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亦欢点头:“我今年要考十三级的。”

何展扬说:“去年有个艺特,和你一样,学古典舞,专业水平特别强,校考排名第一,拿到了60分的降分资格,大多数人只能拿二十分,但是像北大清华,对个别优秀考生有非常可观的优惠政策,甚至可以降到一本线录取。当然了,前提是你的高考成绩也要很可观才行。”

江铎思索道:“去年清华在我们省的文科分数线是655,许亦欢你是要学文的对吧?如果通过校考拿到最高降分,那么只要595就能上清华了?”

许亦欢着急:“拜托拜托,两位大哥,别再提北大清华了,现实一点行不行?”

何展扬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过,就算报考别的院校,高考成绩至少也要达到本省一本线,这是硬指标。”

许亦欢愣了下,转头望向江铎,他也望着她,略微思索:“去年我们省文科一本线是563。”

“5…”许亦欢被猛灌了一口冷风,后两个数字吞进肚子里,她苦笑:“原来艺术特长生都是学霸啊…那我没戏了。”

何展扬笑说:“招收特长生的高校都是国内一流的大学,对文化成绩当然有要求,如果实在觉得太难,你也可以参加艺考嘛,平均分才两三百。”

许亦欢低声琢磨:“艺术院校,竞争很大的。”

何展扬点头:“人家从小在舞蹈学校接受训练,很多人考附中的时候就经过严苛的筛选了,所以对专业功底的要求非常高。不过你有舞蹈基础,课程也一直没断过,用两年时间专注训练,还是很有希望的。”

许亦欢咬着筷子,拧眉陷入沉思中。

江铎轻拍她的后脑勺,笑叹:“道阻且长啊。”

晚上十点半,回到家,许亦欢的脑子不受控制,一直在想艺考的事。洗完澡,她上网查阅资料,搜索到几所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心潮澎湃,好似一股热血冲向全身,四肢百骸都要沸腾起来。

她给江铎发短信:“你觉得,我到底该不该参加艺考?”

没过一会儿,他回:“你自己怎么想?”

许亦欢按捺不住,直接打电话给他,苦恼道:“江铎…我现在特别茫然,虽然从小学跳舞,但一直只当做课余爱好,没有想过把它变成专业对待,我以为自己以后肯定是上那种普通大学的…”

他问:“那你对未来有规划吗?或者想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她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还不思进取。

江铎听她语气懊恼,轻轻笑说:“别灰心啊,我问你,如果往后的人生都要和舞蹈打交道,你愿意吗?”

许亦欢咬咬唇:“其实我曾经幻想过,将来进剧团,全世界到处演出,那还挺爽的。”

“既然喜欢,何不争取试试?”江铎说:“总好过以后后悔。”

许亦欢拖着下巴思索很久:“你真的认为可以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江铎“嗯”一声:“说的也是,你那么娇气,又吃不了苦,肯定没戏。”

许亦欢啐他一口,顿时失笑。

“对了,”她转开话题:“那个何展扬是美术生,应该在美术班吧,你怎么会和他认识?”

“以前我去画室蹭课,自然就认识了。”

她好奇:“你这么喜欢画画,就没想过考美院吗?”

江铎闻言默了一会儿,风平浪静地说:“学美术花费太高了。”

许亦欢顿住,正想接话,又听他轻松道:“而且我文化成绩不错,将来上一所综合大学,选择面也比较宽一些。”

不知怎么,许亦欢心里有点酸酸的,想起那次去他家,在书桌上看见的素描本,那么多枯燥的练习,可见是真心喜欢画画,就此搁置一旁,实在可惜。

这天夜里,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许亦欢感觉前方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是明媚夺目的光,她想跑到那光里去。

次日清明,许芳龄要带她回岳海老家扫墓,早饭后,先开车去城南接岳琴和江铎。

许亦欢坐在后车厢,心里反复酝酿着,正准备提艺考的事,没想到许芳龄却率先开口,对她说:“昨晚我和你的舞蹈老师打电话,上完这个月的课就不用上了,以后自己在家练练就行。”

她愣住,直起背,问:“为什么?”

