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四天,容家股票开盘就跌停。容嘉上又允许闻春里的买家反悔,于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来七七八八。容家财政一时吃紧,又逢年关将近,对内要给职员发奖金,对外要各处还欠款。容嘉上一面卖地,一面从鸦片生意里抽了一笔钱过来填窟窿,虽然勉强熬过去了,可账面上依旧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东大会的时候,容定坤终究还是去公司露了一面。他坐着轮椅,面庞苍白枯瘦,双目深陷,眼珠浑浊,容颜苍老得厉害。而推着轮椅的容嘉上步履矫健,年轻英俊的面孔散发着健康蓬勃的光彩,双目炯炯有神,锋锐犀利,又不苟言笑,沉稳内敛。

容嘉上推着容定坤自公司大门进去,一路走进会议室。沿途职员们纷纷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鲜明对比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股东大会上,几个老股东果真发难,指责容定坤为一己之私给公司召来劲敌,导致公司每况愈下。几个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会,抛售股票。赵华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容定坤来精力不如从前,可脑子还没有完全昏聩。他听这几个股东们说完,冷笑道:“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倒是让几个老哥们儿丢了当初风里搏浪的斗志。现在不过只出了一点风险,各位就吓成这样,自顾逃跑。我容定坤做这董事长二十多年来,自认最是照顾几位老哥的。你们只拿分红从不做事,时不时仗着股东身份还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和你们计较过。我想的也是大伙儿当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过血淌过汗。”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两个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又悄悄朝赵华安望。#####

一四九

赵华安方开口道:“最近公司确实遇到了危机,却还没有到要拆伙的地步。几个老哥想要卖了股份回家养老也是能理解,倒不用做得太过,伤了兄弟情分。”

容定坤本来精力不好,说了一番话后就有些没精神。容嘉上这时站出来,笑容恭敬道:“诸位都是嘉上的长辈。我这一个多月来管理公司,也都少不了叔伯们的指点协助,嘉上感激不尽。这公司既然姓了容,我们父子自然就要多担待一些,厚待元老功臣。如今功臣自行求取,我和爹也不好勉强的。爹也觉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就是请几个叔伯最后卖我们父子一个好,股票让我们优先收购。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几个要退股的股东中,有一些是跟风,有一些是真心想退股的。既然容家愿意接盘,大伙儿终于消停了。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五天,容家把大部分退出来的股份收了。

这事刚告一段落,闻春里的藏尸案突然有了新进展:干尸被证实是近期才被人从西郊一处坟场偷挖出来,特意放在敲开的墙壁里的。纸条不必说,纸张崭新,是后人写的。

这条消息公布于报纸上后,又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虽然说这样看来,容家是被栽赃,但是到底是在自己地盘上发现了死尸,依旧很不吉利。容嘉上只得请了道士在闻春里做法事,又把那栋拆得干干净净,原址什么都不敢建,只修成个小花园了事。

这样捯锉了一番,闻春里的别墅虽然依旧卖不出去,但是靠路边的新式公寓还是有不少人喜欢,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卖了起来。

“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肖宝丽翻着报纸,讥讽道,“容家还没解释为什么之前不拆老楼呢。”

“不拆的理由好找。”杨秀成道,“随便找个风水理由就能解释。横竖此事让容家元气大伤了。”

“但是没让他们认罪呀!”肖宝丽气愤道,“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容定坤杀人夺产,要容定坤亲口承认。容家股票是亏了钱,可这钱也没进世真的口袋。”

杨秀成温和笑道:“冯小姐有计划,也不图一击就打倒容家。”

“你也转变得快。”肖宝丽斜睨他,“容太太也是你亲表姨呢。容家倒了,她日子怕也不好过。”

杨秀成说:“姨母嫁妆丰厚,也不靠着容家吃喝。没了容家,我觉得她倒能活得更自由。容定坤不是个好丈夫。”

肖宝丽撇了撇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理。你吃什么油长大的?”

杨秀成呵呵一笑,不和这位大明星兼新东家的红颜争辩。

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大雄宝殿前,两侧铜鼎里香烟缭绕,香火飘摇。僧人低沉的吟唱声回荡在古刹上空。头顶,云破了一角,露出苍苍青空。西风萧索之中,天地间充满了凝重肃静之气。

冯世真穿着一身麻白孝服,头发上别着白花,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双手合十,随着僧人的诵经声念念有词。

她将父亲的遗骨火化,同生母的骨灰放在一起,请高僧做了七天法事。父母如今终于在阴间团圆。希望他们解除误会,早日往生,来世幸福安宁,还能做夫妻,白头到老。

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结束后,冯世真同住持说了一阵话,继而鞠躬道谢,然后走了出来。

大殿外,肖宝丽和杨秀成都望了过来。

冯世真挽着肖宝丽的手,道:“丽儿,谢谢你这几天拨冗陪我。杨先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接我们。”

“附近外面不大安稳,七爷和我都不放心你们两位女士赶路。”杨秀成道,“冯小姐今日可以动身吗?”

