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华轻轻摇首,上次她在宫中被袭击,儿子似乎就此把皇宫看成了龙潭虎穴。

“火炮没有,但娘可以送你一个火箭筒。”

“真的?”

唐柏大喜,他正嫌小弓箭不如火箭来得猛烈,如果有了火箭筒,以后他没事就能射小鸟顺便烤鸟翅膀!

“回头去和你师父说一声,他会准备材料。”唐风华见儿子欢喜雀跃,也掀唇笑了笑,随即略敛了神色,教导道:“柏儿,你需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切不可随意伤人。”

“知道!”唐柏用力点头,接口道,“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这话谁教你的?”唐风华伸指点他的额头,笑斥道,“人若犯你,同等回击,这才公平。”

“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小花师父的那句。”唐柏嘻嘻笑着,俊气小脸一点也看不出霸道凶狠的潜力。

唐风华没辙,不再多说。唤了一名婢女上前,让她备膳到房间。

唐柏随口问了一句:“娘,我们不是一向在膳厅吃饭的吗?”

“娘暂时走不了。”唐风华不隐瞒,三个月的时间并不短,儿子总会知晓。

“啊?!”唐柏大惊,“娘,你的腿受伤了?”

“没有受伤。”唐风华斟酌着用词,解释道,“到了秋末,娘就能走了。”

唐柏眼珠子转动,闪现慧黠光芒。定然是有人对娘下毒了!他要去问小花师父!哼,等他拿到火箭筒,第一个就去射那个下毒的坏人!

日子如水平静,唐风华应承尚无邪八月十五入宫。趁着几日闲暇,她和陌琛联手造出一个小巧火箭筒,送给儿子。唐柏收到礼物,兴奋得手舞足蹈,却不见他试用,只极珍惜地收藏起来。

八月十四,便是唐柏的生辰。

夜晚,花府花园挂上彩灯,照映得凉亭旁的莲花池波光潋滟,景致迷人。

唐柏爱吃荤食,唐风华亲自下厨,烹煮菜肴。她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椅中让人搬抬,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大功告成。

“娘辛苦了,这个给娘先吃!”唐柏很懂事地夹一块红烧肉到他娘的碗里。

“好,都动筷吧。”唐风华扬笑,夹了一只鸡翅膀给花无欢,“无欢,你也辛苦了。”

“我哪里辛苦?”花无欢一头雾水。他今日最得闲,就陪着柏儿瞎闹,什么也没做。

“你一直很辛苦。”唐风华举起杯盏,正式向他道谢,“多谢你照顾我和柏儿,这份恩情,我和柏儿都会记在心里。”

花无欢听着不觉得高兴,反倒不太乐意,哼哼道:“如此见外,你分明不拿我当一家人。”

说着他就站起,作势要走出凉亭。

唐柏机灵,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撒娇道:“小花师父最疼柏儿了,柏儿生辰,怎么能缺了小花师父呢?”

花无欢面色稍霁,扭脸望向唐风华。

“是我说错话,我自罚一杯。”唐风华即刻表态,举杯饮尽,说道,“若是不够诚意,就罚我三杯。”

花无欢一把夺过她的酒杯,微恼道:“谁让你喝酒了?你现在是病患,喝酒伤身!”

唐风华但笑不语。

花无欢嚯地坐下,拧眉不悦。他只不过想听她说几句好话,她喝酒赔罪做什么?

唐风华怎会不知他心意,只是,有些承诺她此时无法给予,轻叹一声,道:“无欢,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对你说‘谢’字,可好?”

花无欢马上回道:“当然好!”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她说谢谢,好像彼此多么生分。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不为回报,更不为她的感激。

他心情刚好转,唐柏忽道:“娘,昨天轩兄来看你,我和他说,今日是我生辰,他说要来替我庆生,怎么还没来呀?”

花无欢脸色顿时黑了几分。

话才说完,就见不远处的石径一道高大身影朝凉亭走来。

花无欢深觉自己苦命。他的府邸,轩辕澈来去自如,而他进宫,只可一日见风华一次,果真同是人却不同命!

“柏儿,生辰快乐!”轩辕澈步入亭子,扬眉一笑,朗声道,“祝你快高长大,喜乐无忧!”

“谢谢轩兄!”唐柏跳下石凳,有礼地作揖,眼睛却瞄着他手里的东西。

轩辕澈把锦盒递到他手上,笑道:“自己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是什么?”唐柏好奇地问,翻开大大的锦盒一看,惊呼起来,“金铠甲!”