“每个月几百块,还不如拿去补习英语和数学,提高成绩,高考才是你的首要任务。”

许亦欢掐着自己的手,鼓起勇气小声说:“可是把舞练好了,可以考艺术院校的呀…”

“什么?”许芳龄回过头:“艺术院校?”

“嗯,”许亦欢暗自深吸一口气:“我查过了,艺考对文化成绩要求不高,只要专业过了,我肯定能上的…”

许芳龄渐渐拧眉,面相显得有点凶:“你乱七八糟的在想什么?我让你学跳舞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爱好,培养你的气质,女孩子多一样才艺是很加分的,但你不能完全把自己搭进去吧?什么艺考,你要当舞蹈家吗?你能跳成杨丽萍吗?”

许亦欢闷了一会儿:“可是,以我的成绩,不走这条路,很难考上好的大学,而且我很喜欢跳舞…”

许芳龄厌烦地冷哼:“你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没尽力就给自己找退路,你只看见艺考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那你怎么不说全国有那么多学舞的孩子,你跳得过人家吗?你喜欢跳舞,我还喜欢住豪宅呢,关键你有这能力吗?”

许亦欢垂眸,抿着唇不再说话。

岳海:“有梦想是好的,但也得考虑现实问题。”

许芳龄:“梦想?做白日梦吧,家里哪有闲钱让她去准备艺考?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走的路,没那个命就得认,别成天胡思乱想。”

十来分钟后,车子开到城南,岳琴和江铎把香烛纸钱放进后备箱,开门上车,许亦欢下意识打了声招呼:“姑妈。”

那声音细细的,哑哑的,带着一丝哽咽,江铎愣了下,转头望去,见她把脸别向窗外,眼眶一片通红。

第十四章

从市里驱车到乡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车程。大人们闲聊琐碎,孩子们缄默不语。

清明假期,许芳龄和岳海准备去周边的温泉度假村玩两天,等扫完墓,下午就出发。许亦欢要留在家里做卷子,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度假。

“说得好听,是在家写作业还是上网啊?”许芳龄轻哼:“我还不知道你么。”

岳琴笑说:“人家亦欢还是很懂事的。”

“她懂事?”许芳龄歪着嘴角,半真半假笑道:“一门心思不想读书,刚才还跟我说什么艺考,她当家里是开银行的呢,没有千金小姐的命就别那么多要求,真的,现实条件就这样,谁让你投胎的时候没投个有钱人家呢?”

江铎闻言倏地蹙眉,余光看见许亦欢缓缓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脸色简直发木。

岳琴随口顺着那话:“听说艺考集训非常烧钱,艺术院校的学费也比普通大学贵很多。”

“是吧。”许芳龄神色舒悦。

这时却听江铎不紧不慢道:“可我觉得,学舞那么多年,如果不能学以致用,岂不是很可惜吗?而且她能坚持下来,说明是真的喜欢这行,为了喜欢的事情,她肯定会拼尽全力的。”

话音落下,车里静下来,岳琴忙用手肘碰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别乱讲话。

岳海开着车,笑叹道:“你们这些小孩啊,只顾自己喜欢,怎么不想想大人的难处呢?”

许芳龄道:“所以说孩子都是来讨债的,我生的我养,这没问题,但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有的东西实在负担不起,那也没办法,亦欢如果有什么理想,以后等你自己挣钱了,照样可以去完成,我又不拦着。”

岳琴笑着打圆场:“哪里是讨债,简直就是吸血鬼。”

江铎脸色冷成一块冰:“话不能这么说,你们…”

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伸过来,带着一种忍耐的情绪,默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江铎顿了下,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似瑟缩,又似安抚,紧紧扣着他,就像在说:我没事,别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生生把话咽回喉咙里。

岳琴没发现旁边的小动作,随意笑道:“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许芳龄说:“何止难管,他们这代人,独生子女,习惯以自我为中心,都不怎么看重亲情的。上次亦欢还说我生二胎跟她没关系呢。所以我早就想通了,孩子不如伴侣可靠,更不如养老保险可靠,自己趁早存钱,免得以后看人脸色,想想都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江铎感觉她松开了手,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扫完墓,在外婆家吃过午饭,下午返城,各回各家。

