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匕首的名字叫冰片,因为当它划过肌肤时,给人的感觉就如被冰片划了一下,只有冷,而不会觉得痛苦。”苏姥姥刚解释完,鱼也送到了。

万俟兮微微侧过身,视线停伫在紫衣刺客脸上。

苏姥姥见一切就绪,便用匕首在鱼尾上轻割一刀,同时掬影翻起其中一个沙漏。

鱼在盆中痛苦地弹来弹去,垂死挣扎,盆中的水变得越来越红,水花四溅,本是平时很寻常可见的一幕,但于此刻却变得格外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战栗。

紫衣刺客的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万俟兮没有放过他这个细微变化,扬了扬下巴。苏姥姥看到后立刻朝紫衣刺客走过去,拉出他的右手,温和地说道:“不用怕,我向你保证不会疼,真的,只是像被冰轻轻地划了一下而已。”

尽管紫衣刺客极力想表现得很冷静,但脖子处的青筋还是不自觉地暴涨了起来。

万俟兮道:“现在开始,无论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都可以喊停。”

紫衣刺客咬牙,许久才答道:“不必废话,老子可不是那两个没用的女人!别想从我嘴里得到一丁点儿消息!”

“很好,非常有骨气,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说完这句话后,万俟兮便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静静观望。

苏姥姥取过另一条丝巾,把它系在紫衣刺客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

沈狐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之色,此举果然够绝,如此一来,对方既可依稀看见苏姥姥的动作,却又根本看不清楚。要知道这种半清不楚的状态,可远比清楚明白或干脆啥都看不见要可怕得多。因为它让人看见了希望,但那希望却又触不可及。就好比在一个快饿死的人面前吃美味佳肴,让他看见食物却又吃不到,那种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极至的煎熬。看来万俟一族的金字招牌果然不是假的,他们实在是比谁都懂得不只在身体上,还有心理上如何让对方更痛苦。

苏姥姥紧接着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将他的手拉得笔直,每一指关节都被扩张到极致,紫衣刺客虽然没喊痛,但额头冷汗已一颗颗地迸了出来。

万俟兮冷冷一笑,慢吞吞道:“比之人类的语言,身体要诚实得多,它从来不撒谎。鱼还活着,到底你是能比它活得久,或先它而亡,还是同时死亡呢,就让你的身体来告诉我们答案吧。姥姥,可以开始了。”

“是!”苏姥姥开始用刑。大厅里非常安静,有一个声音压过众人细浅的呼吸声,异常清晰的响起,“啵!”

那是水滴滴到盆里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到——紫衣刺客的腿明显地抖了一下。

苏姥姥呵呵笑道:“老身没骗你吧,是吧?根本不疼呢,只是凉凉的,不疼……”

“啵!”又一滴水滴落的声音响起、脆裂,然后连绵、消逝。

万俟兮又道:“我相信姥姥的刀功,割在你手腕上的那刀,用的力度和伤口的深浅度,绝对和鱼身上的一样,现在就看彼此的血谁先流光了。照理说一条鱼那么小,它身上能有多少血?人血多,流的时间也该长些,可是世事就是那么奇怪呢,它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死,还在挣扎,你说有不有趣?”

悠缓得几乎可称得上漫不经心的语音回旋在大厅中,伴随着有规律的啵啵声,以及鱼在盆中绝望的弹尾声,营造出十二分的阴森恐怖。紫衣人的腿抖动得更加厉害,他紧紧咬着牙齿,最后连牙齿也开始格格地颤。

他,还能坚持多久?

苏姥姥朝身旁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收到她的暗示,其中一个尖叫了一声,软软晕倒,另一个连忙抱住她道:“钟儿,钟儿你怎么了?”

苏姥姥道:“她怎么了?”

