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经意地往后看,但见陛下骑马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护驾的是魏晨张杰——秋日的阳光洒了他的满头满脸,照见他的茫然和恐慌。

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如刀割。

她想,陛下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祭司临终前那么瘆人的惨笑,他究竟对陛下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么多了,因为腹中,一阵一阵地疼痛,压抑不住,如刀剿一般。

已经能够看到河对面平城的情况了。

到处都是尚未熄灭的烟尘。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昔日的繁华,现在已经难觅踪迹,大家都躲藏着。

还债2

经历了这样可怕的夜晚后,大家都躲藏在屋子里,期待这一场噩梦早早过去。平城,再要恢复昔日的喧闹,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一名探子匆匆而来,正是陆丽的属下:“启奏陛下,是宗子军一部的叛军,勾结一些信徒犯上作乱……现在,御林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陛下可从东门回宫。”

罗迦面色铁青。宗子军,是皇族的亲信军队,全是由贵族少年充任,这些人,本是最可靠的,现在,却被煽动了,做了叛军。

正说话间,陆丽也跑来了,他满头大汗,浑身血迹:“陛下,东门无恙,请走东门。”

“先护送皇后回宫。朕再看一下情况。”

“是。”

芳菲本是要留下来,跟他一起的。这个时候,特别的胆小,心里一阵一阵地慌乱,自己害怕,竟然如此害怕离开陛下。可是,她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自己留下来,毫无益处。

罗迦勒马,又上前几步,走到她的面前,见她仰靠在软舆里,面色惨白。

他急忙问:“皇后,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她强笑着摇摇头:“陛下,你先别管我,你忙你的。”

“御医,好生照顾皇后。”

“是。”御医们一路都跟随着,已经给皇后处理过一次了。

罗迦拉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更是担忧:“皇后,你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陛下,我只是累了,太倦了。”

一个孕妇,这样熬了两天,当然要倦了。

这时,各将领已经纷纷跑来,有许多情报要向陛下回报。这个时候,善后工作是非常重要的,芳菲不想耽误他,立即催促队伍启程。

“皇后,你回去好好歇息着,朕尽快回来陪你。”

“好的,好的。”

队伍立刻启程,往最平安的东门回宫。

还债3

队伍立刻启程,往最平安的东门回宫。

这时,罗迦才松一口气,转过身,立即策马往情况最严重的城南而去。

门口,迎着本来的太子。

太子一身早已七零八落,满面血污,可是,精神却是罗迦从未见过的悍勇:“启禀父皇,叛军已经全部被消灭。”

“好好好,皇儿,你做得好,太好了。”

罗迦的声音微颤,第一次意识到,儿子真的是自己的好帮手了。

“可惜,儿臣无能,让一名叛匪逃跑了。”

“叛首是谁?”

太子想起和三皇子的那场厮杀。又看看父皇身边的文臣武将,以及乙浑。这次事变中,乙浑自始至终,都跟在父皇身边,甚至还隐隐有几分护驾之功。

这个奸贼,在如何取舍的问题上,他是毫不含糊的。

因此,太子并不说出三皇子的名字,却道:“儿臣在黑夜里厮杀,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知道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家伙。这家伙是往城北逃出去的,儿臣已经派了人跟踪追击,他肯定逃不远的。”

乙浑的眉毛很奇怪地掀动了一下,不仔细看,是不会看到他的官袍上的一层油汗——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罗迦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也因此,心里的恐惧,就更是加深,握着弓箭的手,微微地颤抖。

啊!

命运。

可怕的魔咒!

难道,这样的事情,自己祖祖辈辈,真的躲不过去?

不是父杀子,就是子弑父?

