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他最后这样说。

***

三月初聂萱生日,组织聚会,江铎和法学院不少人都被怂恿了去。

寿星今晚喝得很高兴,包厢里男男女女拼酒摇骰,群魔乱舞,不知玩了什么缺德游戏,两个男生被迫当众亲嘴,周围这些坏蛋举着手机录像,聂萱兴奋极了,起哄大叫,江铎也觉得好笑,又怕他们待会儿拿奇奇怪怪的招儿整他,于是挪到角落去。

没过一会儿聂萱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胳膊搭在他肩上,醉眼迷离地凑到耳边:“喂,我今天生日,你有没有礼物送给我?”

“没有。”

“切,”她眉目娇媚,声音更腻:“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都和室友闹翻了?都是因为你。”说着话,手指轻轻刮过他的下颚:“大四下期没课,我马上就要实习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早点考虑清楚,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江铎推开她的手:“赶紧实习去吧,我求之不得。”

说着摸到啤酒,往嘴里送了几口。

其实他不喜欢这么吵的环境,瞎子嘛,本来就看不见,听觉再受扰会很麻烦,但他并不排斥让自己去习惯和适应,毕竟比起那些藏在家里日渐孤僻的盲人,他还能有加入健全人的社交圈,能被大家接受,已算幸运吧。

“他们在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聂萱说:“要不要一起?”

“不用。”

“那我们唱歌吧,”她抓住他的胳膊:“我刚刚点了一首男女合唱的,就当你送我生日礼物了。”

“什么歌?”

“纤夫的爱。”

“…”江铎哭笑不得:“神经病。”

正在这时手机震动,他抓住盲杖起身:“我出去接电话。”

聂萱晃他的手:“快点回来,听到没有?”

江铎推门走出喧闹的包厢,手机语音报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通放在耳边:“喂,你好。”

“你好,是江铎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他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有想到答案,只说:“是的,请问您哪位?”

那边稍待片刻:“我是许永龄。”

江铎恍然愣怔,背靠着五光十色的墙壁,一时间心跳与呼吸消失不见,仿佛掉入一个虚幻空间。

他说他是谁?

“我找你舅舅要的电话号码,”对方很客气,平淡道:“希望不会太唐突。”

江铎缓缓深吸一口气,一时没有吭声。

那边又静了会儿:“是这样,你明天有空吗,亦欢她想见你。”

听到这话,他喉结滚动,终于干涩地发声:“什么?”

许永龄听他语气抗拒,以为他不愿意,便说:“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江铎用力忍了一会儿,克制着开口:“方便的,我这几天都有空。”

许永龄应道:“行,听说你在清安大学读书,待会儿把具体地址发给我,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你。”

江铎弓着背,用耳朵紧贴手机,问:“许亦欢现在在哪儿?”

“清安。”

“她不是在北方吗?”

“今年春节,她回来过年。”许永龄稍作停顿:“明天见面再说吧。”

江铎胸膛起伏,屏住呼吸:“好。”

电话就这么挂了,嘈杂的歌声隐约透过墙壁传出来,他像被拉入现实,仿佛刚才是场幻觉。

妈的。

是不是有人在耍他?

刚才怎么没有多聊几句,问个清楚?

妈的、妈的!

江铎扬起胳膊往墙上一砸,无数情绪涌到胸口翻江倒海,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包厢门被推开,聂萱奇怪地看着他,拍拍肩:“喂,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江铎说:“许亦欢回来了。”

“啊?”

“她要见我,”江铎心不在焉:“我先回去了,祝你生日快乐。”

聂萱愣愣站在原地,眼看他杵着手杖离开。

***

江铎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起床洗漱,换好衣裳,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手机铃响。

九点钟,许永龄准时到了。

江铎在小区门口坐上他的车,对方似乎打量他一番,语气微叹:“你眼睛看不见,自己一个人住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已经习惯了。”

原本许永龄以为他失明以后的人生多半已经毁了,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瞧着样子也很干净体面,倒真是超出想象。

车子平稳行驶,江铎喉结微动,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南山区。”

“许亦欢在清安南山?”

“对。”许永龄迟疑:“她生病了,最近在南山住院。”

说完打开车窗点了根烟,不知怎么继续开口的样子。江铎薄唇紧抿,线条紧绷,心里烦闷地想:生病了,生的什么病?那个男的呢?和她同居的男的呢?在医院陪她吗?

江铎紧攥着盲杖,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很沉。

约莫四十分钟过去,车子缓缓停驻,他听见许永龄说“到了”,于是背脊僵直,摸到把手推门下车。

早春清风阴凉,扑在脸上有股青草香,四周很静,城市里没有这么僻静的医院,更没有这么好的空气。

他想到什么,心脏猛地揪紧,呼吸滞住。

这里是城郊。

整个清安只有一所医院设在城郊。

南山精神病院。

江铎脑子轰地一炸,天旋地转,再忍不住,问:“许亦欢到底怎么了?”

