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做事从未如此果决。

他没给自己任何动摇和犹豫的机会。

九五之尊6

门外,礼仪官再次进来报告,说小太子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已经完全就绪。

然后,传来通报声。

小太子一身冠冕进来——不,彼时他已经是小天子了。

但是,本着对太上皇的尊重,礼官们还是暂时以太子称他。

孩子进来,跪在地上:“儿臣参见父皇。”

弘文帝满面笑容:“宏儿,起来吧。”

孩子起来,一直拉着他的手。

本来,这是不应该的。但是,弘文帝一点也没纠正他,反正,这样“放肆”的时候也不多了。

孩子依偎在他身边,这才从沉重的服饰下扬起头,娇嗔地问他:“父皇,为什么宏儿要登基呀?”

他心如刀割。

却和颜悦色:“因为宏儿很乖。是个乖孩子,能够做好一个小皇帝。”

可是,为什么不是父皇做皇帝呢?

孩子对此抱着很大的疑惑,但是,又不敢继续问。

他悄悄地问:“父皇,若是宏儿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再也不可以随便出去玩儿,也不可以随便住在慈宁宫了?”

弘文帝踌躇了一下。

理论是,正是如此。

的确是不该的。

但是,他不想让儿子失望,还是微笑着:“宏儿,你要变成大孩子了,不能老是想着玩儿。”

孩子不敢再回答了。

因为,礼仪官的声音响起:“吉时到。”

弘文帝立即携了儿子的手,往正殿。

从玄武宫出去,到尚书坊,再到正殿,一路上,是层层叠叠的法架礼仪。

礼部尚书奏请即位。父子俩从上书房降舆,先到正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

进了正殿。

宏儿的手被放开。

弘文帝先上了正殿的龙椅坐下。。。

九五之尊7

这时,他开始亲自宣读退位诏书,让宏儿继位。

然后,孩子在新的御林军统领的护送下,到了正殿的前阶。

他见父皇坐在龙椅上,这本是他看惯了的场景。

但是,今日父皇却起身,退去了自己的冠冕,除掉了外面的龙袍。

他亲眼目睹,那么惊讶。

正要叫一声父皇,但是,父皇并未说话,用一个眼色阻止了他。

他不敢开口。众人护送着他,到了正殿的龙椅上,升宝座。

即就皇帝位。

这时按一般典礼规定,由中和韶乐乐队演奏,顿时,乐声大起,又在午门上鸣钟鼓。

即位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群臣庆贺的表文也开始大声宣读。

整个过程,孩子都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甚至多次他想转头看看自己的父皇,但是,每次看的时候,都会被珠子打到脸,根本不敢随便乱动。

尤其是当礼部尚书大声宣读群臣的贺词的时候,他更是害怕。

忽然觉得四周都空荡荡的——尽管那么多人,自己却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龙椅上,四周那么空旷,他心里那么孤寂,那是一种远远超越了年龄所不能了解的寂寞之色——所有人都跪在自己的面前——

只有自己一个人坐着。

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跟自己并列么?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扭着头,寻找父皇。

但见父皇就坐在侧面,他虽然是坐着的,但是,却在自己的背后,隐隐的,仿佛是一种孩子不能明白的退避,呵,父皇不得不退让。父皇还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健康,他为什么不做天子了?为什么强大有力的人反而不做,要让给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

九五之尊8

尤其,他完全不能忍受的是——仿佛父皇也比自己低一等的样子。

怎能如此?

自己心目中,向来英明神武,高高在上,像天一般的人物,怎能比小孩子还低人一等呢?

为什么自己当了皇帝,就会这样?

不,自己宁愿不要这样。

他表达不出来,只是恐惧,一阵比一阵的伤心。

仿佛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比生离死别更加惨切的哀痛。

尤其,父皇的脸色那么灰白——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从他这里看去,但见父皇的头发,忽然之间就灰白了。

不是神仙的那种银灰色。

而是一种惨淡的死灰色。

他已经六岁了,听太后讲那么多故事,小小的心里,并非完全不知道登基是怎么回事。以往,只能老皇帝死后,新皇帝才能登基。

可是,自己的父皇,他还活着啊。

他活着,自己怎么登基呢?