“走吧。”冯世真最后回首望了一眼巍峨的大殿,目光里闪过眷恋。等转过身,眼中已恢复了清明,冷冷雪光似的眼波一转,带着锋锐的杀气。

流光——十七

腊八过后,就是除夕。各处封印放假,人们劳碌了一整年,如今终于回家和亲人团聚。

冯世真借着寻找到生父的事已回了上海。安葬了亲生父母后便留了下来,趁着年假,和父母兄长一起过了一个温馨热闹的年。

冯家这一年过得极其曲折,从在底层绝境之中苟延残喘,到如今全家团圆、丰衣足食,一路辛苦惊险难以对外人道来。回忆这一整年,一家人都忍不住一阵唏嘘感叹。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冯世勋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冯先生戒了大烟,身子也在一日日好转。冯世真也寻找到了亲人,安葬了父母。

冯家兄妹很有默契,年假里百般奉承父母,诚心尽孝,哄得冯氏夫妇心花怒放。

大年初三这日,钱氏姨母被冯世真接到家里来吃团圆饭,顺便介绍给冯家人认识。钱氏拉着冯太太的手,红着眼眶道:“老姐姐你们夫妻俩真是难得的好心人呀。我回去要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冯家福星高照,昌盛安康。”

冯家夫妇看钱氏虽然清贫,但是很懂礼节,也替女儿高兴。冯太太也有私心,舍不得世真。如今世真父亲也已证实亡故,家里只有个姨母,那今后还是要留在冯家的。于是趁着冯世真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冯太太把大儿子拉到了一边。

“你和世真,是怎么打算的?”冯太太开门见山地问。

冯世勋困惑,“我和世真什么?”

冯太太拍了儿子一把,“你老大不小了,你两个堂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世真今年就二十五了,也拖不得了。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以前给世真介绍别人,你百般挑剔不乐意,回头又总偷偷看她,那眼神和你爹当年头看你娘我时一个样!”

冯世勋红了脸。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手足无措,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冯太太笑道:“你们俩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的,性情又相投,容貌又般配。世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样不合我心意。任你再找别的女孩儿回来,在我眼里也都不如世真的。现在世真的父母也寻到了,又有个姨母可算是女方长辈,这时候提亲事正合适。”

“妈……”冯世勋尴尬咳嗽,“我……世真还不知道呢。”

“那你寻个机会和她说呗。”冯太太道,“世真这样的姑娘,不是我自夸,纵使年纪大了点儿,拿出去也是百家争着求的。你是近水楼台,可别错过了这好机会。”

冯世勋啼笑皆非道:“说得好像世真是我童养媳似的。”

“你就得意吧。”冯太太点着儿子的头,“我和你说,你要是没抓住,让世真和外面别的小伙子跑了,我和你爹可要和你急!”

“可别催我。”冯世勋苦笑道,“我真拿不准世真在想什么。一切还是看缘分吧。”

冯世真在厨房里提了烧好的热水洗锅碗。水气缭绕之中,冯世勋忐忑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坐下来帮着她一起洗。

冯世真笑道:“你要将来结婚了还能天天这样,那嫂子可有福了。”

冯世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掉了一半,没好气道:“谁知道你嫂子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出生了没。”

“去!”冯世真嗔道,“你都二十八了,你好意思!”

冯世勋笑了笑,问:“孟绪安那儿,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报完了仇,什么时候和他拆伙。”冯世真说,“要顺利的话,也不过就一两个月的事了。你可别告诉爹妈。”

“哪里敢?”冯世勋道,“妈妈知道要受惊,爹知道了要难过。”

“我又不全是为了冯家。”冯世真淡淡说,“论起来,我们容家的仇恨深得多。”

“你们容家……”冯世勋呢喃着。

“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冯世真哼笑,“我也不习惯。也不知道嘉上姓了秦后,会叫什么名字。”

那一声“嘉上”叫得亲亲热热,冯世勋纵使不知道容嘉上和冯世真在北平的事,也忍不住吃醋,道:“他爹叫秦水根,他或许叫秦狗蛋。”

冯世真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朝哥哥脸上弹水珠。

冯世勋躲过了,看着妹子佼佼如明月的笑脸,心中温情涌动,一时有些痴了。静静凝视了片刻,冯世勋说:“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纽约医院进修学习的项目,我申请通过了。”

冯世真惊喜:“真的吗?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起身就要去告诉父母。冯世勋拉住她,说:“先别急,我还有话。这个项目经费非常充足,又可以在美国的医院里实习拿工资,所以可以带一名家属。世真,你想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冯世真惊讶,半晌才道:“去美国?我们俩?那爹妈怎么办?总得有人照顾他们呀。”

“可以请人照顾。三堂嫂在老家守寡带孙子,我想请她来上海。”冯世勋说,“我去那边学习半年,如果实习成绩优秀,还可以留下来。”

“这事对你来说当然是好的。”冯世真笑着,“但是我去做什么?给你做老妈子?人家都带太太,你带个妹子去,不觉得怪吗?”

