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萱抬手摸摸鼻子,两扇浓密的睫毛眨啊眨:“我和江铎…就是好朋友嘛。”

“你嫌弃他眼睛看不见吗?”

“…当然没有!”聂萱立刻否认,接着手足无措:“唉,外婆您别问了,怪别扭的…”

沈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不添乱就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吧。”

聂萱走出房间,院子里小鸡崽们嘤嘤直叫,堂屋传来岳海的打呼声,屋檐下,江铎躺在他外婆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聂萱想了想,端起小木凳挪过去坐在旁边陪他一起晒太阳,明媚光线洒满周身,静谧悠闲,可真舒服。

聂萱托着下巴转头看江铎,大约看了半分钟,有些困,她悄悄依偎上前,头枕着摇椅扶手,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沈老太出来撞见这一幕,满心欢喜,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开。

年后没多久开学,回到清安泽阳,聂萱倒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江铎。某日听他们法学院的人聊起,说他这学期隔三差五缺课,整天不见人影,也不知怎么回事。

“听班导说,请了病假,好像在看眼睛。”

“不会吧?”另一人讶异:“他都失明几年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要去治了?”

说着纷纷望向聂萱:“萱萱和他这么熟,肯定知道的,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嘛。”

“…”

聂萱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她惊讶极了,如果江铎要看眼睛,家里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道他自己私下悄悄去的吗?可当年正是因为眼睛治不好他才进盲校的呀,怎么毫无预兆的又开始折腾起来?

“人家看病而已,你们好奇心也太重了吧?”聂萱嫌他们八卦,没有理睬,转头给江铎打电话,那边没有接,后来也没有回。

第二天下午没课,她去江铎租住的公寓敲门,里面半晌不见动静,她便用沈老太给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一股中药味迎面扑来,她皱眉放下包,看见茶几上摆着几个碗,里面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怪吓人。聂萱满脸嫌恶,赶紧收到水槽洗净,接着挽起袖子整理客厅,打扫卫生。

江铎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视节目的声响,他一愣,下意识提起盲杖:“谁在里面?”

聂萱正靠在沙发上休息,见他进来,终于伸个懒腰:“是我。”她没好气地埋怨:“你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你怎么进来的?”

“有钥匙啊,你外婆给的。”她上下打量,见他手里提着塑料袋,袋上印着某中医门诊的标识。“你去看中医了?怎么没跟家里说一声?”

江铎面色不虞,冷淡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说什么?”

江铎收起盲杖:“请你出去,顺便把钥匙放下。”

聂萱一怔不怔盯着他,胸中怒火燃烧,半晌后冷冽一笑:“我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江铎皱眉,接着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聂萱轻飘飘地哼道:“刚才帮你打扫卫生,在床头发现一个素描本,蛮有趣的,这上面画的是许亦欢吧?”

江铎匆忙上前:“谁让你翻我东西?!还给我!”

聂萱立刻起身绕过茶几躲避:“就不还。”她狠狠笑着:“你都瞎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我看不如扔了,反正你也看不见,免得心里难受。”

江铎额角青筋暴起,寻声逼近,谁知右腿撞到桌角,“砰”一声,猛地踉跄,他膝盖砸地,整个人摔了下去。

聂萱惊骇地看着这一幕,胸膛起伏,强自咽下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治眼睛,是不是听说许亦欢交了男朋友,还同居了,心里难受?呵,想开点儿吧,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竟然跑去找江湖医生,连三甲医院都治不好,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就是往偏方里放些恶心巴拉的玩意儿,你一个大学生居然信这些?!”

江铎撑着茶几起身,一字一句:“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聂萱冷笑:“要不是看在你外婆的面子,谁要管你这个瞎子?以为许亦欢还会要你吗?算了吧,她如果知道这世上有个残疾人一听见她的名字就发疯,那还不躲得越远越好?你别吓人家了。”

江铎稳稳站定,面色如冰一般冷冽,肌肉紧绷,手攥成拳,眼底仿若深潭。

聂萱骂得舒服,想彻底激怒他:“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江铎静默半晌,抬起手,只道:“画本,还给我。”

聂萱的冷笑渐渐散尽,死死盯着他,最后气急败坏地撕扯画纸:“谁稀罕!”