难怪父皇会那么伤心,头发都死灰了。

他忽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浸透了下排的秀衣。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悲切,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皇帝登基,痛哭流涕,这算什么?

大臣们都急了。

弘文帝也急了。他走过来,坐在龙椅上,抚着儿子的小手,但觉儿子手心一片冰凉,哽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

他柔声道:“宏儿,怎么啦?”

孩子哭得抽抽泣泣的:“我取代的是父皇的皇位……我很伤心……父皇……父皇,还是您做皇帝吧……”

弘文帝心里一颤,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

孩子哭得冠冕都一颤一颤的,弘文帝小心地拨弄珠子,不让它们打在儿子的脸上。

台下大臣也都愣了,觉得心酸。

真没想到,这样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九五之尊9

这时,台下的陆泰忽然高声道:“陛下不必悲哀,太上皇帝也是皇上。我们北国,一大一小,两颗太阳,这是我们北国的福分。”

众臣立即同声附议。

一众汉臣这才明白鲜卑贵族们处心积虑的心思,是非不希望弘文帝退位不可。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谁能表示反对?

弘文帝环顾四周,扫射了一下众人。

毕竟多年天子,积威尚在。

群臣莫敢再有喧哗。

他挽着儿子的手,新的小皇帝,此时已经不那么害怕了。紧紧依偎着父皇,如找到了极大的靠山,声音也清朗起来:“父皇,宏儿不怕了。”

“宏儿别怕,父皇一直辅佐你。什么都别怕。”

台下,众人方开始山呼万岁。

最后要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仪式庄严而隆重。首先,中书令再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装饰有云纹的木托云盘内,由銮仪卫的人擎执黄盖共同由正殿的中道出玄武宫,再鸣鞭。

小皇帝就坐着舆走了一圈,再回到玄武宫。文武百官分别由玄武宫两旁的大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在龙亭内,日后,要带回平城的立政殿正式颁布。中书令等将“皇帝之宝”交回,贮于大内。

整个仪式,完成得很完美。

就连小皇帝的那一次流泪,也令人动容。

整个玄武宫开始了庆功宴。

当礼乐声声,传遍北武当的漫山遍野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从一颗大松树边抬起头来。

刚刚,他亲眼看着新帝的乘舆从自己身边旁边经过。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漂亮的孩子。

他真正龙章凤姿,顾盼生辉,一点也没有露出怯相。

他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

自己不曾目睹儿子登基,却目睹孙子登基。

这何尝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就连他荒芜的心,也都有点儿澎湃起来。为了这孩子,有什么值不得的呢?

他手一松,看着手心里的传国玉玺——那其实不是玉玺,是北国秘密的一个皇帝吉祥物。当年,自己“死”得匆忙,出征在外,不曾交给儿子。

现在,真的可以给孙子了。

这便是他要送给孩子的一件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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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占有1

玄武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宏儿端坐在龙椅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以往这里所有的侍卫,太监,宫女,统统地跪下去:“参见陛下。”

陛下,不是殿下了。

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

弘文帝就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小脸上,写满了疑惑不安和震惊。但是,他很快拉住了孩子的手,威严地宣布,替小皇帝如何打赏。

众人喜气洋洋地退下去。

宏儿才松一口气。

原来,做小皇帝就是这样啊?除了跪拜不同,一切都有父皇做主。多好啊。他悄悄地贴着父皇的耳朵:“父皇,我本来还在害怕呢……有您在,我都不怕了……”

弘文帝笑起来,但是,笑容并不长,神色变得非常凝重:“宏儿,以后,你要自己做主了。”

“可是,我懂不起耶……”

“记住,不能说‘我’,今后,要说‘朕’。”

“朕……父皇,朕……宏儿……懂不起耶……”

“懂不起的,就问太后,太后会一一教你。宏儿,我们该去参见太后啦。”

“好耶。”

孩子早已按捺不住,急于回慈宁宫了。

他小心翼翼的:“父皇,以后,宏儿还可以想去慈宁宫就去么?”