许永龄又点了根烟:“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五年前那件事给闹的,当时在急性期没有及时干预,症状和病程迁移,发展成了PTSD。”

江铎顿在那里,胸口有点透不过气。

许永龄又说:“我们还以为她在D市过得不错,今年年初她回平奚过春节,也不知怎么搞的,回来当天就不对劲,和她妈妈吵架,吵完跑到厨房拿刀割自己…”

江铎简直心肺俱颤,就那么定在当下,一张脸冷若冰霜,心头狠狠骂起脏话。许永龄也不想多说什么,带他从大门进去,经过花园和操场,走入大厅,在护士站做了登记,由管床医生领着进入病区。

探视的地方在一个专门的会客室,江铎坐在里面等了一会儿,渐渐听见脚步声传来,许永龄起身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对方轻轻“嗯”了声,江铎喉结滚动,瞬间心跳如鼓。

“你们聊吧。”

医生率先离开会客室,许永龄也紧随其后,这时又听她叫了声“舅舅”,似乎问对方拿了点儿东西,接着门带上,只剩下江铎和她两个人。

没过一会儿,她直直走到面前,一道微弱的阴影像秋日浮光般投照在他身上,难以言说的气息,每一寸撩拨着神经,暗潮汹涌。

天色愈发沉了,灰蒙蒙的,将雨未雨,湿冷空气像小蛇游走身体,缠绕,窒息。

许亦欢端详他的脸,打起精神,问:“眼睛怎么回事?”

他攥紧盲杖,随口答:“瞎了。”

“怎么弄的?”

“车祸。”

跟着又没了动静。江铎在这生疏的沉默里焦躁不安,胸膛沉沉起伏,似乎维持这表面的自若已用尽他全部力气。

“啪嗒”一响,许亦欢点了根烟,拉开凳子坐下,房间里只剩绵长的呼吸,还有从她嘴里吐出的袅袅薄雾,无声无息随冷空气飘散。

第41章 第四十章

昏昏欲睡。

许亦欢眯起双眼看着江铎, 香烟抽掉半根,混着几丝清冷,吸进喉咙, 苦涩的滋味。

江铎用盲杖探了探,找到凳子, 准确落座。

他瞧着比以前结实了些, 少年时颀长清瘦,像深秋溪边的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现在却像寒冬山巅的松柏,孤直参天,凌霜独立。

许亦欢一时觉得他熟悉,一时觉得他陌生, 过去五年浑浑噩噩,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又见到他,可对他来说这五年已经填充了新的人生,感触一定与她不同吧?

想到这里许亦欢又不想说话了。

江铎倒是打破沉默, 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认真思索,徒劳无功:“想不起来了,”随即轻笑:“这几年记性变很差。”

江铎缓缓深呼吸, 他设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 有时在梦里, 他把许亦欢抓到面前不断地抚摸亲吻, 可能两个人都会哭, 但更多是笑;有时不在梦里,只是安静独处,他会放纵自己沉浸在荒唐的幻境中,双手紧抱许亦欢微凉赤·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欺负她,折腾完浑身是汗。

想象有多满足,清醒之后就有多寂寞。

好多次,几乎被这寂寞击垮。

现在人就在面前,可他发现自己连碰都不敢碰。

许亦欢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开口:“其实上个月我在D市机场见过你,当时你和何展扬在一起,还有个女孩儿,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聂萱吧?”

江铎一颗心提上来:“你…看见我,怎么没有叫我?”

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力吸了口烟,只说:“我找你是因为最近在接受延长暴露疗法,医生要我直面创伤记忆,我想,早晚还是要见你的。”

江铎薄唇紧抿,面朝着她的方向,问:“你什么时候出院?”

“随时啊。”

“出院以后呢?”

许亦欢愣了下,像被问住,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江铎喉结滚动,表情严肃:“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考虑跟我走,我们…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许亦欢一时沉默着,手边没有烟灰缸,她用纸杯里的水浇灭了香烟,扔进垃圾篓,然后攥着手指缓缓搓揉,半晌后笑问:“方便吗?”

江铎说:“我在校外租房住,小开间,环境不错,两个人住正好合适。”

许亦欢看着他没吭声。

他又说:“既然随时可以走,我们待会儿去把手续办了,好吗?”