“钟儿怕血!看见血就觉得头晕,恶心,想吐……姥姥,我看她支持不住了,让我带她先离开吧,这里……实在是太……”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声音里那种惊慌与恐惧的味道却表现了个十足十,若非知道她们是在做戏,只怕谁都会信以为真。

更何况还有一个看不到她们是在做戏的人。

紫衣刺客的呼吸声一下子变粗了,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不安,冷汗如雨般从额头冒出来,流进衣领里。偏偏,他的右手被苏姥姥拉着,丝毫不能动弹,冰冷的感觉早已逝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火辣辣的烧灼。

他快死了吗?流了……多少的血?很多吧?那些声音那么清脆,一滴滴地传入耳中,再在脑海中被扩大成无数倍,不停的回响。

滴答、滴答、啵、啵、滴答、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是不是血流得越来越急了?鱼还活着,等鱼停止挣扎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就代表着他的死亡来临了?

身下的木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那是他的身体向恐惧做出了妥协。真是没用!只不过是被放血,以前比这更重的伤都受过,却在这时怕成这个样子……不要!不要怕!只不过是放血……放血……

这两个字如两座大山,沉沉地压住了呼吸,让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生命随着血滴声声流逝,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既无法逃避,也无法结束,只能硬生生地听着它,听清它,听死它:滴答、滴答、啵、啵……

他要被折磨多久?他绝不会说出秘密,即代表着他必死无疑,但问题就在于:这段备受煎熬痛苦恐惧颤畏的过程,又会延续多久?万俟兮……江湖上有关此人的所有传闻于此时,一股脑儿地涌进脑中——

一代盗王恩淮海,在落入其手七日七夜后,终于招认,并将自己藏匿珍宝的十个地方全部吐出,在被送斩前就已经崩溃,形如疯癫。

飞天蚱蜢曲向比他好一点,只是被请去问话,但自万俟府出来后,曲向声称此生再不想听万俟二字,并从此后销声匿迹,再不可见。

天下擅用刑的人有五个,而所有人一致公认万俟兮是其中最可怕的。因为落到别人手上的犯人,最多身体受点酷刑,伤势一好,痛苦也随即消逝,但落到他手上的犯人,虽然身体完好,心中却留下了最深沉的阴影,一辈子都摆脱不掉!

万俟兮是万俟一族的骄傲,不但智谋、细心与耐心,都丝毫不输于他的曾祖父万俟若尘,并且在心狠手辣上,更胜于他。万俟若尘问话,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万俟兮问话,却更像是在享受看别人煎熬痛苦的过程。因此亦有传闻说:此人虽然温文如处子,待人接物极具风范,但其实内心灰暗,变态之极。

他在来前,主人亦有吩咐过:如果不幸被擒,就想办法赶在万俟兮动刑前先自尽。是他太过贪心,解决掉水娣水因两人后还嫌不够,妄想连他一并除去,这才招来此番祸劫!

这根本是地狱!

地狱——地狱——

滴答、滴答、啵、啵……一声声,如催命雷鼓,震得耳膜嗡鸣,五脏六腑全部挤在了一起,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拼命掐捏拉扯,撕心裂肺般疼痛!

就在这时,远处的鱼突然发出一声非常激烈的碰撞声,然后——静止。

它死了吗?它死了吗?它死了吗?!

这个认知好比一记闪电,狠狠劈中了紫衣刺客的心脏,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瀕临死亡时才会发出的哀嚎,整个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苏姥姥连忙将他按回去,当她的手落到他肩膀上的那一刹,紫衣刺客双腿一蹬,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不动了。

万俟兮吃了一惊,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眼上的丝巾,只见双眼突出,布满血丝,瞳孔放大到恐怖的地步,并且面部表情严重扭曲,四肢瘫软在椅上,已经死亡。

丝巾自手中滑落,万俟兮的表情变得非常沉重,苏姥姥在一旁小声道:“没想到……他竟然有心痹症……”

万俟兮疲惫地搭住自己的额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苏姥姥轻叹一声,转头对侍女们道:“把东西全部撤了吧。”

“是。”侍女们移走地上的水盆,水盆里,清水荡漾,哪有半点儿鲜血的影子?另一名侍女收起匣子,匣子里除了那把匕首外,还残留着一片薄冰。所谓的放血之说纯属恐吓,刚才苏姥姥只不过是用那块冰片划了紫衣刺客的手腕一下而已,没想到他竟自己被自己活生生地吓死了。

正当所有人都为这个结局而或沉默或黯然或心有余悸时,一个声音惊乍惊喜惊奇地响起,“呀,还没死呢!”

