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震耳欲聋的笛声由远及近,门外,人们一群群奔来跑去忙着运水灭火,脚步声如重鼓,呼喝声此起彼伏。容定坤独自打着电话,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你们沈课长不在没有关系,我想提供一个情报,你记住就好……你们不是想找张国全吗?我知道他在哪里。”容定坤微微把嗓音提高了几分,声音听着年轻了些。

“……他有一处藏身之所,是他妹夫家在西郊牛家村的一个谷仓。你们这时过去,一定能抓到人……什么?我是哪位?”

容定坤一双眼睛阴鸷地隔着玻璃窗望向正在冒着滚滚浓烟的西堂房顶,嘴角勾起阴毒的笑意,“我叫冯世勋……”

砰地一声,书房的大门被容嘉上一脚踹开。盛怒中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容定坤冷笑着,挂上了电话。

容嘉上也懒得问父亲刚才给谁打了电话,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命令道:“把老爷的卧室重新收拾一下,送老爷上楼歇息!以后没我准许,老爷不准离开二楼!”

听差的匆忙奔走。

容嘉上俯身撑着轮椅的扶手,近距离注视着父亲的双眼,道:“爹,请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呆着。等芳桦婚礼之后,我就送你去南京疗养。”

容定坤松弛的脸颊狠狠抽了抽,忽然冷笑道:“嘉上,你是头吃里爬外的狗,你不理解一个人为了保护他的家,能做到什么地步。凡是要毁我容家的人,我也定要毁了她!”

容嘉上猛地回头注视着父亲,眉头深锁,“您又做了什么?”

容定坤却缩在轮椅里,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管事匆匆进来,看了一眼容定坤,凑到容嘉上耳边,低声说:“大少爷,有件事有些不对劲。老爷房中的保险柜被人打开了。”

“丢了什么?”容嘉上立刻问。

管事不清楚保险箱里本该有什么,只好说:“里面有珠宝和钱,还有一盒子弹……”

“子弹?枪呢?”容嘉上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有见着枪。”管事道。

容嘉上瞳仁收缩,当即喝道:“立刻关闭大门,全员搜身——”

话音未落,容定坤发出了沙哑的低笑声。

容嘉上缓缓转头望向他。

容定坤睁开了眼,道:“爹替你省点功夫。你猜猜,孙氏拿着枪,会去做什么?”

二姨太太?

容嘉上眉头狠狠地拧成一个结,随即猛地瞪大了眼,面孔狰狞。

“现在就把他送上楼!不准他出门!”容嘉上怒吼着,转身狂奔而去。

冯家自出事后,平日里都大门紧闭,不出去交际,也隔绝了邻居街坊探究的视线。冯世真也不肯再让母亲出门,每日里自己去买菜采购,服侍父母。

家中气氛一直低沉,冯世真打开留声机想给屋里添些热闹,可一打开,里面就在说现在到处逮捕共产党人士的新闻。冯太太听不得这些消息,一听了就泪眼花花。冯世真急忙把留声机关了,坐下来陪着母亲剥豆子,拉扯一点家常,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冯太太经历了儿子被人破门抓走之后,尤其害怕敲门声。她本来已经收了眼泪,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哗啦打翻了一大碗才剥好的豆子。

“妈,没事的。”冯世真安慰着,起身去开门。

二姨太太惨淡无人色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后。

“二姨太太?”冯世真十分意外,“你怎么会过来?芳林她们没事吧?”

二姨太太不答,眼珠直直地盯着冯世真,问:“你大哥放回来了吗?”

“还没有。”冯世真叹气,一边请她进来,“你专程来问这个的?这些天为了他的事,家里都急死了。”

二姨太太仿佛没有看到冯太太似的,注意力全在冯世真身上,又道:“你知道他今天要被处决了吗?”

冯世真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冯太太疯了似的扑上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处决我家世勋?”

泪珠自二姨太太眼中滚了出来。她眼巴巴地望着冯世真,“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大少爷为了这事和老爷吵架,我都听到了。你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世真急得大喝,“容嘉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我……”

冯世真转身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眼角却扫到二姨太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过头去,果真见二姨太太手执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冯世真狠狠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了冯太太,怕她被波及。冯太太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活了半辈子,也就之前冯世勋被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人当面掏枪。她还没从那次的惊骇中缓过来,又见女儿被人用枪指着了,吓得瞠目结舌,喉咙里咯咯响,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姨太太?”冯世真缓缓举起了双手,冷静地问,“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误会,把枪放下来好好儿说。”

二姨太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泪水滚滚落,木然摇头,“老爷说你要毁了整个容家?你要公布他的秘密。”

冯世真慎重地点了点头,“他杀了我全家,冒充了我父亲,霸占了我家家产。二姨太太,我其实才姓容。”