她笑:“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要不明天吧,我收拾一下。”接着停顿下来:“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别那么冲动,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每天都在吃药,出院以后还得每周来这里找洛医生做心理治疗…我没办法维持人际关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她说到这里有点难以继续,胸口压得很沉,深深吸一口气,稍作喘息。

江铎的脸色很难看,强自忍耐,认真告诉她说:“待会儿就走,我没法等到明天。”

许亦欢默了会儿,点点头:“哦。”

那我也豁出去呗。

真是魔幻的一天。

许永龄得知江铎准备带她离开,心下纳罕,忍不住皱眉提醒:“你最好和你家里商量一下,这不是小事,可别一时逞能,想好再做决定。”

江铎礼貌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亦欢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

许永龄细细盯着他,本来还想提一句重话,但不知怎么没能说出口。他又给许芳龄打了个电话,多少知会一声。对方接到消息很快从平奚赶来,一进办公室就把包重重搁在桌上,四下一扫,径直走到许永龄跟前,问:“你什么意思?”

“亦欢要出院了。”

“她出院和江铎有什么关系?你把这个人找来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许芳龄目光凌厉,声音仿佛刀子在飞。

许永龄说:“是亦欢求我帮她找江铎的,你女儿心甘情愿跟人家走,你拦也没用。”

“她要跟江铎走,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我看你最不懂事。亦欢现在需要人照顾,她跟着江铎比跟你要强。”

“呵,开什么玩笑?江铎眼睛看不见,照顾自己都成问题,你还指望他照顾亦欢?”许芳龄觉得不可理喻:“你简直脑子有问题,搞清楚,我是她亲妈,接她回去养一辈子都行!”

许永龄闻言冷笑:“现在说得好听,时间久了你还不是照样嫌弃她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话说清楚!”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轻笑,他们转头望去,只见许亦欢和江铎坐在沙发那头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好像自动隔离出一个小天地,压根儿不在乎其他人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毛衣穿反了。”许亦欢支起胳膊托着脑袋,一边打量江铎,一边觉得好笑。

他倒是一愣:“真的吗?”

“嗯。”她伸手点他的衣领:“标签都在外面,你就这么一路穿过来的?”

江铎表情有点不自在,许亦欢摇摇头:“傻。”她手指抠着他的毛衣轻捻慢搓,目光凝视那双漆黑的眼睛,笑意渐渐黯下。

江铎有所察觉,默了会儿,抓住她的手:“你要把我衣服抠烂吗?”

她没说话,转而盯着他的手。

许芳龄倒吸一口气,头昏脑涨地走上前,问:“你现在什么意思?离开医院也不用和我商量,直接通知一声就行了是吧?”

许亦欢头也没抬,极冷淡地回道:“你当初带个男人回来就让我叫他爸,也没和我商量过啊。”

许芳龄登时睁大双眼愣在当下,满脸惊愕。

其实精神病院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抗拒,只是每天吃完药后需得张嘴让护士检查是否真的吞咽下去,那感觉就像回到孩童时期,特别智障。

她的心理医生洛慈给她开了一周的药,主要是SSRIs类药物,还有针对闪回体验和不良应激反应的抗精神病药以及助眠药。

许芳龄皱紧眉头哀叹:“我真搞不懂,她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

洛慈推推眼镜:“没有好好的啊,她这几年在D市一直有看病吃药,你不知道吗?”

许芳龄张张嘴:“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说过吧,”洛慈随口答:“可能你没当回事儿。”

许芳龄心里被扎了下,同时听见许永龄在旁边发出冷笑。

洛暇转向面色紧绷的江铎,告诉他说:“我给许亦欢布置了家庭作业,每天三次呼吸再训练练习,每次十分钟,最好在她感到紧张或者痛苦的时候做这个练习,睡前也可以帮助放松。她知道方法。”

又说:“上次治疗的录音文件我已经发到她邮箱,你提醒她听一遍。下次治疗前要做自我报告测量,记得早点过来。”

“好。”

办完手续,拿了药,许亦欢换好衣裳,收拾完行李,提着箱子离开病区。

许永龄送他们回江铎的住所,许芳龄开车跟在后面,两个长辈总要看看她以后居住的环境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下车上楼,许芳龄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湿红,竟有一种把女儿送去孤儿院的痛觉。

江铎开门请他们进去,许永龄四下打量,说:“不错啊,挺干净的。”

许亦欢却有点害怕起来,陌生的环境让她没有安全感,本能的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而许芳龄更是堵得发慌,她这一路难受极了,心里又愧又恨,母性大发,舍不得把女儿扔在这儿,于是拉住许亦欢的手,说:“乖乖,还是跟妈妈回去吧,住别人家干嘛呢,走,我们回去。”

许亦欢下意识往江铎身后躲,手指抓住他的衣服,额头抵在他后背,别过脸,不想面对许芳龄。

“…”这位母亲大受打击,红着眼眶拽她:“走吧,跟妈妈回家…”

“我不要…”她紧扣住江铎的腰,脸颊埋入他宽阔的背脊:“我不要…”

江铎把胳膊探向后面将她揽住,同时转身试图避开许芳龄的拉扯:“舅妈,别勉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