金光闪闪的战衣,威风无匹,唐柏迫不及待地当场穿起,往花无欢面前一站,命令道,“前方有敌人来袭,花副将听命,即刻领兵迎战!”

花无欢不配合他演戏,撇嘴嗤道:“你就穿这金甲衣去大街走一圈,看不被人打劫!”

唐柏自动忽略他扫兴的话,蹦蹦跳跳到他娘身边,开心地问道:“娘,我像不像大将军?是不是很有气势?”

“铠甲很重,先脱了,用膳吧。”唐风华不夸也不贬,语气淡淡。她和轩辕澈相识于乱世,穿战甲多过绫罗绸缎,当年她荣升百胜军将军,他赠她一件银色铠甲,曾经她极爱那战衣,“死”前却被人强制脱除,说她不配再穿。

那人是楚衡,不是轩辕澈,但轩辕澈当时并没有出声,或许那时他也认为她已不配。

“小白,我的礼物,你喜不喜欢?”花无欢突然开口,扔了一个包袱给唐柏。

“咦?”唐柏接牢,听包袱里玎珰响,奇道,“都是药罐?”

打开包袱,果然是十多瓶药罐,颜色尺寸不一,瓶身各刻小字,写明药名。

唐柏努力地辨认那些字,逐一看完,嘿嘿一笑,“好东西啊好东西!”

花无欢懒懒地挑起长眉,再问道:“谁的礼物你更喜欢?”

“都喜欢!”唐柏回答得很老实,“我都想要。”

花无欢瞪他一眼,唐柏连忙又道,“我想要这些毒药好久了,小花师父你真好!”

花无欢总算气顺了些,拿出主人家的客气姿态,请轩辕澈入座。

“贵客光临,我先敬你一杯。”花无欢亲自倒酒,给自己和轩辕澈满上,然后一饮而尽。

轩辕澈回敬,一口干完。

花无欢动作很快地再给他满上,道:“一杯不足以表达我对陛下的尊敬,再来!”

连饮三杯,花无欢好整以暇地看着轩辕澈。

轩辕澈神色不动,陪饮三杯。

“陛下好酒量!”花无欢扬声对侍立亭外的婢女道,“送上十坛桂花佳酿!”

婢女领命而去,片刻便有家丁搬酒坛子鱼贯前来。

十坛子酒摆满凉亭角落,花无欢拎起两坛,豪气地对轩辕澈道,“陛下连日驾临花府,蓬荜生辉,今夜草民与陛下痛饮三百杯!”

轩辕澈接过酒坛,淡笑道:“花兄是想灌醉我?”

花无欢睨他,大有你敢不敢的意思。

“不如行酒令?”轩辕澈提议,转眸望唐风华,“你以茶代酒也参与如何?”

“不了,你们尽兴。”唐风华拒绝。

花无欢今日摆明要撂倒轩辕澈,扬手一挥,说道:“行什么酒令?你只管说来,我奉陪!”

“你们要行酒令啊?”唐柏探脑袋过来,瞧瞧花无欢,又瞧瞧轩辕澈,“我出题给你们猜好不好?”

“好。

“好!”

两个男人同声应道。

唐柏笑呵呵地出题:“有只水牛,往东走了十步,往西再走八步,又往南走两步,它的尾巴朝哪儿?”

“朝南!”花无欢抢答。

轩辕澈不出声。

唐柏拍手,指着花无欢道:“小花答错!喝!”

花无欢不服,“水牛最后往南走,自然是朝南,何错之有?”

唐柏冲他咧嘴一笑,“牛的尾巴当然是朝下啦!”

花无欢瞪眼,他居然中了这小娃的阴招!

“轩兄没有回答,也要喝!”唐柏公平地裁决,还殷切地为两人斟酒。

两个男人“珰”的碰杯,爽快地喝下。

唐柏兴致勃勃地添酒,继续出题:“有两个很矮的人,一个瞎一个聋,他们比赛谁更矮一点。瞎子回家后,突然自杀了,屋子里有木屑。问题是:他为什么自杀?”

“木屑里有毒?他被毒死了?”花无欢猜测。

“他忽然知道自己患有绝症?”轩辕澈接着猜。

唐柏摇头晃脑,催道:“都错!喝酒!”

“答案是什么?”唐风华在旁听着插言问道。

“娘,你都不知道呀?”唐柏得意地笑起来,宣布答案道,“那个聋子使诈,偷偷去瞎子家割桌椅的脚,瞎子摸到家中摆设矮了一截,以为自己长高了,所以绝望地自杀了。”

唐风华扶额,哭笑不得,“柏儿,你都听谁说的这些古怪谜题?”

