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听差跟在他身后,抹着冷汗道:“老爷做了噩梦,似乎被吓着了,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医生留下来的镇定剂呢?”容嘉上说,“取来,我给老爷注射。”

听差飞快地跑走了。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桦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爹出事了?”

“没事。”容嘉上说,“我会处理的。你们去睡吧。芳桦明天不是还要去试婚纱的吗?”

容芳桦咬着唇道:“大哥,你同我说实话。爹现在这个状态,我这个时候结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容嘉上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会让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礼的。去睡吧。”

容芳林得了兄长示意,把妹妹拉回了房。

容嘉上转过头,沉下了一张脸,健步如飞地来到了西堂。

“滚开!”容定坤还在床上嚎叫着,“你不要过来!不是我的错!是你逼我的!”

容嘉上让听差摁住了父亲,取了针剂,熟练地注射进了容定坤的静脉里。

“嘉上,他来了!”容定坤一把扣住儿子的手,眼珠子几乎脱眶一般瞪着他,“他来了。他要毁了咱们!你要守住容家!你要杀了他!”

“我们家姓不姓容还两说呢。”容嘉上冷嘲着,把针管一推到底。

片刻后,容定坤终于不再挣扎。

“谁干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

容嘉上眉头深锁地丢开了针管。屋内暖气十足,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阴寒自背后袭来,像是门窗没有关好一般。

窗外的雨转小,风却越发大了。树枝被风吹得狂舞,好似从炼狱里逃脱出来的鬼魅,正在额手欢庆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拢着大衣,转身离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间正指着三点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时刻。

容嘉上用热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夜色粘稠浓郁,把他包裹着,一点点拖进黑暗的深渊。曾有过的那些明媚美好的过去,正被一点点冲散,像隔世的记忆,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对面曾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窗下有一位侧影轮廓秀丽的女子。在吹着风的窗前,她闭着眼,独自踩着舞步,洁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荡着一律悠扬的旋律,似乎是他们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轻的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光,那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一缕风,灵动地流转。

容嘉上还记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记得她鬓角的发丝拂在脸颊的触感,记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洁白净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她温润地笑着,目光脉脉,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闪烁……

“大少爷!”

砰砰敲门声击碎了梦。容嘉上睁开眼。窗外的天是灰扑扑的深蓝色,时钟指向六点一刻。

“大少爷,出事了。”属下在门外低声说,“是闻春里……”

容嘉上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注定了要成为上海各大小报纸的宠儿。

容家新修的高档“吉宅”闻春里的房子才卖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个地给报社打电话,说闻春里唯一一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是百年凶宅,藏着死尸。

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还是有那么两个不怕吃苦的小记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偷偷翻墙进去查看。推开了已经被撬松了的大铁门,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西角一面被砸开的墙里看到了一具干尸。

两个记者拍了照后连夜赶回报社冲洗,赶在报纸下印厂之前做个头条。第二日报纸上市的时候,闻春里那个被敲晕了的门卫才刚一身酒气地醒过来,被上司一通大骂,让他卷包袱走人。

门卫前脚走,报纸后脚送到。紧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兴致冲冲的记者。他们轻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无防备的大门,冲进了那栋老楼,把老楼从上到下拍了个彻底。等到巡捕房过来赶人的时候,那无名尸骨都已经被人从墙里取了出来,摆在了地上。

“来了!容嘉上来了!”

比起一副干枯的尸骨,容家年轻俊朗的大少爷自然要赏心悦目许多。记者们如苍蝇一般嗡地飞起,冲出了老楼,将容家的轿车团团围住。

容嘉上面色沉静地走下车,黑色大衣在劲风中翻飞如鸦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稳内敛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魅力。记者们一边叽叽喳喳地提问,一边对准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使劲拍。

“容少,请问里面一共有几具尸体?”

“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整个闻春里都是你们重新修建的,尸体也是你们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容嘉上被保镖簇拥着,施施然转过身,目光对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他嘴角微微一弯,那女记者的脸颊就有些发红。

“容少。”女记者气息不稳地问,“请问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买的这块地,而这楼看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容家砌进墙里的。至于这人是谁,我们更是不得而知。容家只是不凑巧买了这栋房子而已。不过我们容家一贯遵纪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们能早日查明真相,让逝者安息。”

说完,十分优雅地朝女记者略一点头,转身进了老楼的铁门。

门里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摆着盖着白布尸体。属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一个干枯的头骨。

“容少,认识吗?”巡捕房的探长问。

“这怎么认得出来?”容嘉上冷笑,“况且,听说巡捕房的人来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尸首弄出来了。谁说得清是真有藏尸,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还有一件奇怪事。我们在这尸骨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探长打开手里的白帕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欠条。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圆整,人命十条,二十四年后如数奉还。如有违约,九雷轰顶,业火焚身,妻离子散,倾家荡产!立字:秦水根。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

