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知道儿子很失望,可是作为家族长子,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也无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宽厚坚实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过是个小跑商罢了。为了赚那几个大洋,整日奔波。后来如果不是有那一张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没有我这么多年来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你想从军,想扛枪拿炮?你爹我当初带着你赵叔他们跑商,也是怀里揣着梭子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来护着货呀。后来家业逐渐大了,要守地盘,要打点水陆两道,要防着仇家……那枪也是从来不离身,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你爹我这辈子真是拿够了枪。想不到生个儿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爷,读书做文章,却偏偏还想去拿枪。”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铅灰色的阴霾天空:“爹,等我退役了,也可以回来继承家业。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面孔,清澈明净的双眼,只觉得自己被长子衬托得愈发苍老而疲惫。

“你好像特别听那个冯世真的话。”他忽然说,“是她一直鼓励你丢下家业去从军的?”

容嘉上立刻道:“没有的事。爹,我老早就有这打算了。”

“你都订婚了,还是尽早和她撇清关系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办公桌后,深邃的目光夹杂着不可言状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儿子,“杨秀成手里有一份关于她的详尽的资料。反正你这阵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从这份资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去看看吧。看完了记得去火车站接你三舅一家。”容定坤摆手,将儿子赶出了办公室。

杨秀成披着一身寒气,独自一人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

他姓杨不姓容,容家将来还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家继续做下去,总经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职务了。在余知惠的事发生以前,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而现在,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迫切,本该有的兴奋就像孤零零炸开在空中的一团烟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仅有的片刻的冲动转眼就被风刮得一干二净。

他家贫,靠亲戚资助才读完书,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会放弃余知惠。可余知惠这是报复他吗?

包厢的门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这里有人了。”杨秀成心烦意乱,头也不抬。

“就是有人才来呀。”

杨秀成猛地抬起头,就见杜兰馨裹着貂裘大衣,卷发红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对面。她随手掏了五块钱丢给掌车的。掌车的嘿嘿一笑,体贴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你怎么在这儿?”杨秀成惊讶地问。

“去杭州参加我一个同学的婚礼。”杜兰馨掏出了烟,用眼神询问。

杨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帮她点着:“怎么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上车呢。”杜兰馨吐了一口烟,冷笑道,“没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绿帽子么?瞧你这蠢样。余知惠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是真不清楚?”

杨秀成一肚子恼火,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我才懒得管呢。”杜兰馨叼着烟,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紧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躯。她斜靠在座椅里,挑眉道:“你也是个人才,放在别处少说也能自己做个商行老板的,却要给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贪黑,打下的的江山将来都归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么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觉得你今后的下场会如何?是江里一具浮尸,还是郊外一掊黄土?横竖你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连年节烧香祭拜都省了。”

“别说了!”杨秀成被说中了心事,愈发烦躁。

杜兰馨却全然没有收敛的打算,继续冷嘲热讽:“你这人优柔寡断,既想要飞黄腾达,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该踹了余知惠,去追求容芳林。可你偏偏重情义,结果又被余知惠摆了一道。”

杨秀成面色铁青:“你过来找我,就是想来奚落我的吗?回你自己的包厢去!”

杜兰馨坐直起来,倾过身,温柔地注视着杨秀成的双眼,身上的香水气混着烟雾拂在了男人的脸上。

“杨秀成,你是个有情有义、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错了主子,爱错了女人。但是你要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贱的货色!”

“闭嘴!”杨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兰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满血丝的双目对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镇定碰撞,宛如炽热的岩浆从地底喷涌而出。

杨秀成松开了手,转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继而将她压在了座椅上。

火车轰鸣,汽笛呜呜作响,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杜兰馨的手热情地搂住了杨秀成的脖子。指间的香烟跌在地上,火星一闪,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灭。

窗外寒风呼啸,夹杂着细碎的雨珠,打在车窗玻璃上。路上的行人裹紧着冬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

容嘉上坐在车里,目光投向窗外阴霾的虚空。

挡风玻璃上来回摇摆的雨刮把水渍扫去,而雨水锲又不舍地扑上来。两相博弈之下,车沿着车马稀疏的街道往火车站开去。

车里窗门紧闭,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容嘉上穿着大衣,带着鹿皮手套的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份红签文件。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了父亲先前表情里那微妙的细节,以及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那是长辈恶意却又慈悲的表现。

容定坤对长子少年萌动的爱情很是不屑,但是他还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嘲讽的冲动。他表现得像个非常宽容体贴的父亲,由着孩子跳进去,也冷眼看着他摔得一身鲜血。

摔疼了,自然就知道了。

像容嘉上这样出身的富家子,是没资格拥有纯净而铭心的爱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驾驶座的玻璃:“绕一下,先去闻春里。”

司机一时迷糊:“大少爷,哪个闻春里?”

容嘉上冷着脸说:“起火烧光了的那个,你不知道?”