“就是新来的娘的近身侍婢。”唐柏手指往她身后一指,“秦非晚姐姐!”

一个容貌平凡的女子静立唐风华身侧,微微含笑,水亮的眸子光华流彩。

花无欢拍桌,不服输地要求再战,“小白,再来!”

“秦姐姐只说了这两个题目。”唐柏耸了耸小肩膀,把重任推给别人,“你们让她出题吧!”

“行,就由你出题吧!”花无欢斜眼觑她,就不信这小小女子脑子里有无数古灵精怪的想法。

秦非晚欠身对众人行礼,恭敬而温婉地出声:“非晚不才,各位莫见笑。”

“什么动物跳得比树高?当然,不运用轻功。”

“有两个人,掉入猎人设的陷阱,死掉的那个叫死人,活着的那个叫什么?”

“一朵芙蓉顶上栽,彩衣不用剪刀裁。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唱千门万户开。请猜一种动物。”

秦非晚不需思索地说出一串问题,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第三题,应是公鸡。”轩辕澈放弃其他难题,直接答了其中一题。

“陛下英明。”秦非晚盈身一礼。

“第一题是猴子?第二题是活人或生还者?”花无欢不甘示弱,连答两题。

秦非晚摇头,回道:“树不会跳,所以任何动物都跳得比树高。掉入陷阱应是会叫‘救命’。”

花无欢嘭的一声,栽头在桌上,感到极其无力。早知就不猜谜了,竟还叫轩辕澈小胜一筹!

石桌上面的一坛桂花酒,不一会儿便被喝完。

秦非晚仍在出题,花无欢只觉是魔音穿耳,自发自觉地举杯饮下,但还记得与轩辕澈碰杯,不让他清闲。

坛坛佳酿见底,酒香溢满整间凉亭,染得空气都令人微醺。

“无欢?”唐风华轻拍花无欢的肩,“你还好吧?”

“好,很好。”花无欢双眼迷离,优美的唇角微勾,似蛊惑般地对她轻语,“风华,咱们不入宫好不好?我带你回繁花谷,我们和柏儿回那里生活,再也不出来,再也不理世间纷扰,好不好?”

“无欢,你醉了。”唐风华扶住他倾斜过来的肩膀。

“没有,我没醉。”花无欢把头靠在她颈窝,声音轻轻浅浅,似清明似迷醉,“风华,我是真的想和你回繁花谷。”

“我不想你进宫,不想你见轩辕澈。”

“我后悔了,我应该阻止你出谷,就算你因此恨我,至少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为什么我觉得离你越来越远了呢…”

“是不是距离我彻底失去你不远了…”

花无欢的语声渐低,最后消了声,偎着她合上眼眸,白玉般的俊脸潮红,双眉微皱,发上玉冠歪斜,几缕散发垂落,别有令人心疼的落拓模样。

唐风华无声叹息。他内心的话,是否只有酒醉时才敢纵容自己说出口?而她,该如何回应他的感情?

“风姑娘,我先扶花公子回房?”秦非晚上前,轻声问道。

“我也扶师父!”唐柏乖巧地附和。

唐风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吧。

待三人离去,亭内安静清冷。轩辕澈坐得笔直,定定凝视她,似乎不受酒意影响,依然清醒非常。

“夜深了,陛下也该回宫了。”唐风华心情有些繁乱,冷淡启口道。

“不。”轩辕澈紧紧盯着她,目光灼热,“他说完想说的话,该轮到我说。”

“你想说什么?”唐风华颦起黛眉,略有不耐,“莫提前尘往事,莫说你也后悔。”

轩辕澈似未听闻,薄唇轻动,一字一字清晰道:“风华,我想娶你。”

第二十八章:告白之夜

唐风华怔然,他在求婚?

“风华,再嫁给我一次。”轩辕澈声音清朗,伸过一只手来,举起她的柔荑,低头亲吻她的手背,“不做妃子,不做皇后,只做我的妻。”

唐风华凝眸望他,心中狐疑。他是借酒壮胆,抑或已经醉了?

轩辕澈从石凳上站起,脚步平稳地走至她身旁,俯身凑到她颈边,轻语道:“风华,我们一起逃吧,不要锦绣江山,不管社稷重任,不理恩怨情仇,逃到无人认得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再是军帅,不再是皇帝,只是你的夫。白日我去打猎,你种菜,夜晚爬到山顶看星星,这样好不好?”