“不能!”

这一次,可不是以前随意蹦蹦跳跳的回去了,而是坐了仪式十分庄重的辇舆,法架,很慎重其事地往慈宁宫走。

父子二人并坐,明亮的黄伞盖下,前后各自一排整齐的宫娥,然后,是开道的太监。

小孩子本要习惯性地去拉父皇的手,但见父皇正襟危坐,他便不敢,自己也挺直了腰板,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那位置也有些微妙的地方,一前一后,父皇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自己正坐。

爱的占有2

这一段路程,忽然变得非常漫长,非常压抑。

他有时悄悄地看父皇,但见父皇的眉头也微微皱着,神色仿佛非常不安。

他不敢问,辇舆已经在慈宁宫门口停下。

“太上皇帝和陛下驾到!”

通传的声音一声声传出去,那么威严,那么清幽。

芳菲坐在正殿的主位上,静静地听着。从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仿佛身份更加显赫。但是,寂寥,却在更加加深。

她看着自己身上那套隆重的服饰。甚至头饰,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

可是,心里没法不喜悦——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的登基大典。

如果不能给他寻常小孩子的幸福快活,那就必须给他王位。快乐和生命安全——必须选择其一的情况下,她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脚步声。

新登基的小皇帝,很规矩地进来,一步一步,都按照皇家的礼仪,再也不是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他认识的人,张娘娘,红云,红霞,乙辛,赵立……以及慈宁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宫女太监。他惊奇地是这些“熟人”——尤其是张娘娘,以前,太后令她们不必向小太子行大礼,因为她的岁数太大了。

但是,今日她们都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而且,掩饰不住的喜气洋洋。

“参见太上皇。”

“参见陛下。”

尤其是在向孩子行礼的时候,她们虽然庄重,但是,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是看着自己最最心爱的孩子,终于得偿所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人不想跟对了主子,从此,青云直上?至少,不是跟着某些冷宫主子,随时被人欺负,连打一盆热水都那么艰难。经历了这么多沉沉浮浮,谁不想一直高高在上?

爱的占有3

每一个人都有丰厚的赏赐。

这赏赐的级别,甚至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弘文帝替他安排的。尤其是对于那几个老宫女,老心腹,赏赐更是分外厚重。每一次,弘文帝的打赏,都超级的丰厚,仿佛是代替冯太后出手的一种补偿。

这是对他们的特别的礼遇——也是特别的枷锁。

因为,他们终生不能出宫了。

弘文帝已经亲自下了密旨。他们终身必须守在小皇帝身边,以免泄露他身份的秘密。

芳菲一直端坐着,看弘文帝的赏赐。

然后,宏儿跪下去叩头:“宏儿参见太皇太后。”

“宏儿,起来吧。”

孩子放松了一点,在她身边坐下。

她的目光这才落在弘文帝的身上。弘文帝,一身太上皇的服饰。

一个人,仅仅是换了一套衣服,一个称谓而已。但是,看上去,却憔悴得那么厉害,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她心里一震。

弘文帝的脸上却带了笑容,笑得若无其事:“太后,宏儿终于登基了。我也了却一桩心事了。”

他很随意,很悠闲地在她的旁边坐下。

这笑容令他的眉梢眼角开展了一点,不那么凝重,也不那么憔悴了。仿佛一切,很快变得云淡风轻。

“太后,这次真是要辛苦你们了,宏儿必须在开春后,在立正殿登基,正式昭告天下,继承大统。”

芳菲面色惨白。

这一点,她不是没想到的。

宏儿,必须回平城的立正殿登基。

必须回到平城,回到北国的都城,接受万民的朝拜。今天在北武当的一切,只是临时的登基。到了平城,才能是真正的改元大典。才会开始号令天下,文武百官,从那里出发,一如历代的皇帝。

爱的占有4

一个国家的皇帝,没有道理,一直住在陪都。

宏儿,必须回到平城了。

而自己,也必须回到平城。

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心心念念,午夜梦回,都不敢靠近的立正殿。但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在那里登基。

孩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只是很兴奋:“太后,我们终于要回平城了么?平城好玩么?”