隐隐地,是儿子的声音,坚定地,要捉拿那个叛贼。可是,他却惊疑地,根本不想知道那个叛贼是谁——或者,不要捉拿他!最好远远地,远远地躲开那个叛贼。永远也捉不到。

等那个可怕的叛贼逃到天涯海角,然后,永世不再相见。

有些事情,不知道,往往更好。

还债4

他的双眼血红,一时,竟然不知道接下来的将领究竟在嘀嘀咕咕地回报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们的嘴皮,上上下下的翻飞。

沿途,到处都是受伤的人群,尸首,砸烂的房屋,烧毁的店铺,一些还在燃烧的事物……这些歹徒的破坏力是惊人的。

一路走过,满目疮痍。

朝廷大军正在忙着清理场面,救护死伤,处理尸体……一支军队忙着抬水,冲刷着着血染的城市。

罗迦心里忽然极其的不祥,一勒马,飞也似地往皇宫冲去。

“陛下……”

“父皇……”

“朕要马上回宫。”

他快马加鞭,跑得那么快,想起芳菲,想起芳菲惨白的脸。

东门虽然静悄悄的,也没有什么行人,到处关门闭户,可是,却没有任何毁坏和混乱的情况,显然叛军从来不曾攻到这里。

芳菲松一口气,闭着眼睛,那种疼痛,在微微地减弱,神思,却更加地飘忽。

宫门合上,轿夫的脚步也快起来了,红砖碧瓦,雕梁画栋,描画着金龙飞天的立政殿,隐隐在望。

“娘娘回宫了……”

“参见娘娘……”

立政殿,跪倒一片的宫女太监。平素皇上皇后天天在的时候,他们是不需要行这么大礼的,这一次,算是久别重逢。

芳菲被宫女们搀扶下来,当双脚再次踏上立政殿,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身子却是软的,根本站不稳。

心里那么急切地,要上床——床——躺在一个温暖的地方,一动不动,从此安宁,从此无忧,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骨肉。

可是,床的距离为何那么遥远?为什么永远也走不到,靠不近?

张娘娘这时已经发现了她的面色青紫,惊得不能自已,大声地喊:“快,来人,快来人……御医……”

还债5

早已等候着的御医抢上前去:“快,马上把娘娘扶上床,要小心点,平稳一点……千万不要惊动了娘娘的身子……”

此时,大家都已经明白,皇后是经历了这么可怕的颠沛流离,心碎打击,已经有小产的迹象了。

芳菲的牙齿咬得咯咯的,躺在床上,竟然是那么冰冷。

她紧紧地握住拳头,耳边,是御医们嘤嘤嗡嗡的声音,忙碌着,惊讶着,恐惧着。

“娘娘,你坚持一下……”

“娘娘,你坚持住……”

她的手一松,眼泪流下来,那么冰凉地在脸上,声音模模糊糊:“我要陛下……快叫陛下……陛下……我只要陛下……”她呜呜地哭泣,像一个走迷路的小孩子,双手又开始胡乱地挥舞,挣扎,“我要陛下……陛下……陛下……”

一双温暖的手,几乎比声音还来得快。是罗迦伸出的手,他几乎是冲进来的,如一股旋风一般,扑在她的床头,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绝望:“芳菲,芳菲……别怕,朕回来了,朕陪着你,别怕……朕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

此时,什么军国大事,什么神殿,什么诅咒,什么命运。

忘光了,统统忘光了!

只有她!

只有她毫无血色的脸庞。

只有她可怜兮兮的疼痛!

只有她!

那样的剧疼,她却笑出声来,咯咯地,那么安慰。又疼又笑,又哭又笑。

这一次,不像上次。

这一次,陛下马上回来了,就在自己身边。

有些爱,是用心才能感受到的。有些关切,是力量无穷的。只要有他在,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剧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却依旧地笑容满面:“陛下……我好疼……好疼啊……陛下,我好难受……”

还债6

仿佛有人拿了一把刀子狠狠地戳在自己的心口。就如昔日,就如第一次的难产——竟然又是这样。

芳菲,她又是这样。

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再一次地折磨她?

御医们都已经慌了,拿了各种的药物,药水,器械……如无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

而罗迦,他根本不敢问出口,什么都不敢说。

甚至,连问一句“孩子保得住”么,都不敢。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勇气,只是守在芳菲身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一股嫣红,几乎要渗透锦被。

那么灼热。

整个立政殿,为了迎接小孩子降生的种种富丽堂皇的装饰,忽然黯然失色。

罗迦浑身一疼——是芳菲,是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到了他的肉里。几乎掐出血来,他却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着。

芳菲,可怜的芳菲。

她满头大汗,头发凌乱,浑身汗涔涔的,仿佛刚从冷水里滚过一样。

他几乎咬牙切齿:“快,你们快救皇后……救皇后啊……你们这些蠢才,决不能让皇后出事情……”

胡太医搭着皇后的脉搏,战战兢兢地跪下去:“陛下……陛下……是保龙胎还是娘娘……”

龙胎!

