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鸿身为皇子,对宫中和淮南王府的动静了然于心。自然清楚建文帝是何等震怒!哪怕一时未动手处置淮南王府,也是看在淮南王重病不起的份上。

淮南王府,已彻底失了圣心。

败落之势,无可挽回。

盛鸿乐见这样的结果。可想到五条性命就此陨落,心里却又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盛鸿,忽地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同样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

说到底,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临江王和河间王是被借力的刀而已!

“明曦,我不是这个意思。”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轻声道:“淮南王府根深叶茂,想彻底除掉何其不易。”

“你费尽心思,设下连环计,借势而为,终于彻底弹压住淮南王府!”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还不太习惯。”

第四百七十八章 怄气(一)

练武房里,从不燃火烛。

此时天色已暗,屋子里一片暗淡。

盛鸿的脸孔也似被这一片阴暗笼罩,声音也略略低沉:“我杀过人,见过血。必要的时候,我比谁都狠得下手!”

“只是,那几个人原本只是普通百姓。如果不是被牵连到此事中,便不会中毒而死。”

说到这儿,盛鸿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妇人之仁。为了几条人命耿耿于怀。”

谢明曦的神色同样晦暗不明,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声音淡淡:“那几个人,从被河间王以重金收买的那一日开始,便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盛鸿,你以前是‘死士’,是奉命杀人。便如一把刀,是否伤人,端看握刀人之意。”

“而现在,你无需亲自动手见血,只需传令下去,自有人动手。可波及的人,伤及的性命,都会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这是身为皇子的生活,也是你不得不面临的现状。这样的阴谋算计,这样的手段,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如果你心慈手软,死的就是你的身边人和你在意的人。”

这样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去年西山春猎,因“行刺”之事枉死的人,绝不仅仅只是那一批死士。还有因建文帝盛怒之下处死的御林侍卫。

他并无杀人之意,因他而死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此时再来长吁短叹,确实太过矫情了!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刚才只随口感慨几句,你别放在心上。”

谢明曦目光一闪,未再张口。

练武房里,一片无言的沉默。

谁也不是天生的冷血无情。只是,有时真的是身不由己。你不算计人,便会被人算计。想自保,想站稳脚跟,便得主动出击,先击溃所有敌人。

前世数十年,她都一直这样活着。

而他,来自不同的世界,奉行的准则和她有些微妙的不同。

往日在书院里为同窗时,彼此有所保留,还看不出来。如今成了未婚夫妻,越靠越近,也渐渐窥到了彼此真实的模样…

他也终于真正见识到了她擅于谋算操控人心的手段。

“盛鸿,这才是真正的我。”

谢明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对视:“既不温软,也不善良。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会借刀杀人,不在意手下的鲜血。”

“不管你能否接受,我都不会改变自己。”

语气中的冷漠,令人心惊。

盛鸿终于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一笑:“明曦,你别生气。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改变了?刚才我一时抽风,随口感慨几句罢了。论手上的鲜血,我比你要多的多。难道你会因此疏远我不成?”

谢明曦呵呵一声:“你想多了。我怎么会生气。”

然后,迈步便走。

盛鸿:“…”

果然真的生气了!

盛鸿暗暗苦笑,恨不得给多嘴的自己来两巴掌,快步追上前。手还未放至谢明曦的肩膀上,门外已响起顾山长熟悉的声音:“天色这么晚了,七皇子殿下怎么还未离去?”

哦,对了,今晚独处说话早已过了盏茶时间了。

盛鸿动作一顿,谢明曦脚步不慢反快,很快走到顾山长身边,神色如常地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顾山长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随口笑道:“我闲着无事,出来闲转,正好走到这里。便过来看看。”

目光掠过谢明曦满是汗水的额头,顾山长轻声催促:“先回去沐浴换衣。”

每日习武一个时辰后,都是一身的汗水,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挽起顾山长的手,一起离去。

盛鸿:“…”

一直等在外面的魏公公周侍卫等人,此时都已围拢过来。盛鸿只得收拾心绪,若无其事地笑着吩咐:“随我回宫。”

魏公公伺候盛鸿时日尚短,周侍卫身为男子,也不够细心敏锐。

唯有湘蕙,窥出了一丝异样。

每晚分别时,盛鸿都是一副依依难舍的样子,谢明曦看似淡然,其实也会多留片刻。目送盛鸿离开。

今儿个可不大对劲啊!