岳琴的小卖部还要做生意,江铎随她去店铺开门。

“你今天在车上干嘛和你舅妈顶嘴呢?”岳琴拿出钥匙:“弄得大家多尴尬。”

江铎两手抄在口袋里,冷嗤道:“看不惯这种人,有钱到处去玩儿,没钱供女儿考学,还把自己说得多么不容易,真够虚伪的。”

卷闸门被推到顶上,岳琴转身绕进柜台:“艺考确实很费钱,可以理解。”

江铎脸色严肃:“可这关系到许亦欢的前途,你们不都说高考是人生转折点吗?为什么不能支持她?以她们家的条件,完全是可以的。”

“那可不一定,许芳龄和你舅舅又是买车,又是投资生意,大概没剩多少存款吧。”岳琴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望着儿子:“你…是不是也埋怨家里没有支持你学画画?”

江铎撇撇嘴:“没有。”他说:“我不用艺考也能进一所好大学,许亦欢可不行。”

岳琴叹气:“那也没办法,许芳龄不是那种一心扑在子女身上的人,我看她对你舅舅还更舍得花钱。”

江铎厌恶地拧起眉头:“你听她在车上说的那些,什么投胎投错了…这叫什么话?她也真说得出口。”

岳琴道:“春节那几天你外婆不是住在她们家么,听说许芳龄给亦欢摆脸色,吃饭也不叫她,好像嫌她多余似的。”

江铎眉头拧得更深,心想这种人也配做母亲?

“许亦欢她爸呢?一点儿也不管吗?”

“谁知道,早就没联络了吧。”岳琴稍许停顿,试探说:“相比起来,你爸还是很有责任的,至少他…”

“我先回去了,晚上给你带饭。”

江铎没等她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边,司机推开车门下来,是常常到他们店里买烟的聂东。

江铎想起这人前几天刚替岳琴打过小流氓,这会儿颧骨还青着,便忍不住对岳琴说:“聂叔叔是个好人,你认真考虑考虑,别糟蹋人家的用心。”

岳琴垂头不语,江铎走到街边和聂东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

这天夜里下起雨,阴冷阴冷的,清明时节,总是落雨。

许亦欢接到江铎的电话,桌上的小台灯闪了一下。

“你吃饭了没?”他问。

“吃了。”

“吃的什么?”

“嗯…泡面加火腿肠。”

江铎微微叹一声气,笑道:“明天来我家改善伙食吧。”

“好啊。”她也笑了笑:“那我把作业带去,数理化真的不会,你借我抄抄。”

“不借你抄抄。”他说:“我可以教你,教到会为止,但不能抄。”

许亦欢苦笑:“怎么这样?”

“就这样,”他不留商量的余地:“好了,明天见。”

“哦…”

次日清晨,岳琴得知许亦欢要来家里吃饭,略微愣怔,接着欣然应下:“正好今天想休息,不用去店里,既然亦欢要来,待会儿我去菜场多买点菜。”

江铎点头。

十点过,岳琴买菜回来,歇一会儿,倒一杯温水,走到江铎卧室门前,见他又在画画,于是笑问:“画什么呢?”

“没什么。”

岳琴欲言又止:“那个…”她表情讨好,笑得心虚:“其实昨天就想告诉你,你爸回平奚了。”

江铎拿笔的手顿住,片刻后继续在纸上勾勒线条,无动于衷。

岳琴紧握着水杯,继续笑说:“他中午会过来吃饭,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有团聚了,他想看看你…可以的话,在家歇两晚,后天就走。”

江铎没吭声。

“其实你爸也很可怜,一个人飘在外面,走的时候把存款全都留给我们了,房子也不要,什么都不要,每个月还按时寄钱回来,真的不容易…”

江铎登时扔下画笔,冷冷回过头:“你有受虐倾向吗?非要被他打死才高兴是吗?”

