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一抬手,众人下意识地都安静了下来。他走到那人面前,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那男人瑟瑟发抖,不住摇头。

“大少爷问你话,你就说!”赵华安呵斥。

那个男人终于哑着嗓子道:“其实……兄弟们去岛上勘察好了地址后,回来还把地址给容老板也发了一份过去……”

赵华安一脚踹在他身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容老板自己泄的密?”

那人不住磕头:“我不是这个意思,赵爷息怒。我是说,也许是容公馆里有探子……听说容公馆不是才跑了一个小妾?”

赵华安皱眉,看了容嘉上一眼。

“发的是电报?”容嘉上问。

那人点头。

赵华安低声对容嘉上说:“你爹的那个小书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连太太都进不去呢。至于那个孙氏,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她走前一阵子确实天天都往大书房跑。”容嘉上说,“公馆里的事,我会回去查清楚。这几个人就交给赵叔了。不过,赵叔……”

赵华安侧头听着。

容嘉上忽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满怀着慈悲和怜悯,说:“到底都是为咱们家出过力卖过命的兄弟,用刑过度了,万一无辜,倒是伤了感情。换个法子吧。审问这事吧,要攻心为上呀。”

赵华安一愣。

容嘉上不再多言,拍了拍赵华安的肩,朝大门而去。

赵华安望着容嘉上同他父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背影,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冯世真第二天下班回家,走到家门口,就见门半开着,里面一片和乐融融的笑声,甚至听到了极少出房间的冯先生的说话声。她惊讶地走进家门,就见容嘉上卷着毛衣袖子,脸上沾着面粉,正在同冯太太一起揉面团。

“先生回来啦!”容嘉上朝冯世真露出了一个明朗耀眼的笑容,好似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驱散了漫天的阴霾。

冯世真好一阵张口结舌。这小子怎么又来了呀?

冯太太高兴地说:“真儿,容大少爷送来了一大筐螃蟹呢!”

“伯母,都说了叫我嘉上就好。”容嘉上道。

厨房门口的筐子里,十来只碗口大的大闸蟹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在吐泡泡。#####

四十

“佃农今天才送来的,我让听差的专门挑了几个个儿最大的,给先生送过来了。”容嘉上抓了一只最大的,那给冯世真看,迫切地看着他,像是邀功的孩子似的,“先生爱吃吗?我让他们挑的都是带黄的。”

冯先生用围巾遮着烧伤的半边脸,坐在沙发里,笑呵呵道:“你先生最爱吃了。小时候还会贪吃得拉肚子呢。”

自打家里出事后,冯世真就再没见过父亲的笑脸。她一时惊呆了。

“我……”她半晌回过神,笑道,“嘉上真是有心了。家里没酒,我去巷口打一些回来。爹今天也喝一点?”

冯先生今日气色比以往都要好,笑着点了点头:“再去买两斤烧卤。容少爷来家里做客,咱们不能太寒酸。”

“我陪先生去呀。”容嘉上匆匆洗了手,抓起大衣。

冯世真还没回过神,就已被他半推半挽着又出了门。

此时正是傍晚,邻居们纷纷下班回家,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同冯家姑娘一起走了出来。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端庄秀丽,很是登对。

“冯小姐,这是你的男朋友?”总有爱管闲事的大妈来打听。

冯世真矜持地微笑:“刘太太,刚才看到刘小先生带了几个朋友来家呢。”

刘太太的儿子嗜赌,带朋友来家,讲不定是又要变卖什么东西。刘太太大惊失色,迈着胖腿匆匆朝家奔去。

容嘉上噗哧一笑:“你们这里真有趣。”

“多住几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冯世真嗤笑。

住在象牙塔里的贵公子,不过在军校里吃了点苦,却依旧不知世道人情百态。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有趣”得很罢了。

两人并肩,沿着巷子往外走。

放学的中学生经过。两个女孩见了容嘉上,惊为天人,走出老远了,都还频频回头张望。

冯世真也留意到容嘉上衣着上的变化。他穿着比之前要成熟了许多,精细的手工西服套装穿在身上,服帖笔挺。他个头高挑挺拔,双腿修长,有着军人的坚毅硬朗之气,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

只不过短短一个月,这个人从一个少年,就成长为一个青年了。

“谢谢你的螃蟹。”冯世真说。

容嘉上说:“送螃蟹是借口,就是想来看看先生。”

冯世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容嘉上看着冯世真白净的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羞红,得意地笑起来:“先生以前多伶牙俐齿的,总是驳得我哑口无言。怎么一卸任,反而温顺多了?”