该不是两人闹别扭了吧!

“你是不是和七皇子闹别扭了?”

走出一段路后,顾山长忽然也冒出了一句。

谢明曦哪里肯承认,微微笑道:“没有的事,师父怎么会这般以为。”

顾山长瞥了口是心非的弟子一眼,也微微一笑:“没有就好。我随口一问罢了。”

小两口怄气使性子,是他们自己的事。谢明曦不肯说,她这个师父也不必多嘴多舌多管了。

春日渐暖,谢明曦沐浴之后,穿了薄薄的粉色春裳,犹如带露的荷花一般清新美丽。唇畔笑意浅浅,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顾山长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不已。

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深了些。喜怒都要藏着,不肯表露出来。

生气就生气,装得云淡风轻的又是何必?

就寝前,顾山长特意叫来若瑶,吩咐一声:“从明日起,让谢明曦和尹潇潇中午去练武房,随着廉夫子习武。”

若瑶略略一怔,看向顾山长:“小姐这是何意?”

顾山长淡淡道:“七皇子殿下每日晚上来莲池书院,虽说是习武,和她们日日相见,总是不合礼数。”

以前都没吭声,怎么现在忽然就“不合礼数”了?

若瑶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却未多言,点头应了下来。

隔日,谢明曦知晓此事,并无异议。倒是尹潇潇,冲谢明曦挤眉弄眼了一回。谢明曦视若未见,和尹潇潇中午一起去了练武房。

廉夫子也不是多言多舌之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一日傍晚,绞尽脑汁想了一整日如何哄谢明曦开心的七皇子殿下,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练武房的门。

然后,只见到了面无表情的师父。

廉夫子道:“从今日起,谢明曦和尹潇潇中午习武。晚上只你一个人。”

盛鸿:“…”

第四百七十九章 怄气(二)

“你这是什么表情?”廉夫子凉凉地瞥了盛鸿一眼“莫非你心中有什么不满?”

盛鸿立刻反应过来,正色应道“能得师父单独教导,弟子求之不得!”

这还差不多!

廉夫子神色略缓,淡淡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廉家刀法中的不传之秘和廉家兵法,单独传授为好。”

谢明曦和尹潇潇倒是没偷听偷学,不过,多两个人在一旁,总有些不便。

再者,有谢明曦在一旁,盛鸿难免有些分心。练武过招时也时常保留几分,手下留情。

廉家刀法是军中刀法演化而来,没有多余的花哨,讲究的是刀刀见血一击致命。少了一往无前的凌厉狠辣,刀法徒有其形,便易失了神髓。

如今这般分开教导,最好不过。

“如此一来,便辛苦师父了!”盛鸿收敛心神,郑重地拱手作揖。

廉夫子一声未吭,右手微动,长刀已入手。

刀光一闪,已至盛鸿眼前。

盛鸿竟早有防备,如箭般迅疾后翻闪过,长刀悄无声息地从胁下刺出。

廉夫子翻刀格挡,两刀交击,发出蹡地一声脆响。

一个时辰后。

廉夫子面颊微红,一双眼眸亮如刀锋,握着长刀的右手依然稳如磐石。

而盛鸿,也一扫往日的游刃有余轻松自若,满面凝重,额上满是汗珠。右胳膊因持续用力泛酸,好在握着刀的右手还算稳。

廉夫子扫了盛鸿一眼,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今日总算见了你真功夫!”

往日盛鸿和谢明曦过招,不着痕迹地手下留情,和谢明曦“平分秋色”。便是廉夫子,也摸不清盛鸿身手深浅。

今日只师徒两人,俱是全力出手,盛鸿想保留也无可能。

盛鸿略有些无奈地一笑“我今日也才知,原来师父平日多有保留。”

他一直暗暗以为自己已青出于蓝,今日才知,他想多了…

廉夫子显然窥破了盛鸿话语中似有若无的遗憾,揶揄地笑了一笑“我自会走路起,便开始习武。祖父亲自教导我练习刀法,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习武之人。每日手中握刀练刀不少于六个时辰。”

“你随我习武堪堪四年,便是天资再出众,想超过我也不可能。从今日起,你习武时间延长一个时辰。”

“既是随我练武,便要心无旁骛。再分心多想,我手中长刀可不留情!”