龙胎!!!

罗迦怒得几乎要一脚向他踢过去:“蠢货,该死的东西,当然是要皇后了……”

皇后都没了,还要什么龙胎?

“快……先要皇后没事……一定要皇后……”

他的嘶喊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悲惨。

那是诅咒——可怕的诅咒。

神殿的诅咒。

大祭司的诅咒。

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血,再也保不住了。

而可怜的芳菲,她的指甲都在弯曲了——掐在他手臂上的力道都弱了,哼哼的声音彻底软下去,已经昏迷不醒。

还债7

而可怜的芳菲,她的指甲都在弯曲了——掐在他手臂上的力道都弱了,哼哼的声音彻底软下去,已经昏迷不醒。

在她身下,一摊的淤血。

一个几乎成形的小生命,一个小男孩,就此终结。

就算不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小女儿,可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孩子啊。

产婆将那个可怜的小肉团抱出去。

罗迦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一次,他连看都不敢看了,人生,岂能经得起这样再一次的打击?

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都受了些什么罪啊!

他泪如雨下,匍匐在她身边,浑身颤抖得如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树叶。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太医们,宫女们,太监们,以及,门口闻讯赶来的太子。

他只能跪在立政殿的门外。

屋子里,隐隐传来芳菲撕心裂肺的哭喊,父皇肝肠寸断的唏嘘……

他跪得膝盖发疼。

然后,看到接生婆抱着襁褓里的小血肉,匆匆出去——那么华丽的襁褓,那么精美的襁褓。父皇,总是准备了最多最好的东西,期待着他梦寐以求的小女儿。

可是,都落空了。

再一次落空了。

受罪的,却是那可怜的芳菲。

他想起自己对她的辱骂,对他的斥责,想起她遭遇的刺杀——

“殿下,我们不要见面了……我不来了……再也不跟你见面了……一辈子也不跟你见面了……”

这些,自己何尝没有罪孽?

她身怀六甲,辛辛苦苦地救护自己,而自己,竟然当初还会那么冷酷地骂她,撵她,骂她是《新台》。骂她是宣姜,怕她生了儿子,篡夺了自己的太子位。

他也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还债8

许久,他忽然站起身,掉头就走。

天色已暗,皇宫里那么平静,毫无外界的风险和厮杀,仿佛这一切,都是不曾经历过的。可是,他的心里却揣着一团火,一团熊熊的火焰。

到底谁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冷笑:饶恕不了他!

自己绝对饶恕不了他!

他本来已经罪无可恕,父皇却慈悲为怀,饶恕了他的罪孽,不料,他竟敢纠结势力,卷土重来。不杀了他,这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清净。

他纵身上马,在他身后,跟着一整队的少壮军。

那是太子府的少壮军。自从他受到林贤妃母子的毒害被揭露,尽管身子已经痊愈,可是,罗迦仍然给他增加了大量的保护军队。同时,也是隐隐希望儿子借助这支军事力量,更快的成长。就因为这样的威慑,他才能迅速站稳脚跟,让素日对他不屑一顾的大臣们,慢慢地已经有所警觉了。

经过这几年下来,太子府的独立军队,已经达到1万人了。这是他的私人队伍。但是,他去神殿的时候,只带了一千人的侍卫和仪仗队。这已经是他出行的最大规模了,因为,他就算想到了会有这样某些变故,但没料到,会到这么可怕的地步。