岳琴垂下头,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默了一会儿:“他会改的,事实上他早就想改了,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答应离婚…人人都会犯错,人人都有改正的机会,你觉得呢?”

江铎冷笑:“别再自欺欺人了,他永远不会改好,他就是个变态!”

岳琴缓缓深吸一口气,眼眶发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爸爸?为什么总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狠,那么绝?他是你亲爸,他很爱你,也很爱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不需要这样的亲人,你也不需要。”

岳琴摇头哽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无论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那都是大人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们自己会处理好,你只要安心上学就行了啊!”

“你以为我喜欢看你们那些丧心病狂的戏码?”江铎目露厌恶:“如果你不是我妈,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岳琴像被狠狠刺伤一般,难以置信,满脸失望:“你太过分了,江铎,真的太过分了…辛苦把你养大,为了照顾你的情绪,我和你爸被迫分开…他是我最爱的人,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你有替我想过吗?!”

江铎忍无可忍,抓起手机离开房间,直奔玄关。

岳琴哭得面容扭曲:“我真后悔生下你,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谁折磨谁?都疯了吧?

江铎打开防盗门,不料许亦欢竟然立在门外,两人瞬间四目相对,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表情异常尴尬。

江铎面色冰凉地扫她一眼,没有搭理,转身下楼。

许亦欢没想到会撞见他们母子争吵,而且吵得这么厉害。此刻站在人家家门前,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活像只迷路的小羊。

“许亦欢!”楼道里突然传来江铎的声音,冷冷的:“还不下来!”

她忙应着,赶紧跟下楼去。

第十五章

晌午,老城区,阴云黯淡,幽风浮动,街巷综合交错,人车嘈杂。

许亦欢和江铎在一家小面馆吃砂锅牛肉面。

他倒茶涮洗筷子,眼帘垂下,脸色很淡。她开了一瓶可乐,插上吸管,见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搭腔说话。

吃过饭,一时没有去处,两人静坐着望向街道,许亦欢突然想到什么,倏忽一笑:“怎么好像两条丧家犬?”

江铎看她两眼,默然起身,掏钱买单。

“不如去我家吧,”许亦欢提议:“反正我妈和你舅舅不在。”

江铎一边把钱递给老板,一边答说:“那我先到楼下拿单车。”

“骑单车很远的。”

“怕累就算了。”

许亦欢笑:“我怎么会累?难道你让我载你吗?”

说着话,陪他取了车,许亦欢坐上后座,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拘谨地抓住了他的衣裳,又因为看不见前面的路,心里没底,忍不住提醒说:“一定要小心啊,我们不赶时间,慢慢来。”

“你别乱动就行。”

他骑车很稳,载着她不紧不慢穿梭在街巷间,少年衣服上的皂角香气若隐若现,随春风拂面,她不知怎么就莞尔笑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MP3,戴上一只耳塞,另一只穿过他腰侧递上前,他随手接过,放入耳中。

歌很好听,许亦欢跟着轻轻哼哼。

也许是MP3的缘故,一种发麻的感觉沿着耳朵四处蔓延,心脏沉沉跳了跳,江铎瞬间失神,这时路边突然窜出几个追逐的孩子,他调转车头,险些撞到固定路障上。

好死不死,这一刹车,身后的人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细白的胳膊搂了大半圈,并且再没有放开。

“…”许亦欢并不是要趁机占他便宜,只是惊吓过后呆了一会儿,再回神时已经找不到松手的契机,怪怪的,总觉得现在松手会很刻意,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天呐,有什么好掩饰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许亦欢暗暗调整呼吸,正要平复心绪,不小心抬头,却见江铎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啊啊啊…

他又在干什么?

还让不让人活了嘛…

很久很久,终于骑到她家小区,江铎停车,摘下耳机还给她。许亦欢从后座下来,没敢与他对视,垂头收起MP3装进书包。

江铎清咳一声:“有那么紧张吗,一直抓我的肉,痛死。”

许亦欢尴尬:“我抓到你了?”

“嗯。”

“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被问住,转身找地方锁车,随口答:“刚才没觉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