二姨太太惊骇地抽了一口凉气,握枪的手颤抖着。

冯世真忙道:“你是怕容家名誉扫地,你的女儿受影响?你放心,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替孩子们隐瞒住的。”

二姨太太绝望地摇头,“老爷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去救冯医生。”

“他说什么?”冯太太终于回过了神。

二姨太太痛苦道:“只有老爷才有办法救冯医生,但是大少爷今天求了半天老爷都不答应。冯小姐,我是不得已的。我也很喜欢你,不想伤害你。但是冯医生他……他……”

“你不要被容定坤骗了!”冯世真厉声道,“他这人满口谎话,信口胡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可连大少爷都这么说了。”二姨太太泪如雨下,“我赌不起,冯小姐,要是出了事的是大少爷,你敢赌吗?”

冯世真一时语塞,片刻方道:“你冷静一点。嘉上未必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容定坤这么恨我,万一我死了他依旧不肯兑现承诺呢?把枪放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守所见我大哥。”

“来不及了!”二姨太太哭道,“冯医生中午就要被枪决了!”

“怎么会这样?”冯太太惊呼一声,跺脚大哭,“容嘉上为什么之前还要瞒着我们?世真,走,我们去见你大哥!要死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妈别过来!”冯世真大叫。

“你别动!”二姨太太猛地把枪抬高,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冯太太吓得尖叫,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冯世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

二姨太太哆嗦地拿枪指着她,胆战心惊地说着,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喃喃自语,“老爷答应了,杀了你,就救世勋。世勋……”

“唉?”冯世真忽然朝窗外望。

二姨太太下意识回头看。冯世真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狠狠砸在二姨太太的胳膊上。枪应声落地,二姨太太跌在墙角。冯世真趁机拽起冯太太往外跑。

“你别跑!”二姨太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过去。

冯世真一把将门拉开。孟绪安正持枪站在门口,对准了她的眉心,面色肃杀。

“趴下!”孟绪安简短命令。

冯世真一把将冯太太摁下,道:“等等,她其实……”

孟绪安已扣动了扳机。

二姨太太刚跑到门口,身子剧烈一晃。她茫然地抬起手捂着胸口的洞,鲜血从指缝间汹涌地流了出来。

冯世真捂着冯太太的眼睛,回头望去,就见二姨太太眼睁睁望着她,而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孟绪安蹙着眉,这才放下了枪。

“我叫你等一下的!”冯世真朝孟绪安怒吼,跑回二姨太太身边,脱了外衣摁在她胸口的枪伤上。

二姨太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漾着水波,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进鬓中。她悲伤的目光投向冯世真,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我……”

“别说话。”冯世真用力摁着她的伤口,一边朝外面喊,“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世勋!”冯太太惊喜大叫。

冯世勋跪在冯世真身边,接过她摁着伤口的手,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二姨太太。

仿佛黑暗中一道光芒落在脸上,二姨太太灰败的面孔瞬间绽放明亮。

“你……出来了……”

“是。”冯世勋拿开衣服,眉头深锁地看了看二姨太太胸口的弹孔,神色愈发凝重。

“我……”二姨太太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自口中涌出来,“我没有……”

“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

“我知道。”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

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

“孙太太放心。”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

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

一六八

容嘉上赶到冯家的时候,巡捕房的人刚刚被孟绪安打发出了门。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如重锤当胸,眼前发黑,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嘉上……”冯世真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她身上的阴丹士林旗袍上还站着血迹,乌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漆黑的双目沉如深渊。

容嘉上猛地喘了一口气,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她用力抱住。

水盆打翻,被血染红的水泼洒了一地。冯世真抬起湿漉漉的手,搂住了容嘉上的背,轻轻拍着。

“我没事。是二姨太太她……她好像听了你爹什么话,以为只有你爹才能救我大哥,于是跑来找我,还拿了一把枪。孟绪安怕她伤了我们,开枪把她打了。”

容嘉上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爹早上在我出门后在西堂里放了火,趁机溜进了大宅的书房里,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事。”

冯世真心里翻涌着一股气,直想这就冲去容府,掏枪往容定坤身上打尽一整发子弹。

这个老畜生到底要害多少人?