众人齐齐错愕转头,发现发出该句很耸动的话的人正是他们那个很宝的少爷,并且他所指的“没死”的对象不是紫衣刺客,而是另一个盆里那条看上去一动不动但其实还在苟延残喘的鱼。这、这真是……

沈狐抬头,露齿一笑,“人比鱼死得早,璇玑公子,我赢了。”

原来他还在意那件事哪……真亏他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计较那个……众人又是一阵寒栗:看来天性凉薄的人可不止万俟兮一个,这边还有一个。

万俟兮什么都没说,甩袖转身就走,苏姥姥见他表情不对,也急忙跟了上去。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将天地染白,然而那暗色蔼蔼,却依旧遮在众人心中,久久不散。

*** ***

由于万俟兮的房门一直紧紧关闭着,沈府的侍婢们又不敢去催促,因此一直到巳时,诸人还留在孔雀楼中没有动身。几个家仆商量了半天,这样下去可不行,夫人那边还等在府里呢。最后还是掬影挺身而出,上前刚要敲门,房门自内而开,苏姥姥含笑出现在众人面前道:“公子起了,各位可以启程了。”

怎么?难道万俟兮刚才是回房间睡觉,而不是在生闷气?

众家仆各自暗暗猜测时,就见他们自家的公子也边打哈欠边从三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笑咪咪地说道:“万俟兄睡得可好?怎么脸色看起来还是那么疲倦呢?不过不怕,待会在马车上可以接着睡。”

万俟兮没有理他,径自对掬影道:“劳烦姑娘了。”

掬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备车。万俟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出厅外看不见了才收回来,一转头,发现沈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不禁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果然,沈狐眯起眼睛,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优哉优哉道:“听说你曾经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却在十五岁那年不幸病逝。自那后,无论多少达官显贵要与你联姻,都被拒绝。令妹甚至放出‘要做我的嫂子,须得比我美’的话,死了很多姑娘的心。”

“四少有话大可直言。”

“我只是想提醒万俟兄一下,掬影虽然是个下人,但深得我祖母的喜爱,可以说是我们沈府的宝贝,除非万俟兄有意娶她为妻,否则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沈狐趁他呆怔之际抢先而行,并懒洋洋地丢下一句话,“无论她长得和你那个死了的未婚妻,有多相像。”

这句话像只冰冷的手,猛地掀起一些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往,刺痛顿时如潮水般漫天遍地席卷而来,万俟兮眼看自己就要被那水流冲没,却无法逃避也无力抵挡。依稀中仿佛又看见那个坐在窗边的少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春光之中,周身如镀金边,然后回眸朝他微笑,目光比阳光更温暖。但突然间,又变成一个少女苍白惊恐的脸,冲他大叫:“不是你!不是你!他哪里去了?他哪里去了?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公子!”一只手突然伸过来重重地握住了他的胳膊,万俟兮震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间扩散开,再重新由模糊转为清晰——宽敞明亮的大厅,雕着孔雀的金璧,没有少年,没有少女,没有微笑,也没有尖叫。

“姥姥,世上会有两个这么相像的人吗?”他忍不住低声喃喃。

苏姥姥柔声安慰道:“初看时是有点像,但是细看又有许多不同。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公子多虑了。”

万俟兮的瞳仁变得越发幽深,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么”后便不再深谈,继续朝外走。外边,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沈狐一早上去坐好,自车窗处探出身来朝他招手,笑容在明艳的阳光下更显跳脱张扬,没心没肺地放肆着。万俟兮眯了眯眼,突地扬手一弹,沈狐立刻“哎哟”一声,膝窝处的银丝绷紧,痛得他差点儿没从座上跳起来,忍不住尖叫道:“喂喂喂,这次我又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看你不顺眼而已。”答完这句话后,万俟兮弯腰上车,悠然坐下。沈狐瞪着他,这回,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前尘如烟