“我倒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被人教训。”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随即又后悔了。容嘉上显然就等着的,被她的眼波一扫,好似吃到糖的孩子,笑得心满意足。

“不是喜欢被人教训,只是喜欢听先生的教训罢了。”

冯世真脸颊微微发热,到是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冷漠倨傲、不爱搭理人的青年来。至少面对那个人,她不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两人打了酒回来,冯太太已经把螃蟹下了蒸锅。半晌后把盖子掀开,蒸得红通通的螃蟹盛在白瓷盘子里端了上来。

冯世真给父亲倒了酒,拿着剪子给他拆螃蟹。冯先生的手被烧伤,伸展不开,行动十分不方便。

“先生。”容嘉上把剥好的蟹肉推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自己也要尝尝。”

冯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嘉上一眼。

一顿饭吃完,容嘉上很自觉地告辞离去。

冯世真送他出了院门。容嘉上捏着帽子,问:“冯先生考虑好了吗?”

冯世真噗哧笑:“一筐螃蟹就想收买我呢?”

容嘉上也笑,牙齿雪白,嘴唇温润:“说的也是,就连刘备也需要三顾茅庐呢。我走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冯世真目送容嘉上在保镖的陪伴下远去,自己都没发觉嘴角一直扬着温柔的浅笑。而这笑容一直维持到她回了家,被母亲堵住。

冯太太一阵风似的冲出来,把女儿拉进了厨房,问:“你同我老实说,你突然辞职,是不是同容大少爷有关系?”

冯世真十分镇定地否定:“没有的事。我们能有什么事?”

冯太太拍了女儿一把:“真是念书念糊涂了。他要对你没意思,怎么三天两头上咱们家来?”

“妈,你想多了。”冯世真淡淡道,“容家的大少爷,怎么看得起我这么一个穷家庭教师?把我请回去,是他父亲给他的考验之一,锻炼他笼络人的能力罢了。”

“真的?”冯太太一脸失望,“我是不懂那些豪门的事的。可这也太怪了。”

“不懂,就别管啦。”冯世真捏着母亲的肩,“再说,他要真对我有意思,就直接约我出去了,何必要我再去做他先生?先生和学生,怎么好恋爱?”

冯太太一想也是,只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声,“多好的孩子,出身富贵,性子却那么好,生得又俊。要是咱们家没有出事……”

“没出事,我和他大概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吧。”冯世真嗤笑道。

而在那之后,容嘉上几乎每天都会来冯家蹭饭。

他倒不是空手来的,不是提着好酒,就是带些冯家人爱吃的点心。冯太太爱吃南京路上沙利文面包店里的樱桃蛋糕,他还亲自去买了来。冯先生正在戒大烟,人难受得很,容嘉上就给他送了一大盒上好的雪茄解馋。

冯太太喜欢容嘉上得不的了,就算不能招为女婿,也想认做干儿子。只是两家家世相差太大,冯太太也不敢高攀。

冯世真那阵子整日听父母夸奖容嘉上,听得耳朵起茧。她也好奇,想看看容嘉上的耐心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而容嘉上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交往,有点乐此不疲。

“先生,我很喜欢你们家。”这日用完饭,冯世真照例送容嘉上出门。走在小巷子里的时候,容嘉上忽然说:“你家里,有容府里没有的气氛。”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是指的冯家的那种温馨和和谐。那确实是容家所没有的。

“等你自己成了家,气氛一定会很好的。”冯世真说,“你所缺少的,会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找补回来。”

“会么?”容嘉上想起杜兰馨那风流妩媚的眼波,挑起一抹充满讥讽的冷笑。

“先生,我很喜欢你这样。”

冯世真不解:“我什么样?”