司机被他阴鸷的脸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迭点头,转着方向盘,把车掉了个头,还引得跟在后面的车气呼呼地摁喇叭。

闻春里在火后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大火烧死了七八个人,法事都做了好几场。直到八月的时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动作极快,现在楼都已经盖得差不多。临街的是一排整齐的三层商铺,开间宽大敞亮。东角是一栋漂亮的新式公寓,正盖到第八层。后面直到河边的一大片都是独栋的小洋楼。整个闻春里已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新式的街区。

阴雨并没有打断工程,依旧有工人冒雨在脚架上忙碌着。叮叮当当的捶打声穿透阴霾,一下下捶进了容嘉上的耳朵里。

他下了车,顶着雨径直走到工地边,目光落脚前一个焦黑的树桩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场大火最后的见证。在不久的将来,工人们整地的时候,它也会被连根撅起,劈成柴火,彻彻底底地烧毁。

一如冯世真曾经安宁而美好的生活。

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个女子的家?

她在这里长大,轻盈的脚步声曾回响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过她的足迹,街灯照亮过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笑着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奔赴金陵的大学而去,又看着她仓惶的踉跄而来,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么样的心走进容家的?她知道幕后的真相吗?

她正因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开?

“大少爷!”司机打着伞跟过来,“外边冷,您去车里坐着,我给你去把襄理找来?”

“不了。”容嘉上漠然转身,满面冰霜,“去火车站。别让三舅老爷久等了。”

雨越下越大,织成了细细的珠帘,拍打在了窗上。

冯世真把窗缝关严了,转头朝母亲望去,惊讶地问道:“谁?”

“你赵伯母家的侄子。”冯太太一边织着毛线衣,一边打量着女儿的表情,“比你大一岁,在中学里教书,不嫌弃咱们家这情况,愿意和你认识一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说?”冯世真啼笑皆非,“是赵伯母的意思?”

“什么叫突然?”冯太太嗔道,“你过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你那些同学们不是连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现在你哥回来了,家里有他照顾,也是该把你的事办了。”

“咱们家债还没还清。”冯世真漫不经心道,“再说,大哥都还没结婚呢。”

“什么我没结婚?”冯世勋淋得半湿地走进了家门。

冯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来给大哥擦头。

冯世勋的脸色同窗外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问母亲:“妈,这次又是哪个人?”

“又?”冯世真讶然。

冯太太也不大高兴,道:“上次那个洋行翻译你嫌弃人家油滑不老实,所以这次我让你们赵伯母找了个中学老师。这下总行了吧?”

“还有上次?”冯世真嘀咕。

冯世勋哼道讥笑道:“中学老师能赚多少钱?不定还没有真儿做家庭教师多呢。嫁过去不是要倒贴养汉子么?”#####

六十七

“话不能这么说。”冯太太道,“你妹子年纪不小了。再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给人做后娘了。对方听说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呢。只要对世真好,倒贴一点也没什么。”

“什么叫对她好?”冯世勋咄咄逼人地看着母亲,“让真儿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说几句心疼体贴,这就叫对她好么?穷酸教书匠,本事没多少,心气比天高。这样的人我看不上!”

“哎哟!”冯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你都没见过人家,尽知道胡乱说,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搁不得了……”

“我话就放这里了!”冯世勋也沉声道,“我的妹子,我养她一辈子都成!”

冯太太被儿子顶撞得人仰马翻。冯世勋拽着冯世真就走。冯太太看到儿子握住女儿手腕的手掌,心里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时忘了要说的话。

冯世真被兄长拽进了厨房,低声抱怨道:“妈妈也是担心我。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个中学老师?”冯世勋猛地回头。

冯世真吓了一跳。冯世勋的眼中有着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灯下,突然生出了无处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没说要嫁他。”冯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压根儿都不认识人家呢。”

“那你怎么想的?”冯世勋低头注视着她,目光一丝一缕地描绘着女孩清秀的面庞线条。

“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呢。”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想多工作几年,好攒嫁妆呢。”

冯世勋身上散发的压迫感逐渐退减去,手却没松开。他低声问:“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问题像一道细细的鞭子,轻轻的抽在冯世真的心上,让她全身都蔓起一阵又疼又麻的感觉。

“没有。”冯世真低垂着眼帘,“要还债,要攒钱的,哪里有这个心思?”

“那,”冯世勋问,“喜欢什么样的?哥帮你去找找。”

冯世真扑哧笑:“你不是前头才说不想我嫁人么?”

冯世勋挑眉,伸出指头点着妹妹的额头:“还真想让我一辈子养着你呀?”

“这就反悔了?”冯世真笑嘻嘻,“放心,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冯世勋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围巾上。驼灰色的格子针织围巾样式很特别,显然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是第一次看冯世勋戴。

“这是围巾哪儿来的?”冯世真问。

冯世勋愣了一下,收回手,直起了身。

“病人送的谢礼。”他漫不经心的把围巾解了下来,“外边刮北风呢,就顺手围上了。”

他随手把围巾往柜子上一放,走去灶台前掀锅盖:“哟!今天吃栗子烧鸡呀!”