由于随行众人都是步行的缘故,马车走得很慢,到达陌城时已是正午,所幸这一路上都没再遭遇什么行刺暗杀,平安抵达将军府。

高达三丈的红漆大门大敞着,门口侍卫远远见到马车,立刻飞奔着进去禀报,当马车离门还有一丈远时,便见一四十出头管家模样的蓝袍男子匆匆迎出,高声道:“秦迎奉夫人之命恭迎璇玑公子,公子路上受惊了。”

万俟兮下车回礼,那秦迎道:“夫人已在花厅等候,请公子跟我来。”眼角余光瞧见了车上的沈狐,顿时眼睛一亮,喜道:“少爷!你也回来啦!”

沈狐苦着一张脸,有气无力道:“老头都派出这等狠角来缉捕我了,我敢不回来么?”

秦迎嘿嘿几声道:“看少爷下次还敢逃不。不过算你运气好,将军前儿刚收到圣旨上京面圣去了,这会不在府中……”

话没说完,沈狐已精神一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此话当真?太好了!”说着一个鲤鱼打滚从车窗一跃而出,飞也似的跑掉了。

秦迎吃了一惊,连忙急声道:“等等,少爷,你可不能又跑了啊……”但视线那头,沈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俟兮在一旁淡淡道:“随他去吧。”

“可是……”

“我在他身上种了银丝,他跑不掉的。”眼见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万俟兮轻扯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讪讪道:“那个……在下完全没有责怪公子的意思,只是少爷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平时是一根手指头都不让人动的,所以还请公子手下多多留情。啊,夫人还在花厅等着呢,请这边走。”说着转身带路。

一路上红桥绿板,云廊低回,栽种着大片的绿竹,景致颇有几分天阁园林的秀雅风韵,最后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间,中间是座花厅,厅南北两面全是窗,光线极佳,一女子背对着门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个背影,便诱人三分。

秦迎恭声道:“夫人,璇玑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头,只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应了一声后退开,万俟兮对苏姥姥微点下头,苏姥姥也跟着退了出去,偌大的花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声,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比谁更有耐心。最后还是女子先幽幽一叹,放下银剪道:“这盆忘忧兰,毕竟还是没能救得回来。”

万俟兮的目光闪了一下,出声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话,让在下试试看如何?”

女子这才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早闻宓氏美貌,但万俟兮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被外界传说成相当精明能干的当家夫人,竟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忧郁静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里永远含着一层柔润润的水汽,让人觉得这种女人天生就该弹琴弄箫、吟诗作赋,做一切风花雪月华而不实的事情,独独不该去掌权。

万俟兮走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花叶,在他做这些事时,宓妃色就一直静静地注视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大概过了有半盏茶时间,万俟兮拿起一旁的银铲,从盆中铲出些许土块,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给它浇过茶,并且还是大红袍,是么?”

“前些天这盆忘忧兰出现萎靡的现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访花翁,他说让我浇些茶水试试。”

“忘忧兰向来被评为天下极品,全天下加起来大概也不超过二十株,这株到夫人手上,怕还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风去天阁时带回来的,算来落入我手不过六月,璇玑公子为何会这样问?”

“那就对了。”万俟兮微微一笑,转身回视着她道,“夫人多虑了。此兰之所以花朵全谢,并非因为生病,而是……它要结果了。”

“什么?”宓妃色大为吃惊。

“忘忧兰与其他兰花全不一样,它每十年结一次果,果实甘美,味道极佳,此时最好以酒灌溉之,结出来的果实会略带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却误浇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结果,反而即将枯萎。”

“我……我不知道这些……”宓妃色紧握双手,面露担忧之色道,“那么,还能救活么?”

