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太太一听赵华安的名字,眼神闪烁,讪笑道:“原来是这样。”

冯世真一脸愧疚:“太太,都是我的错。我当时没想太多。”

“谁能想到呢?”容太太冷哼。连她自己都被摆了一道。

大姨太太十分体贴地补充道:“冯小姐大概不熟悉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以后有这样的事,只管来找我就行了,不用劳烦老爷。”

“我知道了。”冯世真乖巧地点头,“太太,是不是我办错了事?”

容太太淡淡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人事难免复杂些。以后再有什么事,你只管避开不理就好。”

冯世真温顺地应下。

容嘉上西装革履地下了楼梯,朝容太太打了一声招呼。

“大少爷要去商会吗?”容太太道,“你唐家的二舅发了电报来,说打算在上海买房,又听说你订婚了,很是高兴。你父亲打算在家里摆家宴招待二舅老爷,让你把杜小姐也带来,给长辈看看。”

“我知道了。”容嘉上下意识朝冯世真看去。冯世真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像是失聪了似的,平静地站在一旁。容嘉上神色一暗,大步而去。

看着继子出门上车的背影,容太太感慨道:“觉得大少爷自从订婚后,人比以前沉稳多了。”

大姨太太笑道:“所以说,男人总要成家后才会长大呀。等杜小姐过了门,生了小少爷和小姐,大少爷定能理解太太您多年苦心,就会更孝顺您了。”

容太太不置可否地一笑。

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幸而大宅子里烧着暖气,只穿着一件单毛衣也不觉得冷。早晨起来,冯世真披着睡袍,站在窗前往下望。

舞会上的彩灯被摘了下来,残败的花朵被丢弃,庭院里秋色萧索。大银杏树的叶子转眼就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

园丁在清晨湿冷的薄露中扫着落叶。容嘉上穿着运动衫,呼着白雾从他身边跑过,一头汗水在曙光沉沉的早晨折射着细碎的光。他粗重的喘息声,成了容府早晨唯一的一股鲜活气儿。

冬季日光暗淡,时钟已指到了八点半,可容家大宅子里还阴沉如傍晚。

冯世真抱着书本试卷,推开了书房半掩着的门。正在窗前书桌边临字帖的容嘉上抬起了头来。

书房里暖气十足,他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亚麻白的长褂。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短发利落的鬓角,面孔俊美分明,又显得特别儒雅斯文。

也许是长大了一岁,容嘉上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之前那种锋芒毕露的冷傲收敛了许多,神情变得温和,谈笑起来优雅而矜持。

他变得愈发像容定坤了。

这个认识,让冯世真心里不禁一紧。

虽然知道这个走向不可避免,可是看着当初那个如高山白雪一般的青年一日日向他阴暗佝偻的父亲转化,好似眼睁睁见一颗明珠沉进了淤泥之中。那种心疼、惋惜,如爪子一般抓着心,让她说不出来地难受。

“先生早。”

“大少爷早。”冯世真点了点头,“我才想起芳林她们出门了,今天不上课。”

她转头就走。容嘉上清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们俩现在都不能共处一室了么?”

冯世真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

容嘉上朝她平和地笑着:“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桥本诗织给了他极大的启示。确实,虽然一时是做不了情人,但是还是能做朋友呀。

做了朋友,依旧可以朝夕相处。谁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冯世真的神情果真软化。

“要看看我写的字?”容嘉上又说。

冯世真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过去,挨着他的肩站着。容嘉上身上传来一股很好闻的茶叶的香,这是冯世真以前没闻到过的。

容嘉上换了一张宣纸,一气呵成地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好!”冯世真轻声喝彩。

容嘉上的字遒劲有力,刚硬端正,又不失年轻人的张扬。

冯世真想,当初孟绪安的人肯定没有看过容嘉上写的字。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的人,怎么会是传闻里那个乖僻顽劣的纨绔子弟呢?

“你也来试试?”容嘉上把蘸饱了墨的狼毫递了过来。

冯世真提笔,略一斟酌,写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真特别。”容嘉上抚掌笑。

都说字如人,冯世真的字也像她自己,柔韧、圆滑,看似中规中矩的卫夫人小楷,却又在转折撇捺之间展露着她自己独有的尖锐锋芒。

“先生生性坚韧,聪慧多谋,若是生做男儿,定会有一番相当不俗的作为吧。”容嘉上将冯世真写的字仔细地晾在了架子上。

冯世真淡淡道:“既然已经生做了女儿,就不去考虑那些假如的事了。做人,最忌讳好高骛远。黎民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要紧。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的人,谈何宏图伟业?”

容嘉上含笑道:“以前总嫌弃唠叨。可想到以后难得再听见你这些说教,又觉得很舍不得。”

“你……不来上课了?”冯世真讶然。

“我已经订了婚,要跟着家父多学一些公司的事。且不论这个婚结不结得成,我都得担当起长子的责任,多学习一点实务。”容嘉上平静道,“你放心,我没有放弃我的梦想。你送我的六分仪同我的飞机模型摆在一起的,天天看着呢。”

冯世真暖暖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不怕被人说有歧视,我确实见不得明明聪慧有才华的年轻人放弃追求,而去钻营生意。你家境富裕,更应该争取实现理想才是。”

“你呢?”容嘉上忽然问,“我们从来没有聊过,你有什么理想?教书是你的理想,还是你谋生的手段?”

