个鬼地方,我到底还要待多久!”

“没吃没穿没玩乐之处,什么都没有。整日对着你一个人,我真是待够了!”

丁姨娘强打起笑脸安慰:“不是有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吗?你一个人在此读书,倒也清净自在…”

谢元亭陡然发怒:“我是谢家长子,岂能住在这种鬼地方!之前养伤也就罢了,现在我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要回京城,回谢府!”

第四百七十章 怨怼(一)

谢元亭的怒喊声,在僻静近乎荒凉的田庄上空飘荡:“你算什么亲娘!整日就会哄我骗我,还说什么很快就能回京。”

“这都几个月了,为何没半点动静?”

“你打算让我这里待上一辈子不成?”

丁姨娘也红了眼眶:“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你行事激怒了你父亲,他铁了心要罚你,我能有什么法子?”

她早已失宠于谢钧,被谢钧命人一起送到田庄来。几个月来,谢钧从未露过面。谢青山倒是每隔半个月来送一回米粮之类,却从无只字片语。

谢钧是彻底厌弃她了。

这几个月来,丁姨娘暗中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此时此刻,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和明娘闹得离了心,被你父亲厌弃。”

丁姨娘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怨怼不满,终于涌出了口:“你不思进取,荒废学业,自己不争气,整日嫉恨自己的亲妹妹。偏偏又没那个能耐压过她的风头,用那等下作的法子折辱杨家姑娘。这才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你不怪自己,倒怪起我这个亲娘来了。”

“我怀胎十月生了你,自你落地之后,我这一颗心就向着你,时时盼着你好。不管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便是你再不上进,我也不忍说你半个字。”

“你挨板子挨罚,我心如刀割。你被送到田庄,我舍下谢家,一起跟了来。”

“你还怪我!你哪来的脸怪我!”

最后两句,丁姨娘扯起嗓子尖声喊了起来,满脸泪水,混合着满面的怨怼。

谢元亭面色阴沉扭曲,怒喊了回去:“我什么时候求你留下了?你想走,立刻就滚!”

母子两人的对喊怒骂声,隔了一道院门,依然听得清楚。

年过半百的老庄头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然后叹道:“瞧瞧,几天苦日子一过,人的本性就露出来了。”

“这个丁姨娘,来的时候一心伺候大少爷。现在,怕是也心灰意冷了。”

老婆子费力地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一边撇嘴:“就那等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换了我老婆子,两耳光扇过去,直接转身就走。要死要活都随他去!”

老庄头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听谢大管事说过。丁姨娘为了大少爷,和府里的三小姐彻底反目。”

“丁姨娘也够傻的!”

老婆子一脸不以为然:“三小姐可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子妃。这么有出息的女儿,不好生哄着,倒为了个狼心狗肺的大少爷就和三小姐闹翻。”

“瞧瞧现在,大少爷半分不领情,口口声声都是怨言责怪。”

“这等儿子,还不如不要!”

“换了是我,立刻就回谢府哭一通,求老爷回心转意。说不定,老爷为了三小姐的出身,还会给丁姨娘扶正呢!”

老庄头立刻瞪了老婆子一眼:“行了,别乱嚼舌头。要是传到主子们耳中,你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老婆子嘟哝一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个主子会来。”

几日后,谢青山送了米粮来。

谢元亭照例嚷着要回谢府。

谢青山瞥了谢元亭一眼,语气中满是讥讽:“老爷对外宣称,大少爷身患易传染的恶疾,要长期养病,不能再回谢府。大少爷还是安心在这里住着吧!”

谢元亭:“…”

短短几句话,犹如惊雷乍响。

谢元亭头脑一片空白,面无人色。

什么恶疾,什么传染,什么长期养病不能再回谢府…谢钧这是何意?这是打算彻底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吗?

丁姨娘面色同样惨白,半晌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