“抱歉夫人,我虽通晓其中原委,但是来得太晚,已经回天乏术。”

宓妃色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颇是我见犹怜。于是万俟兮想了想,又道:“不过夫人如果钟爱此花的话,小妹菀儿有一株,可以送给夫人。”

谁知宓妃色却摇头道:“不必了,即使重给我一株,也不是这一株。有些东西……是不能取代的……”说到这里抬起头,客气地说道,“但还是谢谢璇玑公子美意。公子此来辛苦了,昨夜的事情,我已经听下人说了,让公子遭到这种不测,是妃色的疏忽。”

万俟兮盯着她,沉声道:“夫人,请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宓妃色的手颤了一下,低声重复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两头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没猜错,必与贵府失窃的镯子有关,还请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动着,忽然转身道:“公子请跟我来,有些东西你看后就会明白了。”

她推开花厅东墙的一扇门,门里是个书房,摆放着一排排书架,架上全是书,一眼望去,约有千本之多。

而四面的墙壁上都分别挂了一幅画,画里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浅笑或轻颦——都是同一人。并且那人的五官,与她有几分相像。

万俟兮迟疑道:“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将军的原配,屈锦。”宓妃色在提及这个名字时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嫉妒,但似乎心结重重,始终无法开解,“我让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图中女子的手上,戴着一对色彩斑斓的镯子。

“这就是那对失窃了的麟趾镯。”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万俟兮凝视着画像,声音里起了几分怅然之意,“一代鬼斧无极大师以南冥五色天石打制出一对手镯,送给了他最爱的女人,但不久之后,就不慎坠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没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遗憾……”

“而他的情人,在他死后伤心欲绝,终身未嫁,临终前将这副镯子送给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锦。屈锦珍爱之极,一直戴着,从不摘下。她病逝前将镯子摘下给将军,对他说了五个字——‘见镯如见人’。”宓妃色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说这番话时神情恍惚,整个人看上去比他还要惆怅,“公子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找回这副镯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万俟兮低声道:“因为对将军来说,那是屈夫人最珍贵的遗物?”

宓妃色将视线收回,转投在他脸上,忽然间,笑了一笑。

如果说,本来的她是个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女子,但这一笑,则使其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湿润的双眸尖锐起来,恍惚的神情不见了,连唇角的笑容都显得格外冷酷与讽刺。

“不,”她道,“我想说的是,这对镯子因为对将军而言意义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当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征。我原本已经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晋升正室,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它,不见了!璇玑公子,你说,当这么重要的东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踪,那,意味着什么?”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宓妃色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请你前来,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帮我找回失窃的镯子……一定能办到的,对不对?”

万俟兮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夫人,你确定,那对镯子是丫鬟题柔偷的么?”

宓妃色的眼珠瞬间黑沉了下去,许久后,才缓缓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个孩子……是将军的。”

一阵狂风突然吹开窗子,寒意如潮水般迅速涌进,架上一本书没插好,就那样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前个月婶婶来看过我,她向我推荐你,说如果天下间有谁还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并且……她想起从前的事就哭了,说桑儿福薄命短,没能和你结成连理,一直是整个宓家的遗憾。”宓妃色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听起来如同湿湿的雾。

万俟兮望着她的眼睛,突然间,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个遥远的、不愿回忆却深深烙在心里的、湿漉漉的名字。

*** ***

“姥姥,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掌灯时分,万俟兮从接风宴上提前退场回房休息,他在来陌城前,已感染了轻度风寒,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今日又颠簸半天,被夜风一吹,病情更是加重了几分。

苏姥姥煎好药,正端给他服用时,他躺在软椅上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苏姥姥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个非常精致的银匣子,一边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问起她来了?”

“只是忽然间很想知道……”万俟兮望着桌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灭灭,“我见过她两次,但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最后那次见面时的情形,她冲我大喊,一直哭,脸很苍白,消瘦得不成样子……”

苏姥姥打开匣子,里面是一盒蜜饯,旁边还系了双银筷,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她夹出其中一颗,喂到万俟兮嘴边道:“药太苦,吃颗梅子换换味吧……宓桑她……是个很痴情的丫头。”

万俟兮的视线迷乱了几分。

“夫人本来不同意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病秧子,家世也不过尔尔,还比公子大一岁,最重要的是,夫人根本没打算那么早就为公子定亲,所以就让人回绝了。没想到,宓桑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病了,病得很严重,她娘来求夫人,并且带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吗?”

“我好像听说过……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写给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写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时间,但每一封,都没寄出来。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动,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