冯世勋一把抓住冯世真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紧张地轻声说:“你也可以……可以做……”

“哥!”冯世真不留痕迹地把本就湿漉漉的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在上海,但是兄妹们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建家庭的。你也别总是操心我,也要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爹妈都等着抱孙子呢。我是女儿,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几年?将来还是要靠嫂子来操持家事的。”

冯世勋浑身火热在妹子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逐渐冷却。

冯世真的话含蓄却也明确,只将他当兄长对待,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冯世勋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可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失落,夹杂着尖锐如针扎的疼痛。

自己看着长大,一直放在臂弯中呵护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转身,她的心就被别人拿去了。他们将来免不了会因为各自成家而逐渐疏离,再也回不去当初两小无猜的境界。

失望、迷惘、遗憾,全都浮现在了冯世勋的脸上。冯世真也觉得十分尴尬难受,只得埋头洗碗,假装没看见。

这事不说破,他们俩以后还能没有芥蒂地继续做兄妹。冯世真珍惜冯家的亲情,她舍不得失去冯世勋这个好哥哥。

过了一会儿,冯世勋自己渐渐缓了过来,看冯世真窘迫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道:“过两天上元节,兆丰公园有灯会,我们一家还有你姨妈一通去看看?爹难得肯出门都走走,又是晚上,正合适。”

“好呀!”冯世真重新扬起笑颜,“从你留洋后,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看灯了呢。”#####

一五〇

到了上元节那日,钱氏又早早过来,同冯家人一起包汤圆。用完了晚饭,冯世勋找同事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一家老小出门看灯。

兆丰公园已被妆点得绚丽夺目,盏盏花灯沿途悬挂在屋檐树梢,垂着迷条,随风轻轻摇晃,犹如夜中明珠一般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园中行人如织,市民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赏灯,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单看这个公园,只觉得天下太平,国家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夜色让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城外倾轧厮杀的军阀,虎视眈眈的西方诸国,仿佛全都不存在。

几位长辈倒是兴致高涨,特别开心。尤其是冯先生。他自受伤以来就没有出过门,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容貌丑陋担心被看到。此刻夜色沉沉,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并不担心脸上的伤疤吓着人。一路走来,他连着猜中了三四道谜题,不仅得了两盏灯,还得了一堆小玩意儿。儿女老妻不住夸赞,冯先生喜笑颜开。

转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歇脚。

冯先生今日特别高兴,说:“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人也都要来这里看灯。世勋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则喜欢吃冰淇淋。每次都要闹着我,必须吃完了才肯回家。”

冯世勋也笑着调侃妹子,“大冷天的,也亏你还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冻得嘴巴发紫都不肯撒手。”

“说得我又谗了呢。”冯世真哼着跳起来,“店家生意太好,顾不上我们这桌。我去买些点心果子回来。”

她有意找冯世勋讨了五块钱,在长辈们的笑嗔声中走出了茶馆。

园内有个动物园,门口常年有个老头推着小车卖糖炒栗子。今日过节,小摊的生意极好,冯世真排队等了好一阵才买到了一包。她抱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钻出人群,正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这时散开了一片空地,站在路对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转身,望了过来。

满庭灯火流光溢彩,游人欢笑来往,他们两人好似河中两块定立的磐石,遥遥相对,默默无言。行人提着灯从两人身边走过,暖黄的光一下下地照亮两张怔忡的面孔。

片刻后,冯世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容嘉上侧头看了一眼正跟在伍云弛身边猜灯谜的两个妹妹,大步流星地朝冯世真走了过来。走到面前,也不待冯世真开口,一把拽着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冯世真一手抱着糖炒栗子,踉跄地跟在容嘉上身后,被他一路拉到园中一处幽暗的林子里。还没来得及站稳,容嘉上就扣着她的双肩,把她摁在树干上,低头吻了下来。

冯世真怔了一下,却没有抗拒。男人紧拥住她,唇和怀中的栗子一样滚烫而甜蜜。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顺地回应,和他唇舌交缠。这一瞬,北平时那些缠绵火热的片段全都涌上了两人脑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恋再度掀起巨浪。

“讨厌……”一声娇嗔冷不丁传来,拉回了两人神智。

林中某处,也有一对情侣正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幽会,打情骂俏声不住传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容嘉上和冯世真气喘吁吁的分开,两人的面孔都如火烧一般发烫。幽暗中,交接的两双眼湿润明亮,饱含着诸多诉诸于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悄悄走远了些,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了进去。

没有了灯光掩映,夜恢复了她本来的颜色。冯世真这才发现,今夜天气晴朗,星空璀璨,如宝石琉璃星盘,缓缓流转。

容嘉上凝视着她望着星空的侧面,五味杂陈,想开口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好。

正踟躇着,冯世真将脸朝这般侧了些,嘴角含笑,双眸里折射着的清冷星光一划,仿佛流星掠过天际一般。

“那张欠条,你爹收到了吗?”