说完之后,长刀一挥,刀风刮过盛鸿脸颊。

盛鸿哪里还有余暇分心多想,迅疾凝神,挥刀格挡。

“小姐,七皇子殿下还没走,一直在练武房里。”从玉悄声来禀报。

谢明曦低着头看书,随意嗯了一声,连头都未抬。

过了片刻,扶玉又来了,悄声问道“小姐,这么晚了,殿下一直饿着肚子练武。要不要奴婢送些吃的去?”

谢明曦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扶玉一眼“你是不是等着我说不必你去,我自己去?”

扶玉“…”

扶玉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站在门外的从玉轻声问道“怎么样?”

扶玉露出一个苦脸“我多嘴一句,被小姐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一起叹口气。

过了片刻,湘蕙来了。

扶玉和湘蕙颇为熟稔,立刻笑着迎了上去“湘蕙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随殿下回宫?”

湘蕙也有些无奈,低声道“廉夫子说了,从今日起,殿下每日要多练一个时辰。这么一来,回宫的时间可就更迟了。”

“我这个奴婢饿着不要紧,总不能让殿下一直空着肚子。我是想来求一求三小姐,让厨娘备些吃食。”

如果谢明曦肯亲自送饭去,就再好不过了。

扶玉苦着脸叹道“湘蕙姐姐,不瞒你说,我之前便去多嘴了一回,小姐压根没理会。只怕你去了,也是一样。”

湘蕙“…”

湘蕙和扶玉对视片刻,一起沉默。

然后,湘蕙也叹了一声“罢了!小姐还没消气,等过上几日再说吧!”

扶玉心有戚戚焉“也只能这样了。”

主子怄气,她们还是别多嘴了。

一转眼,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刑部一直在严查审问淮南王府命案,终于有了结果。

盛渲染指柳儿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柳儿家人,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栽赃。之后又被人秘密灭口。下毒之人,正是淮南王府里的两个侍卫。

只是,两个侍卫杀人之后,也一同服毒自尽。查不出真正的身份来历。

案子结了,淮南王府彻底撇清,并无关联。

淮南王病重不起,需长期静养。宗人府的宗正之位,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河间王的头上。

圣旨一下,河间王顿时成了炽手可热的宗亲新贵。河间王府也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变得热闹起来。

便连淮南王,也命长孙盛渲前往河间王府道喜,送了一份厚礼。

河间王春风得意,心情舒畅,倒也不敢忘形。收了礼之后,亲自去了一趟淮南王府。

躺在病榻上的淮南王面色暗黄,一副久病的苍老衰败之色。没有下榻之力,由身边人扶着坐了起来,歉然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未能下榻。你别见怪!”

河间王忙笑道“王兄这般客气,让我愧不敢当。我年轻识浅,诸事不懂。以后宗人府里的事情,还得请王兄多多提点指教。”

然后,又正色道“我才疏学浅,不及王兄万一。宗正之位,能者居之。待王兄病愈,我便上奏折,将宗正之位还给王兄。”

淮南王笑得更是温和“我们兄弟,都是为皇上当差做事。皇上器重你,让你执掌宗人府,你得用心当差,方不负皇上厚爱。”

“什么还回来之类的话,万万不可再提。否则,便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两人你来我往虚与委蛇一番,一派和气。

待河间王走了,淮南王再也撑不住满脸的笑容,目中闪过阴沉冷厉。

第四百八十章 怄气(三)

站在一旁的淮南王世子,一直没敢吭声。

这半个月来,他日日来床榻前伺疾,淮南王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未和他说过半个字。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因为他的冲动易怒,被人接连算计,直接导致淮南王府大失圣心。

建文帝保全了淮南王府的颜面,却将宗正之位给了河间王,也可见对淮南王府是何等失望…

“让阿渲进来。”淮南王忽地说道。

淮南王世子既惊又喜“父王,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淮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