纸是新纸,显然是后人放在尸骨嘴里的。借钱的是秦水根,字迹却是容定坤的笔记。名字上还有一个拇指红印,鲜红似血。

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在容嘉上背后闪烁着。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处,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阴鸷和狠辣。王探长看了不禁暗自心惊,想这容嘉上年纪轻轻的,却是气势压人,真不愧是军火商家的太子爷。

“王探长,这张字条,可否由在下收着?”容嘉上问,“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钱,还需要回去问问家父的好。”

王探长刚有犹豫,陈秘书就已借着撑伞遮雨,把一封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塞进了王探长的口袋里。

“王探长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办案,真是辛苦了。这是咱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请诸位弟兄下班后喝口热酒。”

王探长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这纸条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恶作剧,不是什么正经证据。您尽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着巡捕房的人把尸骨裹着抬上了车,眉头紧锁。

“大少爷放心,都打点好了。”陈秘书道。

“不。”容嘉上转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烟,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梦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有个人拿着一张冰凉的帕子正在给自己擦脸。

“爹做噩梦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样,细心地给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见这个长子,张口就不禁气急败坏地骂:“怎么又是你?老子身体还健全的时候,都不见你这样天天在我跟前尽孝。你到底要怎么样?”

容嘉上冷笑着丢开帕子,抬起手,摊开那张借条,拿给容定坤看。

“爹,你还记得借出过这笔钱吗?”

容定坤有老花眼,眯着眼睛拉开一段距离,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点点僵住,未合拢的嘴细细地颤抖起来,两眼惊恐。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只恶鬼,正从缝隙里从地狱中爬出来,浑身流淌着剧毒的脓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厉得几乎有些变声。

容嘉上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抖了抖纸条,沉声道:“您只管回答我。这笔帐是你当年放的吗?”

“这是谁弄的?”容定坤答非所问,激动咆哮,“是谁?”

容嘉上不答,收了纸条,镇定地问:“还有一个事要问您,您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购买闻春里?”

容定坤好似触电一般浑身猛地哆嗦,“闻春里……果真……闻春里出了什么事?”

“确实出了点事。”容嘉上说,“爹,整个闻春里都翻修了,为什么独独留了一栋老楼没有动?”#####

一四八

“那老楼怎么了?”容定坤惊恐紧张地瞪着儿子,“你叫赵华安来见我!快!”

“这半夜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就好,何必劳烦赵叔?”容嘉上不动声色,手指哗哗翻弄着纸条,“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吗?他怎么不仅欠了我们家钱,还欠了人命?一千块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笔巨款了。爹也真是大方。”

“这纸条到底怎么来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着床板喝问。

“你担心什么?”容嘉上问,“那楼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容定坤急得双目发红,哑声低吼道:“不准让任何人进那栋楼,知道吗?不准动那楼的一片瓦!那楼可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楼动土之日,就是容家衰败开始之时。”

容嘉上眉毛惊讶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讥笑,道:“那恐怕已经迟了。”

容定坤惊骇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迟了?”

容嘉上平静地说:“昨夜有人闯了那个老楼,敲开了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首。尸首上,还有这张纸条。明天这个时候,大概全上海的报纸都会刊登我们容家出售的‘吉宅’里有死尸的新闻。爹,你说那老楼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我年纪轻读书少,实是不知道命脉里应该埋着死人的。”

容定坤浑身如通电一般颤栗起来,胳膊支撑不住身躯,跌回了被褥里。

“不……”他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时遍布了整张脸,满眼都是绝望,“怎么会?我明明……”

“纸条我已经截下来了。但是死尸的消息却是瞒不住。这事明天必然会见报。”容嘉上俯视着父亲,“爹,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谁?欠的人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容定坤死死咬着牙,脸颊抽搐着,别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

他知道!

父子之间是有感应的。容嘉上不仅知道父亲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的谜底。而这个谜底太过骇人,让容嘉上都一时不敢面对。

他知道容家是繁荣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如今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阳光之下了。

“爹。”容嘉上冷漠讥嘲,“如果我们家还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秘密,还请您老人家提前告诉我。不要等着外面都传得满城风雨了,我还蒙在鼓里。到时候就算我想给您收拾烂摊子,怕都无处可下手了。”

容定坤拿被子紧紧裹着身子,缩在床脚,背过身不去理儿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了他一眼,踏着沉重的脚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还是浑浊的灰蓝,一捆捆用粗重的黑体印着《闻春里惊现藏尸,吉宅摇身变凶宅》的报纸,字灯火通明的报社印厂里运了出来,分发到各个报童手中,再由报童运送到了满城每个角落。

容太太自好梦中被异样的嘈杂声吵醒,起床撩起窗帘望出去,就见远远的铁门外,拥挤着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她惊讶地出门问管事。管事一脸尴尬地把报纸奉了上来。容太太看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

