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呀。”容芳桦拉住她,“你难得来玩。我们要陪舅舅一家去看新房子,你不是说你们家也想在上海买房子的吗?可以跟着我们一路呀。”

桥本诗织怯怯地朝一直没吭声的容嘉上看了一眼,说:“我一个外人,不大好意思吧。”

“你明明是我们家老熟人了,是不是,大哥?”容芳桦笑嘻嘻道,“大哥你也来劝劝嘛。”

容嘉上并不想邀请桥本诗织,可是拒绝的话也不是一个绅士应当说的。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是要委屈桥本小姐和我们一起挤车里了。”

桥本诗织温婉一笑:“我才要谢谢你们带上我呢。”

桥本诗织有心和容嘉上多说几句话,无奈容芳桦没眼色,把桥本诗织拉过去介绍给唐家小姐们。女孩子们彼此寒暄打量着,又有一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冯世真穿着一件蓝灰条纹的阴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还拎着一个小皮包,一副出门的打扮。这一身极朴素无华,可或许是她唇上抹了一点口红的缘故,反而衬得面容格外温润白皙、明丽秀雅。

容嘉上一看到冯世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这一抹柔软的笑落在桥本诗织眼中,像是火星似的灼疼了她。生日会那次,桥本诗织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杜兰馨身上,并没怎么在意冯世真。那日冯世真还打扮得艳光四射呢,今日她穿得这么寒酸,却依旧能吸引住容嘉上全部的注意力。

桥本诗织暗自心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嫉妒错了对象。

“冯小姐这是要出门?”伍云弛打了一个招呼。

“先生和我们一路去。”容芳林说,“后天中西女塾就考试了,我们一路出门,回来的路上正好顺便看考场。”

“冯小姐好负责呢。”唐大少殷切道,“那就这边请了吧。”

冯世真冷淡又不失礼地朝他一笑。

桥本诗织低声对容芳桦道:“你们这家庭教师还挺有几分大小姐气派的呢。”

容芳桦道:“冯先生为人严谨,最不喜欢那种油腔滑调的男人了。等熟悉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冯世真落了唐少爷的面子,这让容嘉上心情极好。他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抱起唐家最小的男孩,让他骑在肩上,招呼着太太小姐出门上车。

唐家一群人大大小小有八九个,容家给他们安排了三辆车。可妙龄的小姐们都往容嘉上和伍云驰的车上挤。桥本诗织不屑和一群村姑挤,便跟着容芳林还有冯世真上了唐少爷的车。

桥本诗织是东瀛白茶花,冯世真是西府粉海棠。有这两朵娇花在车上,唐大少好似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一般快活,一路上废话说个不停。

“听说冯小姐的英文教得极好,我看嘉上同洋人对话流利得好似留学归来似的。我的英文是短板,不知道冯小姐能否也教教我?”

“唐少爷不是就要毕业了么?”冯世真冷淡道,“毕业就要作论文,这我可不在行。”

唐大少爷碰了壁,又对桥本诗织道:“我前年和同学趁着暑假去日本游玩过,贵国景色真美,风土人情颇有特色,真是一处宝岛。桥本小姐家在日本何处?”

桥本诗织也冷冰冰地回道:“我在营口出生,沈阳长大,虽然父家在日本,但是还没有回去过。”

唐少爷在两位美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都有些发青。

容芳林在旁边看了,笑得要死。唐家不是她的亲舅舅家,她也瞧不起唐少爷,乐得看他吃瘪。

桥本诗织转头笑盈盈地看着冯世真,道:“之前听嘉上提起过他找了个非常厉害的老师补习功课,原来就是冯小姐。那天舞会上见过你和嘉上跳舞,我还以为是那位千金小姐呢。”

这话绵里藏针。冯世真温和笑道:“让你见笑了。我也就是见识一下世面,凑个热闹罢了。那日的主角是容大少和杜小姐。杜小姐艳压全场,和大少爷好般配呢。”

一提容嘉上的未婚妻,桥本诗织就被插了一刀,好一阵没说话。

她自舞会后,把容嘉上有关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容嘉上调戏过家庭教师,随后又上门负荆请罪把人请回来的传言,她全都知道。这冯世真要是对容嘉上没有抱着什么心思,怎么会盯着留言碎语回来?