甚至罗迦都是没有料到会演变成如此的血腥动乱。

就算私自出动太子府的军队是违规的,他也顾不得了。

一定要捉住那个家伙。

不杀了他,无论是父皇,还是芳菲,甚至自己,都永远不会安宁。

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夜色,逐渐地降临了。

竟然是一场雪。

北国的深秋,比冬天还冷。

初雪已经降下。无声地笼罩了世界。

整个立政殿,寂静无声。前来跪拜奏请的军机大臣,全部退回去了。一切奏折,由监国的太子处理。

还债9

整个立政殿,寂静无声。前来跪拜奏请的军机大臣,全部退回去了。一切奏折,由监国的太子处理。

清剿残余叛逆,捉拿逃亡的元凶——太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立政殿已经生了火炉,温暖如春。新换的地毯,毛绒绒的,一丝温暖的色调;桌上,居然还放了一盆冬日的无名的花,花朵很小,也不怎么美丽,也许,它已经是北国这么寒冷的日子里,唯一的花朵了。淡淡的芬芳,萦绕一室。

床上,芳菲慢慢地睁开眼睛。迎着她的,是那么坚定而温暖的双手,以及那么温柔的眼睛——那是陛下的眼睛啊,充满了温柔,怜惜,慈悲,爱怜……千百样的情绪纠缠,几乎恨不得在这个时刻,把世界上一切的好东西都搬出来,堆满她的双眼,以博取她的一笑。

她真的笑了,惨白的脸上,如开出一朵冬日的梅花。

“陛下……”

“小东西……小东西……你受苦了……”罗迦泣不成声,那么悔恨。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当初,真不该让她去神殿,绝对不应该让她去的。

为了一劳永逸,却付出这么巨大的牺牲。

这样的代价,谁能承受得起?

“芳菲,都怪朕……都是朕的错……”

“陛下……”她迟疑着,手不经意地从自己的肚子上移开,“孩子没了?”

他根本无法回答她。也不敢回答。

“唉!”

那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是隔了很久才传出来的,静静的,淡淡的。竟然一点也没有慌乱。

“陛下……这是命运……”她竟然微笑,淡淡的微笑,“陛下,这是我们还神殿的债!现在,总算还清了!你常常说,魔咒无法解除,现在,就该结束了!无论是大祭司,阿当祭司,拉法上人,还是大神……我们都还清了,从此,什么都不亏欠他们了!”

还债10

罗迦一怔。

“陛下,我们也问心无愧了。”

他心里一震。付出两个孩子的代价。这是对神殿的鲜血的偿还?

自己难道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切的恩怨?

不,绝不!

这已经彻底超出了自己当初的预计。

芳菲了然地看着他,这时,才发现,陛下,他的头上,竟然一簇白发——一簇,真的是一簇白发,那么触目惊心的。

昔日英俊潇洒,神气活现的罗迦陛下——他一夜之间,倒有了这么一簇花白的头发。

她悄然伸出手去,抚摸他那一簇白发——可怜的,他竟然还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华发早生。他只是六神无主,他只是一个陷入命运的漩涡里,拼命地挣扎的可怜的男人。

就算他是皇帝,也强不过命运。

他甚至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眼里全是细细密密的血丝。

就如一个在丛林里逃亡了许久许久的囚犯。

这个囚犯,也该走出牢狱了!

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他都该走出来了——他也该获得救赎。

皇帝和他的养女。

陛下和圣处女公主。

背负的原罪,也该彻底了断了。

他也看着她——

哪个女人,经历得了两次这样的阵痛?

她本是无辜的。

什么都不是她的错。

错的只是自己一个人。可是,承担后果的却是她。

世人,喊打喊杀的对象,总是她。

她抓住他的手,那么温和而怜悯:“陛下,以后,我们什么都不用怕了。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不要伤心……”

她竟然在劝慰自己。

罗迦直到此时,才终于忍不住,忍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下:“傻东西……你真是个傻东西……”

她咯咯地笑起来:“陛下,我这时反而轻松了,真的轻松了。”

还债11

她咯咯地笑起来:“陛下,我这时反而轻松了,真的轻松了。”

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面上,完全无法回应她。好半晌,才轻轻搂住她:“芳菲,你放心,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点头:“嗯。以后,才真正该是我们的孩子了。”

她满面的笑容,心里,却片片地碎裂,如一朵花,被撕成一片一片的。拥有孩子,做母亲,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