“总是充满希望,总是鼓励我。”容嘉上柔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的生活那么波折,可你总是能看到希望,心里永远都有信念。”

冯世真笑叹:“你这就是阅历浅的人会犯的错。鼓励旁人的话,说起来容易,自己却未必能做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怨忿,只是没有给你看到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容嘉上停下脚步,注视着冯世真,眼中荡漾着碎光,“你并不知道,你让人觉得温暖。”

这一刻,冯世真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融化的声音。

容嘉上沐浴着巷口的灯光,面容俊雅,一如他们初见,却没了那份傲慢冷漠。坚冰的屏障融化了,让冯世真得以走进他的领地,也让她可以轻易地将他伤害。

鱼儿轻轻地咬着鱼钩,扯着线。垂钓人的手里一阵阵发沉,下意识就要顺着往水中走。

“嘉上……”冯世真哑声说。

容嘉上微微低头,认真听。

两张脸靠得很近,呼吸交织,冯世真只需要轻轻踮脚,就可以吻住青年温润好看的嘴唇。

冯世真用了极大的力气,对抗着这一股强大的引力,后退了一小步。

“回去路上小心。”冯世真说,不再看青年期盼的目光,转身匆忙而去。

阴冷的空气就像一个痴情人,来了就不肯离去。上海连续多日阴雨,一日比一日冷,行人们换上了厚实的大衣,抵御着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冻风。

每年这时,医院里总是挤满了伤风感冒的病人。连冯世真这样非医护人员,都被借了去,在大厅里帮忙协调病人。

打针的孩子哇哇大哭。一个孩子的哭闹,犹如深夜的犬吠,能带动整个走廊里所有的孩子。家长们手忙脚乱,急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大声斥责护士。那小护士不过十七八岁,被骂得满脸通红红,低头抹眼泪。

冯世真看不过去,走上前把小护士拉到了身后。

“太太,医院现在人满为患,相信您也看得出来。若是有床位,我们会按牌号来分,绝对不会厚此薄彼。医院设备有限,请您体谅一下。”

那妇人看衣衫应是殷实家庭的太太,十分蛮横,指着冯世真道:“你少糊弄我。后来的都有床位了,我们等了这么久,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床位?你们医院也是看人下菜吗?”

冯世真耐心道:“您的孩子只是感冒发烧,并不需要住院……”

“你是医生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孩子需不需要住院?”妇人大叫,“我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

小护士忍不住嘀咕:“都说你孩子病不重了。你怎么反而还希望自己孩子生重病的?”

冯世真忙回头责备:“你少说两句。”

可已迟了。那妇人一听,柳眉倒竖,勃然大怒,像一只母老虎似的扑了过来。

“你咒我儿子死呢?”

小护士吓得往冯世真背后躲,把冯世真当作了人头盾牌。那妇人亮出一对利爪,就要来挠冯世真的脸。#####

四十一

一双手敏捷地扣住了妇人的双手,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

冯世勋牢牢抓着那妇人,十分温柔地一笑:“太太,我是医生,我说的话,应该比护士可信吧?”

那妇人见对方是个英俊的年轻医生,气焰就小了三分,又见他笑得温文儒雅,脸都有些红了,讪讪道:“这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冯世勋皮蹲下来给那孩子检查了一番,听了肺音,说:“你家孩子的病确实不轻,但是不用住院。我给你开一些新来的特效西药,一定能治好。只是医院里生病的孩子多,若他继续留在医院,怕会传染别的病。”

妇人此刻已是对冯世勋言听计从,不住点头。冯世勋开了药方。妇人让奶娘去抓药,自己抱着孩子匆匆走了。

小护士这才从冯世真的背后走出来,两眼含春地跑到冯世勋面前,红着脸道:“多谢冯医生。要不是你,我们肯定要被那女人抓伤!”

冯世勋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朝冯世真走去,搂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斥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逞能,什么事都往前凑。万一伤着了怎么办?”

冯世真还没说什么,那护士又羞答答地凑了过来,道:“冯医生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替你看好世真的。”

冯世勋拉着妹子就走了,临别前回头扫了那护士一眼,眼神如数九寒冰,令人骨缝生冷。护士第一次见一贯温柔儒雅的冯医生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惊又怕,霎时红了眼眶。

“冯医生这也太……”

护士长一边整理病历表,一边冷冷地说:“你拿人家妹子做肉盾。他要不及时赶来,世真的脸早就被那女人抓花了。换成我,扇你耳光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

护士扑扑落泪,捂着脸跑走了。

“你发火的时候真吓人,和爹好像哦。”回家的路上,冯世真搂着兄长的胳膊撒娇,想哄他开心。

“我还在生气。”冯世勋瞪着她,“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都是一个医院的职工,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怎么能算管闲事呢?”冯世真说,“有时候,独善其身的人,最后往往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冯世勋不屑地哼了哼。

兄妹俩走进了石库门院子,冯太太从窗户里望见了儿子,急忙推开窗。

“世勋,你回来得正好。真儿,嘉上今天带来了一条金华火腿来呢!”