容芳林看着兄长的前女朋友和当下的绯闻对象暗箭相向,暗笑不已。桥本诗织也通过这次交锋探出这个冯世真不好对付。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家庭教师。容嘉上当初就是因为桥本的出身不好,从来没有对她许诺过将来。现在换成一个女老师,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到了地方,伍家姐夫已经恭候多时了,亲自带着唐舅老爷一行去看房子。

伍家姐夫姓郭。郭家修的这片新式社区在静安寺的东北角,占地不算大,却全是最新式的小洋房。门前是两车道的水泥马路,路牙子码得整整齐齐。房子都是法式的,有着倒斗的蓝顶,屋前屋后的庭院都宽敞。

“我们请了南安的保安,路上全天都有人巡逻。屋里每个房间都通了暖气,厨房也是最新式的,客厅又大,太太可以办跳舞会。家里孩子多,还可以在后院挖个游泳池。”

只是唐家老小加在一起有十来人,两个年长的儿子眼看就要成家。舅老爷不肯分家,于是这一大家子就得挤在一起。郭家房子虽好,却是不够大。

桥本诗织也道:“我家里人也多,大哥那一房也要添丁了,二哥要娶妻。爹爹不想分家。所以还是需要一处大点的房子好。”

郭姐夫生意没做成,却不露丝毫不悦,反而热情地介绍唐家去看别家的房子。

返回到停车出,桥本诗织本走在容嘉上身后,想跟着他上同一辆车。可唐家小姐不屑遵守上海名媛们的规矩,不客气地一个箭步抢上去,将桥本诗织挤了个趔趄。桥本诗织险些跌倒,唐家表妹却是抢了副驾的好位置,还朝她挑衅一笑。

桥本诗织倒也和别的女孩不同,既不委屈含泪,也不冷笑,而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带着淡淡的委屈和无奈,摇头一笑,转而朝冯世真他们这边走来。

这般淡然自若,从容大度,令在场男士都对她刮目相看。

伍云弛当即对容嘉上道:“你当初眼光倒是不错呀。”

容芳桦也小声道:“我都觉得她比兰馨姐还好呢。”

“别乱说话。”容嘉上轻斥了一声。

伍云弛笑道:“说真的,若论家世,桥本家还比杜家更胜一筹。桥本家在日本家业很大,两个兄弟,一个从政,一个从军,这位桥本小姐的父亲从商,在东北的农场大得都快可以给自己封王了。”

“可是好不巧。”容芳桦帮腔,“我们明明早就和诗织认识了,却没有介绍她见大哥。不然你们俩要是早点重逢,也许大哥就不会……”

“都说了要你别乱说话。”容嘉上沉下了脸,“婚约怎么能儿戏?这头才订婚,那头看到更好的就想换人。再贪婪无耻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我只是假设嘛。”容芳桦一脸不高兴,瞪了兄长一眼,扭头跑走了。

“别生气。”伍云弛道,“芳桦年纪小,口直心快,是个坦诚的性子。”

“她下个月就满十六了,也不小了。”容嘉上说,“日后出门交际,还是这样口没遮拦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我看她和芳林都真心更喜欢这个桥本小姐。”伍云弛看着正和容芳林说笑的桥本诗织,“论笼络人的手段,她比杜兰馨是要高一筹。”

杜兰馨是大房所出,又是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受尽宠爱,自然傲慢矜持。她不需要去讨好人,社交场上随心所欲。而桥本诗织是外室所出,从小生活在夹缝里,又寄人篱下过,最会看人脸色,曲意承欢。

容嘉上丢了烟蒂,随意踩了一脚,大步朝冯世真她们那辆车走去,拉开副驾的车门,探头朝里面望。

冯世真和容芳林刚上车,见状惊讶。

“我和表哥换了。”容嘉上淡漠道,“不介意吧。”

“求之不得呢。”容芳林抱怨,“大表哥实在太呱噪了,我们都受不了。”