撕完砸到地上,转身走了。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初春过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江铎也如梦初醒般的从病急乱投医的消沉里抽离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笑,时至今日竟然还抱着非分之想,跑到江湖郎中那儿做无用之功,简直魔障。退一万步讲,即便眼睛治好了,难道他就可以和许亦欢重新在一起了吗?

算了吧,别打扰她的新生活, 别拉她回到过去,她不想的。

没有人愿意沉溺过去,包括江铎。

于是他又开始忙碌,把时间填得很满, 在学校准备演讲比赛, 在校外与志愿者一起做公益活动, 校运会期间还参加了田径短跑,拿到不错的成绩。

谁说盲人的世界只有黑色?瞧,他这不过得多姿多彩么?

至于聂萱, 自从那次从他家夺门而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 后来听说交了男朋友,学建筑的, 沈老太知道以后忙给江铎打电话, 让他赶紧把人追回来。

“你和萱萱怎么搞的, 吵架了?”

江铎说没有。

“那她怎么和别人谈恋爱,今年暑假也不回来看我了?”

江铎微叹:“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个屁。”沈老太说:“她是故意气你的,傻小子,还不好好哄哄人家,如果她真跟人跑了看你怎么办。”

江铎好笑道:“原来你怕你外孙找不到媳妇儿啊?”

“我说真的,你别以为开玩笑。”沈老太犯愁:“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务实,就算她们自己不介意,家里肯定也不愿意接纳盲人,你错过萱萱可就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姑娘了,难道将来打光棍吗?”

江铎仍笑着:“我不想打光棍,但现在也不着急找对象。”

“你不着急我着急啊!”沈老太说:“趁现在还是学生,都单纯着,赶紧谈个女朋友,否则将来进入社会就更难了。那天我看一个相亲节目,女方一上来就问男方家里有几套房,有没有车,年薪多少,劈头盖脸的吓死个人了!”

江铎忍俊不禁,点头道:“嗯,那我以后也去参加相亲节目,搞不好会有心地善良的姑娘觉得我可怜,主动给您当孙媳妇儿也不一定。”

“你个臭小子,不要和我东拉西扯…”

这年暑假结束,聂萱短暂的恋情也仓促告终,她似乎没受什么影响,照常上课,吃喝玩乐,就算在学校碰到前男友也不见半点扭捏之色,倒是让对方满不自在。

某日傍晚和朋友聚餐,喝了些酒,突然听他们聊起江铎,说他这人虽然残疾,但成绩优异,积极进取,还挺励志的。聂萱不知怎么,听得很不是滋味儿,当场发作,冷道:“能不能别把残不残的挂在嘴边?人家不需要你们的评价,更不稀罕你们同情,少自以为是了。”

众人诧异:“我们也没说什么呀。”

聂萱心烦,就是听不得别人议论江铎残疾,当下甩了脸,起身就走。

暮色渐浓,她迷迷糊糊跑到江铎住的小区,不声不响,呆坐在楼下的旧秋千上休息。大约九点半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夜色中走了过来。

“喂…”她喊一声,江铎没听见,她便踉踉跄跄上前拦住,“我叫你呢,你还走!”

江铎停下脚:“聂萱?”

“亏你还记得我。”她头晕目眩,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从哪儿回来的?”

“图书馆。”学校的视障有声阅览室。江铎略微皱眉:“你喝酒了?”

“嗯…”聂萱拍拍额头:“难受的很,让我去你家休息会儿吧。”

江铎默然片刻,淡淡开口:“现在很晚了,不方便。”

听见这话,聂萱扬起脸盯他,嘴角微撇,冷声哼笑:“不方便?你家里藏人了?”

“没有。”

“那你不准我上去?”

江铎并不回答,自顾掏出手机:“我让同学接你回宿舍。”

“不要。”

他便停下动作,面无波澜:“那行,你自己回去吧。”

说着绕开她,提步往楼道里走。

聂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夺过他的盲杖:“不许走!我还没说完呢!”

江铎倏地皱眉:“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聂萱背着手靠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也拿我没办法对不对?”