冯世勋一头雾水地问妹子:“嘉上是谁?”

冯世真暗道不好。容嘉上最近都是隔一日才,没想他昨天来过了,今天居然又来了。

她结巴地解释:“是……我的学生。”

“哪里的学生,怎么都跑家里来了?”冯世勋嘀咕。

“先生!”容嘉上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我带来最新的英国科学杂志来,你一定喜欢!”

青年面孔英俊,西装考究,一看就是富家子。冯世勋恍然大悟。

“容家大少爷?”

冯世真低头说:“我们上去吧。”

冯世勋紧跟着妹子,压低嗓音道:“他最近经常过来找你?”

冯世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爬上了楼,兔子回窝似的窜进了家里。冯世勋一肚子怒火,追着她迈进了门。

容嘉上指着茶几上的一摞杂志给冯世真看,又朝冯世勋看过来,友好一笑。

“你是先生的大哥吧。幸会。我是容嘉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冯世真辞职后只说因为容家妻妾吵闹心烦,并没说过容嘉上半句坏话。冯世勋虽然第一眼就讨厌这个公子哥儿,但是总不能莫明地失礼。

“世真倒是从来没有同我提起过容少爷。”冯世勋同容嘉上握手,意味深长道。

冯世真拿起一本杂志,开始认真地阅读。

容嘉上说:“先生教的学生多,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冯世勋客气道:“我妹妹在你们家,多谢你照顾了。”

“我没照顾好先生。”容嘉上说,“不然先生也不会辞职了。”

冯世真翻过一页杂志,看得全神贯注。

容嘉上又变回了一副天真烂漫的富家子弟的模样,笑吟吟道:“我还想请先生回去继续教我和妹妹呢。冯医生帮着我劝劝她吧。”

冯世真翻杂志的手一抖。

“为什么?”冯世勋皮笑肉不笑,“回去继续受气么?”

容嘉上十分恭敬地朝冯世勋拱手,躬身一揖:“之前是我调皮,给先生添了许多麻烦。先生走后,我每日都反省,十分悔恨。现在请先生回去,就是想她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冯世勋眯起了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俊美得过分的青年:“我相信世真肯定已经原谅你了。既然心意到了,再回去,倒是没有必要了。世真,是不是?”

冯世真埋头专研杂志上的一道谜语,假装听不到。

容嘉上微微笑:“先生之前一直说她的理想就是教书育人。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薪金又高,又清闲,不是更好么?先生现在在医院工作,早晚奔波,十分劳累呢。冯医生不心疼妹子么?”

冯世勋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我心疼她,才不让她回容家。她虽然口头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是在容家受了委屈才辞职的。”

容嘉上一顿。

冯世真啪地把杂志丢茶几上,站了起来。

“都别争了。”她说,“我会回容家。”

“什么?”

“先生!”

两个男人,一个狂怒,一个狂喜。

“真儿,”冯世勋的嗓音里饱含着怒意,“你要不喜欢医院的工作,我再给你另外找一个。容家,我不准你再回去了。”

冯世真从容道:“大哥,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能自己做主了。”

冯世勋深吸了一口气,对容嘉上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拽起冯世真的胳膊,把她拖进了房间里,甩上了门。

冯太太握着铲子站在厨房口。连她都是第一次见儿子这么愤怒,吓得瞪大了眼。

房间里,冯世真甩开了兄长的手。

冯世勋怒道:“你在想什么?”

冯世真在床边坐下:“容家并不是龙潭虎穴。当然,这样的有钱人家,自然有各种见不得人的阴私。但是那又如何?我只不过是个家庭教师,做好份内的事,按月领薪金就是。我教过那么多学生,容家的少爷小姐算是最好教的学生了。我除了最后被容家姨太太刁难外,之前一直做得很开心的。”

冯世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

“外面那小子,并不比你小几岁……”

“他就算年纪比我大,我也是先生,他也只是学生。”冯世真一本正经。