冯世真轻轻摸了摸围巾。是极好的精纺细羊绒,摸起来犹如云絮一般轻柔舒服,针脚却有些不大均匀,估计编织者手艺不算很好。那显然就是送礼的人亲手织的了。

一针一线,皆是心意。

冯世真望着兄长的背影,微微颦眉。

用完了晚饭,雨也终于停了,冯世真叫了一辆黄包车返回容家。

容家大宅子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个装着宝石的镂空的金盒子,在萧索夜色中美轮美奂。

冯世真从屋外绕过,就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留声机里乐曲飞扬,孩子的欢呼和狗儿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好似在开小舞会似的。

冯世真绕到屋子西面,从厨房的侧门进去。下人们还没散,正聚在厨房里烤火吃茶。

“是唐家的三舅老爷来了。”陈妈真是一朵解语花,一见冯世真就猜出她所想,立刻打报告,“杜小姐和杜大少爷也来了。三舅老爷可真能生养,前头太太生了四个,填房太太和妾又给他生了六个,今儿全带来了呢。”

冯世真出了厨房,耳朵里听到厅堂里传来的狗叫和孩子们奔跑嬉戏的声音,热闹得好似过年一般。

她沿着侧楼梯朝楼上走,黑漆漆的楼梯转角里,冷不丁撞上一具温热的身躯。

冯世真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一脚踏空。

“是我。”容嘉上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冯世真毫无悬念地又跌回他怀里。

“唉……”冯世真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好在容嘉上紧接着就松开了手,低声说:“小声点,让我在这儿躲一会儿。”

外面,孩子们尖叫着在楼上楼下奔跑,踏踏的脚步声好似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冯世真自己听得也头疼。

幽暗之中,容嘉上忽然问:“才从家里回来?伯父伯母还好吗?”

“都挺好的。”冯世真说,“我妈还念叨着你呢。你还真会讨大娘们喜欢。”

“你爹的身子呢,好些了吗?”

“烟瘾已经轻多了,食量也比以往大了。就是肺不大好。在大火里被熏坏了,天一冷就犯病,成天咳嗽。”

容嘉上靠在幽暗的墙角夹缝里,面容模糊,若有所思。

“你当初一定很不容易吧。”他哑声说,“都不敢想象你是怎么一个人支撑过来的。”

“当时也有亲友帮忙的。”冯世真叹道,“家里烧成白地,全靠我爹的好友们凑钱交了医药费。幸而我家在老家有几亩薄地,还有一批药没有入仓,全部贱卖了,钱也够我们苟延残喘。”

容嘉上问:“闻春里的房子后来也是也卖了吗?”

冯世真冷笑:“都烧成那样了,能卖多少?不过是一点地皮钱罢了。我家都算好的了,我大哥做医生薪资不错,养得起家。多少街坊邻居被这一场火烧得一贫如洗……”

她越说越激动,继而打住,别过脸,胸膛起伏。

幽暗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指缠着她的,试探着拉了拉,而后身子也倾了过来。肩膀一沉,容嘉上低头靠在了冯世真的肩上,手臂环着她的身躯,搂着她,又想把她当成了一个支撑,半身重量都压了过来。

“真想早点认识你。”容嘉上说,“我要是不在重庆耽搁一年,早点回来就好了。”

冯世真被他这贴心的话说得心里暖暖的,抬起了手,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脑,像抚摸一头忧郁的大狗。

“你这心意我领了。但是就算你去年就回来了,我们也未必能认识呀。”

但是他或许能阻止父亲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收购闻春里。容嘉上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如果冯世真家中没有出事,他们也依旧不会相遇。

一个是家里开药店的女老师,一个是走私大亨家的公子,所处不同的社会阶层,生活在毫无瓜葛的社交圈里。如果没有一个特定的情况,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不会撞击出绚丽的火花。

一串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打断了幽暗中隐秘的暧昧。

冯世真和容嘉上默默对视了一眼。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冯世真的手,抽身沿着楼梯下去了。

冯世真深呼吸,平复着心跳,拾阶而上。

那串脚步声近了,二姨太太自楼上走了下来。

“是冯小姐呀。”二姨太太体贴道,“家里人都还好吗?”

冯世真客气地笑道:“都很好,劳烦孙姨娘挂心了。”

二姨太太有些欲言又止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走。

“对了。”冯世真唤住她,“我大哥收到您送的围巾了,让我代他向您道声谢。他说,容老爷已经给过他谢礼,他不好意思再收您的礼。所以请您以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二姨太太脸色倏然一变,尴尬和欣喜轮流交错,脸色阵红阵白。

“是,是吗?”二姨太太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不用客气……”

二姨太太脚步踉跄了一下,扶着栏杆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