江铎冷着脸站在那里。

聂萱满心不忿地打量他:“我也讨厌你,讨厌的要死,尤其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难道我欠你钱了,你要这么对我。”

夜色真好,初秋余热未散,额角冒着细汗,风里沾染了月季温柔的香气,路灯昏暗,星辰点点,他在这样的月色下缄默不语。

聂萱深望着面前这个人,忽然一颗心小鹿直撞。

酒意令人沉醉,更令人动情,她伸手攀上他的肩,踮起脚,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薄唇微凉,像深秋的溪水,与他周身气场别无二致。

吻了一会儿,聂萱烫着脸后退些许,睫毛颤动,睁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瞳孔又深又凉。

聂萱屏住呼吸愣在当下,心里又臊又慌,不知他这算什么意思。

江铎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冷冷的,沉沉的,问:“我可以走了吗?”

聂萱张张嘴,突然被一股无言的力量震住,好像自己做了十分冒犯的事,理亏心虚,于是乖乖递回盲杖,站到一旁,让他离开。

她发誓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头皮发麻,心跳如雷,浑身上下每一寸感知都被唤醒,羞耻和兴奋交织,实在刺激。

缓了好几秒,她疾步上前,紧跟在他身后:“喂…喂!你到底什么意思?生气就直说啊,这么忍气吞声的干什么?不爽就骂啊!现在这样想憋死谁呀?!”

江铎掏出钥匙开门。

聂萱自尊受挫,此刻更难忍受他如此轻视忽略的态度,一把推他的背:“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啦?”

江铎缓缓停下动作,背脊渐渐僵直。

聂萱还在喋喋不休:“笑死人了,不就亲了一下么,跟受多大委屈似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话音未落,江铎突然猛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屋内,无需光线,他熟练地走到床前,下一秒把人重重按到床上,倾身逼近,鼻息喷洒在她面颊,声音冷若寒霜:“非要这么欠是吧?”

聂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江铎冷嗤:“你不就想让我跟你干点儿什么吗?”

她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泛起厚厚一层:“你、你这个臭流氓!死瞎子!”

江铎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对,我是瞎子,是残疾人,所以可以任由你作践对吧?呵,我倒看看到底谁作践谁。”

他摸到她肩膀,原来穿的吊带衫,抓住直往下扯,耳边传来聂萱的尖叫。

“啊——”

她慌忙挡住胸部,双颊绯红,浑身发烫,烫得双腿发软,又惊又麻。幽蓝月光洒落床铺,江铎的脸在若明若暗里蒙了一层阴霾,棱角分明,周身散发出平日看不到的破坏力和粗暴感。

聂萱恍惚了一秒,膝盖被握住,他的手往上摸进了裙子里。

就着微弱的光,聂萱只看见他脸上冷漠又讥讽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楼道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门还敞着,他居然就这么把她按在床上羞辱…

聂萱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羞愤,当即伸手推他,没想到轻而易举就给推开了。

“…”

江铎嘴角冷笑:“怎么了?”

她低头看去,吊带已经垮到腰间,抹胸也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春光无限,她只庆幸他看不到,慌忙穿好,抬眸又见那副冷冽嘲讽的模样,顿时又气又臊:“你…给我记住。”

狼狈落跑,绝非她今晚的本意。

屋子里又剩下江铎一人。他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刚才那阵烦躁和愤怒渐渐归于平静,疲倦与虚无笼罩而来,他颓然倒入床铺,睁着眼,长久的一动不动。

窗外雷声暗滚,乌云遮挡了月亮,秋雨淅淅沥沥。

聂萱心乱如麻地回到宿舍,又急又臊,一想到那场景就脸颊发烫,烫得全身发软,口干舌燥,真是…羞死人了!

她整整两天没法平复下来,到第三天,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也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大早好整以暇地堵在江铎上学途中,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说:“恭喜你成功勾起我的斗志,你是故意的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江铎没理她,她一点儿也不生气,背着手跟在旁边笑说:“我知道你现在不耐烦,但我就是要每天跑到你面前瞎晃,等你习惯以后再突然消失,到时你一定会想死我的,不信打个赌怎么样?”