桥本诗织庆幸自己迟了一步,把后座的车门关上了,顺着容嘉上的手坐进了副驾坐里。

容嘉上十分绅士地扶着车门。等她坐好了,他把门一关,拉开了后座的门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冯世真身边。

桥本诗织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没挤着吧?”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冯世真,“昨夜没休息好,开车有些累。”

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息飘入冯世真的鼻端。隔着几层衣料,冯世真觉得都能感受到青年那灼热的体温。

“你……”冯世真刚开口,听差来开车。她只好将嘴巴闭上。

车子拐了一个弯,出了社区的大门。随着惯性,容嘉上朝冯世真那边倾过去,手顺势抬撑在了冯世真的腰后,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

冯世真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浑身炸毛。

可下一秒,容嘉上就把手收了回去,一本正经地坐好,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桥本诗织侧头从眼角余光里看到这一幕,轻轻柔柔地对司机道:“劳烦开慢点,我有点晕车。”

司机急忙松了油门,开得小心翼翼,不敢再来一个急转弯了。#####

七十

此时天色逐渐放晴,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车驶过外滩,就见一侧江水滔滔,一侧洋楼巍峨林立。各色高级的轿车来来往往,衣衫笔挺的洋人挽着身穿裘衣、牵着狗儿的贵妇出入酒店大厅。

桥本诗织兴致勃勃地望着,扭头对容嘉上道:“嘉上,你当初给我描绘了那么多上海的景色,还说要带我去看。你瞧,现在还真的兑现了。”

容嘉上道:“其实我当初也是忽悠。我十来岁就离开了家,也不记得上海什么事。芳林对外滩最熟悉了。芳林,你同桥本小姐说说。”

容芳林便接过了话,同桥本诗织一栋栋大楼地解说了起来。桥本诗织来上海也有好一阵子了,什么没见过?可既然自己开了头,也只得硬着头皮听。

容嘉上拿肩膀轻轻地碰了冯世真一下,轻声问:“姓孟的给你送花,你没有生气吧?”

冯世真面带笑容,装着听容芳林说话的样子,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女人哪里有不喜欢鲜花的?”

“那可糟了。”容嘉上道,“我出门前才吩咐了,以后不收他送来的花呢。要不待会儿回去,我再和管事说一声?”

冯世真微微侧头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一点清淡如烟的媚意:“这事我还是听东家少爷的吩咐。你想我收,我就收,不想我收,我也不缺那一束花。”

“是呵。”容嘉上挑了一下浓眉,“你喜欢花,我也可以天天送你。孟绪安不安好心,你别再理他。”

“还是敲了门,挂在门吗?”冯世真讥笑,“大少爷送花,似乎只会这么一招呢。你放心,我有什么值得孟绪安可图的?”

容嘉上注视着冯世真那抹了红色胭脂的嘴唇,心随着柔唇开合而失律地一阵乱跳。

“若是图色呢?”

“图色?”冯世真唇角轻勾,“图色,就是不安好心么?”

容嘉上语塞。

冯世真却没有放过他,继续问:“那大少爷您,对我也曾不安好心了?”

容嘉上凝视着面前这张秀丽干净的,目光落在她嫣红丰润的嘴唇上,内心蠢蠢欲动,熟悉的冲动再度上涌,冲得他太阳穴都一阵阵发疼。

冯世真当他哑口无言,不禁得意一笑。

“嘉上在和冯小姐说什么有趣的事呢?也说来给我们听听呀。”桥本诗织忍无可忍,用力回头笑道。

冯世真从容道:“我们正在聊杜小姐呢。嘉上想讨未婚妻开心,想送她一个特别的礼物,向我讨意见。”

杜兰馨真是镇压桥本诗织的一条万灵咒符。桥本诗织顿时蔫了一截,勉强笑道:“嘉上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他想要对一个女人好,真是会把对方给宠坏呢。”

说完,一脸落寞地转过身,默默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偏偏这时有行人横穿马路,司机猛地打了一个方向盘,车里的人齐刷刷随着朝一边歪。

冯世真猝不及防,一头朝容嘉上扑去。桥本诗织也一脸撞在了车窗上。

容嘉上伸手就冯世真抱了个满怀,还顺势用力地搂了一下。冯世真感受到年轻男子胸膛的坚硬和温度,脸轰地烧了起来。

“当心点呀!”容芳林抱怨,“诗织你没事吧?”