所有缱绻温情都被这听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击得粉碎,容嘉上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铁锤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鲜血迸射,剧痛难当。

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收到了。”

“他不认,是不是?”

“他现在一半时间吞云吐雾,满口胡话,一半时间暴躁易怒,动不动打砸骂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容嘉上的额角青筋曝露。父亲的无耻和这份他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血债,让他在心上人面前觉得极其难堪。

“不认没关系。”冯世真拿了一颗栗子在指间把玩着,“反正这账由老天爷记着,将来该还的总会换回来的。”

“他不认,我认。”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缓解胸口重石碾压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

“你能怎么补偿?”冯世真嗤笑反问,“你连把你爹交出来绳之以法吗?你打算怎么赔偿我们家的孙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凑巧病死的,我生母总是你爹亲手杀了的!你打算怎么赔我一个亲娘?”

容嘉上木然沉默着。

冯世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男人坚定的声音饱含着决绝之意。

冯世真站住,困惑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着她,面容削瘦清癯,双目明亮,再也没有了犹豫,再也没有了狼狈。他就像一株树,笔挺站立,沐浴着星光,脱胎换骨。

“我会让我爹认罪。”容嘉上平静而慎重地说,“下个月二十二号,芳桦和云弛结婚。婚后他们会去广州生活。我还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国念书。然后我会亲自召开记者会,让我爹承认他做下的所有事。”

冯世真依旧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向你保证,世真。”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静的夜中显得那么沉稳,引得听者的心跟着共鸣,“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之前我还觉得容家的生意再怎么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辈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所以作为继承人,我有义务维持和延续他们这一份心血。可是现在呢?杀人夺产,灭门封口,对妇孺斩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鲜血。我竟然是吸着这样的血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我总闻到屋子里一股飘着血腥气。我总怀疑那些墙壁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尸体……”

冯世真不禁往他迈了一步,“嘉上,你……”

“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容嘉上朝冯世真镇定的微笑着,眼中浮着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烟瘫在床上那样,就像一个鬼。我就觉得很害怕,一身冷汗。我怕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我的儿女也会像我这样一脸厌恶地站在床边看着,并且暗暗期待我早点死。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

冯世真嘴唇翕动,又迈进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仪,一直放在我办公桌上。我看着它,就想起当时你对我说的话。”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只是,我总让你失望。”

“你没有。”冯世真叹息着,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无限怜爱,“你在为了我,对抗你所处的整个世界。我其实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为了我自己。”容嘉上垂着眼帘,和冯世真额头相抵,神情里充满了依恋,“关于公司和其他产业,我还不能全权做主。股东们……”

“我不稀罕这份沾着我亲人血的家产。”冯世真果断打断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能夺回来。”

“世真……”容嘉上不安。

冯世真抓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冯世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树林,回到了人群之中。冯世勋久等她不见,出来寻找,正好撞见。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冯世真说:“先前那个摊子前排着老长的队,我不耐烦等,就去找别的摊子。没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阵。”

“吃个糖炒栗子也这么麻烦。”冯世勋笑着拉着她朝茶馆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边,望着冯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没。他低下头,掌心躺着一枚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仿佛象征着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来。

容府经历了多次重创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夜里,府中不过多挂了几盏灯笼罢了。年轻人们外出游玩,佣人放假,容府显得格外寂静。灯笼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远看像几簇鬼火一般渗人。

容嘉上走进了西堂。二楼卧室里,留声机里正放着评书,容定坤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大姨太太陪着他坐在沙发里,织着毛线衣,见容嘉上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王姨娘辛苦了。”容嘉上道,“劳烦让厨房送一碗馄饨来。”

“不麻烦。”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开她有话和容定坤说,“厨房都放了假,怕是没准备。老爷也没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会儿送过来。”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发上,伸手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

他看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的父亲,开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儿没有死。她复仇来了。”

容定坤眼珠颤了一下,转向儿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容嘉上说,“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死?”容定坤嗓音沙哑,喉咙里有痰在滚动,咕噜作响,“她想要什么?”

“她都把欠条开出来了,您觉得她想要什么?”容嘉上嗤笑,“总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认回来,做容家大小姐吧。”#####

一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