冯世真换了一张宣纸,一边写着,说:“我确实喜欢教书。我想继续读书,去留学,做个女学者……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容嘉上说,“我觉得你想要的,都有机会实现。我也想帮你实现。”

“你怎么帮我?”冯世真啼笑皆非。

容嘉上狡黠一笑:“我聘请先生做我的秘书。然后因为你工作优秀,我奖励你出国留学?”

冯世真笑道:“我又不通经济,能给你做什么秘书?”

“我觉得你能。”容嘉上认真道,“你总鼓励我们,却忽略了自己。其实你真的非常聪明能干。将来不论谁娶了你,都是老天爷厚待才有的福气。”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冯世真的脸有些发烫。

“说说呗。”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她,“朋友不就是闲聊点这些话题的么?世真,你以前喜欢过人么?”

冯世真脸红如烧,可看着容嘉上狡黠的样子,又不肯输给了他。

“喜欢过呀。”她说,“活了二十三年,没喜欢过人不是太奇怪了?”

容嘉上笑容僵了一瞬:“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告诉你?”冯世真挑眉一笑。

容嘉上被她这个妩媚的笑勾得心头发热,说:“你的资料查得那么详细,都没有查出你和哪位男士过从甚密。你别是编了一个人来骗我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冯世真低头写着字,“你之前也从来不和我说你喜欢过的人。”

“你现在不已经见到桥本了?”

冯世真好奇地问:“说起来,真没想到她是日本女孩。”#####

六十五

“我也不知道呢!”容嘉上翘起脚坐在椅子里,枕着手望着天花板,“她娘是个从良的女校书,我认识她的时候,她随母姓林,叫林诗情。我只知道她似乎是富商的外室,因为大母不容,母子三人被赶出家,寄宿在重庆远房亲戚家。”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冯世真问。

容嘉上回想起当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温柔。

“我读男子军校,她则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学校念书。我们听说女子学校里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就这么认识了。”

容嘉上把玩着一支小狼毫,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她跳舞很好看。我一个从小就被关进寄宿男校里的小子,平日里见的女人就是学校的杂役大娘。乍见一个穿着白纱裙,随着钢琴曲跳天鹅舞的女孩,那不和见了仙女一样?”

容嘉上描述实在生动,冯世真不禁莞尔:“你就是为了她才在重庆多呆了一年的?”

“谁和你说的?”容嘉上问。

“芳桦她们。”冯世真说,“听她们说起来,你们俩青梅竹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订婚了。听起来还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戏。”

“小丫头们乱说。”容嘉上道,“我当时想去黄埔军校。他们当时正在招第一届学员,我背着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读商科。我便赌气赖在重庆不走。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不是被我爹半劝半威胁地招回来了。”

冯世真说:“飞机要飞上蓝天,需要对抗地心的引力,还要对抗空气的阻力,过程中少有差池,就会坠落下来,机毁人亡。独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是啊。”容嘉上长叹了一声,“我想要独立,也要对抗父亲和家族,对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却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力量还不够强大。”

“这天下没有一蹴而就的事。”冯世真道,“说真的,我还等着你开飞机载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坐我开的飞机。”

“想呀。”冯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学生的福呀。不然以我这情况,怎么坐得起飞机?”

“那就说定了!”容嘉上兴奋道,“世真,你看好了。等我能开飞机了,第一个就带上你!”

“一不来上我的课了,就直呼其名了。”冯世真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去。

容嘉上忽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说你的感情,怎么就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有吗?”冯世真狡黠笑着,快步朝大门走,远远侧头丢下一句,“我可从没打算告诉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视着冯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背后。明朗单纯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热火焰。

容嘉上一边和老情人重逢,一边订了婚,转头又还哄得心上人答应留在了身边。虽然关系复杂两手都抓不过来,却也足够春风得意。

另一头的杨秀成却同他完全相反。被女友戴了一顶绿帽不说,这帽子还来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板,这口气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咽。他这日来商会上班,职员们全把他当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都等着看他和容定坤怎么结局。

杨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

“来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长褂,手里拿着烟斗,朝杨秀成露出一个算得上十分慈爱亲切的笑来,“听说你又病了,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要不让乔治医生给你看一下?”

杨秀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说:“只是染上了一点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不是什么大病。让姨夫担心了。”

容定坤轻轻叹了一声,温和慈祥地注视着杨秀成,低声说:“你心里对我有怨气,却又不能发出来,憋着难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杨秀成清俊的脸皮抽了抽,或许想做个鄙夷的表情,又或许是不屑,还有可能是感激。总之,五味杂陈,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协调,最终只好瘫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让他坐进了沙发里,自己也在旁边的一张高背沙发里坐下。

“我们不仅是上司和下属,还是姨夫和外甥。虽然你是太太那边的姻亲,同我容家隔得远,可我依旧当你做亲外甥一般,培养你,提拔你。在这之前,姨夫可有什么事做得对你不公了?”