她果真说到做到,从那天起变得神出鬼没,无论吃饭、上课还是回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插科打诨,调侃打趣,无论江铎怎么不搭理,她都能自说自话,乐得其所。

有次真的把他惹火了,她就若有所指地轻哼:“干嘛,你又兽性大发了吗?有本事来啊,这次可别中途停下,你看我怕不怕。”

江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心下烦闷,冷道:“你最好别惹我,免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聂萱被他说得心脏乱跳,嗔怪地“哼”一声,乖乖闭嘴。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那两年过得真快, 聂萱隔三差五闹腾, 时间久了,江铎逐渐找到应对她的方法,纾解了被打扰的烦闷,相处也变得顺利许多。

大三这年冬天,何展扬邀江铎去D市过年, 聂萱得知以后自然也要一同前往。

“我朋友好像没有邀请你吧,”江铎毫不客气地说:“你别去给人家添麻烦行吗?”

聂萱不满:“我自己想到D市玩不行吗?要你管。”

话虽如此, 出发当天还不是收拾好行李跟他出现在同一趟航班上, 挨得还很近。

从南往北,两个小时的飞行, 落地时细雨霏霏,北方寒风冷冽。一出舱门,走在廊桥通道里,聂萱突然从江铎手中抽走盲杖,折叠起来收进包里, 然后抓他的手握自己的胳膊, 说:“有人带路你就不用盲杖了, 这样还能走快些。”

江铎最讨厌她这种蛮横无理的举动, 奈何此刻周遭环境陌生, 人群涌动,他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 随她一起去拿行李。

何展扬在到达厅接他们, 远远招手, 笑喊:“嘿,江铎!”

说着大步迎上前,拍拍好友的肩,又扫了眼旁边的聂萱,调侃道:“咦,你这个拖油瓶怎么也跟来了?”

聂萱瞪过去:“他眼睛看不见,出门不方便,有人跟着应该谢天谢地好吗?”

何展扬顺手帮江铎拿过行李箱,然后亲昵地搭着肩膀,笑说:“这边可比家里冷多了,你衣服带够了没?不够就穿我的。”

江铎很久没见他,心情很是欢愉,笑答:“衣服带够了,你管饭就行。”

聂萱插嘴:“喂,别忘了还有我。”

何展扬扫她一眼,忽然询问江铎:“对了,你去年不是向D市培训基地申领导盲犬吗?怎么样,他们回复了没?”

江铎笑说:“基地看过我的资料,说我现在是学生,出门路线比较单一,不适合申领导盲犬。”

何展扬笑说:“没关系啊,有聂萱在,你已经不需要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愣怔两秒,回过神,当即大步上前,作势要揍他。何展扬忙躲开了去,一边躲一边笑:“哎哟,江铎,你家导盲犬怎么那么凶,干脆送人得了。”

江铎觉得他们闹着好笑,嘴角莞尔,摇头轻叹:“别闹了。”

正在这时何展扬忽然顿住,聂萱终于抓住他,给了一拳,可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定神望着安检方向愣愣出神。

“你看什么呢?”

“我,”他迟疑地开口:“我怎么好像看见…”

聂萱随着他的视线远眺:“什么呀?看见熟人了?”

何展扬转头瞥了眼江铎,迟疑片刻,张张嘴:“没有,可能看错了吧。”

三人拖着行李往出口走,何展扬忍不住回头搜寻刚才闯入眼帘的侧影,仓促一瞥,轮廓很像某个不能随意提起的故人,但对方裹着围巾,又是短发,仅凭一眼还真不能确定是否心中所想。

他最终摇摇头,收回视线,与江铎和聂萱有说有笑地离开机场。

***

在D市玩了半个多月,过完元宵节和情人节,何展扬终于放江铎回去。

“明年春节再见,到时候我们自己开车出去玩儿。”何展扬这么提议着,转而撇了聂萱一眼,笑说:“可以带上导盲犬。”

聂萱在旁边冷飕飕地瞪他们俩。

回到平奚,沈老太忙不迭找江铎谈话,问他这些天和聂萱相处的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成了。

“外婆,”江铎轻叹:“我才二十四岁,真的不着急的。”

这次沈老太倒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十分平静地告诉他说:“可我已经七十了,还能活多久?你妈又那个样子,家里没人能照顾你一辈子的。”

江铎默了一会儿:“我不是废人,不需要照顾,更不想拖累别人。”

沈老太叹气:“萱萱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被拖累呢?你也不要讲这种置气的话,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

江铎听得心里微叹,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缓缓压下,让他有些呼吸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