二姨太太头脑简单,没有什么大见识,是个单纯的人。又兼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才会中计。而她到底生性善良,虽然拿了枪,也不过是想逼冯世真向容定坤屈服求情罢了。

可冯世真也没法责怪孟绪安。当时那情景,他果断开枪也没有错。他枪法好,又是近距离射击,且也没有存心留情,自然一枪就击中要害。

这一场荒唐闹剧,竟然无解,只得搭上了二姨太太一条无辜的性命。

“我没事,就是妈妈被吓着了。她第一次见横死的人呢。”冯世真疲惫叹息,“大哥也很自责,说自己如果早回来一步,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谁都没料到孙姨娘会这么干。”容嘉上拉着冯世真在门槛上坐下,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是我的错,我应该留两个人保护你们家的。我低估了我爹,没有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折腾出幺蛾子来。”

“姜是老的辣。”孟绪安从屋里走了出来,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堵在门口的情侣,“麻烦挪一下尊臀。”

容嘉上起身让开。孟绪安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巡捕房的人都已经打点过了。”他对容嘉上说,“人也已经拉去停尸房了。到底是你的庶母,剩下的由你处置了。只是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

“我安排他们今晚就去住饭店。”容嘉上说。

冯世真对此没有非议。只是想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寻了个合适的房子安顿下来,又闹出了人命血案,不得不再次匆匆搬离。房东还不知道怎么诅咒他们一家呢。

“抱歉。”孟绪安道,“开枪开得太急了。”

冯世真摇头,“你是在救人,怪不了你。”

孟绪安耸了耸肩,叼着烟走了。

冯世真看他轻松潇洒的背影,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责怪他。

“都过去了。”容嘉上愧疚地把她拥住,“要是我赶来了,我也会和他采取同样的错失。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赶过来的。”

冯世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容嘉上提议搬去饭店暂住的事,冯世勋没有反对,却是不肯再让容嘉上照顾,掏钱将父母妹妹安置在了一所客栈里。容嘉上虽然看不起这客栈,却也知道此事涉及到冯世勋一个男人照顾家人的自尊心,便一个字都没有说。

冯氏夫妇卸下后,三个年轻人在客栈大堂里吃些宵夜。

容嘉上叫跑堂的上了酒,对冯世勋举杯道:“还没祝贺冯兄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

冯世勋无精打采,强笑着回敬了一下,将酒一饮而尽,问:“孙姨娘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办?听说还留有一双双胞胎女儿?”

“对外只能说孙姨娘疾病去世了。”容嘉上说,“两个妹妹我会照顾好的。其实家里已经分过家了,两个女孩的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肯定一世富足。你不用担心。”

冯世真忽然说:“杨秀成在日本碰到过孙少清。我明天去问问,还是尽量联系上她,让她回来奔丧吧。”

容嘉上点了点头,仰头饮尽一杯酒,长叹道:“我爹他……简直是……”

冯世真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无奈,“都说儿女是债,到了你这里,却是反过来了。”

容嘉上抓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苦笑道:“这债也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我遇见了你这个债权人。”

冯世勋猛地咳了咳,阴沉着脸,“大庭广众之下的,像什么话?”

容嘉上松了手。冯世真却反把他握住,娇嗔着瞪了兄长一眼,“看不顺眼,你赶紧给我找个嫂子来,天天在我面前牵手亲嘴儿呀!”

冯世勋不知如何争辩,气得猛灌酒,不负众望地醉了。

容嘉上背着准大舅子回房间休息。冯世勋在他背上呢喃着:“就我一个出来了……同志们还关在里面的……牺牲了那么多……都牺牲了……”

容嘉上被冯世勋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上。冯世真拿了湿帕子给兄长擦脸,叹息道:“他心里不好受。下午他看了报纸,说这几天有几个被处决的党员,都是他的好朋友。我和二姨太太不过萍水之交,她今天死了我都这么难过。大哥现在肯定比我更痛苦。”

容嘉上挨着她坐下,搂着她的肩,“政治倾轧一贯非常残酷。能把他救出来,孟绪安都已经用了一个很可贵的关系了。”

“是他?”冯世真说,“他没说,我还正想问呢。”

“我可不敢抢功。”容嘉上轻笑着,“我去晚了一步,他已经求到了特赦令了。你回头好生向他道个谢吧。”

冯世真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回她的房间,缠着讨要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冯世真捂着滚烫的脸坐在梳妆镜前,冷不丁想起白日里二姨太太惨死的一幕,一腔温软滚烫的爱意被冷水浇灭,思绪百转千回,只余一声嗟叹。

冯世真一晚上做了许多怪梦,早上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浑身疲惫,仿佛被人踩了十七八脚一般。可仔细一回忆,梦里的事却全不记得了。她洗漱完毕去看望父母,冯氏夫妇也是一脸没有睡好的模样,显然是被昨日二姨太太的事吓坏了。

冯世勋昨夜醉酒,现在还在酣睡。冯世真同父母下楼用早饭。

热腾腾的瘦肉粥端上了桌,冯世真摊开报纸,想看看今日有什么新闻,却是惊见张师兄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条新闻的副标题上。

“共匪窝点被抄,张国全再度潜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