“赶紧把前后门都关牢了,这几天除了采买的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

管事忙道:“大少爷昨夜已经吩咐下去了。”

“大少爷呢?”容太太问。

管事道:“大少爷凌晨出门处理这事,就没回来,应该是歇在公司里了。”

容太太皱着眉仔细看着新闻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发走了管事,走进书房关了门,拨了个电话给赵华安。

赵华安其实也一夜没合眼,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拿着报纸出神。他面容粗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后,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十分阴鸷。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听到电话里容太太软绵绵的声音时,赵华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说:“淑君,你不要担心。你要是觉得记者烦,就带着孩子们去城外别墅住一阵。反正已经年底了,过年前,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记者。”容太太说,“我是看报纸上含沙射影,说这老房子特意没有翻新,就是为了藏尸,说我们容家早就知道这里有尸了。”

“报纸为了哗众取宠,什么话都乱说。”赵华安说,“这是对手用来中伤我们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忧心忡忡,“我看有报纸说这是什么秘术巫术,说咱们容家就是靠墙里封尸才发家的。”

“别听报纸胡扯。”赵华安也有些不耐烦,“我要去公司了。会和嘉上开会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你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赵华安思索片刻,又拿起了话筒。

他这个电话转了好几次才接通。一个男人操着西南口音道:“安叔,这么早,有什么吩咐?”

赵华安问:“阿文最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男人道,“上一批给阮老九的货,就是他亲自带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他现在应该在后头操练,要叫他来接电话吗?”

“先不用了。”赵华安道,“最近他先别出任务了,在庄子里待命。”

“是。”男人压低了声音,“安叔,上海还好吗?”

“今年天气不大好,总是下雨。”赵华安轻哼着,“不过我看着,过年前后,总会放晴的。”

世人总是最忌讳死任的,所以闻春里的丑闻曝光之后,容家的股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往下落。而闻春里先是失火,后是发现了藏尸,“吉宅”转眼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凶宅”。房价自然一路下跌,本来已经买了房的人也闹上门来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报纸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更何况容家横行上海滩多年,仇家多到数不过来。一时间各种流言纷起,把容家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各种新闻全都翻了出来。

被容定坤克死的前妻,不被承认的白氏夫人,死于绑匪之手的二儿子,离家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了绿帽子的长子,被掳走过的次女……

接连两日,容家门外的道路都被抢新闻的小报记者挤得水泄不通。往日里同容家交好的人家,容太太的那些姐妹会的牌搭子们,容家小姐的同学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容家关门闭户,连容嘉上都为了方便,干脆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一连几日都没回家。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桦在花园里散步透气,不幸被一个爬墙头的记者拍了。

“容二小姐,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掳走过。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那男人张口就问,紧接着又是一道闪光。

两个女孩又惊又怒,吓得齐声尖叫了起来。

容嘉上这日恰好在家。听到了妹妹们惊恐的叫声,他抓着一把左轮手枪就冲了出去。

“大哥,那里!”容芳林见兄长奔来,指着墙头大叫。

记者眼见不妙,急忙逃跑。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们往身后一推,抬手对准墙头就是砰地一枪。

记者大叫着跌了下来。听差们从后门冲出去,一拥而上把人抓住了。

容家大少爷的枪法好那是众所周知的。那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记者手中的照相机,把装着胶卷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记者吓了个半死,裤裆都尿湿了。

容嘉上亲手把胶卷扯了出来,丢到了记者脸上,把人赶走了。

“墙上的电网是装来做样子的吗?”容嘉上对着手下怒吼,“这样的人都能爬上来,那换成仇家,不是已经把我们家杀得鸡犬不留了?”

保镖们没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就弄来两条德国猎犬,在围墙外终日巡逻,又把电网修好了。

容嘉上安抚了妹妹们,回到书房,拨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伍云弛带着亲兵开车赶来,把惊魂未定的未婚妻和准大姨子接到了自家的温泉别墅,躲避风头。

事后证明,容家姐妹躲得正是时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出来,满上海的报纸又都在传着闻春里干尸身上的那张欠条。容定坤中过一千大洋的彩票的事也被曝光。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况且借钱还好说,人命又怎么解释?

现在正是腊月,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最近又没有什么大新闻,于是容家谜案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首选。一时间,茶馆里说书的,电台里评时事的,都在说着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

“……请了一位西医检验过尸体,说死了有二十来年了。”

“容家不承认有借条,说是仇家栽赃。”

“早年一个码头半数的船上都装着容家的大烟和军火,光是卸货的伙计就有百十个,仇家更是多到数不清。杀个把人埋在墙里,有什么稀奇的?”

“容定坤至今都没有出面。听说他之前中弹受伤,已经半身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