杨秀成低下头去,说:“姨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会永远记得。”

容定坤摇头道:“我同你说这话,也并不是为了提醒你记恩的。你是个能干的孩子,今日能出人头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劳。姨夫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事,让我们俩产生隔阂。”

杨秀成瘫着脸点了点头。

容定坤敲了敲烟斗,说:“知惠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话放在这里。她并不是无辜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强迫女人。”

杨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狰狞。

容定坤随即又放软了语气:“如今她人也远走了,就不在她背后说闲话了。出了这样的事,姨父也很惭愧。我知道你现在和我相处会很尴尬。这样吧,你好好休个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想回来,郭经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纪还小,那个总经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们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过来找容定坤过目,同心神不宁的杨秀成擦肩而过。杨秀成都没有听到他打招呼,埋着头大步走了。

出了商会大楼的门,外面冷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汹涌地灌进了杨秀成的肺腑之中。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纷乱芜杂的思绪渐渐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开车门朝他奔过来。

杨秀成见又是她,一抹无奈自眼底散开。

“怎么样?爹爹说了什么?他道歉了吗?”容芳林拉着杨秀成焦急地问,“爹位高权重惯了,就算道歉估计也颐指气使的,你别介意呀!”

“没什么。”杨秀成轻笑了一声,“姨夫给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学。劳烦芳林你让司机送我一程吧。”

“你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去火车站的路上,杨秀成坐在车里,一直闭目养神。

容芳林充满爱意地目光从他清俊的眉眼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欢喜又难过又焦急。她从小就喜欢这个远房表哥,小小年纪就憧憬着嫁给他。情窦初开后,虚幻的好感凝结成了真实的爱慕。可是杨秀成大她许多,只当她是小妹妹,从来没把她的爱情当真。

“秀成哥哥,你还在生气吗?”容芳林忐忑地问。

杨秀成看着少女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的怨气稍微退散,柔声说:“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总当我是小孩,其实很多事我还是懂的。你很生气,却不敢对爹发作。你其实可以把气撒我头上的。我不介意。只要这样你能好过一点。”

杨秀成怜爱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头:“这事和你不相干,我干吗要迁怒你呢?你是个好孩子。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处理。你好好读书。不是就要考试了吗?”

容芳林咬着嘴唇,从唇齿里挤出一缕微弱的声音:“其实,我可以不念大学……如果我结婚的话……”

杨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丽的脸蛋已烧得通红,却鼓足了勇气,说:“如果结婚,不升学也没什么……爹本来也亏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

杨秀成长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闭上了眼。

“你生气了吗?”容芳林忐忑不安。

“没有。”杨秀成注视着少女纯真而充满爱意的面容,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个好女孩,不是个物件,不应该被用来做交易!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将来出去留学。你应该往更加广阔的地方去。不论是容家,还是我这里,都不是你最好的归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灵激荡,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杨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时候,推门下了车。容芳林后知后觉地追了出去,可杨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容嘉上进了容定坤的办公室,问:“爹和秀成哥说了什么?”

“给他放个假罢了。”容定坤坐在书桌后书写着,头也不抬,“天津的那个单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么就都没谈妥的,没想你一去就谈成了。你几位世叔说起来,都直夸你。”

容嘉上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爹不打算继续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抬头看了过来。

“若是换你,你会怎么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现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搁下了笔,缓缓点头:“是非对错,现在说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因一个女人坏了事。对了,那个桥本小姐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说过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说过的。”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庆认识的那个女孩,被您骂婊子养的那个,就是桥本小姐。”

“怎么是她?”容定坤错愕,“这么说,她是被家里认回去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姓桥本!”

“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许我就该成和桥本家签结婚合同了?”#####

六十六

容定坤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现在不满意,但你将来会感激我的。你还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要不这样约束着你,你还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宝贵时间在追求你那个不靠谱的梦想上!”

“爹。”容嘉上坚定地注视着父亲,“飞行员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

“开飞机有什么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开车的叫司机,你有尊重过给你开车的刘三了吗?”

容嘉上气得深呼吸,沉声道:“爹,你太固执,思想太守旧。”

容定坤走到斗柜边,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经被北伐的军队攻了下来,孙传芳大势已去。仗打到现在,局势已差不多能定下来了。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一时冲动,就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现在军中派系纷杂,争名夺利撕咬纷杀,同江湖也没什么区别。咱们家在军中也并没有深厚的根基。你一时热血去冒险,有个什么万一,我怎么办?”

“我并不想做个投机分子。”容嘉上心平气和地和父亲解释,“我喜欢军旅生活,喜欢做一个军人。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把酒一饮而尽,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声:“若你二弟还活着,你不想挑的担子可以给他,那我也不管你想开飞机还是扛大炮。如今家里只有你一个……嘉上,你是长子,你弟弟妹妹们都还那么小。你要帮着我,扛起这份家业呀!”

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