他回去的经历,已经淡忘了。

而且,只局限在皇宫里面。

弘文帝微笑着替儿子解答:“平城气候苦寒。而且,边塞遥远,粮食的供给,物产的丰富,都不如北武当。但是,平城非常雄壮,沉浑,是我们北国的都城,自然有它的吸引人之处。那里的大街小巷,比北武当的街道大多了……”

孩子好奇地问:“比曹家沟还大么?”

北武当的曹家沟,经过数代帝王的经营,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城市。里面酒肆亭台,各种绫罗绸缎,小商小贩……但凡其他城市有的,这里都有。

所以,历代来度假的君臣才乐此不疲。

芳菲虽然少有去哪个地方。但是,宏儿却每一段时间,都会被带去逛一圈,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贩夫走卒,寻常人的生活。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

弘文帝笑道:“宏儿,你还只知道一个曹家沟。北武当的四面城,比曹家沟不知道大多少。尤其是西城,这几年特别繁华。不止有北国的金玉珠宝,我们自己的马皮铁鞍,柔然来的名马,还有许多来自南朝的各种新奇的玩意儿,什么糖葫芦,纸笔墨砚、丝绸陶器……尤其是他们的陶瓷,真的太精美了,甚至还有西域商人在那里卖葡萄酒,那些葡萄酒,各种颜色都有……”

“父皇,就是您玄武宫里的那种葡萄酒么?”

爱的占有5

“嗯。他们卖葡萄酒,必须盛在夜光杯里。所以叫做,葡萄美酒夜光杯。”

“是不是很好玩?”

“你回去看了,肯定会喜欢。”

孩子微微有些雀跃,转头看太后。

却见太后的脸色一直很平淡,也有点恍惚,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父子的议论声。他娇嗔地拉着她的手:“太后,我们回去么?”

芳菲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见孩子仰着头时候的小心翼翼——他必须躲避那前后的珍珠串,不能如过去那般随心所欲,否则,便会打在自己的脸上。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三道红痕了,都是珍珠串打的。

也许,再过一些日子,他才能完全地适应。

回到冰冷的平城,然后,从小对着一大堆枯燥无味的奏折,到处的军国大事,旱灾洪灾,官员们的派系斗争,勾心斗角,后宫的阴谋诡计……然后,开始新一轮的恶性循环!

他便是在这里成长——直到珍珠串不再打在自己的脸上。

“太后,你会和宏儿一起回去的,对吧?”

儿子登基,岂能苟延残喘地躲藏在北武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和他一起回到平城。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了。

她点点头。

孩子得到首肯,兴奋得拍拍手:“父皇,太后答应啦。太后会回平城啦。”

弘文帝也一笑。心里无限的酸楚。等了多少年了?自己都从皇帝到了太上皇,她才肯回去——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不经意地轻易挥霍掉了。

他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先去休息了。”

孩子本要撒娇,忽然看到自己冠冕上的珍珠串,意识到,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了,只是点点头,恭敬地给父皇太后请安,行大礼。

“太后,父皇,宏儿告退啦!”

爱的占有6

众人来护送他回去——从此,回到玄武宫,回到正式皇帝的寝宫。

他先走。

只余下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二人。

所有人都被屏退在外。

诺大的屋子,一桌酒菜,一壶甜酒。旁边的火炉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

两个人互相对视——真真是红颜未老头先白。

彼时,他成了太上皇,她成了太皇太后。两个人,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苍老。

他斟一杯甜酒,淡淡的,几乎不算酒,只是饮料而已。他先放在芳菲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微微一笑,举起杯子:“芳菲,我们总算轻松了。”

轻松了么?真的轻松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