唐风华拿捏不准他是否借酒装疯,故意回道:“好,你回宫立下禅位圣旨,我们就离开金陵。”

“真的?”轩辕澈探头绕过她的肩,歪侧着脸庞看她,如削的薄唇微扬起来,柔化了刚毅英气的轮廓,露出几许孩子气,“明天我们就启程吗?找一处环山傍水的清幽地可好?”

“好。”唐风华轻眯眸子。她就看看他能装到何时!

“我想去繁花谷。”轩辕澈苦恼地皱眉,“但我不知道那谷在哪儿。我们的孩子在那里,我想永远陪伴着他。”

“我知道在何处,可以领路。”唐风华眸光绽出冷色,狐狸尾巴快要显露了,原来他在套她的话。

“太好了!”轩辕澈开怀地笑,从背后抱住她,磨蹭着她的发丝,却没问如何去繁花谷。

他的呼吸夹杂酒气,喷洒在她耳畔,唐风华推开他,淡淡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轩辕澈砰地重声坐在她旁边,双手捧着头,面上神色有点困惑,“为什么头这么重?风华,你别晃,我还有话没说完。”

“我不晃,你继续说。”唐风华不动声色。

“我知道你气我。”轩辕澈伏在石桌,眼皮打架,勉强睁着望她,絮絮念道,“我也气我自己。那个小兵送上密函,大声说你是奸细,当时四大将军都在场,我脑中一下子轰的炸开。我想先将你关押,再慢慢查实,但是这个消息传播得很快,军中兵将当即沸腾,层层压力叠积下来,我的一举一动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那晚你被囚禁在单独的营帐里,我偷偷命心腹去见你,他还未靠近营帐,就有人大喊刺客袭营。”

唐风华仔细倾听,她倒不知道这桩插曲,只知当晚军营一阵嘈杂,杀声震天。

“一队蒙面人杀入营地,来势汹汹,似要营救你。后来这些蒙面人遭擒,尚未逼问,便全部自尽。他们身上皆有暗阁的令牌,因此被当做你的同党。”轩辕澈似乎很困,语声越来越轻浅,“我心如被火燎,既焦急又痛楚,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处置奸细,以定军心的决定?”

“是…”

唐风华低低一笑,终是如此,她还奢想什么呢?

“我决定,亲手持剑刺入你的心脏。”轩辕澈眼角动了动,抬起望她一眼,“只有我自己动手,才可留有余地。换做其他人行刑,你必死无疑。押解你的其中一人,便是我心腹将士,他暗中解开你的大穴,我刺剑时略偏半寸,你应能逃过大劫。我本不该事后亲身奔赴密林寻你,但我派出的线人始终没有回来禀报,我忍耐不住,漏夜疾奔…”

“你派出的线人死了?”唐风华并不知晓后来的事,她中剑昏迷,醒时已在繁花谷。

“大抵是死了吧,至今无音讯,不知被抛尸何处。”轩辕澈捉过她的手,枕在她臂弯上,喃喃道,“你‘死’后,我难寝难食,所有心思转移到战事中,连续发动十五次攻击,终于攻下金陵。十五场战役,受了十五次伤,留下十五道伤痕。我竟没有战死…”

那时候,他已豁出性命,几乎自杀般地冲锋陷阵,只攻不守,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每场战役结束都是浑身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但他没有死,竟然死不了。

登基那天,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阳光照射进他的眼里,亦是黑光刺目。他以为自己会晕厥在帝王台,可是并没有,他看见底下军民朝臣叩拜,看见一抹白影鹤立他们当中,冷冷笑他。

那样的幻觉,持续了半年。有时是梦境里,有时是在议政大殿,有时是在冰冷的寝宫。一抹雪色身影,飘浮于他眼前,却又遥不可及,无法触手捉摸。

“伤痕在何处?”唐风华莫名问了一个问题。

“嗯?”轩辕澈迷糊地应声,“哦…伤…”

他胡乱扯着衣襟,袍落肩头,大片滑下,赤露出精壮的躯体。

后背,七道纵横交叉的刀疤,每一道都狰狞深长。腹部,三道较浅的伤痕,皮肉外翻,新生的肤肉色淡透白。臂膀,还有看不见的腿部,另有五处疤痕。

唐风华轻轻摇头,不禁唏嘘。他从前作战谨慎,极少让自己受伤,因为主帅负伤必会影响士气。但最后的金陵战役,他伤而再战,恐怕成为士兵眼中的神勇之象,反倒激励军心,一举夺下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