桥本诗织坐直了身子,一旁的车窗玻璃上印着一个半边脸的粉印。她急忙从手袋里掏出粉饼补妆。

冯世真手忙脚乱地坐起来,鬓角突然一疼。

“别动!”容嘉上低声道,抬手揽住了她的头,将她护在胸前。

“放手!”冯世真不自在地挣扎。

“头发!”容嘉上低喝,“别乱动!”

冯世真鬓角的一缕头发缠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抬头,就被扯得生疼。

“我来。”容嘉上拨开了冯世真忙乱的手,拈着她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把缠绕住的部分抽开。

发丝软软地绕着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呼吸之间,都是男人身上古龙水,和女子面颊上雪花霜的浅浅芬芳。

桥本诗织盯着拉拉扯扯的两个人,险些把粉盒给捏碎。容芳林见惯了她温柔淡雅的样子,乍一见她两眼喷火一脸凶狠,暗自心惊。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头发解开了。冯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

桥本诗织扭回了头,狠狠地合上了粉盒。

“少爷,小姐,咱们到了。”司机小心翼翼地把车停了下来。

容嘉上含着笑,把目光自冯世真恼羞的脸庞投向窗外,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楼房。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恼怒呵斥:“谁让你来这里的?”

冯世真诧异地抬头往。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楼,十分气派,看不出什么不妥。

“这里是哪里呀?”桥本诗织也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司机急忙说:“这里是闻春里。咱们是跟着前面的车来的。”

血色从冯世真的脸上褪去。眼中,一抹鲜亮的亮色犹如风中的烛光,一晃而灭,只剩下死气沉沉的一片阴暗。

容嘉上好似被人踹了心窝,朝司机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开车呀!”

司机吓得半死,傻呆呆地问:“大少爷,您想去哪儿?”

“大哥别闹。”容芳林道,“舅舅他们都下车了呢。”

容嘉上正要发火,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冯世真平静地说:“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再走。再说,桥本小姐还要看房子呢。”

说罢,朝容芳林使了一个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车。

工程部门的襄理带着手下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大少爷来了,难怪这天就晴了。只是工地上乱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爷呢。”

冯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扫了一眼。容芳林像是给她配音一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咱们家的房子呀!”

容嘉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喘气,一口浊气憋在肺腑之中,最后朝襄理挤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唐家的女人们听说有现代化的公寓楼,还配了电梯,纷纷要去参观。桥本诗织斟酌了片刻,也跟着走了。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带路,领着大队伍而去。

容嘉上驻足,望着冯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容嘉上昨日看过的那根焦黑的树桩。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悲怆和缅怀之情自她身上传递过来。

容嘉上走了过去,轻声说:“你要是不舒服,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问:“这地怎么是你们家买下来了?”

容嘉上紧紧咬住了牙关,盯着冯世真线条优美的侧面,说:“有人便宜转手,便入手买下了。码头将来要改造成私家港,这里将来会很旺。”

冯世真嘲讽一笑:“火都烧得通天红,还能不旺么?”

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容嘉上觉得后背有一只爪子在使劲地挠。

冯世真看也不看他,沿着刚铺设好的路朝里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还是原来的走向。冯世真熟练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静地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落寞的背影。

冯世真转了两个弯,忽然站住了。

里弄深处竟然还有几间房子没有被拆除,依旧保留了大火后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

人们背井离乡而去,鸟儿却悄然而来,带来了花草的种子。那些生命在砖缝之中、灰砾之下冒了出来,舒展着绿叶,绽放鲜花,向着阳光往高处爬。墙边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树,树干上还清晰地留着火烧过的焦黑,一半树枝残败,一半则长着绿叶,尚有几分不屈不挠的生机在叶片之间跳跃。

冯世真轻轻颤抖着,朝断壁后的老桂树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条在她脚下碎裂。容嘉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别过去了。”

冯世真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里面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碎转断木。她走得十分艰辛。

“别进去了!”容嘉上追了过去,“里面太危险了。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来的!”

冯世真置若罔闻。

容嘉上愠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